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娘,如何?”厚重的帘幕后传来一道平淡的男声,在安静的室内盘旋回响,让帘幕外躬身站立的青年女郎不由打了个寒颤。一条足有二尺多长黑质白章的蝮蛇在她脚边无声地游走,不时还“嘶嘶”吐着鲜红的信子。垂眸看了它一眼,叫敏娘的女郎谨慎地开口:“尊主,一切总体顺利,就是那林上雪的末子叫林有鹤的,实在是难缠。”
帘幕后咔哒一声响,似是那男子把什么东西不轻不重搁在了几案上,听得敏娘心惊肉跳。过了许久,男子方才一声轻笑:“林上雪和东楼月的儿子,难缠也是正常。能掀起多年前的那场颠覆天下的动 乱,你当他们是什么简单人物?”
“可是眼见得林有鹤顺藤摸瓜一步步往下查探,恐怕——”敏娘抬起头,只见她半张脸仿佛被烙铁灼伤过一般,留有一块可怖的红色疤痕,生生把十分的好颜色毁于一旦。
“怕什么!”那人突然暴怒,拍案大吼,“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富贵闲人,手能伸得多长?!你不如想想接下来怎么办,把你、把你那条愚蠢的蛇关起来,成日里吃好喝好,就是派不上用场,少在这里碍眼!!”
敏娘闻言脾气也上来了,忍了又忍,方才咬牙道:“尊主,白花她并非——”
“并非什么!若不是你师父力荐,本座才不会留这蠢物!前些日子还夜半跑了出去,咬到旁人不打紧,伤了本座的人,看你如何自处!”男子怒气更盛,厉声打断了敏娘的辩白。
“你!”敏娘终于忍无可忍,猛地直起了腰,一张毁了一半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显得十分狰狞可怖。不待她有所动作,帘幕一动,一匹高大的苍狼从里面信步走出,一双灰黄色的眼睛凶光四射,紧紧锁定敏娘和她脚边的蝮蛇。刚刚还在不住游走的蝮蛇一见到它,立刻收敛了锋芒,顺着敏娘的腿爬了上去,乖乖巧巧地缠绕在她的右臂上,不敢再动作。苍狼狠狠盯了面前一人一蛇片刻,帘幕后男子轻咳一声,它高傲地一仰头,复又踱回了帘幕之后。
“下去吧。”男子的声音再一次恢复了最初的波澜不惊,“以后冲动之前多想想后果,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试图和林家人正面相抗,他们家的,都是些疯癫起来不要命的,本座若是听到你惨死茂林山庄的‘喜讯’,说不得要先拿你师父问罪。”
“敏娘知道了。”敏娘用力咬了咬嘴唇,艰难地回答。说罢,也不管被她叫作“尊主”的人如何反应,恨恨一跺脚,带着那条蛇踅身出了光线阴暗的房间。
茂林山庄。
心里装着事情,林有鹤一夜翻来覆去都没有睡好,天刚刚微亮,他就披了件单薄的外袍坐了起来,趿着一双木屐踢踢踏踏出了屋子,站在院子中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就听到院门外传来一声嗤笑。他一扬眉,凝目光看去,成双娘正抱臂站在门边,一身半旧的靛蓝麻布圆领袍,一头青丝整整齐齐在头顶盘成发髻,只留两绺垂在鬓边,末端各缠着一段青色丝带,结着好看的花结,显得分外朝气蓬勃,和他此刻的土木形骸形成了鲜明对比。
林有鹤强行咽下了打了一半的哈欠,不动声色地拢了拢微微敞开的前襟,笑着招呼:“阿姊好早啊!一起练武吗?”成双娘上下打量他一番,好笑地抬手指了指他的头发,然后带着满脸笑意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了,留林有鹤站在那里不明所以。这时,阿钧端着一盆热水从外面进来,一眼看到林有鹤,没绷住“噗嗤”笑出了声。见林有鹤疑惑地看过来,他忙忍住笑欠身行礼:“三郎,您的头发……”林有鹤凑到他跟前,就着水盆里的水一照,自己也笑了,一夜辗转不眠,睡前还是十分齐整的长发此刻已经乱成了草窝,有几撮还好笑地直立着指向天空。他伸手撩了一把盆中水,抿了抿一头乱发,随手挽了起来,折下院中一截梅枝,撸了叶片插在头上固定住头发,又往脸上泼了水,拿袖子擦干,这才长舒一口气,问阿钧:“阿钧,外兄他可起了?”
“柳二郎君还不曾起身,倒是咱们家大郎已经起了,仆端水来的时候看到他和二娘子在切磋来着,二娘子还差仆来叫你一声。”阿钧见他浑不在意地用衣袖擦了脸,默默收回了给他递布巾的手,回答道。
林有鹤“哦”了一声,迈步往演武场而去。
演武场。
东楼明掌中银链灵蛇一般游走,寒光烁烁,与他对手的东楼希声挥舞一柄细剑将自己周身护得滴水不漏,两人本是孪生,从小一同长大,对方一抬手,心中就已知道他接下来要用什么招数,多年以来,两人都致力于破解对方的武功路子,却总也没有进展,每每比武,都是以平局告终。如果不出例外,这次也一样。
然而,变数突生。两人正打得热火朝天,斜刺里突然飞来一枚卵石,不偏不倚,恰好打在东楼明控制银链的右手虎口之上,他只觉手上一麻,银链顿时失了助力,颓然垂落。东楼希声收势不及,眼见一剑破空,朝着东楼明刺去,又一枚卵石飞来,挟着千钧之力,硬生生把东楼希声的剑击得脱了手,嘡啷一声跌落在地。
东楼兄妹同时横眉立目怒瞪向卵石飞来的方向,林有鹤双手揣在袖子里,面带笑容从一棵树后转了出来,抬起右手朝两人挥了挥:“阿兄,阿姊,好早哇!”
“你再晚一会儿来,约摸 我们都该用午食了。”东楼明横了这个不成器的兄弟一眼,不咸不淡地堵了回去。
东楼希声不满兄长每次都对幺弟这么恶声恶气,手肘一拐,用力捅了他一下,见他同父亲一样喜欢挂在脸上的那副世外高人的表情在自己的突然袭击下冰面一样皲裂开来,心中莫名痛快。她欺负完了孪生兄长,大步走向林有鹤,在他肩头重重一拍:“麒麟儿,耶娘不在茂林山庄的日子,你又懒下来了哦?知道你天纵奇才,但也经不起这样虚耗啊!”东楼月最是爱重夫人林上雪,简直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这在关内关外都不算是什么稀罕事,最佳体现就是在他们的三个儿女的培养上面。长子东楼明肩负着东楼氏宗子的重任,东楼月本想把他带在自己身边亲自教导,恰好那时林上雪生产之后整日郁郁寡欢,他便想也不想就把尚在襁褓的东楼明托付给了父母,只把乖巧听话,漂亮得如玉娃娃一样的女儿东楼希声留了下来逗爱妻开心。后来有了林有鹤,更是史无前例地让他随了母姓,林上雪不愿约束他太过严格,东楼月也听由她宠爱这个小儿子,只是在文武技艺方面,夫妻二人的态度倒是出奇地一致——可以不入朝堂,但绝不能不学无术。只要林有鹤在他们夫妻身边,每天天不亮都必然会被从舒适的床 上揪起来,带到院中习拳练武。
林有鹤听到阿姊这么说,面上不禁露出一丝愧色:“阿姊教训得是,不思勤勉,是仆之过也。”“话又说回来,你这一手弹石的功夫倒是越来越纯 熟了。”东楼希声话题一转,注意力又回到了林有鹤方才破了二人僵局的那两枚卵石上。
三人正在闲聊,忽然有仆役匆忙跑来,附在林有鹤耳边说了句什么,他面色一变,朝兄姊拱拱手告罪道:“阿兄,阿姊,你们先练着,小弟有点事要处理,稍候便来!”说完,也不管二人是何反应,催着那仆役匆匆离开。
昨天夜里黑衣人的尸体就放在柴房,今天早晨仆役例行检查时发现尸体的脸部被严重毁伤,这才慌忙来汇报。林有鹤赶到时侍卫已经将柴房围了个水泄不通,见到庄主赶到,众人往两边一退,让出了一条道路。
柴房修得十分宽敞明亮,四面墙壁都开有窗户,就连房顶都有可以打开的天窗,这一切都是当初在林上雪坚持下建造的,本意是为了防火防潮,却不料倒是给恶人开了方便之门。尸体原本放在柴房正中的一片空地上,早上仆役打开门锁进来打扫时发现尸体整张脸都已经辨认不出,仿佛一夜之间就腐烂了一般。林有鹤蹲下 身仔细查看一番,哼笑一声:“如此小儿技俩,还妄想蒙过某的双眼不成?”
“三郎有何发现?”阿钧凑了过来,小声问。
“喏,”林有鹤伸手指点着尸体的脸,“看上去就像是尸体放久了腐化了一样,但是昨夜下了雨,天气凉爽,根本不可能如此迅速地腐烂。你再仔细看破损处的边缘还留有参差不齐的齿痕,十分细碎,定是虫鼠啮咬所致。这柴房宽敞明亮,通风透气,且常常有人打扫,怎么会平白无故有虫鼠出现?而且,畜生不知好歹,要真想啃咬,不会只咬尸体面部。”一边说,他掀起了尸体的衣服,看过之后摇了摇头:“其他部位没有丝毫啮痕。是有人故意为之。”
柴房外响起嘈杂人声,林上雪夫妇在一众门人弟子簇拥下赶来了。紧随他们身后的,除了昨夜借宿茂林山庄的柳从安之外,还有一直没走的赵夜玑,就连成仁父女也跟了过来。看到尸体的惨状,林上雪咋舌:“某上次见到能控制虫鼠达到这种地步的人,还是很多年前淡云阁的飞红阿姊。可是她死在某怀中,就连下葬某都不曾假于人手,且她并无传人,那这个人又是何方神圣呢?”
林有鹤直了直后背,沉声开口:“阿娘,儿可能知道这人是谁——至少知道和谁有关。”见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他,他轻舒一口气,把之前在空山寺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说了一遍,然后问:“阿娘可知那施翁到底是何人?”
“‘神仙难救’施久。”林上雪和东楼月对视一眼,答道,“他比为娘的舅公、你舅曾外翁晚出名几年,为人十分低调,中了他的毒,有立即毙命的人,但是更多的人初时没有任何征兆,却在多年后死于难查其因的病症。是以施久名望虽不及舅公他老人家显赫,但是一身毒术绝不逊色于他。说起来,某也是听舅公偶然提起,这才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的。”东楼月深深地看了妻子一眼,心知能得“医毒圣手”罗非圣青眼的人,绝不是凡夫俗子,那么这个幕后黑手一定和施久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想到这里,他问林有鹤:“吾儿,施翁可曾跟你提及他那叛出师门的徒弟姓字名谁?”
林有鹤摇头,施久当时说起这段旧事来的时候面色十分难看,他也不好继续追问,而且显然问了他也不会说。成仁摸 摸下巴,轻咳一声,戳了戳东楼月:“大郎,动用你淡云阁的势力,总不至于连这等小事都查不出来吧?那施久多少也算是江湖上一位人物,想来他的动向你若有意,多少也是可以了解一二的。”东楼月若有所思地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点点头刚要说话,眼光一扫,落在了尸体的靴子上。他将袍角掖进腰带,弯腰用凌云笔将靴底泥土略略一刮,已经板结成块的泥土纷纷剥落,在地上堆成一小堆,待他蹲身去看时,却无意间发现了一片因为沾了泥水而被掩盖了原本颜色的桃花瓣。
林有鹤眼尖,跨了一大步绕过父亲,拈起桃花瓣看了看,又捏了一撮土放在掌心对着天光细细观察了一番,道:“白马郡四野桃林无数,本来极难排查,然而昨夜大雨,这花瓣能带到这里又不被冲刷掉,只能说明桃树、或者说是桃林,离这里很近,再看这人靴底的泥土,不过一夜就已经十分干燥,但花瓣却犹有潮意,显然和靴底泥土不是同时沾上,多半是毁了此人面目之人无意留下的。走,我们去后山!”
茂林山庄的后山,除了种有秋天叶子如火焰一般的枫树外,还有一片面积不小的桃林。人间四月,山下芳菲已尽,这山里的桃花却开得正好,纵然昨夜一场淋漓夜雨,想必也不会打落多少花朵,反倒洗去一身风尘,更显清新可人。众人拾阶而上,却不料在青石阶梯尽头,看到了满目凄惨落花。
“凡人死后被虫鼠伤,即皮破无血,破 处周回有虫鼠啮痕踪迹,有皮肉不齐去处。若狗咬则痕迹粗大。”
——《洗冤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