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林山庄大门外,一对衣着虽然算不得富贵,但也绝对称不上穷酸的夫妇横眉立目并肩而立,两双眼睛目光炯炯盯着山庄紧闭的两扇朱门。冷不防大门骤然往两边一开,从中走出数人,为首的娘子一身深紫棋纹锦翻领袍,腰系金玉蹀躞带,眉目虽然秀丽,但是丝毫掩不住久经沙场磨砺出的凌厉杀气。她身侧站立的郎君样貌风流儒雅,身着深紫圆领襴袍,腰间别着一柄铁笔,气势逼人。夫妇二人辨不出来者年龄,有些不安地对视一眼,转而叫嚣道:“林有鹤何在!少要让不相干人等出来蒙混我夫妇,好好的娘子送进来,却惨死在你们庄上,让林有鹤出来给我们个说法,否则,我们公堂见!”
“不相干人等?”东楼月好笑地扫了一眼台阶下站着的两人,“看来某这个云国公还不够格代替儿子出面处理事情?既然这样,大娘,我们回吧!”
林上雪点点头,转身就要往门里走,那妇人反应却快,三步并作两步扑将上来抱住了她的腿:“林太保!儿晓得您素来最是公正讲理,这事您可得为儿做主哇!”
“哦?做主?你有何冤情?”林上雪双臂环抱胸前,居高临下垂眸看着她。
“几年前,儿因家中困顿,不得已送小姑来到庄上,不想今日一早,我们听说、听说小姑她——”说着说着,妇人似是极为难堪地低下了头去。
“某家阿妹阿宝虽然比不上东楼二娘美艳,但也颇有几分姿色,太保府上三郎见色起意,强逼阿妹不成,恼羞成怒竟将她杀害!某身为骨肉至亲,却直到今日方从旁人口中得知这事儿!不要以为你们夫妻身为朝廷一品大员就可以纵子行凶,为所欲为!王法在上,尔等怎敢触犯!”男人倒是有些口才,见妻子说不顺畅,伸手把她扒拉到一旁,一边说着,一边凑上来就要扯林上雪的袍襟。
林上雪闻言勃然大怒,厉声斥责:“大胆!孤那三郎乃是圣人御封的从三品茂林侯,你一介白身竟敢无凭无据如此诋毁朝廷命官,你又置王法于何地!?再说,当初阿宝卖 身入茂林山庄,签的可是死契,她来的时候浑身是伤、骨瘦如柴,大寒的天穿着一身破旧单衣,我见犹怜,怎么不见你们为人兄嫂的有丝毫怜悯之心?”
“阿宝她身有恶疾,发作起来六亲不认,家中为给她治病倾家荡产,早已一穷二白,哪里来的余钱做衣裳?”阿宝的长嫂不满地嘀咕了一句。
“看来娘子身上的上好平纹绢竟是赊来的,儿倒是不知,哪家主人如此好心,既然行有余力,何不捐出一二家财赈济南方水患灾民?”林有鹤担心父母,叫成双娘来看看情况,成双娘刚一来到门边,略略一扫阿宝兄嫂二人衣着,顿时冷笑。两人身上穿的都是市面上价格比普通麻布高出数倍的上好平纹绢,布料簇新,阿宝长嫂的发间甚至还插了一支银簪。
听她这么一说,那妇人脸色顿时一变:“好不要颜面!尔等富贵已极,还要让我等平头百姓捐钱救灾吗?”
“娘子莫急,儿又不是让你们救济灾民,你何必口出恶言?”成双娘成功撩起了妇人的怒气,她自己则气定神闲抱臂而立,语气不急不躁。
“一句话,你们到底赔不赔钱!即使是奴婢,伤人性命也是重罪,再不赔钱我们就公堂见吧!”阿宝的兄长双目圆睁,赤红着面皮吼道。
“好啊,我们就公堂见。”东楼月刚要开口,身后传来了林有鹤的声音。林有鹤分开人群阔步走来,一边走一边吩咐阿钧:“去县衙禀报柳明府,就说有人在茂林山庄门前闹事,言语无状,侮辱朝廷命官,辱没圣人英名,某不敢擅自行 事,还请他速速派遣不良人前来捉拿!”
阿钧点头应了,一溜烟不见了踪影,阿宝兄嫂见势不妙转身想逃,林上雪一挥手,几个茂林山庄弟子一拥而上把两人围在了当中。妇人见势不妙,眼珠一转,突然一把扯散了头发,揉乱衣襟,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口中连声喊着“非礼”,变脸速度之快看得一众弟子们目瞪口呆,而她趁此机会拉了自己的丈夫就试图逃跑,被回过神来的一名女弟子劈手扣住了手腕,挣脱不得,另一名男弟子则制住了她的丈夫。
不远处传来纷乱的脚步声,阿钧跑在最前面,身后跟着数个身着靛蓝短衫,绑着一模一样的鸦青色抹额的健壮男子,一个个腰悬刀剑,面目冷肃。阿宝兄嫂见状,脸色骤然惨白,他们混迹市井,对于这些人最熟悉不过,衙门里的不良人,专事查抄巡捕之事,一个个冷面冷心,下手从不顾及嫌犯身份,撞在他们手里,多半要去半条命。想到这里,阿宝的兄长连忙跪地叩首,朝着东楼月夫妇高声讨饶:“东楼公!林琼国!仆知错了,还请饶仆这一遭,仆定当结草衔环以报!”东楼月并不接话,只是看着他淡淡微笑,眼中却如同沉淀了三冬冰雪一般,冰寒刺骨,只恨不得活生生剐下二人皮肉。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这才恍然记起,眼前这看似温雅的云国公,也是上过战场杀伐决断的人物,且最为护短,他们夫妻二人辱骂他的子女在前,冒犯他的爱妻在后,今日这一遭,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想到这里,他脸上不禁现出几分懊悔之色,被林有鹤看在眼里,嘲讽一笑。
领头的不良人朝东楼月夫妇行过礼后,这才陪了笑对林有鹤道:“林三郎,上峰命我等将您也一并请去,您看……”
林有鹤一摆手:“这自然不必说,某原本也是打算随诸位一同前往的。请!”见他言辞温和,那不良人暗暗松了口气,道是传言不可全信,眼前这刚刚弱冠的年轻郎君虽然相貌风流俊逸,但是言谈举止丝毫不摆茂林侯的架子,让人忍不住地想要亲近,哪里是人们口中那个轻浮的纨绔子弟?想到这里,他面上的笑容更加真切了几分,先在东楼月夫妇面前告了退,这才微微侧身,请林有鹤先行。
一行人刚走不久,就有淡云阁的人找到了东楼月,说是在景林河畔一处茂密的芦苇丛中发现了一具无头女尸。东楼月听完禀报,两道长眉顿时拧了起来,斟酌再三,无奈叹气:“直接送去县衙交由柳明府处置罢!”
茂林县县衙。
县令柳从安一身翠绿圆领襴袍端坐堂上,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堂下两跪一站的三人。他是从二品定州牧柳郁的次子,算起来也是林有鹤的未出五服的外兄,为官清正,铁面无私,从三年前中了进士被分派此地之后,从来不曾与和他沾亲带故的林有鹤来往过,曾经有一次还因为撞见他白日醉酒,以扰乱秩序为由把他丢进县衙大狱之中“醒酒”。在他眼中,这个外弟被他的父母惯得不成样子,明明聪慧异常,却偏不爱读圣贤之书,也不见他勤修武道,只一门心思随着同样没有正形的镇军大将军桑闲四处闲逛,尤其钟爱察验狱案一道,每每亲自动手开棺验尸,虽然手法老练,也翻了不少冤案,但是终究不是正道,说了几次之后,见他依然故我,他便索性眼不见为净,不再搭理他,倒没想到阔别多年,二人再次见面竟然是在公堂之上。
待问清事情缘由,柳从安冷眼扫向林有鹤:“茂林侯,依施阿大所言,他的妹妹施阿宝在你府中为婢,你既然说你不曾害她性命,那她如今人在何方?”
“两日前失踪,如今下落不明。”林有鹤朝他拱了拱手,不慌不忙回答。
“报,云国公使人送来一具无头女尸!”堂下有衙役高声通报。
“抬上来!”柳从安微微一怔,下令将尸体抬上大堂。
尸体在水中已经浸泡了许久,裸露在外面的手足已经开始肿胀,十分可怖。施氏夫妇见了,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齐齐往旁边挪了挪身子。倒是林有鹤上前一步,欠身一揖:“明府,某斗胆请求亲自验尸,以查明死者身份和真实死因。万一,这就是被林某‘害死’的婢女阿宝呢?”最后一句话,他特意将“害死”两个字咬重了几分,嘲讽的目光落在跪在那里头也不敢抬的两人。
“准!”柳从安也想看看这个外弟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自己沉默内敛的父亲每次提到他都赞誉有加,想也不想就准了他的请求。
林有鹤得了许可,自己动手利索地挽起了衣袖,这时,衙役们也将验尸要用的一应器具准备停当。他戴好了手套,指挥衙役们把尸体抬到院子正中,衙门大开,然后坦坦荡荡蹲在尸体旁边,剥下尸体身上的衣服,毫不顾忌男女有别,一寸一寸细致地检查这具女尸,连一处小小的发变都不放过,口中流畅地汇报着检查的结果。
尸体上找不到致命伤口,甚至连抛尸时候会造成的摩擦伤痕都没有,只有脖颈靠近断口处微微发青,却又不似扼压形成的青肿。凶手必然是一个老手,而且行事缜密,林有鹤沉着脸站起身来,心里默默描画着凶手可能的模样,就在这时,东楼月来了。东楼月并非空手而来,他的手上还拎了一个半湿的麻布包袱,他身份贵重,守门的衙役不敢阻拦,他就这样步履平缓来到了堂上,放下包袱,朝着柳从安郑重一礼:“柳明府,东楼某冒犯了。此番前来,只为送一物来协助审理此案,如今目的达到,东楼某告辞。”
柳从安绕过桌案扶起他:“东楼公折煞柳某,劳动公来回奔走,改日柳某定当亲自上门谢罪,公务在身,不多挽留,慢走。”东楼月给了林有鹤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施施然转身走了。林有鹤打开包袱,里面果然是在定心园中发现的头颅,他将头颅同尸体一比对,发现二者断处能严丝合缝地接在一起,当下向柳从安道:“柳明府,死者身份基本可以肯定是庄上婢女施阿宝,不过有些细节还要向她的兄嫂确认。”
“你但问无妨。”柳从安见他动作如此麻利,目中多了一些欣赏,语气也温和了不少。
“施阿大,你妹妹身上可有什么特别之处?”林有鹤往施阿大面前一站,气势十足,震得他畏畏缩缩不敢抬头同他对视。
“她、她左脚多出一趾。”许久,施阿大小心翼翼地低声答道。
林有鹤点点头,又问:“她身上有一胎记,你可知在何处?”
“胎记?”阿宝的长嫂,施王氏尖声怪叫道,“她身上哪有什么胎记?水灵灵的那么招人,要不然也不会被那么多小郎看上,天天堵在妾家门前!”
“公堂之上,休得放肆!”听她话说得难听,柳从安一皱眉,狠狠拍案,厉声斥责。
“柳明府,死者身份现在可以断定,正是施阿宝!”林有鹤声音朗朗,面容沉肃,昂然立于堂中,一派坦然。
“若富人家女使,先量死处四至了,便扛出大路上,检验有无痕损,令众人见,以避嫌疑。”
——《洗冤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