人满,纷杂,喧嚣。
尽管这里来来去去的客人奇怪而又充满危险,但说起来总归是一件好事。因为对于一间客栈而言,有客人总比没有客人要好。
看着掌柜脸上洋溢的喜气,就知道此时此刻他心里是有多么的高兴。
和掌柜不同,店小二的心底连一点高兴的情绪都生不出来。他唉声叹气的擦着汗水,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在这两日都没有真正踏实过,不管做什么事,都得既要麻利,又要谨慎,无论是身体还是神经都紧紧的绷着。他只觉得自己这两条腿都快要跑断了,可是他又不得不跑。
生意好,受罪的是跑堂小二,高兴的永远只有客栈的掌柜,只见他靠在柜台里,算盘打得啪啪响,看来银子是进了不少。
瞅着掌柜那张唯利是图的脸,店小二又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两声。
然而这种抱怨也还要被他偷偷藏起来,他没有见过世面,所以对人的高低划分也特别简单,他觉得世上的人只有两种。
一种是坐着吃饭的,就如那些掏银子的客人,和收银子的掌柜,这种人是高等的人。
另一种就是伺候第一种人吃饭的人,这种人既掏不出银子,又收不进银子,所以他们只能伺候别人吃饭,就像他这样的人,就是低等的人。
不过,店小二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改变这种命运,因为他觉得人活什么样的命,是生来就注定了的,他安于现状,顺于天命。
只不过,就算他接受了这种命,却还是忍不住有想要发泄心中郁郁情绪的时候。
就好比现在,他就非常抱怨。他实在是太累了,他觉得自己现在无论跑着,还是走着,好像都能睡着,但他不能睡,因为正在这时,店外又是一阵马嘶声起落,接着就看见七八个大汉跺手跺脚的走进店门。
他们穿着衙门官差的衣服,提着刀,显然是在办案。其中一个人的手中还握着一面令旗,黑底金边,刺着四个金闪闪的文字。
这四个字,店小二并不认识,但很快就有人告诉他,这四个字叫:千里追踪。
四个很简单的字,听起来又好像很气派。
几个官差的到来,显然使得这里的气氛发生了变化。
店小二左右看了一眼,也忍不住好奇起来。
这两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仅前来吃饭投宿的江湖人变得比往日都多,就连衙门办差的官爷都下榻他们这座小店。他几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他也几乎从来没见过掌柜像现在这么开心过。
店小二的心思乱飞,可脸上的神色还是收敛的非常好,笑脸相迎的上前招呼道:“几位客官屋里请!”
说话的声音有一点哑,这并也不影响他招呼客人,将人领到靠窗的位置坐下,自来熟的寒暄起来。
“几位爷看看吃点什么。”店小二一边收拾桌子,一边热情洋溢的自夸道,“我们这儿什么都有,酒是上等的好酒,肉是上等的好肉,保证能让几位大爷吃的高兴,喝得满意。”
几个大汉并没有理会店小二的热情,但他们的打扮却吸引了店小二的目光。
保暖的棉靴,厚实的棉衣,防风的棉帽,从下到上裹得严严实实。
在这个地方,没有一个人会像他们一样穿得那么厚实。
他们不仅衣服穿的比一般人厚,就连脸都比一般人冻得厉害,一个个的鼻头被冻得通红,脸被冻得惨白,眼睫和眉毛上都结了一层霜。握令旗的人,手已经被冻出了伤口。
外头又不是冰天雪地,这些人怎么被冻成这幅模样?
明明长得比一般人结实,可看起来却比一般人更经不起冻。瞅着他们被冻伤的脸,店小二也似乎突然觉得自己的脸也跟着开始发痒。
店小二原本还想问些什么,不过在被其中一个人用眼睛盯了几眼之后,他肚子里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了。看了几人极其不善的面色后,店小二心里就已知晓,言多必失。
换做任何一个人看了之后,都会知道这几个人心情不好,因为他们一直寒着脸,不说话,也不看任何人,横眉怒目,一言不发。
这让店小二觉得他们的脸一定是被冻成冰了,不然他们怎么可能连眉毛都不动一下?
客栈掌柜是个有眼力的人,见几个人难看的脸色,便对店小二大声唤道:“傻站着做什么,赶紧给这几位爷上酒呀!”
店小二当然也是个机灵的人,根本不用掌柜吩咐,自己飞快的跑到后面端来一个火盆,笑容洋溢的招呼道:“几位客官请稍等片刻,酒水马上就到,你们再看看吃点什么。”
几个大汉不仅脸被冻成冰,就连舌头也被冻成了冰,因为他们一个字都不会说。
店小二转了转眼珠子,溜溜的又跑到了后堂去。
在准备酒水的时候,有人拉住店小二问:“前面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这个人或许是并不知道前厅的可怕,所以说起话来的时候,眼里还闪烁着些许兴奋的光芒。
店小二漆黑的眼珠子一瞪,哼了两声,满头大汗的大声道:“还能是什么情况?不就是滚油锅的情况!你们的手脚要是再不麻利点,那可就是要变成死人的情况了。”
“难道就没有发生什么好玩的事情?”
“死人的事情算不算好玩?”
那人皱了下眉,却没再说话,而是继续埋头继续煮酒。
这话虽然有些危言耸听的嫌疑,但却没有人有时间去反驳,因为他们已经快忙死了,从昨天开始就手脚不停的忙活,他们现在已经并不太关心外面等着吃酒吃肉的都是什么来头的人物了,他们关心的是,他们手里的活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店小二急促又不安的等在一旁,他的人虽然躲在这里,可是心却还挂着刚才见到的衙差。
那些人即便是被冷得双手不受使唤,可身上的气势却一点也不弱,只往那里一坐,就让这店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如同一桶冰水猛的被灌进火盆里,喧哗顿时变成了冷萧。
俗话说,不怕官,只怕管,遇见衙差官吏,不管是老百姓还是江湖客自然都会选择敬而远之。
原本还在七嘴八舌攀谈的嘴巴,现在已经渐渐闭上,就算没有闭上,也将声音压低了不少。
衙差们自顾自的坐着,虽然一脸的若无其事,但眼睛还是时不时的观察着周围。
刚开始,还有几个人对着他们低声细语的交谈着什么,但现在,那些人也相继闭嘴不言。
整个客栈里,已只剩下喝酒的声音。
店小二捧着酒壶从后面走来,察觉到气氛比刚才还要奇怪,就忍不住又左右看了一看,古怪的氛围令他自己也跟着紧张起来,两只脚踩在地上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
他并不能理解为什么几个官差就能令那些凶恶的江湖人变得如此老实,但他看得出来,这种时候他绝对不能在这里留太久,所以他很快的将酒壶放到桌上,然后又很快的跑开。
酒是滚烫的,酒菜也是滚烫的。
被冻坏了的官差们几乎是狼吞虎咽的开始喝酒吃肉,周围不动声色彼此观望的人也各自喝着酒吃着菜。
气氛正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没有先前的热闹,连这里的空气都跟着变得有些冷。
店小二躲在不起眼的地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这真是闹也可怕,不闹更可怕。
气氛冷起来,也是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情。
就在店小二后背发汗的时候,有个人突然在他旁边说了一句:“你挡住我的视线了。”
店小二一惊,赶紧往旁边躲开。
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面色和善的男人,男人正遥遥望着另一边,店小二刚才站着的位置刚好挡住了男人的视线。
看似和善的男人,手里却握着一把一点也不和善的刀。
光是看着这把刀,店小二已经被吓破了胆子,脚也跟着抖得不听使唤。
男人见店小二总也不走,就忍不住抬头看向店小二,确切地说是在看着店小二的头发。
店小二被男人莫名其妙的看了很久,看得他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之后,他才哆着声音笑声说道:“客官可有什么吩咐?”
男人动了下眼珠,和善的看着店小二的眼睛,和善的说道:“你的帽子上有条毛毛虫。”
店小二愣了下,似乎没有听明白。
“嘻嘻!”
一声轻快的笑声,接着一个绿衣小女孩跳到了店小二跟前,冲他眨了眨眼睛,笑道:“你千万别动哦,别吓坏我家孩子。”
店小二怔怔的,虽然没有听明白,但他真的一点也不敢再动。
小女孩很快的从店小二的帽子上取下一条黑漆漆的虫子,放在手里,嘻嘻笑道:“看来它是去偷酒喝了。”
店小二望着那条在大冬天里既然都没冻死的毛毛虫,脸色顿时大变,瞪着眼睛后退数步,心想,来店里的这都是些什么怪人?!
小女孩捧着毛毛虫,像是捧着一个心爱的孩子,偷偷瞄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衙差,低声道:“你可别再乱跑了,我可一点也不想给自己添麻烦。”
男人和善道:“你这个惹事精也有怕麻烦的时候?”
小女孩撅着嘴道:“我也算半个江湖人,当然和你们这些江湖人一样害怕那些当官的啦。”
那些江湖人真的会害怕几个衙门当差的衙役?
显然是不会。
在这里,除了那几个脚夫和车夫,大部分的人其实并不在意这一桌子的衙役,他们只不过是没有去看他们,酒是照样喝,话还是照样说,只是说话的声音小了一些,也说的少了一些。
有不少人都忍不住去注意那一桌衙役,面色各异。
那面黑底金边的令旗上,四个大字正闪着夺目的金色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