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士林”,必须对“士”有个界定才行。一般惯例“士”指“士绅”,指有功名的人,凡是曾获得过生员,俗称“秀才”以上“学衔”的人,均可称为士绅,宽泛一点的,还可以把通过非科举途径攫取功名并官职者包括进来。显然,在晚清的光景里,这种“异途”士绅的比例相当大。这是一种符合明清官方规定的界说。
另一种界说是“读书人”,近乎于我们日常所谓的“知识分子”。正如知识分子的概念混乱得一塌糊涂一样,读书人的概念也相当模糊。在晚清特定的情景中,一般使用读书人概念时往往既包括有功名的人,又包括未取得功名而有学问的人,明显地将通过纳捐和军功等途径上升为缙绅的“老粗”排除在外。
我基本倾向于后一种说法,但还希望将标尺再抬高三寸,将所有读书和曾经读过书,有相当文字能力的人统统算作“士”(有官衔但目不识丁者不算)。有功名的人不必说,非得熟读四书五经不可,八股文做得抑扬顿挫,朗朗上口,(某些边鄙之地,由于风气不开,读书人有限,应考时破题之后只做到“且夫”二字就进学的宝贝可能要除外),试帖诗四平八稳,格律分明。捐班虽说有点铜臭味,但有些人捐个监生之类的是为了进一步应考,就像《儒林外史》里的周进那样,应该说也有几点墨水。以军功起家之辈固然粗豪,但读过书的人也非凤毛麟角。至于芸芸敢到考场放个屁,而终身未获一衿的童生们,绝大多数应该是已经达到了开笔作文的程度,在那个时代,达到这个程度,就意味着四书至少能连蒙带唬地背下来,少说也在私塾挨了七八年手板。其中可能也会有极个别的把“郁郁乎文哉”念成“都都平丈我”的糊涂虫,但确有真才实学而为制度与考官所误的人也在在多有。
如此这般的“士”,构成了明清社会一个特殊的阶层,或者说所谓“士林”,他们承载着文化典籍和主流文化传统,也用得自文化的经验、知识乃至智慧左右政局,参与政事,大者出将入相,运筹庙堂,小者维持乡里,干预诉讼。虽然在庙堂之上与处山林之远的地位身份有千差万别,但在这一点上却是相同的。中国的传统政治,离开了士则无从运行,而中国的士没有了政治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基石。说“内圣外王”“修齐治平”的政治抱负与理想当然亦无不可,但更多的人更看重的还是厕身政坛或跻身士林背后的利益、身份、地位和荣誉。中国的士之所以为士,与经济地位的高低关系不太大,与各自的道德水准也不相干,胡适先生说:“我们不能说东林代表士大夫,而魏忠贤门下的无数干儿子孙子就不代表士大夫了。”真是痛快淋漓!对政治的直接与间接的参与才是士的根本欲望所在,即使并不醉心功名而皓首穷经的“纯学者”,背后的动机也无非是光大“圣道”而致君尧舜。据说章太炎的弟子王仲荦曾评论章道:“老师本是学者,而谈起学术来昏昏欲睡。老师不擅政治,但一谈政治则眉飞色舞。”尽管士大夫们可能案头放着《老》《庄》《坛(经)》,口里嚷着“归去来”,不能忘情政治却是他们无药可医的“痼疾”。
晚清恰逢“中国三千年未有之变局”,政治的变局关联最紧的就是士林群体的变局。面对西方的挑战,从整个亚洲而言,中国“士”的反应可以说是最敏锐的,可他们的传统包袱也是最重的(日本明治维新初期对西学的介绍,往往要借助中国的书)。尽管在甲午战争之前,士林多数尚在大国残梦里沉睡,但西学毕竟从敞开的大门中溜了进来,士林群体慢慢地、悄然地发生了一些虽然细微但却很关键的变化。一小群不同于中国传统士的读书人出现并站住了脚,没有被当成“二毛子”给撵走。在西器、西学的价值被承认的同时,士林赖以骄人的资本,传统文化的价值开始动摇,连最保守顽固的士大夫,也只好无可奈何地承认“忠信仁义”不能当“干戈于橹”。显然,由于士林的特殊地位和作用,这些变化对中国社会与政治都产生了相当的影响,在中国近代化过程起了积极的作用。
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一直到戊戌维新的发生,最希望变的人出在士林,最不希望变的人也出在士林。对尽弃所据的恐惧与对民族国家的责任感形成了反向双轭,使中国士林的背负格外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