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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鹤 第二十章 客从远方来

次日。

林有鹤身为客人,不好再像往日那样随意,加上昨夜里接连 发生的几桩事故,这日一早他就起了身,在院子里闲逛。不一会儿,有人轻轻叩响了院门。他不慌不忙放下挽至手肘的衣袖,这才慢悠悠地来开门。门外,赵镜袖手而立,眼中闪烁着欢喜的光芒。

“某说一大早门前枝上喜鹊叫个不停,原来是宝鉴兄带着喜事到了。”林有鹤微笑着调侃赵镜,“宝鉴兄,不说说么?”

赵镜笑着摇摇头:“都说闻野你懒怠,某看不然。旁人谁有你这双锐眼?”

“兄这话不假,”林有鹤抚掌而笑,“这双眼啊,是家母从小监督着练出来的,说是明察秋毫,倒也真不为过。哎,说了这半天,兄倒是告诉小弟,今日有何喜啊?”

“来来来,随某见一个人。”说着,赵镜欢欢喜喜拉了林有鹤的手,朝外便走。

两人一路来到前厅,厅中已经坐了一人,只见此人:两道斜飞入鬓的浓眉,一双精光闪烁的大眼,眼窝微微下陷,似乎带了几分异族血统,肤色微黑,身材魁梧,整个人往那里一坐,浑然似一座铁塔,气势逼人。林有鹤眼中闪过一丝兴味,不着痕迹地直了直腰身,敛去了眉宇间的轻浮神色,迈着不急不缓的步伐跟在赵镜身后 进了前厅。那人见赵镜来到,赶忙站起身,紧走几步迎上来:“宝鉴兄弟!久违久违!”一开口只听得声如洪钟,饶是林有鹤也被震得耳中微微嗡鸣,不由得略带讶异地探头看了一眼。这一眼,林有鹤感觉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双属于野狼的眼睛。那人的目光太具有侵略性,若是换了旁人,恐怕已经为他的眼神所慑,忍不住想要畏惧后退,然而,现在面对他的是林有鹤,不管是达官显贵,还是残腐尸骸,他都不曾惧怕,更何况只是一个身份不明的陌生人?

林有鹤不过怔了一怔,随即脸上笑容更盛,拍拍赵镜手臂:“宝鉴兄,不介绍一下这位郎君?”

赵镜轻轻一拍脑门,自嘲:“这两日的事情应接不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失礼了!闻野,这位是某先前认识的友人宝谷卬,是一位胡商;谷卬兄,这位是茂林山庄庄主林有鹤,乃是位文武双全的妙人。”

宝谷卬闻言,朗声大笑道:“当是谁,原来是林庄主!令尊令堂当年横扫南北,赫赫威名,至今令人称道,可惜无缘得见,今日有幸见到林庄主,果真也是个风流洒脱的人物!走南闯北行商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这等俊才!宝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为何不早些介绍!”赵镜笑着告饶,林有鹤面带恰到好处的笑意,心中却渐渐生起疑虑。他曾听父亲东楼月说,如果一个人说谎时,无论他心思多么缜密,总会下意识地省略掉自称,而他自认从未见过这宝谷卬,他为何要编造这么一通话来刻意恭维?

他这厢兀自疑惑,那边赵镜已经招呼二人坐下,亲自执了壶为他们沏茶。说话间,赵镜就说起了林有鹤,连连称赞他于检验一道的造诣,宝谷卬对此表现出了莫大的兴味,不住地追问林有鹤验尸的细节,林有鹤也是个精明的,不动声色地于话里话外试探着宝谷卬,三个人你来我往,各怀心事,在外人看来,三人一见如故,聊得十分开怀,厅中一团和睦。

“既然闻野兄弟有如此本事,那不知单凭旁人描述,可否判断死者死因?”宝谷卬说得兴起,放下茶盏,倾身朝林有鹤这边探来。

“但请兄说来一听。”林有鹤不着痕迹地往一旁挪了挪身子,笑得云淡风轻。

“前月,宝某途经南边某村,遇上了一桩奇事。”

“这村子不大,从村头便能一眼望到村尾。某是在酉时初到的这村子,只听得一片哀声,派人去问缘故,原来这一日黄昏时分,村中多户人家的郎君突然口吐白沫,继而暴毙。某甚是疑惑,敢问闻野贤弟可能为愚兄解惑?”

“哦?”林有鹤被勾起了兴趣,“倒真是奇事一桩。谷卬兄可曾看过那些死者遗体?”

“自然看过,尸体表面看上去没甚异样,只不过都是口眼俱阖,头髻紧实。”宝谷卬略一思索,答道。

“那么,死者可都是身材比较肥壮,肤色泛黄?”林有鹤追问。

宝谷卬连连摆手,表示他并不曾细看,加之农户之家,入夜不舍得点亮明灯,昏黄的烛光下,如何看得清楚明了?林有鹤以左手支颐,右手轻轻地摩挲着茶杯杯沿,片刻缓缓开口:“不能得知尸体具体情状,某不敢妄下论断,但有一点:这些人是猝死无疑。至于说是什么原因所致,这就要看当日死者做过何事以及死者身体状况,然后才能有定论。若是邪魔中风导致的猝死,尸多肥,且肉色微有发黄,至于口眼闭合,头髻紧实,倒是与谷卬兄所言契合,掰开死者之口,内必有涎沫,其他无任何异常。原因也有很多,饮酒、过劳、过激都会致死。”

“妙!”宝谷卬一拍案几,朝林有鹤举了举茶盏,“宝某纠结这许多时日,今朝闻贤弟一袭解说,真如醍醐灌顶,疑虑顿消,善哉善哉!”

林有鹤笑着道了声“过誉”,似是随意地聊起了其他的话题,并不给宝谷卬再开口聊验尸的机会。宝谷卬看出他的意图,识趣地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开始聊起了各自游历的见闻。这胡商在商队中 出生,在马和骆驼背上长大,风风雨雨见识过不知凡几,话匣子一开,自然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而林有鹤幼时被将军桑闲带着天南海北四处云游,江湖阅历亦是丰富,这么一看,赵镜倒是三人中经历最少的一个,他倒也洒脱,以手支颐,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宝林二人止住了交谈,两双眼睛都落在了赵镜身上,赵镜不解地笑问:“哈,你们继续说啊,看赵某做甚?”

“宝鉴兄弟啊,”宝谷卬试探着开口,“你不会是不怎么出门吧?在家绣花吗?”

林有鹤闻言哈哈大笑,赵镜噎了一下,古怪地看了身旁坐着的高大胡商一眼:“谷卬兄还是惯常地天马行空,闻野你别笑,他买进卖出,再油嘴滑舌不过,听他说话,掐头去尾还得再拧上一拧,去了水分才能信。”三人正说笑,门口传来了赵夜玑的声音:“好哇阿兄,儿和如意帮着阿耶忙里忙外,你倒好,拉着三郎在这里躲懒!”眼波一转,她注意到了宝谷卬,顿了一下,又道:“莫不是儿错怪了阿兄?这位郎君儿倒是从未见过,是阿兄的贵客否?”

少女身材高挑,穿一身朴素的鸦青细布圆领缺胯袍,袖口滚了一道云纹银边,一颦一笑生动鲜活,惹得宝谷卬不由多看了几眼。林有鹤目光掠过赵夜玑,落在了她身后自从进了门就未曾说一句话的成双娘身上。她今日穿了绯衣,还是一样好看。林有鹤心中暗暗感叹,忍不住放柔了声音唤了一声“如意阿姊”,成双娘再也回避不得,硬着头皮应了一声,就再次闭口不言,眼观鼻鼻观心地垂头专心摆 弄腰间佩剑的剑穗。

宝谷卬没有说话,笑看了一眼赵镜,赵镜一脸无奈放下茶盏站起身来,给宝谷卬介绍赵成二位娘子:“谷卬兄,这位是舍妹赵夜玑,那边那位是成氏无双娘子;阿妹,大娘,这位是为兄的好友宝谷卬。”

“宝兄万福。”二位娘子朝他行了礼,来到林有鹤下手落座。成双娘丢给林有鹤一个疑惑的眼神,林有鹤朝她微微耸肩,宝谷卬这个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不凡,但是他的言行偏偏让人挑不出丝毫与众不同,有那么几个瞬间,林有鹤几乎都要以为他只是长相出众,实质上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走南闯北的胡商罢了。

见厅中陷入沉默,赵镜开口打破了尴尬:“说起来,宝兄是从哪里来万刀的?”

宝谷卬一笑:“前些日子刚在北边贩出了一大批锦缎,忙忙碌碌了大半年,想着休息一阵,这不就想起宝鉴兄弟你了嘛!这次前来万刀,未料竟有幸识得茂林侯,果然不虚此行!”

“北边?”林有鹤似是不经意随口一问,“不知是何人如此大手笔?宝兄若再有上好的绫罗绸缎,千万要跟小弟说,这不就快到圣人千秋节了,弟还在发愁今年的寿礼,唉!”说着,还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一副一筹莫展的模样。

“以闻野的身份地位,还发愁寿礼不成?”赵镜笑道,“某倒时常听说,圣人特别喜爱你,只要你在京中,十日里有六七日都是要被招进宫中伴驾的,可见圣人是真心把你当作子侄来看,那么心意到了不就成了?”

林有鹤敛了笑意,严肃道:“兄慎言。弟蒙圣人垂爱,始得封茂林侯,然君臣之礼万不敢废,上下混淆,则国邦危矣。弟虽非治世能臣,亦不敢为乱天下之佞臣。”

话音刚落,一旁就有人发出一声嗤笑。众人看过去,只见宝谷卬一手支在凭几上,另一只手把 玩着青瓷的茶盏,唇边挂着一抹嘲讽的笑意。林有鹤也不着恼,朝他揖了揖:“不知宝兄有何高见?”

宝谷卬把空了的茶盏往案几上轻轻一搁,反问道:“那不知闻野兄弟和成娘子对尊父母当年乱国之举有何见解?”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赵镜觉得不妥,皱眉刚要说话,忽然就看到小妹赵夜玑朝自己使了个眼色,颇为不安地住了嘴,略带急切地看着林有鹤,不知他会如何应对。林有鹤没有急着回答,啜了一口已经开始冷下来的茶水,缓缓开口:“敢问宝兄,‘拨乱反正’此四字何解?当今之世,是治是乱?”

不等宝谷卬回答,他自顾自继续说道:“昔者,南北国并立,国主亲佞远贤,黎民深受其害。家母亦不堪其苦,遂千里来投圣人共襄义举,宵衣旰食,弥盗安民,这才换得今日商路畅通,天下太平。若林某此时再效仿父辈,那才是真正的乱国奸佞,罪无可恕。”

“或者说——宝兄心中就盼着林某不愿屈居父母盛名之下,想要比二老更加声名煊赫的那一日?”

“那可能要让宝兄失望了,林某近来深感富贵已极,再多的名利,于林某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偏偏林某不是个爱花之人,再好的花,留给旁人去赏吧!不过,林某奉劝宝兄一句:所有的阴私,任凭你藏得再好,也总会有暴露的一日,悬崖勒马,犹未晚也。”一番话说罢,他起身朝众人团团一揖,然后拂袖而去。从头至尾,他的表情都十分平淡,没有显现出半分怒色,但是在场除了宝谷卬之外的三人深知他的脾性,能让他一个平日里懒得开口且从不愿讨论政事的人如此严肃地说出这许多话,足以表明他已处于盛怒之下。父母对于林有鹤来说是他从儿时就敬之慕之的神祇,如今被宝谷卬说成了乱国之贼,叫他如何不怒?但纵然如此,他也未曾对宝谷卬恶语相向,跟他争个面红耳赤,足见其修养。

赵镜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感慨道:“某今日始识君子也!”他再转向宝谷卬时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热络,语气平淡:“宝兄舟车劳顿,弟不便再延留,客舍已为兄备下,请移步前往稍事休息,弟会使人将午食送至兄房中,免去兄来回奔波之苦。”宝谷卬恍若未觉他语气里的冷淡疏离,朗声笑道:“有劳贤弟,那,愚兄这便告辞,咱们晚些时候再行叙谈!”

送走了宝谷卬,赵夜玑有些不满地看向自家兄长:“阿兄,当面辱人父母,此人简直无礼至极!你怎能与此人相交?若是阿耶得知,必然会责备你的!你看看如意!”赵镜把目光投向成双娘,只见她面色阴沉,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双手紧紧攥拳置于膝上。他叹了口气,愧疚道:“某也不知他会如此口无遮拦,大娘,实在是为兄的不是,为兄在这儿给你赔罪了。”

成双娘这才开恩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竟奇异地平静:“宝鉴阿兄不必自责,本就不是你的错,你也不必替谁赔罪。谁说的话,每一个字某都会记着,总有一天会让他哭着咽回去!”

“邪魔中风卒死,尸多肥,肉色微黄,口、眼合,头髻紧,口内有涎沫,遍身无他故。”

——《洗冤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