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音早年喜欢读凌叔华的书,她的写作也受其影响很深,是个“凌迷”。她收到我请朋友转送我翻译的台湾版凌叔华英文自传体小说《古韵》以后,很快就在她为报纸开的“我的床头书”专栏里介绍了这本书。
是的,林海音这位当年的“凌迷”,在笔致上确实颇有凌叔华的清淡秀逸。她和凌叔华一样,擅长心理写实,描写某些女性人物,如宋妈、晓云、元芳、朱淑芸、金鲤鱼等,显得是那么地真切、细腻,自有一番男作家所难以企及的旖旎幽婉、哀艳动人的滋味,亦深得曼殊斐尔之亲切、神妙和美韵。但林海音的笔不像凌叔华那般温顺,虽然在许多作品中,她的情感和才华同样是内敛而不外扬,可她对人物心理精致入微的刻画及其文笔的力度,要比凌叔华强烈得多。同二三十年代前辈女作家相比,林海音的小说里既有庐隐的悲愁哀怨,苏雪林的清爽遒劲,凌叔华的疏朗飘逸,也有冰心的诗意抒情,以及石评梅的豪情壮怀。
当然,博采众家之精华而不失自我独特的原汁原味。这“独特的原汁原味”正是艺术的真正生命所在,它来源于作家对事物艺术的把握和描述。像《城南旧事》、《殉》、《金鲤鱼的百裥裙》、《晓云》等,均是属于林海音独特的“这一个”,别人不能重复。这个艺术世界只能是她的。
林海音几乎是和五四新文化运动同时降生的。1919年新文化运动发生时,她刚是个襁褓中的婴儿,是跟着这运动长大的。所以,她像块海绵似地汲取着那个时代新和旧双面的景象,那景象饱满得她非要以写小说的形式把它流露出来不可。于是,就有了《城南旧事》、《金鲤鱼的百裥裙》、《婚姻的故事》、《烛》、《殉》等等小说。
林海音常想,许多女性在新旧冲击的时代洪流中,想逆流向上,终于仍被冲到下流来,有的则一直在洪流中挣扎。她说:“我喜欢婚姻的故事,并不是爱探听人家的秘密,而是从各种不同的婚姻故事中,探求人生的许多问题。”她熟悉大家庭的生活,大家庭生活给她带来许多感触,成了她写作的灵感的源泉。她以小说的方式,“把上代的事事物物记录下来,那个时代是新和旧在拔河,新的虽然顺利了,旧的被拉过来,但手上被绳子搓得出了血,斑渍可见!”
关于如何艺术地去构思小说,林海音曾说:“当我写她们的时候,是顺其自然发展,并未想到什么结构呀、艺术呀,这些令人头痛的事情。我不知道她们的结构如何,因为那些人物的典型,故事的经过和给我的感触是早结结实实地储存在我脑子里许多年了。我写她们的时候,不容我有所改变,我也不要改变。因此,顺着早刻在我脑中的秩序,就流水般地奔放于我的笔端。”因而,自然奔放、清新隽永、委婉幽微,笔锋常带感情成了林海音的小说创作最突出的特色。
她描写人物注意性格化,还注重小说的情节化故事化,使她的小说“获得的是通俗性,给予读者读不说的快乐。但这快乐并非皮相的情节所赢来的。……并非坊间的一般闺秀作家的迂回曲折,缠绵悱恻,赚人眼泪的恋爱小说可比拟。……林海音的文体和遣词造名是我最喜爱的,文章之美,纯粹口语,其典雅的格调已经达到音乐律动和气氛。但,她用的是国语,并非北平土话。有些欧化的语句被锤炼得不留一丝丝火气了。把她的文章和30年代一些著名的女作家的作品互相比较,我们不难发现当代作家白话文已达到另一个巅峰。”(叶石涛语)
在艺术情调上,林海音注重叙事的抒情性与人物的鲜活形象相和谐,使小说充盈着一种音乐的情感旋律。以《城南旧事》为例,浓郁清丽的诗意抒写和哀婉凄切的故事情节交融,完全像一首恬静淡雅、古朴华美、略带忧郁和愁怨的抒情叙事诗。《孟珠的旅程》经常在富于诗情的自然美景下,把人物激荡起伏的感情变化编织起来,以充满诗意的细节描写,突出人物的性格,衬托人物的心灵。
再如《晓云》、《春风》等,小说的许多段落就像是一首首优美的散文诗。但林海音从不单纯为写景而写景,《晓云》里,她把温情脉脉的私情幽会,写进凄风苦雨的台风之夜,令温煦的爱心去抵御寒风。在《殉》里,她写方大奶奶朱淑芸看着黄澄澄的太阳金轮子一样西沉,她的心也一下子坠到30年前北海一片黄昏的苍茫。日子流水一样逝去,时过境迁的一种沧桑感升腾起来。《初恋》里,夏日的清风晨露都好像恋爱着,以此烘托主人公初恋的美好情愫。《春风》里,立明要去美国了,他站在台湾的大贝湖旁,思绪却飘到了昆明湖,石舫、铜牛、排云殿,甚至那里绿荫深处的一只翠鸟,都成了他深情眷恋的印证。人物心湖深处的涟漪,自然地从字里行间溢出来。
林海音是编故事的能手,讲故事自然要始终以人物为叙述中心。她从不刻意追求情节结构,本着一种“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原则,大多运用纤巧淡雅的笔调,透过人物自身个性化的语言、行动,用白描的手法勾勒刻画人物性格,塑造了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像疯女人秀贞,林海音是通过描述她时醒时痴的言行,来凸现她对恋人的痴情和对女儿的慈爱。在这看似呆痴的情与爱背后,该是一颗多么深刻的灵魂!她是善良、真诚的;她是悲惨、不幸的;她是美的。简笔速写,不加雕饰,活生生的秀贞已立于眼前。掩卷闭目,瘦骨嶙峋的她仿佛正倚门而立,忧怨地在来往的行人中,寻找着情人和孩子,她的哭声还萦绕在耳畔。
人物的心理活动往往是性格命运的一面镜子,林海音在刻画人物时,很注意运用多种心理描写来刻画人物性格。如《殉》中对朱淑芸的心理描写。这个新寡的23岁的年轻女人,很怕黄昏的到来,漫漫长夜,冷冷清清地躺在帐子里,看见那十六床陪嫁过来的棉被,便流露出空房独守的痛苦、凄凉和无奈:“有个人,哪怕就是那么病怏怏的一辈子,让她无休无止地伺候着,也是好的,好歹是个人呀!或者——跟他圆过一次房呢,给她留下一儿半女,也让她日子过得有盼头儿!”幽微平淡的几笔,就让人物的内心起了波澜,年轻而矜持的寡妇那份心灵的痛楚和未来生活孤苦无依的命运,活生生地呈露出来。
林海音在《烛芯》这篇小说里,更把西方现代派艺术技巧很自然地嫁接过来,在过去与现在的时空交错中,通过主人公元芳的意识流动,把重重情怨的悲欢离合表现得那么细腻感伤,跌宕起伏。林海音艺术地把时空的闪回和场景的切换安排在台风之夜,让元芳望着流下泪的一朵烛光,心悠悠地回到25年前的新婚离别之时。林海音以蜡烛作元芳心灵的载体,那外流的烛油分明是元芳心灵的泪水。是的,她这一生就像那烛,禁不住志雄的一点点感情,把一生最好的芳华牺牲在一个无望的等待上。
这真可谓是传神之笔,读完全篇,读者会领悟感受到,元芳25年的不幸遭遇,被日本宪兵踢得流产,前夫的变心,来台后一夫两妻的尴尬,都化成了酸楚的烛泪,从元芳的心里下流到读者的心底。那烧软的烛芯无疑是元芳心理变化的晴雨表,蜡烛烧弯了,元芳的心也是软的,连大姐都骂她“你就是那么窝囊,那么直不起身子来”。烛芯快烧完了,元芳的牺牲到了头,心硬到完全不把志雄软弱的哭泣放在眼里。她离婚又结婚,“我不怨谁,我珍惜的是每个早晨,每个黄昏,这充满了家的温馨的生活。”最后,台风停了,灯来了,烛芯只闪着最后的光。连小说的结尾都是象征性的,林海音以蜡烛的燃烧象征元芳苦楚酸辛的过去,以电灯的光明替代烛芯,来预示新生活已经开始。在新生活面前,那烛芯“也算不得什么了。”精致的结构,巧妙的构思,纤细朴素的语言,独特的艺术表现手法,使《烛芯》成为林海音短篇小说中的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