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馆举办“萧乾文学生涯60年展览”之前不久,萧先生介绍我和林先生通信。这以后,我们的通信和她打给我的话便多起来。我想为林先生做点什么,就找萧先生讨主意。他说不如先用书信的形式采访一下林先生,既建立了感情,又让大陆的读者了解了文学的林海音和她家庭的情况。我便写信给林先生,搂头盖脑地提了一大堆问题。这就是后来最先在《新闻出版报》分上、下两篇发表的访谈录《生活者林海音》。
林先生做了一生的职业女性,却从未放弃照顾家庭。跟所有就业的家庭主妇一样,她必须在事业家庭之间取得平衡。她下厨房独享主妇之乐的时间,并不少于她在书房的时间。她能玩,爱玩,对朋友热心极了。大家也深爱着她,封她一个绰号,就是“生活者林海音”,北京人语“过日子人儿”。她喜欢这样的称谓,坦然受之。
她在收到我寄的报纸后来信说,“来信附《生活者》(下)也收到了,你说他们删了些,删了什么,我也不记得。你们大陆报刊对作家的作品,不太尊重,要变动或什么的,我们这儿是要跟作者商量的,你们不吗?有一次我寄剪报给萧乾先生,(并非要他替我投稿)他就给我不知寄到什么烂报去转载,就删了一大段,不上不下的,后来我就再也不敢寄东西给萧先生了。”(1993年7月27日)
严格说来,林海音作为作家的写作生涯是从返回家乡台湾开始的。林海音通过写文章,投寄给报刊发表,得以结交许多文友。也是在这个时候,她正式用林海音这个笔名取代了本名“林含英”。
除了是个出色的作家和生活者,林海音对台湾文学的推动与发展,挖掘与提携新人后进,是与她当了十年《联合报》副刊编辑和创办纯文学出版社分不开的。
林海音这个能干的“小妇人”,在小女儿降生刚刚满月之后,就走马上任开始主编“联副”。“联副”从她手上改变了以往的宣教味和人情味,而更多的是文学味和艺术味。她除了编发小说、散文和诗歌,还注重介绍外国作家作品和报道外国文坛的消息,使读者拓宽了国际文坛的视野。这在当时可算开风气之先。
海音人缘好,约稿能力强,更重要的在于她有卓识的编辑思想。她组织建立起“联副”高品质阵容齐整的实力派作者队伍,几乎网络了全台湾最优秀的小说家,陈纪滢、梁容若、洪炎秋、齐如山、谢冰莹、司马中原、朱西宁、隐地、钟肇政、彭歌、琦君、张秀亚、孟瑶、郭良蕙,等等,不胜枚举。而且,如此繁杂的编务,那时全凭她一人张罗。
正如后来主编“联副”多年的诗人痖弦所说:“文艺创作是副刊的重心,小说则是重心的重心,一个副刊的成败,要看它有没有好的小说出现。林海音女士时代的‘联副’之所以至今为人津津乐道,就是因为在她的发掘下,出现了黄春明、张系国、林怀民、七等生,重视了钟理和、钟肇政。”
林海音主编时期的“联副”令人怀念,除了她能以敏锐的眼光捕捉作者的才华和潜力,为新人崭露头角提供文学试验场,她还有着博大广袤的编辑胸襟。黄春明说她,“在文坛像一个慈母,她为作者改稿子,写信鼓励他们,也常常约大家一起吃饭,充满母性的温暖,男编辑很难做到这一点。”
1963年4月23日,“联副”左下角刊出作者署名“风迟”的一首诗《故事》,讲一个船长漂流到一座小岛,被岛上美女吸引而流连忘返。不想被当局指摘有“影射总统愚昧无知”之嫌。林海音当即向报馆请辞。这一“船长事件”在当时台湾文坛引起不小的震动,“林海音因刊登一首诗被迫辞职”的消息不胫而走。
林海音辞职以后的“联副”,让作者很快就感到了风格的不同,副刊一下子变得很小心、很通俗。她的辞职还让有些作者有种彷徨感,原来一向都是寄稿子给她,忽然觉得不知到该把写好的东西寄往何处。
钟肇政在一篇《令人怀念的岁月》中说出了许多当时向林海音投稿的台湾作家的心声:
对还在为文学障碍而苦苦格斗,弄得头破血流的我们这一群受日文教育长大的一小撮作者而言,大约20年前的“联副”,可说是一块珍贵而亲切的发表园地。篇幅是那么小,除了一个方块与一写一译的两个连载之外,一篇小说只能有三千来字长,这倒好,因为所用的文字必须做到最简省的地步。我们相约拼命地向她投稿,收获还算很丰硕,与编者也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书信往返,经常不断……
那个“小小”的副刊成了一块光明之地,而造成这一块光明的,不用说是编者林海音女士了。
林海音是“一家之主”型的作家、编辑和出版人。半个世纪之后,有人说,林海音的夏家就是台湾的半个文坛。写作的人到了夏家,如沐春风;也有不写作的人,好似穿越一道光,从此变成文人,甚至也进入了文坛。余光中先生在执教香港大学期间,每回台湾,必受邀到夏府与文友聚谈,使他有一种“好像到了夏府,才像回到台湾,向文坛报了到”的感觉。
1967年1月,闲不住的林海音又创办了《纯文学月刊》,她身兼发行人和主编,并兼理社务。她要亲自写约稿信,有时为约稿还要登门拜访,一人忙得团团转。她在写给郑清文的约稿信里,满怀深情地说:“如果一份高水准的文学刊物都不能存在的话,整个国家的文化就完蛋了,我不信我国文化会完蛋,因此我相信《文学月刊》的前途。我的努力和自信,也要加上作家们的绝对拥护才行。”
林海音在台湾文坛树起了“纯文学”大旗。她在《纯文学月刊》上发表了许多作家的代表作,也介绍了很多外国作家的好作品,从第二期开始她还开辟了《中国近代作家与作品》专栏,着重介绍五四一代及二、三十年代的作家作品。由于其中大部分作家在大陆,在当时情形下,这么做也是要冒一定风险的。林海音多年后回忆说:“那时的气氛有异,我硬是仗着胆子找材料、发排,‘管’我们的地方,瞪眼每期查看。……看现在编辑先生这么轻松放手发排的两岸三边的文艺征文、转载、破口大骂等等,真是令我羡慕不已,而且怪我自己‘予生也早’了。”
可惜这样一份纯而又纯的文学期刊,销路一直没能打开。再加上编务、约稿、看稿、校对、编排,甚至跑印厂,全由海音一人撑着,实在是心力交瘁,难以为继了。1971年6月,海音在主编了54期《纯文学月刊》之后,将它交学生书局接办。
经过整整一个夏天的休息恢复,海音又开始把心力全部投入到纯文学出版社的业务上了,直到她晚年病弱得不再能坚持,时间跨度几乎长达30年。在这30年里,她出版了很多优秀的创作和翻译作品,有的作品不断加印,但她始终坚持纯文学的定位。这让我感到她有着多么高贵的精神和情怀!她不仅有时自己设计封面,还常常策划主题书的出版,真是个什么都一把抓的“小妇人”。难怪余光中先生说:“海音无论编什么都很出色,很有魄力,只要把自己的作品交给她,什么都不用去操心了。”海音自己也说:“我实在热爱编辑工作。”
林海音很多自己的书都是由纯文学出版社出的,她还出版了许多朋友的书,她还不辞辛劳地为丈夫何凡(夏承楹)编辑出版了25卷600万字的《何凡文集》。《何凡文集》被视为是一部台湾社会的发展史,因为它以何凡在“联副”上一天不落坚持写作30年零7个月“玻璃垫上”(1953年12月起至1984年7月12日止,篇数超过五千,字数超过500万字。)的专栏形式,记录下台湾社会40年走过的轨迹。
林海音一点不吝惜把纯文学出版社出的书送朋友。她给我寄了书单子来,让我划出喜欢看的书,然后就海运寄来。她送的书太多了,她将纯文学出版社出的书捐赠给中国现代文学馆一样两本,文学馆就此成立了“林海音文库”。现在,这个文库也成了对她的永远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