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幽怔怔瞧着神荼,紧紧抿起唇。
自大赤仙宫见的第一眼,冷傲赛冰的神荼便对千塔这个柔弱可怜的少年百般照顾,亲自喂药,赏脸喝他煮的粥,坐在房梁上向着夜空挂念他,带着他去兔族,不惜牺牲自己与乐陶正立下契约,只为让他有个栖身之地……
这一切的一切,竟是来源于血浓于水的亲情,所有的疑惑皆迎刃而解,一切都豁然开朗。
巫幽看着千塔,有种隐隐的无奈与凄凉堵在胸口。
千塔凝望面前长着冷色五官神态却温柔似水的女子,茫然好似迷途的羔羊,无措地又急切。
“小塔,叫姐姐。”神荼又催促一声,语气焦急,又添一丝害怕。
他茫然摇头:“但我不认得你。”
她浅笑:“那时你还小,你不记得我也很正常。”她声音又压得低些,“但我记得你,记得无比清楚,即使你长大成人了,大赤仙宫那晚我还是第一眼就将你认出来了。”
“我……”千塔颤抖着,面对突然冒出的这个姐姐,忽然间惊讶迷茫全数成了一种以颓然表现的情绪。
这样一切都可以解释了,但为什么真相是这样?他不想这样。
火神与一众天将镇定下来,火神道:“雷家长女?为何吾等不曾听说过你?你也是半仙么?”
神荼站起来,冷笑:“怎么,我是半仙,你们便可以连同我一起杀了是么?”
“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火神低声一斥,一股热浪袭来,带来强大的压迫,整座树林都不觉为之一阵骚动。
神荼却兀自保持冷酷:“我要面见玉帝!”
“痴心妄想!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识相的便……”
“听她的。”黔沂低沉的声音将火神打断。
火神瞪着黔沂说:“黔沂仙君,你临阵倒戈,助叛贼杀害同僚,吾等还未治你的罪,你又有什么资格在此颐指气使!”
黔沂死水似的眼睛将火神一瞟,似有一股来自荒坟的冷夜孤风在后者脸上拂过,感觉煞是骇人:“我不是以什么仙君的身份在这儿说话。你不允,我们杀上灵霄宝殿又如何?正好瞧瞧南天门是不是真如传闻中那样坚不可摧!”
“你!”
就在此时,一道祥云腾腾而来,绽放的光芒如珠似玉,气场强大又美轮美奂,聚在空中的其他仙云当即仓皇退开,将正中主位让出,同时听见无数天兵天将齐声喊道:“参见玉帝。”
两名仙官随玉帝落下云来,众人纷纷下跪,只神荼一人站着,漠然望着他。
“不知陛下是否还记得我。”
玉帝点点头:“雷卿对外说你出生时便夭折,唯独让朕见了一面。”他细细打量神荼,感慨着说,“你与小时候大不相同了,朕竟认不出你来。”
神荼道:“家父只让陛下知晓雷茧的存在,可见家父对您的信任,哪知这份感情在生死关头仍没有为他换来什么。”
“你以为当年那仆人为什么能那么顺利地带你逃走?若不是朕有意让霍竜留你一命,你以为还会有今天的你么?”玉帝颜色也不觉变得冷酷。
“好!好!雷茧多谢陛下不杀之恩!”她突然跪下,“那今日雷茧便请玉帝开恩,雷茧愿带千塔受所有罪责刑罚,但求玉帝饶他一命。”
她身形娇美如花,跪在地上却不屈又似林中俏竹,清高自傲得叫人不敢小觑,那种视死如归的气势更有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玉帝或许早知她会有代千塔一死的决断,可真正面对这番场景时,他还是不由得稍稍愣了神。
“不要!”千塔当即叫起来,爬到神荼身旁一同跪下,虽在玉帝面前依旧颤颤巍巍,但他强迫自己说完,“千塔有罪,自愿接受天庭任何处置。”
神荼摇头说:“小塔,姐姐答应过爹爹,一定保护好你的。姐姐失职了两百年,这一次一定不能让你有事。”
“我不是你的责任,你无须代我死。”千塔咬着下唇说,“而且即便如此,你以为我还能用你换来的这条命苟活吗?”
两人相视着,不知在彼此眼中看见了什么,神荼拉着千塔的手,轻轻地说:“好,我们一起。”
玉帝皱眉说:“天规岂是儿戏?哪容你们代来代去!”
“是。”神荼扶着千塔起来,“是雷茧愚昧。”
玉帝看见她眼底最后一丝怨恨与愤怒也消失,突然看清了这一双姐弟,待千塔受了火刑,神荼定也会随他自尽。
救不了他,随他一起死,也就是了。
脸上闪过一丝不忍,玉帝稍稍侧过脸道:“将雷千塔押回去。”
“是!”火神上前押走千塔,正要给他戴上枷锁,忽然黔沂说:“住手。”
“你又想怎样?”玉帝面露疲惫。
黔沂看了神荼一眼:“当年家父因围剿雷家有功,陛下赐了一柄尚方宝剑于他,不知陛下可还记得?”
玉帝深深看着他,黔沂继续道:“寻方一出,举臣皆服,您当时是以此赐名的。”他抽出背后那柄长剑,呲一声插入地面,在摇摇晃晃的寻方剑前单膝跪地,“以此剑之名,请陛下饶雷千塔一命。”
玉帝还未发话,神荼却咬牙切齿道:“我们不需要你施舍!你拿着用我父母的生命换来的恩赐救我们算什么!你以为我们稀罕吗?我就是陪小塔一起死了,也不会接受你们这些小人的援手!”
“是,我父亲告发你们,是他贪恋权贵,是他忘恩负义!所以自雷家倾覆,他终日郁郁寡欢,最后甚至病死榻上,临终前他意识不清,迷迷糊糊说的都是对雷将军的愧怍之情。所以我这不是援手更不是施舍,是赎罪!”他带着哭腔说,“茧茧,我用伯父伯母的命换来的剑救千塔一命,你不觉得这就是因果循环吗?看在我们曾经有过婚约的份上,请你相信我一回,好吗茧茧?”
神荼凝望着他,看见他的渴求,渴求原谅渴求救赎,泪水滑落脸颊,她一时理不清自己的情绪,只好扭头顾自哭泣。
火神看向玉帝:“陛下,这是要……”
“若一柄宝剑不够,加上我紫薇垣如何?”一个清冷的声音随着一道紫光出现,银袍的萧吟带郁垒缓缓而来。
“你一定也要搀和吗?”玉帝无奈地问。
萧吟淡淡道:“神荼怎么说也还是我紫薇垣的人,她的请辞只是单方面的,我没点头同意,她就还是我的人。”
神荼闻言,惊讶地看着萧吟。
玉帝苦叹一声,突然挥袍将寻方剑一打,黔沂下意识伸手接住,错愕地望向玉帝,便听他嘟嘟囔囔地说:“不就一个小毛孩吗?一个个都袒护他,倒让朕做了彻底的坏人!”他转身离去,只留一个声音在空中徘徊,“雷千塔解除半仙罪名,但从此不得踏足仙界半步,否则杀无赦。”
此话一出,神荼顿时泪如雨下,一把扑向千塔,姐弟两人品尝着劫后余生的酸甜,这段跨越两代延续两百年之久的恩怨终于在今日了解了。
火神深深看了他们一眼,最终也带着包围四面八方的天兵天相继离去。
巫幽与应仕在旁看着一切从*到最后,两人相视一笑,心叹,终于还算圆满地结束了。
视线又与远处的萧吟对上,他朝她轻轻勾了勾手指,巫幽不假思索,好像就是凭着本能跑过去,深深扑进他怀里。
“吓坏了吧?”他理顺她凌乱的红发,字字难掩心疼。
“没有,我知道你会来。”巫幽脸埋在他怀里,说起话来闷闷的,却很甜。
一旁郁垒轻咳一声,巫幽才羞涩地自他怀里出来,但依旧拉着他的手不放。
沉浸在幸福之中的她,没有发现远处应仕的神情有多痛苦。
神荼与千塔跪在萧吟面前,诚恳地道:“多谢陛下救命之恩。”
萧吟道:“起来吧,往后你们便在咏安山安心生活,不必再担惊受怕了。”
神荼回头看了黔沂一眼,迟疑片刻,最终冲他抿嘴浅笑。
几人回到舞湘山庄,因庄中人本就不多,除了被天兵踩踏破坏了一些园林景观,毁坏一些家具书画之类,几乎没有什么人员伤亡。
荀杉因千塔的事只好草草结束了来之不易的修养,休整一日便回了妖族的帝都涼回,在朝堂上亲自为千塔举行了入族的仪式。
至于族长的换选是兔族内部的事,让乐陶正他们自行解决便可。
下了朝,在宫门外等候多时的乐珉提着裙子哒哒跑来,抱着千塔欢呼雀跃。
乐陶正道:“如此一来,我也能放心将族长之位交于你,还有我这个孙女,你可要好好待她!”
“爷爷,您说什么呢?”乐珉娇嗔道,一颦一笑流露着少女的娇羞,将乐陶正看得哈哈大笑。
巫幽看着千塔,就像那天知晓荀杉准允他入族一样,作为当事人,他并未表露出多少欣喜。
“族长大人,公主殿下。”千塔突然开口,望着乐陶正,“千塔感激族长一直以来的帮助与赏识,但千塔对朝政一窍不通,自觉担不起这个重责,还请族长另择他贤。”
千塔朝乐陶正一拜,又朝向乐珉,他正要开口,乐珉似是意识到什么,当即害怕地撇开脸大叫:“你别说!”
见她眼中噙着泪水,千塔也是不忍,道:“对不起,天涯何处无芳草,公主这么好的女孩,一定可以找到比千塔优秀的男子的。告辞。”
千塔逃也似地跑开,巫幽连忙追出去,到了拐角处,乐珉的哭声才渐渐消失。
“千塔。”巫幽叫住他。
他停住,回身:“明日我就要走了。”
“去哪?”
“回家,回咏安山。姐姐跟我会将那里复原,姐姐她记得我们家原来的样子。”千塔抿嘴一笑。
巫幽点点头,踌躇着问:“你拒绝乐珉公主,是因为有喜欢的人了吗?”
千塔一愣,转而低头,红着脸说:“我不知道。只是觉得,有她在,心里就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了。”
巫幽苦笑,沉默片刻,她最后说:“我会去看你的。”
他向她微笑,毛茸茸的灰色兔耳半耷拉在额前,卷发似柔软的云朵,酒窝深得醉人,那种模样似被烙印在了心底,永远也不会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