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延之乱
正史上从未明确魏延存有反意之说。《三国演义》描写到新野大撤退时,经襄阳,刘琮不开城门,魏延拔刀,挺身相助,这说明他的勇猛,而且具有正义感。后来关羽攻长沙,他和黄忠同时投降,却因诸葛亮视他脑后有反骨,终必叛变,而差点将他杀了。
这当然是小说家的演义,也是对他后来行径的一个照应。
诸葛亮死后,他还真是反了。烧绝栈道,引兵拦路,其实,不过是领导人死后权力再分配的矛盾,引发起的一场内乱而已。历史通常都是这样来评断人物的,成则为王,败则为寇,魏延败了,就把他绑在耻辱柱上了。因为杨仪手中握有深恨魏延的诸葛亮的密嘱,加之蒋琬、费祎这班文官们的支持,他们害怕魏延成事以后,必左右国家,而使他们的日子不好过。另外像马岱、姜维这些绝非魏延对手的武将们,也不愿看到魏延爬到他们头上,于是,几股势力的合流,很自然地将魏延逼到非反不可的程度,就成了万古不耻的叛乱分子。若是魏延兵变成功了,那么被写进叛逆传里的,必是杨仪无疑。
因为诸葛亮信任并授以锦囊妙计的杨仪,倒确是有过投魏的打算。《三国志》载他而后说过的一段话:"往者丞相亡没之际,吾若举军以就魏氏,处世宁当落度如此邪!令人追悔不可复及。"他因这句话,被费祎密报了,也削职为民。于是魏延和杨仪两败俱伤,而蒋琬、费祎这帮才质平平的人,得以安安稳稳的当官。
在中国历代的政权机构中,这种庸人集团常常立于不败的统治地位,虽正经的治国本领不大,但在搞动作,除劲敌,确保自身安全,却是很在行的。而他们所以能存在,并维持国家机器运作,就因为最高统治者,也是凡庸之辈的缘故,这也是所谓的武大郎效应了。
因此,如果认为魏延要是真怀一份反心的话,完全可以仿效夏侯霸,举军投降,这正是司马懿求之不得的。而这对他并非难事,襄阳他倒戈过,长沙他献城过,他之所以没有这样做,正如《三国志》称:"原延意不北降魏而南还者,但欲除杀仪等。"说实在的,如非诸葛亮的特别反对,论军功,论武艺,论他曾与赵、马、黄齐名过的身份,论他曾被刘备重用为汉中太守的地位,是理所当然地接替诸葛亮领导北伐的人选。
孔明一生,从公元207年隆中决策,到公元234年死于五丈原,长达27年间主持国政,竟没有发现一个值得信任的接班人,眼高如此,挑剔如此,也是够悲哀的。
这位伟大的军师,直到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遍观诸将,无人可授",但心目中念念不忘的敌对分子,倒有一个在眼前。正是他的这份狭隘、猜疑之心和有意识的搬弄是非,埋伏下他一死之后,立刻出现的杨仪和魏延的火并场面,本来很弱的蜀国,于是更弱了。所以,李卓吾先生说:"大凡人之相与,决不可先有成心。如孔明之待魏延,一团成心,惟恐其不反,处处防之,着着算之,略不念其有功于我也。即是子午谷之失,实是孔明不能服魏延之心,故时有怨言。孔明当付之无闻可也,何相衔一至此哉?予至此实怜魏延,反为丞相不满也。"这不能不说是诸葛亮嫉才的结果。
诸葛亮实在太忌畏他了,六出祁山的失败,更证明了魏延的子午谷迳取两京的战略计划之否定,不作任何考虑,便胎死腹中,是没有道理的。据《三国志通俗演义》,诸葛亮本意是要连魏延,一并烧死在上方谷里的,所以评这本书的李卓吾先生大发牢骚。"孔明非王道中人,勿论其他,即谋害魏延一事,岂正人所为?如魏延有罪,不妨明正其罪,何与司马父子一等视之也?……若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八个字,乃孔明羞惭无聊之语耳。"此书原有魏延发现身陷谷中难以逃脱,仰天长叹"吾命休矣"之句,被毛宗岗父子整理时删去,大概也是觉得诸葛亮借如此手段消灭政敌,实在是很卑劣的了。
所以,诸葛亮怕自己死后,魏延旧话重提,更怕他万一成功,这是他最害怕的,所以才采取这些措施。这也是中国历朝历代不怎么样的帝王将相的老手法,生前不让人非议,死后也不让人非议,所以,就想尽一切方法,先封住这些非议人的嘴巴。而让人闭嘴的最佳之计,就是划入另册。
魏延之乱,纯系诸葛亮所致,这大概接近历史真实。
吴大帝的晚年
所谓金陵王气,恐怕是始自这位吴大帝。
东汉建安十六年(211年)吴主孙权自京口(镇江)徙治秣陵,翌年筑石头城,称建业;黄龙元年(229年)又自武昌徙都于此,开始南京为六朝古都的第一朝。
在三国魏蜀吴三主中,曹操没当过一天皇帝,刘备只可怜巴巴地过了两年皇帝瘾,倒是孙权在南京,当了二十三年皇帝。
孙权在三国领袖人物中,死在曹操、刘备、诸葛亮以后,享年七十一岁。较之曹操六十六岁卒,刘备六十三岁卒,诸葛亮五十四岁卒,是活得最长久者。比起曹丕死时四十岁的短命,曹睿三十六岁的夭亡,简直无法比拟的了。孙权生得"方颐大口,碧眼紫髯",从他的这种肤色毛发的变异来看,我怀疑他是不是有波斯人的血统,这种究竟是由于人种,或是遗传基因造成的变化,史书上无记载。《三国志》明确说到了他是个"形貌奇伟,骨体不恒"的人,可见此说不假。在汉代,中国与西域的交通已经打开,再不是关山阻隔,孙氏江东豪族,家中有胡姬,也并不意外,因此孙权具有外族血统,史为其讳而已。也许由于这种遗传学上的杂交优势,他体质强壮,按当时的平均年龄偏低的情况比较,他算是超长寿的国君了。
曹操有一次情不自禁的赞美过,"生子当如孙仲谋"!大概由于孙权的身体相貌,体魄精神,要强于他的儿子曹丕、曹植,才说出这番话的。
但无论怎样长寿,总有大驾归天,也就是"死"的一天。孙权到了面对死亡,必须考虑后事的时候,他可以信托的周瑜、鲁肃、黄盖、张昭等人,已先他而逝。这就是老年皇帝的苦恼了。正如文坛上前辈作家,最后剩下他老哥一个,在那里"荷戟独彷徨",也是难免凄凉伤感的。
因此他不像刘备,有一个完全可以信赖,可以托孤的诸葛亮,放心而去见他的关羽、张飞贤弟。也不像曹操,儿子曹丕早已经羽翼丰满,留下的顾命大臣,如曹洪、陈群、贾诩、司马懿,也足可以闭上眼睛。孙权在死了太子登,废了太子和以后,眼看要接位的太子亮才九岁,实在太幼小了些,只好把国家大事,托付给他并不太想托付的诸葛恪了。
诸葛恪是诸葛瑾的儿子,诸葛亮的侄子,吴国的大将军陆逊,当着诸葛恪的面就批评过这位晚辈:"在我前者吾必奉之同升,在我下者则扶接之;今观君气凌其上,意蔑乎下,非安德之基也。"这样的评价,作为主子的孙权,不可能不知道。但到了晚年,人就特别爱偏听偏信,孙权早被亲信们包围得水泄不通,在他们谗言蛊惑下用了这个刚愎自用的诸葛恪。孙权把儿子托付给他,肯定是半信半疑而死的。结果,他刚刚一咽气,吴国就开始动乱了。
因为在封建社会里,这种皇权的交接,总是一场危险的游戏。
陈寿的《三国志》在《孙权传》末尾的评语,是这样撰写的:"孙权屈身忍辱,任才尚计,有勾践之奇,英人之杰矣!故能自擅江东,成鼎峙之业。然性多嫌忌,果于杀戮,及臻末年,弥以滋甚。至于谗说殄行,继嗣废毙,其后叶陵迟,遂致覆国,未必不由此也。"
孙权早年在他接其兄孙策的班后,处于魏、蜀两雄之间,独保江东一隅。特别在吴、魏赤壁之战,合肥之战,吴、蜀彝陵之战,以及南拓交趾,开土辟疆,都表现出这位"碧眼儿"的英主之姿。尤其在蜀亡之后,强魏压境,他不得不对曹丕这样一位后生俯首称臣的时候,能够"屈身忍辱",也有不凡的表现。有一次,魏主向东吴索要珍珠、玳瑁、孔雀、象牙等贡品,逾于常规。他的部属都认为魏主太过分了,欺人太甚,应该予以严词拒绝。他说了一番很精彩的话:"这些珠宝财物,相对于我东吴的安危来讲,不过是砖头块罢了!既然魏主喜欢这些,追求这些,不正说明他昏暗无能嘛!不正是我们所希望的嘛!"所以吴政权能坚持到比蜀亡,魏亡以后又二十多年,才降于晋,确是孙权给吴国打下的坚实基础。
在中国封建社会中,凡高龄皇帝执政到晚期,除极少数英明者外,大半都走向了自己的反面。
这种无妨称之为"孙权现象"的产生,在宋朝洪迈的《容斋随笔》里有这样一段议论:"三代以前,人君寿考有过百年者,自汉、晋、唐、三国,南北下至五季,凡百三十六君,唯汉武帝、吴大帝、唐高祖至七十一,玄宗七十八,梁武帝八十三。自余至五六十者亦鲜。即此五君而论之,梁武帝侯景之祸(差不多把南京又完全彻底地毁灭一次),幽辱告终,旋以亡国。玄宗身致大乱,播迁失意,饮恨而没。享祚久长,翻以为害,因已不足言。汉武末年,巫蛊事起自皇太子、公主,皆不得其死,悲伤悉沮,群臣上寿,拒不举觞,以天下付之八岁儿。"
接着他提到了孙权:"吴大帝废太子和,杀爱子鲁王霸。唐高祖以秦王之故,两子十孙同日并命,不得已而禅位,其方寸为如何?然则五君虽有崇高之位,享耄耋之寿,竟何益哉!"
衰老是生理现象,中国的皇帝,由于性特权的原因,纵欲伤身,更促使器官的老化过程加速,于是无法像风华正茂时那样日理万机,圣躬睿智,也无法像初登大位时那样掌握情况,了解实际。而所有老年皇帝最容易有的功名欲,树碑欲,宠幸欲,接受阿谀奉承,万岁万万岁欲,便特别的强烈。这样,便必然要相信一些不该相信的小人,而排斥一些不该排斥的君子。在奸佞嬖幸,宠臣爱姬包围之下,失去了最起码的清醒。自然就倒行逆施,胡作非为,弄成坏人当道,百姓倒霉的局面,这些老年领袖总是亲手把自己一生英名埋葬,从而造成国家民族的灾难。
因为在封建社会中,一位统治者的死,必定面临着权力再分配的一番厮杀,统治的时间愈久,播种的苦果愈多,厮杀得也愈残酷,而且往往要经过多次反复,方能定局。
"及臻末年,弥以滋甚。"《三国志》这个评语正是说明了孙权到了晚年,这位曾经英明过的吴大帝,也摆脱不了自古以来的"老年领袖病",逐渐走向他辉煌的反面。宠信非人,流放良臣,后宫纷争,嫡庶疑贰,所有他在清醒时决不干的事,现在干得比谁都厉害。用吕壹则排陷无辜,信陆逊却受谗而死,疑诸葛恪而又使其总揽一切,立后立子以致播乱宫廷,遗患不已。这些中国历朝历代的老年政治的必然现象,在吴国都出现了。
孙权自公元229年即皇帝位后,迁都建业;公元230年,不听谏阻,派甲士万人渡海,求夷州、澶州不毛之岛,追求功业;公元233年与辽东公孙渊通好,企图联盟反魏,结果事与愿违。然后,又不顾国力,频繁向魏发起进攻。从这时起,都在表明他由清醒走向昏聩,由振作走向没落,由建设这个政权走向毁灭这个政权,在中国皇权政治中,除极个别的高龄皇帝外,大多数都难逃脱愈老迈愈昏庸,愈糊涂愈祸国殃民的必然规律。
由于魏、蜀持续近十年的战争,江东暂处局外,又加之有长江天险,和陆逊等将帅主军,孙权得以偏安一隅。于是,他活着的时候,这些矛盾虽然暴露,但不至于酿成灭国之祸,等到他死后,内乱一起,自然是国无宁日了。宗室孙峻是在孙权死前力保诸葛恪上台的干将,等到诸葛恪权重倾主,也危害到他利益的时候,他又支持孙亮把这个诸葛恪,于召见时杀掉。一番血腥味尚未消除,孙峻死后,他弟弟孙开始专权,孙亮亲政以后,受不了这个孙,要除掉这位重臣,事泄,他也被废了。随后,孙休接位,不久,这位吴主又演出杀诸葛恪那一幕戏,把孙干掉了。诸如此类的宫廷之乱,都是孙权埋下的祸根。在三国中,宫廷内部的血腥屠杀记录,吴国堪称冠军,这决不是"碧眼儿"盛时所能逆料的。
他当然并不想这样,但封建皇权的交接,是以父死子继的形式出现的,父皇不咽最后一口气,皇子永远是储君。只有极少数情况下,老皇帝乐意地或不乐意地交权当太上皇。因此,皇子的心理状态是矛盾的,他一方面希望老子早死,他好早日登基;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老子一死,他面对着老子留下来的这一摊时,这世界上唯一能够是他信得过的,可以提供帮助或保护他的人,也就失去了。所以,这时候的幼帝,如同鸡雏刚刚走出蛋壳,是最软弱不过的了。历史上有那么多早殇的小皇帝,就是这立足未稳时被人搞掉的。他的儿子孙亮之被迫离位,就是这样的。
孙权自己也是非常明白的,他说过:"子弟不睦,臣下分部,将有袁氏之败,为天下笑!"但他统治的这个吴政权,到了他的晚年,还是走上了袁绍这个家族内乱,自取灭亡的道路。一个知道悲剧发生的原因,却不能避免这悲剧发生的人,恐怕倒是真正的悲剧了。
伟人的影子
民间有句谚语,叫做"西蜀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常用以讽刺那些突然走到生活的舞台中央,当上了大角色的小人物。
三国后期,等到廖化上场,诸葛亮治下的西蜀,确实是强弩之末,像样的,能拿得出手的将领,已经再物色不到了。这也说明诸葛亮尽管英明无比,伟大无比,但他未能为蜀国准备足够的人才,这是他的极大失策。一直到死的那天夜里,他哀叹平生所学的兵书,遍观诸人,无可传授者,最后只好勉勉强强地传给了姜维。
于是,姜维就继承丞相的遗志,继续一而再,再而三地北伐中原。
其实廖化这个先锋,是位很有头脑的军人,他对姜维的屡次三番的无效进攻,劳民伤财,将士离心,国力凋敝,是有他的不同看法的:"兵不战,必自焚,伯约之谓也。智不出敌而力小于寇,用之无厌,将何以存?"说实在的,不仅在战场上,即使在生活中,也很害怕这种不自量力的行为,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明知不行,还要充行。作家就是作家,不一定非要当作家老爷,非要别人供着你,向你顶礼膜拜。假如你真正令人敬服,也还罢了,而实际上却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就要闹笑话。所以岂止姜维在军事上的盲目进攻呢!生活里,文坛上,这等失去自我感觉的人,几乎到处可见的。
但诸葛亮将兵书传给姜维,多少也是看中他能延续自己的方针政策,特别是北伐路线的坚定意志上。这也是所有伟人必定要安排的身后事,必定要找一个能一以贯之的接班人。但他疏忽了一个重要的变化,他北伐时,有赵云、黄忠、魏延这些名将,和蜀中精锐部队,可姜维来当指挥官时,只有廖化可供驱使,兵员已因多年征战,疲惫不堪,怎能像他撰写前后《出师表》那时的庞大阵势呢?今昔对比,显然不可同日而语了。
所以,一个伟人,便是一个时代。当这位具有时代意义的伟人,在他离开这个世界后,他的影子,还长长地笼罩着这个国家,始终摆脱不了。从理论上讲,这似乎是好事,后来人可顺着伟人走过的足迹,继续向前。但从千变万化的现实生活来讲,又绝不是一件太值得庆幸的事。因为生活进程如长江之水天上来,不会停留在伟人死亡的那一天,永远定格在那里,停滞不前的。而日新月异的形势,无论如何,已是后来人面对着的课题,亡灵是再也不能指望的了。
对于西蜀来讲,诸葛亮的时代,随着他的去世已经结束。如果看不到魏蜀吴三国的变化,持续兴兵伐魏,继承诸葛亮的衣钵,做妄想北定中原,恢复汉室的梦,那就是在自取灭亡了。
当时魏国由于内部纷争,无力进攻,吴国由于权力更迭,自顾不暇,而蜀国由于长期征战,兵疲民穷。在这个相对稳定的局面下,姜维本应一改诸葛亮的极武黩征的政策,厉兵秣马;筑垒构防,养精蓄锐,以逸待劳。或许在邓艾、钟会征蜀时,不至于一败涂地,到不可收拾的程度。
谯周在诸葛亮活着的时候,就谏阻过北伐,现在又著《仇国论》,就是要改变这种事实证明是失败的政策,但悲剧在于谁也走不出诸葛亮的影子,明知此路不通,还要硬着头皮走下去。
对于诸葛亮的过高评价,有识之士的看法,从来是和《三国演义》的推崇一直存有歧见的。若从实践来看,从他的决策,到他的治绩,到他的用人,到他的北伐,到他对于手下名将魏延的嫉妒情结,这个"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军师,对于他治理的蜀国,可以说是乏善可陈的。
应该说,诸葛亮作为一个极有才能的政治家,是毫无疑义的,但作为一个极有才能的军事家,就值得商榷了。他事实上并未打过大仗,有名的赤壁之战,是周瑜指挥的,他当时在场也是一个盟军方面的观察员而已。他本人,除了七擒孟获外,也没有打过太大的胜仗,因此说他是一个理论大于实践的军事家,比较符合他的实际。
所以,他和马谡在兵法上特别谈得来,都是习惯于脱离实际的沙盘作业,执拗于本本主义的共同心声。后来,街亭失守,马谡砍了头,孔明挥泪的同时,竟无一点自省,这就是伟人的固执了。
其实,他刚出山时,魏、吴尚不成气候,汉末大乱犹未定局之际,正是大展身手的机会。此其时也,诸侯蜂起,谋士如云,君择臣,臣亦择主,这些才俊们在政治上纵横捭阖,翻天覆地,谋君图国,创基立业;在军事上挥师千里,夺城掠地,厮杀征战,兵戎相见,可算是一个斗智角力的最好赛场。
但孔明所确立的建国大纲,正如崔浩所论,龟缩到四川盆地,实在不很可取,然后就是频繁发动北伐,十余年,未建寸土之功,却耗尽了蜀国的实力。阿斗是个一代更不如一代的皇帝,哪有更改相父策略的胆量,连对北伐提个意见,还给驳了回来。阿斗当皇帝以后,独有这句不赞成相父北伐的话,是说对了的,虽然他的出发点并不是正确的。可惜他这个皇帝是傀儡,如他说话算数,制止北伐计划,修边固防,诸葛亮不会积劳成疾,西蜀也许不会很快亡国。但生活在诸葛亮影子里的阿斗,也只有照章行事。所以,没有诸葛亮的蜀国,仍是一个有诸葛亮的蜀国,在国策上了无改变,只好在伟人的影子下,一条道走到黑了。
有的伟人的悲剧,止于他死而止;有的伟人的悲剧,如果像影子似的总不消失的话,势必会阻滞历史滚动的车轮,而造成更严重的不幸后果。所以,当蜀国有人意识到这条伟人的路,应该改弦更张的时候,邓艾、钟会的大军,已浩浩荡荡地逼近国门,并势如破竹直杀成都而来,即使把诸葛亮的儿孙都请出来,也救不了灭亡的命运了。
蜀事之败,关羽失荆州,刘备败夷陵,是不能辞其咎的,但这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在人格上无可非议的伟人,就没有一点责任吗?所以,伟人的影子拖得太长,总不是一件好事。
宫廷的血腥
在《三国演义》中,公元200年曹操因衣带诏杀董承、王子服,诛董妃;公元254年司马师仍因衣带诏杀夏侯玄、张缉,诛张皇后,故事情节一样,人物身份一样,场景地点也一样,只不过时间相差半个世纪罢了。
这似乎是曹操作恶的报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死了,他的后代替他承受。中国人特别崇尚报应,越是没有办法,越是不敢反抗的中国人,也越是相信这种报应,寄托于这种报应,图那一刹那间的痛快。所以特别相信冥冥之中,肯定有一主持公道的上苍,虽密室之语,也纤毫必闻,于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百姓可以出一口鸟气。但由于现实并不是都能讨得一份公道的,就只好再加上"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两句,借以自慰。
公元254年,魏司马师废曹芳,立曹髦;紧跟着,公元258年,吴孙如法炮制,废孙亮,立孙休。大臣擅自决定皇帝的去留,在封建社会里,是属于大逆不道的行为,只有董卓才干得出来。所以,汉献帝衣带诏事发以后,甚至还发生过伏后事件,曹操也不敢轻易把献帝废掉。司马懿对于曹爽专权,曹芳暗弱,也未对这位邵陵厉公采取什么拥立新君的措施。但他的儿子司马师强大到足以不买旧秩序的账,而且嫌曹芳这位帝王有碍他的发展,于是,废帝另立。他开了这个头以后,东吴的孙随后仿效,然后,他的弟弟司马昭也来这一手。这种不约而同的连锁反应现象,在历史上是常见的。
同年,九月称帝的孙休,十二月就把扶他上台的孙杀了,并诛三族。公元260年5月,被司马师选中为帝的曹髦,杀司马昭不成,反而因此受害。虽然一则成功,一则失败,但实际也是一种连锁反应。当然,曹髦敢于发难,受孙休杀臣成功的启发,才敢贸然行事,也是有可能的。
所以,在社会现象中,类似相同的历史,常常不期然地重演,蔚然成风,不是什么怪异。这种惊人般的相像状况,联袂而来,绝非偶然,而是时代发展趋势的必然。在三国末期的这类皇室衰微凌夷,权臣予夺予取的事例,也是由于当时政权处于新旧交递之中,很自然的产物。
这种新的统治者对于旧的统治者的残酷屠杀,在中国长期封建社会里,是正式改朝换代前经常出现的插曲。由于这种东方式的权力更迭,总是按其专制政体的野蛮血腥程度来决定屠杀的规模,所以,不流血是不可能的。因此曹操对于汉献帝的镇压,和司马师对于曹芳的废黜,不存在任何因果关系,而是一种权力争夺的必然规律。在专制国家中,只有这一种或你死,或我活的解决办法。
所以,在中国历史上,每一个"仓皇辞庙"的君王,命运或者下场,大抵是相同的,甚至到了已无断头台的近代。东方社会里仍然由于缺乏最起码的民主程序,因此,某个领袖人物的政治生涯,一旦突然非正常的终结,与生命的死亡,人身的消灭,实际上等于是一回事。
在中国超稳定的统治结构中,任何变化,都只能是表面的,换汤不换药的。一个新上来的主子,与下台主子的区别,就在于坐在金銮殿上的面孔的不同罢了,实质体制是不会作大的改动的。因此,所谓的改朝换代,只是权力层面上的人事更迭,而对于不变的制度,并无触动。所以,这就保证了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不论哪个阿猫阿狗当上了皇帝,只要坐在了龙椅上,很快就被人推翻者不多。中国人能够接受或者忍受任何庸君、昏君、暴君的缘故,就是因为这不变的制度像桎梏一样,所养成的毫无反抗精神,失去思想能力的奴性。
鞭子是第一位的,至于拿鞭子的手,换来换去,对于挨打的屁股来讲,是无关紧要的。
换汤而不换药,这就是中国封建社会改朝换代的实质。也因为只有形式的变,而无内容的变,中国的封建社会,才延续了几千年。甚至辛亥革命以后,皇帝没了,和小农经济相联系的封建思想的残余,却并非随着皇帝的消失而消失的。
历史这面镜子
人是感情的动物,世界上一切人类的活动,无不是由于人类感情所催发而生成的。所以,爱的感情,是一种促进人类进步的原动力,恨的感情,同样也是一种推动社会发展的力量源泉。
恨,是人性恶的一种强烈表现形式,正如爱是人性中最善良、最美好的感情的流露一样。恨所体现出来的种种乖戾悖谬,阴刻卑劣,残忍险毒,暴虐严酷,一直到杀人越货,伤天害理,疯狂报复,人性丧失。是由于人类先天的从物质到精神的占有欲望,和几乎属于本能的排斥异己的垄断心理,与后天的社会不公正,人类不平等以及正义、邪恶、良知、罪行等外部环境所产生的严重冲突,而使心理失去平衡的状态下逐步形成的。
作为统治阶层的人物,上至帝王、宗室、后妃、储子,下至将相、官僚、吏属、衙役,这些人在对付被统治者的反抗时,常常由于集团利益,能够惊人地保持一致,但在统治集团之间,因实力的强弱,地盘的大小,权益的多寡,利害的轻重,而形成的矛盾冲突则表现在你死我活的内部斗争上。那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就叫权术。而对于权力层面的人物来讲,权术,是一种必要的生存手段。也是人性恶的一种展现方式,《三国演义》一书,就是一本讲权术的书。从刘、关、张桃园结义开始,以崇高的感情外衣掩盖下的本非良善的结契,到最后邓艾、钟会的二士争功,死于非命为止,贯彻始终的无不是人性恶的表演。恶,推动着"合久必分",同样是恶,又促进了"分久必合"。
由于恶,在这同一战场上,魏延、杨仪在前,邓艾、钟会在后,演出了情节故事,矛盾冲突大同小异的火并的悲剧,毫无疑问,是导演这出戏的诸葛亮和司马昭,把握住一山不容二虎的人性恶的本质,驱使他们产生出不共戴天的互相厮杀的仇恨。但也应该看到,同样由于恶,在毫不容情地加速着魏亡、蜀灭、吴降的进度,使时代跨入一个新纪元,从这个意义上说,恶,也是一种历史的必然。这一切,都不以人们的善良意志为转移。于是,善善恶恶,爱爱仇仇,就是人类感情活动的全部内容。
正因为这种强烈的爱和恨,善和恶的推动,使社会的变化加快,使人类的竞争加剧。于是,聪明才智的超常发挥,精神世界的飞跃升华,便成为可能。
所谓乱世出英雄,并不是上天安排,英雄多生于乱世,而是乱世能创造更多的磨炼机会,以及可以脱颖而出的机遇。太平盛世,按部就班,长幼有序,循规蹈矩,英雄就不大容易找到用武之地,无用武之地,也就显不出盖世英雄。所以,由治到乱,或者由乱到治的过程,总是人才辈出的时期。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在三国这段九十六年的历史时期内,得到最充分的论证。
自黄巾起事,天下大乱,于是干戈四起,烽火不止,此其时也,诸侯蜂拥而动,豪杰不安于位,正是风云变幻,群英际会的良机。董卓跋扈,吕布骁勇;曹操枭雄,刘备韬晦;袁氏兄弟,逐鹿中原;荆州刘表,举足轻重;江东孙氏,虎踞龙蟠;诸葛孔明,定计三分,俱是不可一世的领袖人物。乃至于关羽、张飞、赵云、马超,鲁肃、周瑜、吕蒙、程普,张辽、乐进、于禁、许褚等武将,到徐庶、庞统、法正、谯周,荀彧、荀攸、贾诩、郭嘉,张昭、顾雍、诸葛瑾等文臣,称得上人才济济,群星璀璨,才演出了精彩千古的三国英雄会。
等到魏、吴、蜀立国称帝以后,基本步入正轨,虽然还有司马懿、陆逊、魏延这类杰出人物出现于国与国之较量中,但叱咤风云者,已寥若晨星矣!到了三国末期,也就只有邓艾、钟会差可比拟。至于蜀之姜维、吴之诸葛恪则更是等而下之了。
这也可以说明人才成长的一个总规律,战争(从政治、军事、经济,当然还要包括各式各样的厮杀较量)是启动才智产生链式反应的最有效的起爆器。
所以,《三国演义》这部小说,从第一回汉光和七年(174年)、中平元年(公元184年)黄巾起事写起,洋洋洒洒,到最后的第一百二十回晋咸宁六年(280年)、太康元年(280年)吴主孙皓降晋为止,以七十余万字,把魏、蜀、吴三国兴亡盛衰的九十六年间纷繁复杂的事件,数以千计的人物,有条有理,有声有色地表现出来,要言不烦,精彩纷呈,确实是中国文学宝库中的一部辉煌的作品。
因为中国人有记载历史的悠久文化,也有演义历史的古老传统。这部书就是融正史记载和民间演义于一体的杰作。从"以史为鉴"的角度来考察,再比不上这部书,使我们得到更多的历史启发了。所以,在明清,这部《三国演义》,又被称之为"第一才子书",可见它在中国人心目中的分量。
这部小说的价值,就在于它是一部难得的历史小说,是记录了三国这样一个特别生动深刻、复杂丰富年代里的历史小说。因此,无论什么时代来读,无论什么社会体制下读,更无论什么人来读,都会具有相当深刻的现实意义的。这部小说中无数人物的感情世界,生存空间,命运走向,人生历程,都能供后来人参照,并从中获得启示。
爱和恨的感情,构成了历史,遂像一面镜子,供后人借鉴。
甚至到结束这部小说的最后一个人物,那个残酷的暴君孙皓,是如何令人发指地倒行逆施、祸国殃民,再返回本书第一回汉末那个战乱频仍,民不聊生,陈尸遍野,饿殍千里的年代,似乎也就是整个中国漫长历史的写照。在这几乎是数千年中国人命运的微缩篇章里,读书的人难道还会得不到生存奋斗的启示么?
三千弱水,取一瓢饮,这部积累了几乎是中国人全部智慧的《三国演义》,即或是一鳞半爪,也是一种生存的学问。在认识人生,体味人生,奋斗人生,改变人生的过程中,能使我们稍稍聪明一点的话,不也是件有益的事情么!
三国的人口
在中国封建社会中,凡王朝标明为"末"的时期,都是老百姓饱受痛苦的灾难岁月。汉末三国时期,如此,唐末、宋末、元末、明末、清末,无不如此。
一棵大树的砰然倒下,不外乎外力的突然摧折,或内部的逐渐败朽。而一个偌大王朝的覆灭,通常倒都是内因在起催死的作用,东汉末年,就是这样走向终结的。第一,天灾频仍,民不聊生;第二,官员贪黩,朝政腐败;第三,奸佞握权,虎狼当道;第四,恶行猖獗,昏天黑地。然后,黄巾遍野,赤地千里,诸侯蜂起,乱世攘争;然后,三国鼎立,征战不止,山河分裂,将近百年。
凡分裂,必定有战争,凡战争,必定要死人。据钱穆《国史大纲》:"蜀亡时,户,280,000,口,940,000。内带甲将士102,000,占全数九之一。吴亡时,户,530,000,口,2,300,000。内兵230,000,占全数十之一,吏32,000,后宫5,000。魏,平蜀时,户,663,423,口,4,432,881。三国合计约得,户,1,473,423,口,7,672,881。"钱穆说,"就全史(指中国全部历史)而言,户口莫少于是时。大体当盛汉南阳、汝南两郡之数。三国晚季如此,其大乱方炽时可想。"这就是汉末三国时期的人口概况。
曹操在一首题名《蒿里行》的诗中,描写了当时中原一带的悲惨景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公元263年,蜀亡,公元264年,魏亡,公元265年,司马炎称帝为晋,中原统一,老百姓总算摆脱战争阴影。公元280年,也就是西晋太康元年,吴亡,全国统一。此时全国的总人口数为16,000,000,与现在的上海市、北京市人口相差无几。而在公元156年,东汉桓帝永寿二年,全国总人口已经达到50,000,000。
这一百年的仗打下来,只剩下三分之一人口,中国人为分裂付出的代价,也太沉重了。
章太炎评曹操
在中国帝王级的人物中间,曹操是真正称得上为文人的一位。他的文章写得有气概,诗歌写得有声势。***都赞叹过的,"东临碣石有遗篇",颇透出古今两雄惺惺相惜之意。老实说,文学家玩政治,和政治家玩文学,都有点票友性质,是不能正式登场的。在中国历史上,有几个像曹操这样全才全能的政治家兼文学家呢?因此,他的一生,既没有出过政治家玩文学玩不好丢人现眼的闹剧,也没有出过文学家玩政治玩不好把小命搭上的悲剧。所以,鲁迅先生说:"曹操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个英雄,我虽不是曹操一党,但无论如何,总是非常佩服他。"
民国大学者章太炎,也是一个最铁杆的拥曹派,曾作《魏武帝颂》,赞扬备至。"夫其经纬万端,神谟天挺。出师而猃狁襄,戎衣而关洛定……加以恭俭,申以廉谨。廷有壶飧之清,家有绣衣之警。布贞士于周行,遏苞苴于邪径。务稼穑故民繁殖,烦师旅而人不病。信智计之绝人,故虽谲而近正。所以承炎汉之,握中原之魁柄。夫唯其锋之锐,故不狐媚以弭戎警。其气之刚,不宠贿以耍大政……"这样一篇朗朗上口的四六文章,对曹操的总体评价,应该说是相当公允的。
对曹操的评价,因文化程度的不同而异,低者,视为奸雄,中者,视为枭雄,高者,视为英雄。
《薤露》
"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这是曹操《薤露》诗的后八句,写的是董卓胁帝西迁长安,焚毁洛阳的情景。
人们习惯把汉代分为西汉、东汉,就因为其首都地理位置所定。从汉光武帝刘秀定都洛阳时起,到三国时,已有二百多年的经营历史。华宫宏殿,芳园秀苑,繁街闹市,良驷华轩,其规模并不亚于长安的。在晋人张衡的《两京赋》中,对洛阳当年富丽堂皇的盛况,很是赞美不绝的。可东汉末年董卓的这一把火,蔚然王气的洛阳,一国之首善之区,曾经有过数十万口人的大都市,只残留数百户人家,岂不哀哉?
历史上不止一次出现过野蛮灭绝文明的大倒退,董卓迁都长安而焚洛阳,就是非常典型的一次。"火焰冲天,黑烟铺地,二三百里,并无鸡犬人烟。"这把火比起秦末那位输急了的项羽,在阿房宫放的一把火,烧了三个月也不灭的气势,可能差一点点。但其残暴程度,则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董卓杀富户,徙贫民,富者获死于非罪,贫者瘐毙于徙途,即或幸免者,也难逃蹂躏践踏的虎狼之军。于是,河洛一片焦土,赤县千里,夷为平地,数劫不覆。
黄巾也好,董卓也好,所有来自文明程度较低,物质状况较差的草根阶层,一旦牧民手里赶羊的皮鞭子,换成枪杆子,一旦农民手里耕种的锄把子,换成印把子,对于被他们踩在脚下的城市,是绝不留情的。践踏、破坏、毁灭、焚烧,便是他们发泄仇恨的唯一方式。尤其当他们拥有生杀予夺之权力,作威作福之能量,宣泄性欲之随便,聚敛金银之轻易,那是绝对不会客气,不会谦让的。
每个人的灵魂最隐私处,总是存在着善和恶的碰撞,甚至交战。善控制得住恶,能成为一个正常的社会人。善若约束不住恶,必定如癌细胞扩散那样,愈演愈烈。而社会不能抑制不住恶病毒的蔓延,个别人的恶自然要发展为集团性的恶,而集团性的恶又被低智商,低素养,低理性的痞子先锋操控,必然便是一场不可收拾的人间悲剧。
中国文明史的每一次倒退,都是这些破坏力大,报复心强,作恶绝不手软的勇敢者所制造的"杰作"。
无奈苍天
《三国演义》一开头,灵帝建宁二年,温德殿屋梁上掉下一条青蛇,接着大雷大雨,坏却房屋无数。建宁四年,洛阳地震,海水倒灌。光和元年,雌鸡化雄,六月,黑气十余丈,七月,有虹现于玉堂……灵帝慌了,忙问这些灾异说明什么问题。大臣认为,这是上天不高兴的表示。
东汉王朝衰落的末期,灵帝昏庸,宦官操纵,政治黑暗,浊吏横行,大兴冤狱,民不聊生,灾厄频频,哀鸿遍野。御史们就以冰雹地震,房倒屋坍,狂风海啸,宫殿毁坏等灾异现象,以此证明连老天爷都容忍不了,这就是所谓上天示儆,要统治者改邪归正。其实,灾害从来如此,只不过由于老百姓忍无可忍以后的微弱抗议,统治者听不进去,才借助于天象来表达这种愤怒。坐在龙椅上的统治者,才不在乎什么天象呢?越是日暮途穷,越是倒行逆施,也越是加紧镇压。被统治者在高压统治下,任人刀俎,无力推翻,天神崇拜等于捆住了自己的手脚,可怜的老百姓就更寄希望于老天爷来收拾了。
然而,苍天对这些昏君,暴君,根本是无可奈何的。即使真的降下什么天塌地陷的灾难,住在金銮殿里的皇帝,除非革命者的刀枪,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是一点罪也挨不到的。倒霉的,还不是老百姓自己嘛!
可这是历代中国人在黑暗统治下,唯一能够自慰的办法,这些制造老百姓苦难的皇帝,等老天爷收拾。还幻想着今天不惩罚这个坏蛋皇帝,明天也会把他送到绞刑架上的。正是这种容易苟安现实,容易自我安慰的国民性,才使得封建社会在中国延续数千年,而落后于世界的进展吧!
蔡邕与董卓
提到蔡邕的死,必然要涉及两个人,也就是《三国演义》开始时就出现的董卓和王允。这两位,一为武将,一为文臣,一为丘八,一为书生。按道理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蔡伯喈有一百个理由应当死在董卓手里,他也有过要杀他的意思。然而,杀人如毛的军爷,却对这位大师,表示出一个大老粗干部,对于知识的莫大尊敬和言听计从;相反,同是知识阶层,同是文化精英,却被女人般的嫉妒心所控制,对比他强许多的同行,略无顾惜,毫不怜悯,本人央求也不行,大家说情也不行,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就推下去杀了。
在非正常死亡的中国文人中间,如果说投江的屈原,算作领衔人物,杀头的蔡邕,也该排在死鬼榜的前列。世事难料,应该杀他,而且精于杀人之道的董卓,没有杀他;不应该杀他,而且说实在也不大精于杀人的王允,却下令将其处死。由此可见,文人要狠起来,有时候比武人更杀气腾腾。
按说,王允和蔡邕有着较多的共同经历,都为反过宦官干政而战斗过,都因为斗不倒阉竖而饱受陷害过,都被迫逃亡在江湖间流浪过,都有一颗爱国爱民的拳拳之心,应该能找到一些共同语言。可是,性格上的差异:王允,较偏执,认死理,心胸狭隘;蔡邕,较豁达,不拘泥,思路开阔。王允,只有小圈子的来往,颇冷清;蔡邕则有过往密切的文人朋友,如桥玄,马日,王朗,卢植,曹操,很热闹。王允,"刚棱疾恶",大概活得比较累;蔡邕,会"大叫欢喜,若对数十人",这种多血质的性格,估计活得要比较轻松些……
或许这就是两位知识分子素不相能,形同水火的原因,而气量较小的王允,对这样一位风头太足的人物,肯定是会在心底里骂娘的,这种同类间由歧异生出的嫉妒,那是很可怕的。"中平六年,灵帝崩,董卓为司空,闻邕名高,辟之。"假设董卓也有一点文艺细胞,能写得几句歪诗,几笔孬字,还自费出版过一两本小册子之类,就怕也会像王允这样鼠肚鸡肠了。
来了,就放手使用,这倒显出粗人的可爱了。"到,署祭酒,甚见敬重。举高第,补侍御史,又转持书御史,迁尚书。三日之间,周历三台。迁巴郡太守,复留为侍中"。老实讲,外行领导内行,固然弊端多多,但似懂非懂而装懂,略知皮毛硬充行家里手,门窍不通却非常敢想敢干,甚到敢于蛮干的半瓶醋的顶头上司,那好像麻烦更多。
董卓,大老粗,知道自己知识不起来,但不装知识分子,既不到中关村买张假文凭,也不到外国什么野鸡大学混个假学位,更不捣腾一些洋垃圾到国内来装新左派,而是找一个现成的大知识分子,来装点他的门面。开始,蔡邕拒绝了,董卓威胁他:蔡先生,你要不来给我做事,"我力能族人"。什么叫"族",就是满门抄斩。他一下腿软了,雇了一辆牛车,慌不迭地从杞县赶往洛阳报到。牛屁股被鞭子打得皮开肉绽,总算没误期限,战战兢兢地上班以后,想不到颇受重用。居然,这个杀人如毛的军阀,有时,还把蔡邕的话当话。"卓重邕才学,厚相遇待,每集,辄令邕鼓琴赞事。"
董卓,作为屠夫,罪该万死,在肚脐上插一支蜡烛,点天灯,是他应得的下场。但是,作为对蔡邕破格相待的上司,没有知识分子的忸怩拿捏,酸文假醋,尽显老粗本色,确是倾心相待,我想,蔡邕作为知遇之人,为这个坏蛋的结束,说几句纯系个人感念之语,也不至于要杀头弃市。他本可以不说,他要是聪明人的话,他要是了解王允那种寡妇心态的话。但他,就是那个真性情,毫不设防的蔡邕,还是把不说也可的话说了出来。没想到,"殊不意言之而叹,有动于色"。
好!这下子被抓住了话把。"允勃然叱之曰:'董卓国之大贼,几倾汉室。君为王臣,所宜同忿,而怀其私遇,以忘大节!今日诛有罪,而反相伤痛,岂不共为逆哉?'即收付廷尉治罪。"积怨多年,妒仇嫉恨,终于等到了这样一个得以报复的机会。
其实,王允也很卖力地给董卓当差,"董卓迁都关中,允悉收敛兰台、石室图书秘纬要者以从。既至长安,皆分别条上。又集汉朝旧事所当施用者,一皆奏之。经籍具存,允有力焉。时董卓留洛阳,朝政大小,悉委之于允"。正因为他同样为这个几倾汉室的大贼,鞍前马后地服务过,所以,他在治蔡邕罪时,不提这一段,只是抠他不该因私恩而忘大节。
可怜的大师只要求给他留条命,"乞黥首刖足,继成汉史",王允听都不听,拂袖而去。"士大夫多矜救之,不能得。"太尉马日,一个在中国做了大官的外国人,实在看不过去,跑去对王允讲:"伯喈旷世逸才,多识汉事,当续成后史,为一代大典。且忠孝素著,而所坐无名,诛之无奈失人望乎?"王允说:"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方今国祚中衰,神器不固,不可令佞臣执笔在幼主左右。既无益圣德,复使吾党受其讪议。"
马日走出门来,仰天大叹:"王公其不长世乎!"果然,蔡邕被杀以后不久,王允也被董卓余部砍下了脑袋。这是发生在公元192年的事,一个妒人的小人,和一个被妒的大师,就这样匆匆谢幕,走下舞台。
董卓烧洛阳
董卓是一个地道的杀人不眨眼的屠夫。他被何进一纸公文招来东都洛阳,就注定这个城市的毁灭。有句成语,叫做"引狼入室",就是这个意思了。国舅何进本意是想借助外力,来削除异己,但没想到连自己的小命,也保不住。
在当时的军阀混战中,山东诸侯对于董卓来说,还是不可轻视的敌对力量。所以,李儒建议迁都洛阳,留一块骨头让那些诸侯们争夺,自己远避到长安去。这主意,一石二鸟,一拍即合,立刻采纳,西去长安。董卓自然不会把洛阳完整地留给他的敌人,在报复心理的恶性发作下,当"即差铁骑五千,遍行捉拿洛阳富户,共数千家,插旗头上,大书'反臣贼党',尽斩于城外,取其金赀。尽驱洛阳之民数百万口,前赴长安。每百姓一队,间军一队,互相拖押;死于沟壑者,不可胜数。卓临行,教诸门放火,焚烧居民房屋,并放火烧宗庙宫府。南北两宫,火焰相接;长乐宫廷,尽为焦土"。
董卓火烧洛阳,汉王朝也就宣告寿终正寝了。
等到孙坚逼进洛阳时,"遥望火焰冲天,黑烟铺地,二三百里,并无鸡犬人烟"。连后来曹操提起此事,还感伤不已的。"旧土人民,死丧略尽,国中终日行,不见所识,使吾凄怆伤怀。"东汉一国之都,蔚然王气的洛阳,只残留数百户人家,岂不哀哉!
恶是一种很容易流行起来的社会病,尤其在一种官方提倡的情势下,所谓"吴王好剑客,百姓多创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恶就变得不可遏止,益发猖獗。希特勒统治的第三帝国时期,对于犹太人,从开始的歧视、迫害、虐杀,后来演变到集中营、焚尸炉,到成千上万的大屠杀,到灭绝整个民族的法西斯兽行,参与种族灭绝的刽子手,固然是那些罪恶滔天的战争罪犯,穷凶极恶的党卫军。但德意志民族就不负一点责任吗?那些被鼓噪起来的群众,那些狂热蜂拥的青年,那些向犹太人的铺子扔石头,砸玻璃的居民,那些检举密报,给涂上黄星的犹太人施虐的街坊,不也起到大屠杀的帮凶作用吗?
当整个社会处于恶的流行病中,并不特别具有恶棍性质的普通人,也难免要受到传染的一面。如果大家都清醒,董卓一个人是烧不掉洛阳的,以此类推的话,许多付出沉痛代价的后果,那么也许就不会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