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本座看你倒是胆大包天!”帘幕后面掷出一只银杯,滚了几滚,停在敏娘脚边。敏娘没有说话,稍稍后退了小半步,抿紧了嘴唇。
过了许久,那人似乎是冷静了下来,复又温声对敏娘道:“想来你也累了,茂林山庄的事不急在一时,下去休息吧!”不待敏娘转身,他又说道:“有空也去看看你师父,前两日 她还同本座说起你。”敏娘身子一僵,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弯腰捞起地上的蛇,脚步匆忙地退了出去。
待出得房门远了,敏娘这才长出一口气——在那人面前说每一句话都要赔上十二万分的小心,万一哪句话说得不对触了霉头,绝对会死得很惨。那叫“白花”的蛇嘶嘶吐着信子,乖巧地缠绕在敏娘的手臂上,一双棕黄的眼睛闪烁着诡异的亮光,直勾勾盯着自己的主人,偶尔还抬起头亲昵地蹭蹭她的脸颊。敏娘摸了摸蛇头,叹息一声,朝远处一座孤零零的茅庐走去。茅庐门口守着两个满脸凶相、身材健硕的侍卫,见敏娘过来,两人对视一眼,恭恭敬敬行礼:“女郎,可是来看齐娘子?”见她点头,两人忙给她让开一条路,还贴心地打开门请她进去——他们的主人吩咐过,但凡敏女郎要来看她师父齐娘子,他们谁都不许怠慢于她,否则他若是听闻半个字,定要取他们二人的性命,在他们眼中,这个毁了容的青年女郎简直同随时会害人性命的厉鬼无异。
已是暮春,天气渐渐炎热,茅庐之中却依然燃着炭火,窗户支起来了一半,这才让房中不那么闷热,有一人正凑在案前借着不断跃动的烛光翻看着什么东西。
“师父。”关上门,敏娘叫了一声。那人回过头,她面容苍老,一双眼睛浑浑沌沌,头发灰白干枯,瘦骨嶙峋,看外貌似乎已是古稀之年。她直了直腰背,开口说话的声音却是出乎意料地年轻:“阿敏,你来了。”
敏娘提衣襟在那娘子面前坐下,她问:“尊主怎么答应让你来看为师了?”不等敏娘回答,她自嘲一笑:“瞧某说的,他想做什么谁能拦得住?就连茂林山庄和淡云阁的麻烦他都敢找,还有什么他不敢的?”
“师父!慎言!”敏娘面色一变,眼光往门口方向一扫,伸手按在了师父的手背上。
“什么时候,某齐赦也要看着别人脸色来活了!真真气杀我也!”敏娘起身去关窗户的空当,齐赦一拍桌案,怒道。
原来,这个貌似七十老妪的娘子,正是令“神仙难救”施久又爱又恨的小徒弟,小小年纪就一口气毒死了满门师兄的齐赦。算起来,她今年应当和琼国夫人林上雪年岁相当,但是多年浸 淫毒物,让她的容貌早早衰败,如今看上去已是垂垂暮年的老者。敏娘显然早已习惯自己师父的怪脾气,用钳子翻动着炉上烤着的饼茶,等烤得如同蛤蟆背之后,她用布将饼茶包好,放在一边,这才低声开口:“师父,且忍耐一时,徒儿一定想办法救您出去。”
“为师尚且逃不出他的魔掌,你能有何办法?”齐赦颇为嫌弃地斜了一眼正用手试探饼茶温度的敏娘。
“徒儿是不成,但是东楼家和林家呢?”敏娘把声音压得更低。
“你是说——”
“不错。”敏娘用茶碾将饼茶碾碎,从茶釜中舀出一瓢水放在一旁,用竹筴在沸水中搅拌的同时投入碾好的茶末,神态自若。齐赦点点头,师徒二人沉默对坐,房中一时间静得只听得见釜中水沸的声音。等茶汤烧至三沸,敏娘将先前舀出的水重新倒回茶釜,止住沸腾,盛出第一碗茶搁在旁边以备后用,把第二碗茶双手奉给齐赦。齐赦端过茶闻了一闻,随手拿过一旁的一只锦盒打开,往碗里倒了些什么。
“师父,断肠草还是……少吃一些吧?”敏娘放下茶碗,小心地建议,而齐赦置若罔闻。她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碗中茶汤还在冒着热气,微微清苦的味道萦绕在鼻尖,本来是她最爱的紫笋茶,如今喝来却索然无味。
又坐了一会儿,敏娘起身告辞,临出门前齐赦叫住她,让她不要忘记多给她送一些断肠草,别的什么也没说,几乎是赶着敏娘出了门。敏娘在茅庐前站立良久,面色几番变幻,终于咬了咬牙,大步走远,她没有回头,所以没有看到身后茅庐窗边那道一直默默注视着她的消瘦身影。沉沉夜色中,似乎有谁低叹一声,再仔细去听,又只剩下了草丛中窸窸窣窣的虫鸣,又是一个安静无事的夜晚。
次日,茂林山庄。
“阿娘也要一起走么?”林有鹤揉着朦胧睡眼半靠在门边问。
“为父怕你照顾不好你阿娘,还是带着她安心。”东楼月乜斜了他一眼,抬手为林上雪拢了拢鬓发,“你如今业已及冠,老是缠着阿娘做甚?为父跟你这么大的时候——”
“你跟麒麟儿这么大的时候,当着半个武林的人要和我们断绝关系。”旁边东楼夜淡淡插话,“教训儿子时候你也该先反省反省自己,吾这么多年看在你阿娘和雪儿的份上没有说你,你也别当没发生过。”
见父子二人一言不合又要吵起来,年笙笙挽着林上雪的胳膊上前一步,在东楼夜背上轻轻一拍:“都一把年纪了,还跟个小儿一般。儿子孙儿外孙不都是你带头宠坏的?走不走?不走妾可要跟雪儿和阿雉去鹤观了?”
一家人吵吵闹闹说了片刻,各自上车上马启程,一路往大雍京城鹤观城,一路往兴云城。林有鹤双手拢在袖中,看着车马辚辚萧萧远去,眸光闪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东楼希声拍了拍他的肩膀:“阿弟,回神啦!阿双今天早上临行前给了某一样东西,嘱咐一定要交给你本人,想不想看,嗯?”说着,从怀里摸出个物事,在林有鹤眼前飞快地一晃。
“阿姊!”林有鹤无奈地叫了一声,朝她伸出手。东楼希声撇撇嘴,把东西放在了他掌心。那是一只做工称不上精致,甚至可以说十分粗糙的荷包,里面鼓鼓囊囊不知塞了些什么。林有鹤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笑道:“如意阿姊的女红最近精进不少啊,看这白鹅绣得多好看!”
“痴 呆!那是仙鹤!”
“……哦。”林有鹤闭上了嘴,小心地把荷包揣进怀里,“多谢阿姊。”
“你们俩好好的,阿姊就放心了!”拍拍如今已经比自己还要高出大半个头的小弟,东楼希声声音十分温柔,“如意是个好女郎,真希望将来成为咱们家的一份子。麒麟儿,你可要努力了!”
林有鹤点点头,看了一眼停凤山的方向。停凤山上自来不生花树,只有郁郁葱葱的松柏,四季常青,这一眼望过去满目青葱,养眼极了,可是他的心情却并没有因为眼前的美景而轻松半分,心上沉甸甸仿佛压了一块石头一样。东楼希声就没有他这么心情沉重,步履轻快地转身当先往山庄里走——她在礼部任职,是一家人中除了林有鹤以外最清闲的人,本来她打算近日和几位同僚出游,却因为茂林山庄发生的一连串凶案被父母兄长劝说留在这里协助林有鹤,她向来宠爱这个比自己小上五岁的小弟,故此毫不犹豫地就推掉了同僚的邀约,留在了山庄,但她从小就是个随性的人,此时此刻也未曾察觉到悄悄降临的危机,或许她察觉到了,并未放在心上——阿姊,小弟很担心你啊。林有鹤心中暗叹,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阿姊,我想我得去一趟阿柴虏。”半个月后的一天,东楼希声正抱着篓樱桃蹲在定心池边洗着吃,林有鹤忽然风风火火闯进了定心园,吓得她险些失手打翻竹篓。
“好好走路,不要吓人!”她柳眉倒竖,斥道,“阿耶看到又要动手揍你了!”
“哎,我的好阿姊,你就不要动不动就搬出阿耶来吓我了,这次是真的很急!”林有鹤神色颇为焦急,就连一脚踢翻了东楼希声放在脚边盛果核的小瓷碗都没有注意。
这个小弟,平时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一着起急来跟阿娘一模一样,都是这么不管不顾。东楼希声一边想着,一边放下竹篓,站起身拍了拍袍摆:“怎么突然要去阿柴虏?”
“有些事,某想要当面详细问问慕容舅父。”林有鹤意识到自己有些莽撞,缓了语气回答。
“现在恐怕还不是好时机。”她微微抬头,一双明亮的杏眼炯炯注视着林有鹤,“狼纹银环一事惹出的风 波在朝中还不曾过去,圣人虽然表面上选择相信耶娘,但是心里真正怎么想谁也不知道,多少人时刻等着抓国公府的错处,你现在去,除了给大家添乱之外,不会有其他结果。”
许是见弟弟神色颇有些不甘心,她又道:“你也别不高兴,舅父那个人,最是精明,他如果有意解围,这会儿估计派的人早就该到鹤观了,再不济也会有书信递来,到现在他还在按兵不动,只能说这件事他也不好插手,甚至说他根本就不愿意被卷进来!”
“有鹤知道。”林有鹤低低应了一声,“就是有些不敢相信,他毕竟这些年对我们不错,怎么这次就会袖手旁观……”
“阿弟啊,你连这个都不明白吗?耶娘可能没有跟你说过当初阿娘为什么会和立场与我们相对的阿柴虏可汗结为异姓兄妹,现在阿姊告诉你!交换条件就是他愿意同大雍合兵,共同伐北!而圣人之所以对我们家和成世伯一家多有忍让,正是看在阿娘同舅父这层关系上,加之我们两家如今堪称国之栋梁,不能轻易撼动,谁知他是不是早就想要除吾等而后快了?舅父他既为报当年先外翁和先外大母的救命之恩,又看中我们两家在朝中的势力和名望,希望借此来维护同大雍长久的通商关系,也好发展本国力量。你是咱们兄弟姐妹三人中最聪明的一个,想来不会不明白‘和平都是虚假的表象’这个道理,一旦有一方有一天不想维持这表象,那么三足鼎立的局面会立刻崩溃,到时候谁胜谁负还无定数——阿姊这么说的意思,汝知否?”东楼希声拉了林有鹤在身边坐下,耐心地同他讲了许久。
她说到一半,林有鹤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垂首不语,看上去有些沮丧。东楼希声拽过他的一只手,咬咬牙抓了一把樱桃放在他掌心:“喏,打起精神来,吾弟有不世之才,休要让世人轻看了你。你是麒麟瑞子,所到之处万物生长,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草芥蝼蚁,见你即得新生。所以唯有你不能丧气,即使身在谷底,也要将所有不甘屈辱压进心底,并将之化作你高飞的羽翼。”
林有鹤稍稍振作了精神,将掌中红艳艳的樱桃全部丢进了嘴里,浑然不顾一旁东楼希声满脸写满的“暴殄天物”四个大字,一口咬下去,口腔里充满了酸甜的汁水,让他的心情顿时愉悦了起来。感激地拍拍阿姊的肩膀,他哼着不成调子的小曲,站起身抖抖衣摆,大步流星地出了定心园。
他住的正林院离定心园只隔了几道矮墙,一丛蔷薇,不待他走到,院子突然燃起了熊熊烈火,橙红的火舌转瞬间就吞噬了整座院落,就连院门处的女贞树也不曾幸免。他惊怒交加,一把扯过提着水桶经过的一个仆役:“怎么回事!?”
“三、三郎,仆也不知哇!这火,突然就起来了!”
“三郎!三郎!元翁还在里面!”一个发髻散乱的侍婢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流着眼泪喊着,眼看就要冲进火场,被林有鹤一把拉住。
“不要命了么你!”他横眉立目,怒声呵斥,指挥着仆役们打水灭火,就连他自己也挽起袖子亲自上阵。正林院同其他院落之间都有不小的距离,所以火势并没有不断蔓延,只是将一座院落烧光之后就不甘不愿地熄灭了。而那个从林有鹤小时起就一直侍奉他的老仆元翁,到底没有逃脱这一场灾难。
林有鹤心情沉重地绕开匆匆赶来的东楼希声,踏入了一片废墟之中。他用双手一点点翻开满地的瓦砾,终于在靠近他的小书房的位置找到了元翁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尸体头朝外,脚朝内,呈俯卧状倒在那里,散发出一股股皮肉炙烤后的浓重焦臭。
“元翁!!”
“大凡人屋,或瓦或茅盖,若被火烧,其死尸在茅、瓦之下。或因与人有仇,乘势推入烧死者,其死尸则在茅、瓦之下。兼验头、足,亦有向至。”
——《洗冤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