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有鹤一路走来,满目尽是生机勃勃的春色,轻红浅碧,让他连日来沉重的心情也感到轻松了不少,本以为这山顶的桃林也应当是一片盛景,却不料当他们真正来到时,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面前哪有桃林?入目只有一地沾了雨水后呈现出诡异胭红的桃花瓣,而本应花叶并茂的梢头如今空空荡荡,在四面葱翠春光映衬下,无比凄凉。林有鹤顿住脚步,面露诧异之色。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成双娘已经先他一步问了出来:“这是……怎么了?”
东楼月踱到一棵离得最近的桃树下,凑近一看,两道长眉顿时拧紧:“是毒。”
众人脸上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不怪他们惊讶,他们也算是见多识广,可是却从来不曾听说过有什么毒可以让偌大的桃林一夜枯死。正在大家疑惑的时候,成双娘忽然狠狠一甩手,一点寒芒脱手而出,直射向身后树丛,只听树丛“刷啦”一响,伴随着一声惊呼,有人狼狈地滚了出来,口中还一叠声叫嚷着“别动手”。林有鹤听声音熟悉,侧头一看,气得笑了出来:“施翁!你为何在此?”
“现在的小娘子,真是越来越粗鲁了,好好说话,动什么手?”树丛中滚出来的人,正是“神仙难救”——施久,他一边不满地嘟嘟囔囔着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动手拍打着衣服上沾的泥土。林上雪见他只顾低头拍打衣服,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希望引起他的注意。然而,他大手一挥,声如洪钟:“雪娘子你不要说话,让老朽喘口气儿先!”林上雪抽抽嘴角,忍住了一巴掌抽翻眼前姿势十分不雅地蹲在地上的白发老翁的冲动,死死攥住了身边东楼月的手,他无奈地瞪了她一眼。
施久噼里啪啦拍了半晌衣服,在一旁看着他的众人都以为他要把衣服拍烂的时候,终于停住了手。他扶着腰扭了扭脖子,偷眼瞄了一眼林有鹤,见他脸色尚好,这才一仰头,长叹道:“老朽就是个劳碌命哟!那天三郎你刚离开不久,老朽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悄悄回了趟家中,结果就发现少了两味药材——蕲蛇和当归。这不,吓得老朽赶紧就过来了!”
“不过是两味最寻常的药材罢了,怎么吓成这样?”林有鹤饶有兴致地托着下巴打量着他。施久烦躁地跺跺脚,连连摇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是她!她回来了!”
“她?”
“啊呀!就是我那小徒弟!”施久一抖手,急道,“我没说过她叫齐赦么!?”
“这个,还真没有。”林有鹤轻哼一声。
“哎呀呀!”他越发着急,“你、你们!这么多年老朽为什么隐姓埋名四处躲藏!还不是因为她!你们以为凭她的天赋,现在能达到什么高度!茂林发生的事老朽也了解了个七七八八——三郎你莫要瞪我,我想知道的,自有办法——这手法,和当年她杀害她几个师兄时一模一样!”
“一样啊——”林有鹤不经意间扭头,猛地发现对面停凤山山顶有异样,心中悚然一惊,面上却掩饰得滴水不漏,淡然收回视线,问施久:“施翁,你可知这桃林是怎么一回事?”
“哦,是老朽的‘摧花’。”施久蹲身在树根处下手挖了一块尚且湿漉漉的泥土,凑到鼻子前一闻,笃定道,“不过比起老朽的,这显然经过改进,毒性还要更胜一筹。啧啧,这手法,果真是齐赦。”
见林有鹤面露疑色,他又感慨道:“‘摧花’呢,最初只是老朽做出来除杂草的,连只鹦鹉都毒不死。没想到啊没想到,如今竟然能一夜之间毁了如此大一片桃林!”
“呵,这是在向我们示威么?”林上雪冷笑,周身释放出慑人的杀气,那是真正从沙场之上、万千死人堆里磨砺出的杀气,虽然心中清楚不是针对自己,却也让施久忍不住往旁边缩了缩身子,离她远了一些。林有鹤却无暇顾及这些了,朝着众人拱拱手:“诸位,近来庄中事多,若有怠慢之处,还请海涵。不知诸位可愿帮助林某在这桃林四下查探一番,看看可有线索?”
林有鹤冠礼上出事之后到如今,前来道贺的宾客陆续已经走完,留下的就只有成仁父女和代表万刀山庄就老庄主赵瀑被害一案等候茂林山庄给出结果的赵夜玑,再加上一个因为昨夜的大雨而滞留在此的柳从安,这几人同林有鹤一家的关系都颇为亲近,故而听到林有鹤这么请求都没有异议,大家分散往了各个不同的方向,仔细搜寻起来。林有鹤朝东楼月使了个眼色,父子二人避开众人,来到一旁,林有鹤往对面山头一指,东楼月定睛一看,面色顿时变得铁青。
停凤山上埋葬着林上雪的父母,坟冢旁住有守墓人,将坟冢及周边打理得整整齐齐——至少以前是这样。现在,整座坟都已经被人掘了开来,旁边守墓人的尸体横陈,棺椁和随葬品也散落一地,一片狼藉。
东楼月不假思索拉过林有鹤:“林三,这事儿你知我知,千万不要让你阿娘知道——”
“哟,父子俩这是要做贼去?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东楼月你是不是又要去南风居找你那契兄谷中风一醉方休?”林上雪的声音突然在东楼月耳边响起,吓得他赶紧赔着笑连连摆手,表示自己没有那个意思。林上雪哼了一声,攀扶着一棵桃树的手一用力,婴儿手臂粗的一段树枝“咔吧”一声被她生生掰断。她随手把树枝一丢,拍拍手笑问:“说吧,你们想瞒我什么?”
父子二人面面相觑,互相使着眼色想让对方先开口,最后,林有鹤磨不过父亲,率先认输,硬着头皮指了指停凤山。林上雪皮笑肉不笑地微微踮脚抬手摸摸他的头,然后转身看去,脸色顿时煞白。听到她将牙咬得咯嘣嘣直响,林有鹤心惊胆战地上前小半步扶住她的手臂:“阿娘,您、您冷静……”
“冷静!?”林上雪的声音尖锐得已经走了调,听林有鹤这么一说顿时暴怒,劈头盖脸朝着林有鹤吼道,“那是你阿翁和大母的坟!是我耶娘!你叫我冷静?嗯?你倒是给我冷静一个看看啊,哈?!”话说到后来,已经带上了泣音,听得东楼月心疼极了,却又不知如何去安慰,只有叹息一声,双臂一展,将她拥入怀中。
猝不及防被父母温情脉脉的拥抱闪到了双眼的林有鹤默默抬头望天,眼角余光忍不住瞥向了远处的成双娘。那边东楼夫妇好不容易意识到还有个已经长大了的儿子在场,松开了对方,东楼月轻轻拍着林上雪的后背安抚着她的情绪,良久才清清嗓子,对林有鹤道:“三郎,这里有阿耶在,你和你阿娘去一趟停凤山吧!别忘了叫上你阿兄,照顾好你阿娘,快去吧!”说着,毫不含糊地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力道大得林有鹤腿一软,险些给他跪下。
东楼明一面低头查看着脚下的土地,一面用眼角余光悄悄扫向几步远处正和东楼希声低语的赵夜玑,林有鹤看在眼中,心里暗自嘲笑兄长,面上却一派端正严肃,身手在他眼前一晃:“阿兄,回神。”
听林有鹤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之后,东楼明立刻没了其他心思,拉了弟弟护送着林上雪,母子三人去了停凤山。
停凤山。
一夜大雨之后湿漉漉的微风吹拂过脸颊,林上雪母子却无暇驻足细细感受,三人步履匆匆登上山顶,停下脚步。
坟冢被人以一种十分粗暴的手法掘开,棺椁和随葬品散落得到处都是,就连盛放林深夫妇骨灰的瓷坛也被人撬了开来,所幸不曾翻倒,林有鹤暗地里松了口气——如果连骨灰坛都被打翻了,他还真没有把握止住发狂的母亲。东楼明抢在林上雪之前上前,将白瓷坛重新封好,小心翼翼置于一旁,又过来扶了林上雪胳膊,低声道:“阿娘,别气坏了身子。”
林上雪目光扫过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这些守墓人都是淡云阁的精锐,却被人如此无声无息杀死,若不是林有鹤眼尖发现异状,恐怕一时半刻还不知道这里发生了这等骇人听闻之事。那边林有鹤已经从腰间百宝囊里摸出了手套戴上,翻动着守墓人的尸体。
“无一例外,全是毒杀。”他语气沉沉向母亲和兄长汇报。说完了,又来到坟边,用手丈量着坟冢被盗掘的掘痕长宽深浅,一边吩咐东楼明清点棺中随葬品数目。待他量好了掘痕的尺寸,东楼明也将随葬品清点完毕,并无遗失。兄弟二人无语对视,都在疑惑是什么人如此大费周章不惜与茂林山庄和淡云阁为敌也要挖开林深夫妇的坟墓,却又不拿任何值钱的物事,思来想去无果,两人齐齐望向林上雪。林上雪把地上摆放整齐的随葬品看了又看,忽然道:“灵芝,是灵芝!”
“灵芝?”林有鹤不解。
“耶娘的坟上长了一株灵芝——你们想必也有印象的——而现在灵芝不见了!这人什么都没拿,却只拿了那株长了几十年的灵芝!”林上雪瞪大了双眼。
“灵芝的吸引力看来要比金银珠宝大得多啊。”林有鹤若有所思地低下头用手拂去棺椁上的泥土,小心地将那些金银器物一件一件重新放回棺中,环绕着林深夫妇的骨灰坛摆好,然后朝兄长使了个眼色,兄弟二人合力盖上了棺盖。
林上雪目不忍视,微微侧过身去,垂下了眼帘。这一垂眼,她就忽然看到了腰间悬挂的那枚阿柴虏可汗,她的契兄慕容直赠予她的虎纹银环。慕容直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在心中问自己。他们虽然是异姓兄妹,但是其实她对这个难得一见的契兄了解并不深。
“麒麟儿,”林上雪忽然叫了小儿子一声,“你觉得你慕容舅父如何?”
看了一眼母亲,见她神色认真,没有半分玩笑之意,林有鹤直了直腰背,肃声回答:“舅父为人粗中有细,颇重义气。虽然有时候过于崇尚武力,但是素来不屑精于谋算之人,正因为这样,这么多年来他才总是看阿耶不顺眼。”
一旁东楼明拍了拍手上泥土,插话道:“虽然阿耶和舅父素来不睦,但是舅父对阿娘和吾等一众小辈的关心却做不得假。而且,照刚刚三郎所说,他既然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就不会留下狼纹银环那么明显的把柄,那不是摆明了告诉所有人事情是他干的吗?阿娘,此事必有蹊跷。”
林有鹤难得地赞成兄长道:“是啊,不过儿以为还是需要向舅父问个清楚,毕竟阿柴虏的事情他知道的比我们要更多。阿娘以为呢?”
摩挲着银环,林上雪没有说话,面上尽是疲色,林有鹤看在眼里,不动声色上前一步,好让母亲可以靠在自己肩上。母子三人在墓穴前沉默地站了片刻,东楼明率先开了口:“阿娘,我们还是先叫人把这里收拾了吧,正好施久在庄上,说不定他还能分辨出来我们的守墓人中的是什么毒。”林上雪这才如梦方醒一般点点头,击掌三下,树林中应声蹿出数道人影,个个身着墨蓝裋褐,半边脸蒙在黑巾之下,恭恭敬敬拱手在她面前站定,齐齐唤了一声“娘子”。
这几个人都是淡云阁的暗卫,被东楼月特意派来供她差遣。林上雪留下几人把父母的坟墓重新修葺一番,林有鹤想和东楼明一起留下来监工,被兄长狠狠瞪了一眼,朝他龇了龇牙,紧走几步跟着母亲回了山庄。
山庄待客的正厅之中,东楼月坐在次座,主位上端坐着东楼夜和年笙笙,其他小辈按照辈分依次落座。施久委委屈屈坐在东楼月旁边,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挂满了愁苦。见林上雪当先走了进来,脸色委实算不得好看,东楼夜关切道:“吾儿,你可还好?”林上雪摆摆手,提衣襟在东楼月身边跪坐下来,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热茶汤,瞥了一眼小儿子。林有鹤接到母亲的眼神,清了清嗓子:“外翁,阿娘她太累了,就让麒麟儿跟您说吧!阿翁和大母的坟确实是被人挖开了,不过并没有丢失什么,实乃万幸。还有就是……所有守墓人,都中毒身亡,无一幸免。尸身阿娘已经让暗卫送回来了,想请施翁来看一看,能不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说着,他站起身,朝施久揖了揖,施久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下来。
天色渐晚,有风声呜咽着在林间穿梭,檐角辟邪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引着人们一路来到停放尸体的低矮草庐。
“验是甚向坟、围长阔多少?被贼人开锄,坟上狼藉,锹锄开深尺寸?见板或开棺见尸?勒所报人具出死人元装着衣服物色,有甚不见被贼人偷去?”
——《洗冤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