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鸣鹤 第二三章 安禅

蕙京城地处大雍疆域之南,虽然自从雍帝白檀迁都鹤观之后就渐渐不复往日繁华,但毕竟是不少世家大族根基所在,故此仍有不少墨客文士愿意到此一游,以期能有一番际遇。

就在林有鹤抵达万刀山庄的第二日,蕙京城中突然出现大规模的百姓中毒,中毒者均手脚指甲青黑,口鼻出血,一个健壮的男子从毒发到死亡只要区区一日时间,死时皮肉龟裂,舌尖吐出口外,死状极为凄惨,城中大小医者几乎用尽了所有方法,然而收效甚微。眼看局面越来越难以控制,蕙京府尹连忙六百里加急向鹤观递去了求救的奏折。

奏折送到雍帝白檀案上的时候,他正在为外甥女罗千结的亲事头疼:他的外甥女罗千结看上了大理寺卿东楼明,但东楼家和罗家自南北战争之时就素来不睦,朝中权势最大的三公中,东楼家就占了两位,又怎会容许自己家优秀的嫡长子娶这样的女子为妻?况且白檀自己心底里也是不愿促成这桩姻缘的,他不能再让东楼家的势力这样一味地扩张下去,即便他们目前来说对自己还是十分忠心,但世事难料,这两年他有意无意地打压,想来这一家老老少少都心如明镜一样。

他叹了口气,展开了奏折,仔细一看,脸色顿时大变。无缘无故,蕙京怎么会突然出了这等大事?他揉了揉胀痛的额角,抬高声音唤来了内侍,吩咐他们去请太医令前来。等待的时间里,他不由得又想到了东楼月。这件事情若是交给他去处理,必定能在最快的时间里完美解决——麻烦就麻烦在,他那个不省心的外甥女,不知天高地厚,把太保林上雪狠狠地得罪了。

东楼月对这个好不容易才娶回家的妻子数十年如一日地爱若珍宝,昨日才上疏请假,说是爱妻生病,他要近身照顾,话里话外尽是对罗家的强烈不满,偏偏他又不明说,让白檀连补救都不知从何处入手。

白檀把奏折往几案上一丢,重重靠上了凭几,又叹了口气。恰在此时,太医令到了。看到这太医令,白檀立刻感觉自己的头又开始疼了。原因无他,太医令姓盛名光华,乃是林上雪亲舅公,“医毒圣手”罗非圣的嫡传弟子,林上雪的师叔,虽然平时沉默寡言,但是对这个侄女可谓是关怀备至。盛光华见白檀叫他来还未说话,先开始揉按额角,出于习惯问了一句:“圣人,可是头风发作了?”

白檀摆摆手,把奏折往他面前一推:“盛卿请看。”

盛光华膝行至案前,拿过一看,皱着眉看向白檀:“圣人的意思是——”

“卿可愿带人前往蕙京?”见他猜到了几分,白檀索性不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

“圣人容禀,”盛光华伏地叩首,“臣为医者,万无推辞之理,然中毒不比瘟疫,祸首不除,其害弥久。臣恳请圣人派下几位擅长刑狱断案的同僚,与臣一同前往。众人同心戮力,定能早日还蕙京一个太平。”

白檀心中暗喜,面上却不露声色,理一理衣袖,问道:“某想来也是。不知卿可有合适的人才推荐?”

盛光华闻言,心头一跳,知道白檀这是在试探,佯装不曾察觉,朝他揖了揖,面色沉肃:“臣出身草莽,从来只知研读医典,侍弄药草,若论起用人,如何与圣人相比?此事,还须得圣人做主哇!”

“行了行了,盛卿心中担忧吾已知也!”白檀见他四两拨千斤又把问题抛了回来,不免有些气闷,将手中茶盏重重往案上一搁,“卿可在太医署随意挑选合适的随行之人,但有一点,三日后必须出发,不可延误!”

“诺。”盛光华悄悄舒了口气,连忙行礼谢恩,然后提着药箱站起身来,看着白檀,欲言又止。

“盛卿还有何事?”白檀略为不耐地皱眉。

“臣观圣人面色发赤,想必是近来忧思过重,加之暑热渐起,故有邪火上行,依臣愚见,圣人不若早晚各饮一碗绿豆水,可以祛燥解暑。”

“善。”白檀眉头稍展,微微颔首,“此事便交予太医署与尚食局共同操办,有劳了。”

“为圣人分忧,臣不敢辞。臣告退。”一直走到看不到明益殿的地方,盛光华才长长出了一口气,抬袖擦了擦鬓角冒出的汗珠,心情十分沉重。他回到太医署,安排好了白檀早晚服用的绿豆水,又挑了几个于解毒一道颇有见地的医师说明了情况,他这才急匆匆离了永瑞宫,往云国公府而去。

云国公府。

自从几日前兵部主事柳芳苑醉后死于国公府后门之后,府上慕名来访的宾客骤然少了许多。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性,在眼前局势未明之时,远离隐患可能会是大部分人的选择,但显然盛光华并不在其列。

东楼月正坐在中庭和妻子林上雪对弈,听说有客来访颇为惊讶,再一问是盛光华,脸上露出了笑意,转向林上雪:“看来,这个时候愿意登门的,大都是看在吾妻的份上来的,惭愧、惭愧啊!”

林上雪板着脸朝他扔了一粒棋子,被他稍稍侧身躲过。她轻哼了一声,整理一下衣裙,大步走向正厅。

盛光华接过侍婢呈上的茶汤,抿了一口,温度正好,其中加了几味清火的药材,恰恰适合眼下的时节饮用,他不由心生赞赏。

“师叔稀客,”林上雪人还未到,声音先到,“当真令草舍蓬荜生辉!”

盛光华放下茶盏,抬眼看去,只见东楼夫妇二人并肩行来,虽然鬓角微霜,但是二人俱是神采飞扬,仿佛丝毫未受自林有鹤冠礼以来一系列事件的影响一般。“雪儿,师叔可是听闻你病了,这才特意来看看你,不过嘛……你的精神看上去很不错啊!”他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迎上去,上下打量她一番。

扶住盛光华,东楼月安抚地拍拍他的胳膊:“劳师叔挂心了,雪儿并无大恙,不过是略有些心气不顺罢了,这几日调理了一番,已经基本好了。”林上雪也在一旁点头附和,盛光华这才安下心来。

待众人纷纷坐定,林上雪问盛光华:“师叔今日前来,恐怕不单单是为了探儿的病吧?那位是不是又要有什么动作了?”

“雪儿聪慧。”他叹口气,面有郁色,“南边蕙京出事了。”盛光华把奏折上所言一五一十叙述一遍,厅中顿时陷入了沉默。东楼月与林上雪都是极敏锐的人,听盛光华这么一说,立刻就明白了:白檀这是想让东楼家出人替他解决难题,又因为罗千结的事情抹不开面子,再加之心底里有那么几丝不愿为人知的阴私想法,方才会用这么迂回的法子试图试探出些什么来。但总而言之,对于东楼家来说,此事绝非什么好事,他们已经开始让君王感到忌惮,这往往是一个权贵家族走向覆灭的前兆,故此,能完美解决蕙京投毒案与否,恐怕会是决定着一家人的命运的关键。成,则根基更稳;败,则万劫不复。

“难哪!”东楼月捏捏眉心,叹道。

“要不,我们现在进宫面圣?”林上雪看向丈夫。

东楼月摇头:“不可。现在进宫,你我必落得个妄自揣测圣意的罪名,反倒不利,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才能让圣人打消对付咱们的念头,哪怕是暂时的也好——别忘了,三郎现在尚且身在兽口,一门气运,皆系于他一人之身,吾等万不可轻举妄动!”

“不可不可!那你倒是说说,咱们现在如何是好?”林上雪按了按额角蹦起的青筋,哑声反问,一双眼怒视东楼月,眼珠微微有些发红。

“静观其变。”东楼月轻轻一叩桌案,“换句话说,就是装聋作哑。旨意一日未到,我们便一日装作不知。京中发生之事,在寄予三郎的家书中已然说过,聪颖如他,必有所悟。如今回信未到,万刀山庄状况不明,妄动则伤。”

说完,他又摇头叹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雪儿,吾与汝心相通也。”

“耶娘,若圣人必须要从东楼家找到一个替他解决这个烫手山芋的人,儿愿自请随三外翁前往。”忽然,东楼明的声音在阶下响起,紧接着,他身着官服,裹一股热风大步流星走上堂来,在东楼夫妇面前站定,嘴角微抿,神色坚毅。

“阿雉,你——”

林上雪不赞成地开口想要阻止,东楼明却对她一笑:“阿娘,儿自愿的。圣人乃是不世出的明君,而蕙京投毒案又牵涉到无数无辜百姓的性命和大雍的太平安定,儿焉能坐视不理?这天下是父辈们用血汗换来,身为人子,不能守之,岂非第一不孝?儿身为家中长子,理应挑起重担,又怎能让幼弟一人独当?”

“吾儿所言极是!”东楼月忽然抚掌而笑,“耶娘此时不宜出面,由你来说最好不过!”

次日,恰逢十五大朝,文武百官齐聚一堂。

白檀端坐玉阶之上,一双看似平和的眼睛依次在阶下群臣身上缓缓扫过。直看得所有人心中都开始暗暗打鼓,他这才慢悠悠开口:“大雍承平日久,有些人反倒不甘于安享太平了。朕昨日接到南都蕙京城急报,有人竟胆大包天地在城中投毒,把一座繁华的城池,几乎变成了死城。如此大胆,目中可还有朕这个天子?大理寺卿可在?”

“圣人,臣以为,朝廷必须立刻采取行动,只有抓到下毒之人,才能从根本遏制事态恶化。”东楼明听到白檀点了自己,忙出班行礼。

“说得好,退下吧。”白檀朝他点点头,再次缓缓扫视全场,“不知众卿可有自荐前往蕙京者?”

众人纷纷低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恍若未闻。

白檀见状,勃然大怒,狠狠一拍桌案,厉声斥道:“好好好!如此放任下去,下一个遭殃的是不是就要轮到鹤观了?朕问一句:到了那时众卿还能如此作壁上观么?”

通议大夫方莘忽然出班跪倒,向上叩首:“圣人容禀。非是臣等不愿为圣人分忧,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众所周知,若论智谋,无人能与太师相提并论;若论刑狱,无人能望大理寺卿项背。太师与寺卿未曾出言,以臣等之鄙陋,怎敢妄议?”东楼父子二人同时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原来白檀安排的人在这里等着他们,若是此时他们再没有动作,必定会被扣上一项推诿懈怠的罪名,光御史大夫们没完没了的弹劾就能把他们烦死。东楼月眼光冷冷扫过方莘,宛如在看一个死人一样,冻得他在大热的天气里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所幸,东楼月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施施然行至他身旁,躬身朝白檀行礼:“圣人,未能及时体察君忧,是臣之过也。”白檀看着阶下二人一跪一立,只觉牙疼,虽然方莘是他安排的,但是东楼月这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着实令他又爱又恨。

“东楼先生过谦了,先生是朕左膀右臂,夙兴夜寐,劳苦功高,何罪之有?”白檀连忙跪直身子回以一礼,“但不知先生可愿接下破获蕙京投毒案的重任,为生民解忧?”

“圣人,”见时机成熟,东楼明站了出来,“蒙君恩浩荡,然家父毕竟已是知天命之年,恐不宜长途跋涉。臣虽不敏,愿代父前往,万望圣人恩准!”

这话正中白檀下怀,他佯装为难地思索片刻,这才勉强点头同意:“知常纯孝,朕若不允,未免太过不近人情。不过你也不用着急前往,可先在京中把此案来龙去脉梳理清楚再出发不迟,想来各路消息不日便可抵京,你先行看过,也好早作准备。盛太医令会在后日率人早一步赶赴蕙京,你也不要多做耽搁,还是早早出发为妙哇!”

“诺。”东楼明躬身施礼,起身时朝父亲微微颔首,父子二人分别回到自己的位置站好,又听白檀慷慨激昂赞扬了他们父子一番,把一众臣子狠狠敲打了一番,为了表示嘉奖,还赏赐了他们丰厚的财帛,命人即刻送往国公府。父子俩又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看得白檀暗自咬牙,却又拿这一老一少两只狐狸毫无办法。

朝会散后,父子俩正一前一后往宫外走,忽然一旁匆匆走过一名十分年轻的内侍,同二人擦肩而过时借着衣袖的遮掩往东楼月手里塞了一团什么东西,然后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疾步走远。东楼月也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依然和东楼明一路交谈着不急不缓地往外走,只是悄悄在袖中攥紧了拳头。

待回到国公府,在书房中坐定,东楼月这才抖手将那小内侍塞来的东西从袖里抖出。那是一团绢帛,东楼月小心地展开,抹平褶皱,上面只有寥寥数语,是一首小诗:

菌生无晦朔,

蕈岂有春秋?

药苦消陈病,

毒能镇此流。

父子二人疑惑对视,隐约猜到可能是谁传来的暗语,但是具体内容却是读不出来的。就在这时,东楼希声急急忙忙闯了进来,来不及平稳呼吸,对着东楼明噼里啪啦就是一通数落,等她终于说完了,东楼月这才把写着诗句的绢帛推到她面前。

“都什么时候了,阿耶和阿兄还有心情在这儿玩藏头诗?”只扫了一眼,东楼希声就怒气冲冲地一拍桌子,对着父兄横眉立目。

“手脚指甲及身上青黑色,口、鼻内多出 血,皮肉多裂,舌与粪门皆露出,乃是中药毒、菌蕈毒之状。”

——《洗冤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