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天下三国 06

争议关羽

关羽在三国中,是个有争议的人物。

他的一生,过五关也好,走麦城也好,单刀赴会也好,水淹七军也好,后来人的看法,大致能取得共识。独有降操、释操这两件事,众说纷纭,评价不一。有赞美者,如李卓吾先生,"云长是圣人,是佛!"也有持批判论者,上纲曰:投降主义,背叛组织,丧失立场,玩忽职守,贻误军机,分不清大是大非,模糊了敌我界限……这两类观点截然对立。

褒者褒他的义,义薄云天,义重如山,便义无反顾。因此,降操是光荣的,释操则是高尚的。

贬者贬他,无论如何臣服了曹操,失了大节;华容道留下曹操一条生路,失了大职,都是不可饶恕的罪恶。

其实,就让他有争议好了,不必求得一致认识。何况已是古人,即使关老爷健在,大家看法不一,又如何?

中国人好绝对化,好则全好,坏则全坏。伟人一无瑕疵,被否定的角色,则一无是处,哪怕有一点点对的地方,也是错的。中国人老是盖棺论定不了,就是缺乏实事求是的精神。欲美化者,恨不能连伟人放个屁,也是香的。那错,当然也就错得正确。同样,欲丑化者,那个绑在耻辱柱上的人,肯定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坏透了的货色了。

对关羽降操、释操,两种看法所以如此分歧,和我们现在对许多问题的看法,对一些人,一些事的认识的分野,是差不多的,都因为卷进了太多的感情用事的成分,便像是戴上了有色眼镜一样。若是能够客观地,两分法地看待事物,好,不至于好得不得了,捧场的话让人听来肉麻;坏也不至于坏到比撒旦还撒旦,永劫不复。因为好事变坏事,坏事变好事,好和坏都不会永远绝对的。

最容易产生的偏激,并不在好与坏的本身,往往倒在于说好说坏的人,夹杂太多的个人感情成分。如同做一道菜,欲咸者,拼命加盐,欲甜者,大量加糖,其实菜就是菜,本味最佳。所以,美化论者越是不允许对恭维的对象,说一个"不"字,那么,说"不"的人也越来越多。丑化论者越是抹黑,越是搞臭,反过来不听这份邪的人也越多。所以,这些年来,一会儿我们看到多少头顶光环的神,一下子变成众人所唾弃的恶鬼,一会儿又有多少曾被视作万世不朽的东西,只不过是历史的垃圾。一会儿,毒草变为香花,尘土冰冻的作家和作品又重放异彩,一会儿明星成为臭狗屎,红人跌进泔水缸。这类碧落黄泉的反差,所以层出不穷,原因就在于我们一些人,太唯心主义,太形而上学,缺乏最起码的实事求是精神,和爱憎感情的过分介入,差异才会这样大相径庭的。

如果论说双方都能退回半步的话,尤其不滥用溢美之词,虚浮的评价多打一些折扣,这个被评价的人、事、物,也许更接近于本来的真实状态。同样的道理,对于否定的方面,除大是大非外,多一点宽容,多一点客观,也许会使评断多一点公正的。

褒要得宜,贬应适当。否则,由人及事,那些宁左勿右,矫枉过正,层层加码,极端绝对的政策偏差,就会像沉渣一样泛起来的。

南郡争夺战

赤壁大战,曹操输了,而且输得很惨。但一个失败了的,可并不等于完全丧失战斗力的对手,是绝不可以掉以轻心的。周瑜求胜心切,扩大战果,宜将剩勇追穷寇,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周瑜恃赤壁之胜,藐视曹操,结果在南郡吃了大亏,人地两失,身负重创,就是缺乏这种清醒所致。

一般来讲,实力较强,暂时受挫的对手,尤其不可小觑。若被其反咬一口,往往倒是致命的。因为,失败者的报复,要比成功者的报复,更毒,这也是一个必然的规律。

任何形式的战争,必有胜负之分。即或打个平手,也会有小胜或小负的区别。于是,胜负得失,输赢赔赚,必然要把战争参与者的胜方和负方感情中的恶潜质,充分煽动起来。这也是人类至今争斗不已,流血不止的原因。

决不认输的败者,会不择一切手段地复仇,做梦也想着东山再起,雪耻除恨。宜将剩勇追穷寇的胜者,一定赶尽杀绝地追求一个干净、彻底、全歼的境地,以防卷土重来。表现在战场上,便是尸陈遍野,血流成河;表现在政治上,便是君诛国灭,成王败寇;表现在经济上,便是火并鲸吞,你死我活……在理念抑制、明智封杀、心态失常的情况下,这种不可遏制的欲望强烈者,成为歇斯底里的战争狂人,差池一点的,也是耿耿于怀,不使敌手趴下,坐卧也不安的。而恶的结果,必然是无所不用其极。由于无所不用其极,惩罚也就随之而来。

这就是赤壁之战以后,孙权、周瑜不肯罢休,西取荆襄,北战合肥的决策由来。曹操当然也不甘心他号称八十三万兵马,轻易地败在东吴手下,自然要寻机报复,扭转败局。

于是,就有一场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南郡争夺战。

周瑜身为联军统帅,完全应该邀请刘备同攻南郡,使其在自己的辖制之下,予夺予取,主动权在手中掌握,何其从容自如?但他独吞胜利果实之心,加上嫉贤妒能,要赛一番风头的狭窄心胸,使他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一、他得独自去和犹有余力的曹操较量。二、给刘备、诸葛亮乘虚而入的机会。

如果双方联合攻下南郡之后,抓住刘备的一贯言行的仁义为先的弱点,周瑜可以毫不客气地坐领南郡,让诸葛亮气得干瞪眼;如果刘备这一回不那么仁义,也是有可能的,因为孔明不肯放弃这难得的机遇。至少,双方平分南郡,还有周瑜百分之五十的机会。可他却轻骑出征,渡江远击,中了曹操的伏兵之计。

由此可以看出,周瑜只知其一,刘备有窥伺南郡之心,绝不能让他得手。曹操但知其二,吴或蜀的追兵必袭南郡,而且预留锦囊妙计,以期转败为胜。诸葛亮却能知其三,利用周瑜来抵挡曹操败退途中的疯狂反扑,坐享其成。反过来,也等于依靠曹操去遏制周瑜得胜之师的骄纵气势。然后,在双方较量的空隙中间,矫诏发令,取得了荆州、襄阳,付了极小代价,获得极大成果。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巧者劳而智者得,这三个人的高低之分,也就一目了然了。

在现实生活中的功利面前,道德常常是向利害俯首称臣的,在物质社会里,处理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冲突,就成为一门永恒的艺术。这种两强相争,第三者从中获益的情况,或者你努力奋斗之后,别人趁机摘桃,捧走胜利果实的现象,是不可掉以轻心的。

当然,甘心情愿输棋者,就大可不必设防了。然而,纵观世界,这类傻子是很少很少的。

还是聪明点好。

马良进良言

赤壁大战以后,三分格局形成,刘备获得了一块地盘,过起相对稳定的日子。

此时,虽然失败了,但囊括天下之心,并未改变者,为曹操。取得了胜利,但求自保,小有拓展,便满足的,为孙权。曹操是枭雄,孙权为虎子,是进攻型的,是做得大事的领袖。刘备既无曹操的力量,也无东吴的根基,虽然打着光复汉室的旗帜,那不过是个遥远的政治目标。若无良臣勇将,他与刘表、刘璋相比,除去仁义的感召力外,并无太大的差别。所以,他得了荆州、南郡、襄阳以后,心中大喜,商议久远之计,准备在此安家立业了。这种心满意足的表现,充分说明了他是一个口头上的胸怀大志者,而实际上是很容易知足求安的人物。这块地盘比之周旋于下邳、小沛,亡命于新野、樊城,日子要好过得多了。如果曹操不跟他过不去,他也会在小沛、新野存身,并努力安分守己的。由于曹操不放过他,穷追猛打,逼得他与也受曹操压迫的东吴结盟,这样,才有赤壁之战,才有鼎足之势。

这结果是刘备没有料到的,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他下一步还打算干什么,脑袋里是一片空白的。中国,其实是个农民国家,很长一个时期内,工人是开机器的农民,士兵是拿武器的农民,知识分子脚上的泥巴也还没有来得及洗干净。所以,像刘备这样一位织席贩履者,虽然被汉献帝封为皇叔,但他的这份贵族头衔,来历可疑,不大经得起推敲;出现这种革命已经成功,无须继续奋斗的想法,是很正常的。一个农民,在播下一粒种时,由于天有不测风云,并无十分把握有收获的可能。因此,短视和短期行为,便是农业经济的基本特征。

所以,在刘备身上,那种小手工业者的趣味,满足小康生活的情绪,表现得格外明显,也就不奇怪了。看来,曹操、孙权,臭他织席贩履者,也非虚妄。但英雄不论出身,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刘邦、朱元璋、赵匡胤,也都是起自草莽。但中国历史上有些皇帝,坐了江山,那种流氓无产者的习气,痞子作风,小农思想,市侩行为等毛病,也难以在一朝一夕间改变,往往影响国政。二十四史中不务正业的皇帝实在数不胜数:有的喜欢站柜台的,在宫里作市场,与宫人们吆喝做买卖;有的乐意当木匠的,亲自操作,手艺还真顶得上八级工;有的擅长踢球的,球技还相当高明;有的热爱表演艺术,粉墨登场,串演戏剧;独有这位刘备,酷善编织,堪称一绝。人家送来了一些牛尾毛,他那技艺之手痒痒了,就精心地织了一顶帽子。其实,这也无所谓,每个人都应该有他的业余爱好的权利。但愿不要把这类小生产者的狭隘、保守、愚昧、落后的习性,来治理国家,那就是万幸了。

诸葛亮一看刘备这种不思进取的样子,心凉了半截。要是如此容易满足的话,他的隆中对策,他的三分天下的新思维,岂不要泡汤了吗?怎么办?这位臣下颇费踌躇了。

与这类目光短视,容易满足的领导人共事,就必须把握住他,克服他的惰性,推动他往前走;而且要谨慎你的努力,收敛你的锋芒,不使他认为是对他的威胁。在中国,越是这类无能的皇帝,越是害怕比他能干的大臣;而将相越是治国有方,那功高盖主的危险性(包括掉脑袋)也越来越大。所以,中国自古以来,只有一个诸葛亮,原因就在这里。

孔明不向刘备直接建议,去南征武陵、长沙、桂阳、零陵四郡,而由刘备的老朋友伊藉出谋划策;伊藉也不说得很具体,又让一个在野之人马良,把这意思表达出来,这就是在中国这样一个国情下,巧妙的政治行为了。

一句即使非常正确的话,谁说,怎么说,效果是大不相同的。

聪明的谋士必须要绕着弯子,让领导人明白,而又不使他面子难堪,这是最标准的做法。否则,"荆襄四面受敌之地,恐不可久守"这句话,出自诸葛亮之口,对此刻心中大喜的刘备,将会是怎样的反应,那就是未知之数了。即或有的领导人还不至于那么糟糕,但能够这样回转一下,使他相信自己不是白痴,也是有益无害的。

诸葛亮伟大,但不成功,细细分析起来,最后的败局,不能不归罪于他所辅佐的这对父子俩。刘备资质平庸,才干一般,阿斗是扶不上去的天子,纵使诸葛亮有匡世之才,碰上这样不高明的主子,也难有回天之力。不过,话说回来,这爷儿俩,水平虽低,基本上还是肯放手,好合作的领导,若遇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王,有功劳算他的,出问题算你的,最后连个好下场也没有。所以,不妨可以说,诸葛亮不成功,是由于刘备和阿斗的缘故;那么,诸葛亮的伟大,恐怕也是因为刘备和阿斗的关系,没有平地,哪显高山。如果这对父子是英威圣明之主,文修武治之君,也就突出不了诸葛亮的光芒了。

刘备的另一面

《三国志》卷三十二,说刘备"喜狗马,音乐,美衣服",但到《三国演义》里,为了突出正面人物形象,把他的这方面的爱好,给抹掉了。这倒合乎文革创作三突出的原则,好,则好到一塌糊涂;坏,也坏到不可救药。于是,刘备就特别的正人君子起来。其实,他从建安十四年冬十月,去东吴结亲,洞房花烛,一住就是一年,吃喝玩乐,声色犬马,把荆州忘得干干净净。从这点看,正史《三国志》对他性格这一方面的描述,是接近真实的。

他就是这样一个没有多大出息,很容易知足的人物。

刘备被曹操打得屁滚尿流,托庇于荆州刘表时,寄寓在新野局促之地,稍稍能喘口气,恰巧有人送来一把牛尾巴毛,这位老兄的手工艺匠人的职业本性复萌,兴致勃勃地编织起帽子来。

诸葛亮一看,不得不说话了,"明公无复有远志,但事此而已耶?"其实,即使不是诸葛亮,假如一个普通老百姓,看到九五之尊在宫里做手工活,不问朝事,或率领宫妃,扮演角色,或干类似的总不是领导人该做的事情时,不也觉得不可理解吗?

刘备的编织,或许只能看作是匠人的阶级本性了,若按前不久流行的红五类观点来看,刘备、曹操、孙权三位,最根正苗红的还得数这位刘备。他本人要是填表的话,在成分栏里是应该写上"手工业劳动者"的,比之曹操的官僚子弟,孙权的土豪乡绅,确实算作革命基本群众和依靠对象的。但手工业者终究和产业工人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农业社会的小农经济,小生产规模,决定了农业手工业匠人,像刘备这样"编席贩履"之徒的保守狭隘,目光短浅,患得患失,贪小失大的先天就有的性格,表现在革命上,则是坚定性不够,而惰性却十足,获得和占有的欲望强烈,但斗争意志却常软弱动摇,思想上爱唱高调,个人的品质意志则显得薄弱,表面上的正经,但生活上却极易被人腐化等的阶级弱势。

所以,建安十五年,周瑜建议过孙权,"刘备以枭雄之姿,而有关羽、张飞熊虎之将,必非久屈为人用者。愚谓大计,宜徙备置吴,盛为筑宫室,多其美女玩好,以娱其耳目"。

周瑜提出的这一招,挺厉害,在中国历史的政治生活中,管这一招叫"羁縻",是用来对付高层异己分子的一种经常使用的手段。因为凡执掌权柄的人周围,并不都是同心同德者,必有一些感到棘手的人物存在着,这其中,有一类是用不得,又甩不得的人;有一类是碰不得,又罚不得的人;有一类是杀不得,又放不得的人;有一类是近不得,又远不得的人……这些可能成为敌手、叛逆,可目前仍在控制之中,但持离心离德状态的势力代表人物,无论如何是危险因素。

通常有三种处置办法:一、借一个什么名目,一网打尽,或逐个消灭;但杀人绝非万全之计,有碍观瞻不说,而且持异议者,历朝历代,总是层出不穷的;除独夫民贼,这一招较不常使用。二、礼送出境,要是掌权者绝对强大,而且对手除一张嘴巴外,别无实力,也无妨一试。一般情况下,放虎归山,迟早要构成对自己的正面直接威胁,有远见者,并不喜欢这个措施。三、中国的政治家比较乐于采用比软禁(当然,实际是更为养尊处优的软禁)还要宽泛的羁縻政策,把握在身边,高官厚禄,声色犬马,"丧其心志","娱其耳目",是最为稳妥的了。只要安排好足够盯牢的眼睛,随时知道动静即可。

周瑜对于位居荆州的这位枭雄,干掉他不是办法,因为北方有个曹操,不干掉他,早晚必是个不安定因素。这位文化层次要高得多的政治家和军事家,了解到这个所谓"皇叔"的刘备,其实只是在黄巾之乱中冲杀出来的一批"痞子先锋"罢了。究竟他是否真的是天胄贵裔,是那位穿金缕玉衣入殓的中山靖王刘胜之后,史书上也称其"湮没无考"。所以被封皇叔,只不过汉献帝被曹操玩弄于股掌之上,心里总是存有复辟的念头,才认这个本家,以为能给自己提供奥援。而刘备本想借此抬高身价,自然大做文章,捞取资本。政治的任何交易,无不因利害需要而定。即使穿上皇叔的干部服,也仍旧是骨子里的小作坊里的工匠而已。

正如文坛上某些新锐老秀,或西服革履,满口鸟语,而粪土一切,或仙风道骨,隐迹终南,而挥斥方遒,但一涉及"分田分地真忙"利害所在的关头,或攸关声名地位职称头衔排名座次高低上下,也不过一饮一啄,一饭一粥的微末之事,便露出早先村子里、地头上,那种仨瓜俩枣也不相让的小肚鸡肠来,和他们笔下那田园牧歌的清高俊逸,全不是一回事了。本性这种东西,如孙行者的尾巴一般,难免就要暴露出来的。

当然,周瑜不可能研究过马克思学说中的社会阶级分析的观点,但他却吃透了刘备这类从农村杀出来的流氓无产者,一朝得势,手中掌握了一定的权柄以后,首先极欲得到满足的两大需求,无非一是金钱,一是女人。这两样东西,是最能让昨天的泥腿子,乖乖地举起双手了。

***在革命成功的前夜,曾经向即将夺得全国政权的共产党人提出警惕"糖衣炮弹"的袭击的问题。因为农村包围城市这样一个革命特点,更多把握权力的人员是农民,所以,他大声疾呼。甚至还要在更早的抗日战争年代里,他对郭沫若先生在《甲申三百年祭》一文中,所提出的农民革命领袖的腐化堕落现象,就号召全党重视了。后来大量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更多的经不起考验的干部,等不及糖衣炮弹上膛,引线尚未点燃,就主动地张开臂膀,拥抱糖弹,迎接袭击了。

就像《西游记》里的那位八戒先生在高老庄招亲一样,"帽儿光光,今夜做个新郎,帽儿窄窄,今宵做个娇客"。刘皇叔到东吴做驸马爷去了。周公瑾这一"羁縻"谋略,如果不是知识分子诸葛亮,也看出刘备这个编席匠的全部出息,早对赵云作了锦囊妙计的巧安排,我们这位刘皇叔,在东吴老丈母娘家住下来,和猪悟能在高老庄招亲以后,失去革命坚决性,不想再去西天取经,几乎是同出一辙的。

他那个宝贝儿子阿斗,降晋后的"乐不思蜀",推本溯源,倒是和乃父东吴招亲的"乐不思荆",有着遗传上的因果关系的。

和亲考

"和亲"政策,是历史上的中国皇帝们,对周边强邻比较喜欢采用的一种笼络手段。

因为对实行者来说,是一个不算很痛苦,而且成本较低的办法。其实,用婚姻手段巩固和发展两个家庭的联系者,老百姓也干得挺起劲的。什么指腹为媒,什么亲上加亲,其最终目的,就是为了加深亲情,互为奥援。王公大臣之间,由于这种婚姻关系网,还能结成政治联盟,左右朝政呢!《红楼梦》的四大家族,就是由于姻亲联系,构成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政治网络。大而言之,对国与国来说,和亲,也是这么一个目的。

"和亲"这两个字盛于汉代,早在春秋战国,就有些君主学会用这种亲善的手段,与邻国搞好关系。起初,是将儿子押在别的国家,叫做"质子",或是"任子",以示信于那个必须联络的君主。后来,发现这种把女儿嫁出去,要比把儿子押在人家手里的赤裸裸,稍稍多一点情感因素。到了汉代,这个办法正式被皇帝实行起来。

因为,汉皇帝苦于北方匈奴没完没了的侵扰边境,国无宁日,弄得烽燧频传,民不聊生。若劳师远征,那些强悍的游牧民族,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使得不擅骑射的中原将士,往返徒劳,疲于奔命;若忍辱求和,对方则索要无尽,永无餍足之日。在这两难境地中,于是,想到了前人的这个计谋,挑一位公主,有时候,也不一定是公主,冒牌的也有,假充的也有,嫁给匈奴的领袖单于为妻,这样一来,对手做了女婿以后,就不好意思跟老丈人过不去了。

昭君和番,就是和亲政策的成功实验。这种政治联姻,当然也不光是中国的特产,中世纪的欧洲各个公国,各个王室之间,也靠这种联姻来巩固盟约,加强合作的。

所以,五十多岁的刘备被东吴招为驸马,娶二十多岁的孙尚香为妻,这门亲事,绝对是两国政治的需要。当时,北方的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地广人多,兵强马壮,赤壁之战,虽然败了,但虎视眈眈,仍在长江以北压迫着吴国。这就是说,刘备固然需要孙权的帮助以成事,孙权也不得不需要刘备这个盟友,分散曹操的压力。吴侯嫁妹,是为巩固联盟大局着想,这是历史;但一到了小说里,变成了一出美人计,甚至美人计也说不上,孙夫人只是作为一种钓鱼上钩的饵。对周瑜、孙权这样的政治家来说,是不会采取这类只是市井百姓所能想象的手法,简直儿戏一般的出洋相。但演义是大众的集体创作,于是,就得按一般人的胃口,来点随意性了。

其实史实是这样的:周瑜是主张把刘备羁縻于东吴,孙权没有采纳,因为曹操在北方,实力强大,应该让刘备发挥他应有的作用,牵制策应,互保联防,使东吴不致单独扮演抗拒曹操的角色,以减轻重压。为此,孙权还曾将一部分土地,划归刘备治理,借此来巩固吴蜀联盟。所以,深知吴蜀联盟对其不利的曹操,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手中的笔都跌落在地,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由此来看,吴蜀联姻,是政治上的需要,也是面对强敌的一种必然选择。这个决策固然是诸葛亮"隆中对"中希望达到的一个极重要目标,但也是东吴孙权的大政方针。在历史上,击败刘表后的曹操,并不把残兵败卒、千里流亡的刘备放在眼里,而是一心一意要来收拾羽毛丰满的孙权。因此,孙权需要刘备的迫切性,求盟的主动性,更强烈些。

但是,和亲政策的成功率,是并不大的。匈奴的渠帅头领,如单于之类,娶了汉朝的公主,也会照样反老丈人的。利害得失的衡量,超过一位公主的价值时,就必然要翻脸了。吴蜀联盟中的终究不和的一个根源,就是荆州这块地盘的去留问题,也是诸葛亮一生中,以他的才智聪明应该妥善处理,而并没有得到很好安排的隐患。当刘表逊让交权,诸葛亮建议刘备取,而不取;当蔡氏兄弟作乱,诸葛亮建议刘备夺,而不夺,一再贻误时机,那么在落入曹操手中后,谁打败曹操,谁是这块土地的所有者,是理所当然的事,刘备没有任何借口成为荆州的主人。

诸葛亮明知这一点,只能采取拖、赖、借,种种在政治上被动的手法来招架,在道义上也处于不利地位,无论在《三国演义》中,怎样渲染诸葛亮的哄骗鲁肃,三气周瑜,锦囊妙计,赔了夫人又折兵,实际上这并不成功的战果,却埋下了西蜀败亡的基础。

后来,孙夫人索性离开荆州,回娘家一住不回了。亲和不成,不但连朋友都做不了,比仇敌还仇敌的,自然两家就只有兵戎相见了。最后,蜀国之败,还是从荆州开始败起的。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关羽大意失荆州,张飞被部下杀头,刘备东征死于白帝,从此,阿斗只有龟缩在盆地之中,再也出不了夔门。

情感,一旦掺进了非情感的因素,这种变质的情感,就得打上问号。同样,爱情也好,婚姻也好,若是含有某种政治的、经济的契约成分的结合,不管曾经是多么信誓旦旦,恩恩爱爱,如果契约状况出现变化,也就意味着爱情或者婚姻危机的到来。

但像孙夫人那样不幸地被送到和亲祭坛上的女人,她绝不会是最后一个——孙子兵法云,兵不厌诈,此时讲诚实,便是天大的傻瓜了。

一场大的较量以后,胜利者和失败者都不会安静的。对政治家来说,是没有上帝所赋予的那个休息日的。因为,这一次较量结束之日,也是下一次新的较量开始之时。所以,有人统计过,二战以后的五十年间,全世界范围里,局部地区的战火,从来没有中断过。指望绝对的和平,铸剑为犁,马放南山,那是诗人的幻想。

在《三国演义》中,赤壁之战,是魏蜀吴正式较量,并从此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的大决战。但这不等于这之后,就是歌舞升平的太平岁月。三方仍在不停地对峙当中。

除了真刀真枪的厮杀外,政治斗争,外交攻势,又成了另一个战场。孙权派华歆去曹操处为刘备求荆州牧,是假;让曹操去收拾刘备,是真。刘备对鲁肃哭天抹泪,是假,赖着不还荆州,是真。曹操任周瑜为南郡太守,是假;要他去和刘备决战,是真。周瑜代刘备去攻西川,是假;"假道灭虢"要刘备的小命,是真。刘备作欢天喜地状,是假;于部队运动中要周瑜好看,是真。一部《三国演义》里雌雄莫辨,真假难分,扑朔迷离,莫衷一是,便成为中国人立身处世,应变图存的教科书。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对纵横捭阖的政治家来说,犹如手心手背一样,翻来覆去,是信手由之的家常便饭。这个世界上,凡生死攸关的争斗,从来是不以不诚实为耻的。相反,两个对手之间,谁最不诚实,谁的获胜希望就最大。

似真似假,半真半假,真亦是假,假更是假。结果,整个社会变成了谎言与真理不分,光明与黑暗相似,道德与伪善同在,杀手与救世主难辨的是非不明的世界。于是,每个人连价值标准也扑朔迷离起来,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是他自己,抑或不是他自己,也大可怀疑,因此,真诚自然成了不知所云的东西了,这也是一切都为了斗争的这样一个大前提,必然要出现的局面。

在斗争的漩涡里,一个人,要没有一点聪明和应变能力,注定是要失败的。

遥想公谨当年

《三国演义》这部古典文学作品里,塑造了一个气量狭窄的周瑜。从此,中国的任何小说,再没有塑造出一个嫉妒心如此之重,而且家喻户晓的人物。莎士比亚笔下的奥赛罗,也是一位好妒成性的老兄,但他和周瑜不同,周是才嫉,奥是情嫉,才嫉比情嫉要更可怕些,所煽动起的仇恨要更强烈些。

周瑜式的嫉才情结,排他心态,在作家这一行里,倒是根深蒂固,怎么也好不了的。越半瓶子醋者,越挤兑人;越觉得自己有点资本者,越不容人,而那些陷入创作危机,走下坡路者,则尤其不能允许别人冒尖。其实文坛地盘挺大,足可以跑马射箭,互不碍事,大家都有存活的余地,但一定不许别人风光地非要干掉几个,干掉一片,干掉绝大多数,就留他老哥或老姐一个,这就是三国中描写的周瑜的心理病态了。

幸亏周瑜不是作家,他要搞写作,"建安七子",都出不来。这一点,得佩服曹氏父子,曹操捉住骂他的陈琳,不但没砍他的脑袋,还给了他一个官做。他儿子曹丕,诗写得文采绮丽,文学批评也是极有见地的人,他的《典论》对同代作家作出了品评,可他并不因为不喜欢谁的文章,而把谁给修理了。所以,当时魏国的首都是三国时期的文化中心。

赤壁之战时,要是诸葛亮像刚出道的文学青年,见到编辑鞠躬,见到作家作揖,见到评论家磕头,也许周瑜就不把他当回事了。可他又借箭,又借风,神气活现。赤壁之战后,周瑜着着输棋,竟被诸葛亮活活气死了。临死,仰天长叹曰:"既生瑜,何生亮!"这六个字,遂成千古警句。

其实,正史《三国志》中的周瑜,"性度恢宏",那是胸襟开阔的人物。孙权与陆逊讨论时说:"公瑾雄烈,胆略兼人。"程普说过:"与周公瑾交,若饮醇醪,不觉自醉。"可见是个很有人格力量的男子汉。而且《三国志》中说他"长壮有姿貌","少精意于音乐",可见他确是苏东坡笔下那个"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的风流人物。他当时不可能,也没必要把诸葛亮太放在眼里的。这种可怕的嫉妒,倒是《三国演义》这部通俗小说给他创造出来的。

公元210年,他给孙权的信中说:"刘备以枭雄之姿,而有关羽、张飞熊虎之将,必非久屈为人用者",只字未提诸葛亮。以及曹操后来给孙权的信中说到"赤壁之战,值有疾病,孤烧船自退,横使周瑜虚获此名"的这番话,对于诸葛亮的作用也没有论及。因此,在历史上这场有名的赤壁大战中,时年三十岁的诸葛亮,不过是个小角色,充其量是西蜀派驻的一名军事观察员。而长他六岁的周瑜,才是指挥这次著名战役的总司令。

但由于小说家的虚构,扬抑之间,这两个人,一则为鹤氅羽衣的神仙,一则为鼠肚鸡肠的小人了。从此,周瑜成了气量狭窄,心胸偏急,嫉妒成性,毫不容人的文学典型。

于是,他垂死时的"既生瑜,何生亮"的悲鸣,就成了一个应该盖世而未盖世,应该得到一切而来不及得到的英雄,在他命危旦夕,已无法再一争短长时的绝唱。很痛苦,很悲伤,死也咽不下这口气,许多碰上"强中更有强中手"的败者,或者时运不济,错过良机,即使不死,也会在力不逮时,发出这种类似感叹的。

这六个字中有两个"生"字,真是深堪玩味啊!

中国人的心态,可能与中国人繁殖孳生得太多太快有关,一切的幸与不幸,一切的忧患祸福,都和人口众多,过于密集,以致生存空间变得狭窄拥挤有关。于是,就产生了像物理学所说的,作为物体,人与人之间的相排斥,相敌对,相嫉妒,相倾轧的行为,远远大于相吸引,相联系,相匹配,相协同的现象。

无妨假想一下,当人口密度每平方公里为一个人时,人需要他人是第一位的。当每平方公里为一万人时,人提防他人是第一位的。当每平方公里为百万人时,连空气都不够呼吸,生存竞争,便是第一位的了。因此,人口众多,物产有限,形成了中国人心态中的独占欲,霸有欲。典型的状态是:一天不能二日,一山不容二虎,只有一个馒头,分开来吃两个人仍是饥饿,就不如拼个死活,一人享用。于是,有你无我,有我无你,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势必要干掉对手,才能用馒头蘸着鲜血,从容地领教老子天下第一的风光。文坛不大看得见刀光剑影,但彼此之间的倾轧,有时也颇有血风腥雨的味道。

这也就是中国自古以来,总是时不时地造成历史倒退逆转的一个根本原因。只有无情的屠杀,而无公平的竞争,屠杀只能再回到黑暗,竞争才推动历史前进。一个总是不停拼杀内耗的社会,是不会取得长足进展的。

在这样的状态下,强者和强者,大概是很难共存的了,周瑜和诸葛亮如此,庞统要不死于落风坡,焉知后来和诸葛亮又何尝不如此呢?不是已见争功端倪了吗!

刘玄德的仁义

《三国演义》中的刘备以仁义诚信,感召天下,从一个救了董卓,反而遭董卓白眼的平头百姓,在讨卓的盟军中,只是站在公孙瓒身后当跟班的些微角色,终于成了鼎立的三雄之一,被曹操誉为"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的风云人物。他那时一无地盘,二无兵马,依人篱下,能令世人刮目相看,他的仁义诚信,确实起了一部分号召的作用。

但他后来,所以在三分天下中,始终处于苟安一隅的最弱地位,虽有孔明、庞统智谋之士,关、张、赵、马、黄等勇武之将,而未能大发展,大开拓,东不能与孙吴撷抗,北不能与曹魏争雄,这其中,败因固然很多,但他的这种以仁义诚信取世,造成个人性格与情感上的偏执行事,而影响了政策,贻误了时机,也不能不说是很重要的一点。

任何政治行为,都得把握其一张一弛,有收有放,包括极其表面层次的,例如打出来的任何旗帜、口号,都不宜过头,凡过头,强化到极致,必然走向它的反面。古往今来,有无数这样物极必反的例子,直至我们大家都熟知的"文化革命",最后走到极端,不就悖谬到"革命文化"而成浩劫了吗?

刘玄德的仁义,有时也很害了自己的。取荆州,就是一个例子,刘表病笃,孔明建议他取荆州,以拒曹操。他也认为"公言甚善",但又说:"备受景升之恩,安忍图之。"孔明警告他:"今若不取,后悔何及!"他那仁义劲一上来,罔顾其他。"吾宁死,不忍作负义之事。"随后刘琮将荆州献于曹操,伊藉和孔明都劝他"以吊丧为名,前赴襄阳,诱刘琮出迎,就便擒下,诛其党羽,则荆州属使君矣"。刘备又是那一套:"吾兄临危托孤于我,今若执其子而夺其地,异日死于九泉之下,何面目复见吾兄乎?"于是本来唾手可得的刘表的荆州,变成曹操的荆州,然后又变成在道义上是孙权的荆州。他呢?无论诸葛亮用怎样的言辞,强词夺理,说到底,也是暂借栖身荆州。

益州,又是一个例子,本来到益州,就是图谋这方土地。庞统、法正都劝他对刘璋"就筵上杀之,一拥入成都,刀不出鞘,弓不上弦,可坐而定也"。"事不宜迟,只在早晚图之",而刘备却说:"刘季玉与吾同宗,不忍取之。"结果,他还埋怨庞统:"公等奈何欲陷备于不义耶?"此时要仁义,最后又大动干戈,不是十足的伪善,便是二十分的愚执了。荆州和益州,都坏在刘备的坚而不决上。他不是不想要,而是想在无碍于他的这种仁义诚信的招牌下要,那当然等于白日做梦。

旗帜不妨打,但要因时因地因利害而变,所以庞统说:"乱离之时,因非一道所能定也。"这是具有辩证法的观点。

他说得很清楚,也很实际:"且兼弱攻昧,逆取顺守,古人所贵。若事定以后,封以大国,何负于信,今日不取,终为人利耳!"严格地讲,只要是非我之物,占有的本身,就不可能有公理正义可言。但在那个占有、被占有,和反占有的时代,诸侯间不停地重新绘制政治地图的时代,弱肉强食,是历史的必然。腐败昏昧的政权,垮台只是时间上的迟早罢了。你不吞噬掉的话,别人也会毫不客气地要下嘴的,这里不存在任何感情上和道义上的契约责任,甚至哪怕信誓旦旦的盟友,此时最佳之计,吃掉他,也许倒是救了他。要是成为另外一个凶悍者的俎上肉的话,那日子说不定会更糟一些。

一个目标物放在那里,人人都想获得它,在这个目标物未明确落入谁的手中时,角逐者的争斗,便一刻也不得安宁。只有争夺已经无望,归属成为定局,大家这才会停下手来,这就是法正劝谕刘备取西蜀时,所说的"逐兔先得"的规律。于是,视情势而定,该取则取之,不该取则决不伸手;该取而不取者,谓之愚,不该取而取者,则谓之妄,都是偏颇的行为了。

刘备,一次次地被他的那些虚假名声,误了大事。庞统说,事当决而不决者,愚人也。刘备所以成不了大气候,他的虚张声势的仁义诚信,不也成为他碍事的包袱吗?

所以,什么事情,都不宜绝对化。适可而止,最好,留有余地,则更主动些。

汉末,袁绍与曹操在争雄中原的时候,曾经让他手下的一位诗人陈琳,替他写一篇《檄豫州文》,声讨曹操。

陈琳原是朝廷重臣何进的主簿,参与机密的重要僚属,曾经谏阻何进,不要轻率地召外兵来中央诛除宦官,因为这种游戏,具有很大的危险性,结果屠户出身的何进不听,把脑袋玩掉了。陈琳怕因何进的关系被牵连,"避难冀州"。冀州是袁绍的根据地,而袁绍也曾是何进亲信。所以,就把赋闲在家的陈琳请出来,"使典文章",无非看在老朋友面上,安排一份差使,有一份饷银而已。

所谓"使典文章",某种程度类似现在的专业作家,是有空就来上上班,不来点卯也无所谓的闲差。但人家给你开工资,分房子,偶尔给你一点创作任务,当然也不好意思拒绝。其实,陈琳在建安七子中,是位比较有些平民意识的作家。他的名篇《饮马长城窟行》,对于修筑长城的徭役,给民众带来的苦痛,寄予极大的悲悯。可想而知,袁绍和曹操的这一场战争,对河北一带会造成多么严重的灾难,他该是什么态度了。但端人碗,就得服人管,只好"奉命文学"了。

檄文,用现代语言来讲,就是军事总动员前的舆论宣传攻势。据《三国演义》里讲,曹操看到陈琳的檄文时,他的偏头疼病正在发作,卧病在床。读完之后,毛骨悚然,出了一身冷汗,病竟然好了。文章能起到阿司匹林的镇痛作用,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要谈到文学的功能方面,最令历代文人们扬眉吐气的,莫过于此篇了。大概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历代皇帝对于文人也就不大客气,动不动大兴文字狱,要收拾收拾的。曹操在诛杀文人方面,名声也不甚佳,祢衡、孔融、杨修,都死在他的手下。连"建安七子"中的刘桢,因为胆敢抬起头来平视他儿媳妇一眼,就被送去采石场劳改。而对这个把他祖宗骂了个狗血喷头的陈琳,成为了他的俘虏,刚刚被提了来,倒是破例的宽容。《三国志》载:"袁氏败,琳归太祖。太祖谓曰:'卿昔为本初移书,但可罪状孤而已,恶止其身,何乃上及父祖邪?'琳谢罪,太祖爱其才而不咎。"

《三国演义》在这里添了一句陈琳的辩解之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这倒是一句实实在在的话。一方面,他不否认是箭,而且恐怕还是一支利箭,这是他对于自己文学能力充满自信的表现。另一方面,认清自己不过是工具,袁绍手中的一支箭罢了,他扣弓弦射出去,箭是无法自己拐弯或者罢工的。显然,这种切合实际的自审精神,打动了曹操,不但放他一马,还安排他当了自己的记室,相当于今天的秘书长的职务。文而优则仕,从此享受至少也是局、处级的待遇,比在袁绍幕下仅仅"使典文章"要得意多了。倘不是公元193年许都流行一场可怕的瘟疫,他未能逃脱厄运,弃世而逝,曹操还会提拔重用他的。

现在,重读陈琳这篇檄文,也真是把曹操恶心得够呛,丑化得够呛。而曹操能有这份雅量,一笑置之,也着实让人敬佩。如今那些热爱对号入座的老爷,像阿q先生一样,神经衰弱到这等地步,因为他秃头,别人说光,说亮,也在忌讳之列,恐怕连曹操的一个小拇指也都比不上的了。

不知有人考证过没有,这种檄文是不是后来大字报的老祖宗?至少在批判之刻骨仇恨,揭露之刻薄狠毒,措辞用字的无所不用其极,和公开的斗倒斗臭等方面,是极其相似的。不过,那些年里,我们虽然创作出了差不多是天文数字的大字报,却没有一篇达到陈琳批曹操,骆宾王批武则天的檄文水平,真令人有今不如昔之叹。

陈琳的作品,后来大部都散失了,现在已无法窥其全貌。但从曹丕的《典论》里,把他排在"建安七子"中的第二位,仅次于孔融,可见对他的评价是不低的。魏文帝在《与吴质书》里还说过:"孔璋(陈琳字)章表殊健,微为繁富。"曹操俘获了他,而不杀他,也说明曹操对他的才华,是十分肯定的,否则就不会"爱其才而不咎"了。建安文学中的这两位重量级人物的看法,如此一致,是很足以说明问题的。

不过,一位作家,或者,一部作品,要想获得文坛的交口称赞,人皆褒誉,大概也难。文人相轻,是作家诗人根深蒂固的劣根性。你说好,我却摇头,你说不好,我偏赞赏,由于这种文学批评中感情因素作祟,常常是一叶障目,而褒贬也就必然颠倒是非了。曹植和他的老爹、老哥的称赞恰恰相反,对于陈琳就颇有微言,在《与杨德祖书》中,说到陈琳时,"以孔璋之才,不闲于辞赋,而多自谓能与司马长卿同风。譬画虎不成,反类狗也……"

这位才气横溢的公子,说出这番酸溜溜的话,和他那时的处境不佳,情绪恶劣,是大有关系的。宫廷里的接位之战,弟兄们的权力之争,加之大多数文人围着五官中郎将的曹丕转,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文学上,这位七步诗人都处于劣势,因此过着又恨又怕又嫉又不甘心的日子。所以,曹丕说了"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他就说"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未来也"。一定要唱个反调,这也是在无可奈何的状况下,求得心理平衡的一法了。后来,曹丕当了皇帝,他不断上书效忠,曹丕死后,曹睿登基,他给这个侄子,又接着上书致敬,其中有许多言不由衷的话。由此可以看出他的所谓"辞赋小道","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的言论,是有一种矫情成分在内的。

加之,他是贵族,对于平民,和反映平民疾苦的作家,自然会有一种天然的隔阂。在文学史上,贵族文学和平民文学的分野,从来是泾渭分明的。正如今天一些描写现实生活的作品,不大见容于那些在象牙之塔中的唯美主义者,为艺术而艺术者,和新潮先锋一族,以及生吞活剥西方现代派的二道贩子们,不是一回事。他们一看这些反映生活面貌,社会现状,百姓想法,大众心声的作品,甚至还没有看,就摇头,就撇嘴。这和曹植生活在深宫禁院之中,陶醉于醇酒美人之间,不理解《饮马长城窟行》的那种役夫们抛妻别子,背井离乡,饱受残虐,度日如年的悲苦境遇,也不理解陈琳创作的要旨,是完全相通的。吃得太饱的人,是很难体会饥饿的滋味,所以,指望打饱嗝的文学,把饥饿的感觉写出来,那大概和痴人说梦也差不多了。

作家是精神生产者,自然要有一点精神,特别是创作的自信心,如果缺乏的话,总是自惭形秽,大概很难写出什么宏篇巨著来的。陈琳自谓与司马长卿同风,这种自信,是无可挑剔的,曹植也曾说过"孔璋鹰扬于河朔",说明他承认陈琳并非凡庸之辈。如果,就司马相如拼命往贵族文学中挤去,替那些后宫里失宠的贵妇人,写她们的哀怨和性苦闷,予以考察的话,《长门赋》里的凄怨,未必有陈琳诗篇中的长城脚下的血泪,更令人震撼呢!从这个意义上讲,陈琳很自信地和司马相如相比,也就没有什么"画虎不成,反类狗"的话柄了。

其实,陈琳不但有自信的一面,在《三国志·吴书·张昭传》的裴注中,我们还看到他自审的一面。"见陈琳作《武库赋》、《应机论》,与琳书深叹美之。琳答曰:'自仆在河北,与天下隔,此间率少于文章,易为雄伯,故使仆受此过差之谭,非其实也。今景兴在此,足下与子布在彼,所谓小巫见大巫,神气尽矣!'"

他很清楚自己,所以能够逞雄一方,称伯(即霸)一时,是在一种隔绝的情况下,而又少有竞争的同行,使之然耳。这样实事求是的估量,并非每个作家都能做到的。文坛时不时地冒出几位沾沾自喜,夜郎自大,目空一切,失态忘形者,就是缺少这种清醒的缘故。

曹操玩轮盘赌

曹操在死前,也就是建安二十三年春正,许昌的一次未遂政变,自然也是由于曹操称王,而使矛盾尖锐化,引发出的一场都城上层人士策划的小型暴动。虽然,很快给镇压下去,嗣后,曹操进行了一次轮盘赌式的生死游戏。他把政府官员,拉出许都城,到漳河边办学习班。然后在教场上立下红白两旗,集中全部人员,声称,在这次政变大火中,出来救火的,站到红旗下,闭门不出者,站到白旗下。结果,众官自思救火者必无罪,多奔红旗之下,三停只有一停,站在白旗那里。曹操下令把红旗下的官员统统杀掉,理由是他们这些人唯恐天下不乱。他说:"汝等当时之心,非是救火,实欲助贼耳!"通过这次大屠杀,大清洗,重整了他的国家机关,把反对他的旧王朝势力,彻底摧垮。

这是他和已经溃不成军的汉王朝正统派势力的最后一次较量。

许都这场内部动乱的发生,其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曹操对于士族上层人物的镇压,逼得他们起而反抗;一是曹操面临政权交班,而曹丕、曹植各树己党,统治集团出现分裂征兆;另外一个外界促变的因素,是关羽在荆州势力强大,重兵压境,这些拥帝反曹的大臣贵族,以为可作外援。加之他们的府邸里均养有私兵,便有可能乘机起事了。

在这以前,发生了三国时期政治斗争中的一个重要事件,曹操到底把大名士崔琰处死了。崔琰是士族执牛耳地位的代表人物,影响力相当强大。当曹操在战败袁绍,打下冀州城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访崔琰,许以高官厚爵,问以治理之道,一心要拉拢他的。但是,到了曹操先称魏公,已引起异议,现在又要称魏王,危及汉王朝的根本,维护汉室的上层人士,自然更要加以抵制,尤其崔琰持不合作的态度,使他野心受阻。于是,他就下令将崔琰关起来,关起来也不能使这位名士服气,坐在牢房里,也瞪着眼睛,不畏曹操的威势,根本看不起他。气得他把崔琰处死。但杀崔琰并不能恫吓住整个士族阶层而俯首帖耳。那些拥有权力的臣宰官吏,拥有资望的名家子弟,拥有声气的文人名士,认为时机对他们有利,仍然结成反对曹操的神圣同盟。于是就密谋了这次都城起义的放火行动,以为能够里应外合,引关羽,召刘备,杀曹操,拥天子,成就复辟大业。

这也是任何一个统治者,必然会遇到的挑战,甚至很长时期的统治以后,只要还有异己的政治力量,也仍会有各式各样的复辟行动出现,只不过是形式上,方法上,规模上的不同而已。

在魏晋的门阀制度中,清河崔氏,是大姓中的大姓,在士族中又是更出类拔萃者。后来到了南北朝,一些出身寒微清素和本是胡戎羌狄的帝王,一定携重礼定聘求媒于山东崔氏,也是冲着这个名门的贵族血统去的。崔琰和孔融等世人侧目的大名士,虽然实际上仕魏,但名目上却在仕汉,心存帝祚,阳附曹操,保持独立人格,在许多政策上持不同意见,并不与操一心一德。而崔琰又是这些名士中领袖群伦的佼佼者,他的言行,在当时的许都具有强大的鼓动力。这些人的群集,一直是曹操的心腹之患。因此,曹操先自封魏公,而后又登上魏王之座,享受与天子不亚的尊荣,这种行径,在士族豪强眼中,是狂妄尊大,当然是不能接受的。

所以,崔琰代表他那士族集团站出来表示反对的态度,实际也是一次最后的较量,因为对正统势力来说,也无路可退了。双方矛盾激化到这个程度,曹操倘不摘掉魏王冠冕,唯有杀一儆百,去掉崔琰,才能给士族豪强阶层一个沉重打击。

但曹操没料到,杀崔琰,实际上是点燃了这次许都动乱的导火线。

士族豪门在汉末社会中,是很有实力,并具有深远影响的阶层。在政治上拥有极大的发言权,臧否人伦,操纵选举,阿党比周,左右政策。作为喉舌在那挥斥方遒的,便是那些大小名士。再加上一部分诸侯州牧,一部分地方豪强,不是出身于名门望族,便是和这样一个阶层存在着姻亲、故旧、门生、隶属等关系,构成了一支举足轻重的社会集团力量。

可他们没有想到,流水落花春去也,汉王朝已经衰朽透顶,大部分既得利益者,已归属曹操。再说,曹操也不是建安初年,刚进许都时,那样立足未稳,杀孔融,还不能不有所顾忌,要找些依据。现在,他已有足够的力量,粉碎反抗,让这些反对他的人来和他玩轮盘赌了。所以,复辟失败,这个阶层也就分化瓦解,于是,等曹操儿子逼汉献帝退位,登上皇帝宝座,几乎没有什么人敢公开跳出来反对的了。

但是,英明如曹操者,竟没有及早地看出这些地下活动,没有对反对派采取切实的防范措施。光看到拥护他称公称王的上表者,劝进者,他会对这些拥有数百家童的官员,在都城磨刀霍霍之举,了无所闻?由此也可看出阿瞒老矣,到底不比当年,东临碣石,横槊赋诗,盛年时还有千虑一失之处,火烧赤壁,败走华容。那么到了晚年,自然有照顾不周的地方了。他只是比较敏感那些公开地,半公开地与他唱反调的名士,必置之死地而后快。但由于他任用非人,和陶醉于盖世殊荣而麻痹失察的疏漏,放松对暗藏反对分子的镇压,才有许都暴动,差点使政权颠覆。

人到晚年,精力不逮,才有这一次最后的较量。

然而,看他在处置这次反叛分子时,那种大开杀戒的穷凶极恶,早年的从容不迫的精神,一点也看不到了。

诸葛亮与关羽,张飞

《三国志》评价张飞、关羽时说:"羽善待卒伍而骄于士大夫,飞爱敬君子而不恤小人。"

诸葛亮对待关羽,特别注意分寸,并努力维持一个客客气气的良好关系,因为关羽并不十分买军师账的。孔明的联吴方针,他执行不力,就是一证。虽然关羽远在荆州,但这个人从来未把自己的地位摆正。马超投蜀以后,为解决益州问题立下功勋,获得殊荣。关羽不服气,要离开荆州到西川来同马超较一高低。诸葛亮连忙给他写信安抚,一顶高帽子,才使此议寝息。刘备为汉中王后,要用黄忠作他的后将军。诸葛亮说:"忠之名望,素非关、马之伦也,而今便令同列。马、张在近,亲见其功,尚可喻指;关遥闻之,恐必不悦,得无不可乎!"这番话,可以看出诸葛亮对他的态度。

张飞就不是这样了,只要诸葛亮点了他的将,无不悉心为之。而且,多有创造性的发挥,每每创建奇功。对此,诸葛亮和这位莽张飞,往往产生不言而喻的默契。当消息传来,说他所住大寨,逐日间饮酒,酩酊大醉,诸葛亮非但不加怪罪,还派人专程把佳酿给他送去。表明了他们之间心灵上的沟通,和以诚相待的友情。

当初,刘关张起事时,按社会、经济地位,以张飞最殷实富有,"世居涿郡,颇有庄田",是个有产有业有资财的庄园主。刘备不过是个"贩履织席"之辈,尽管自称皇室后裔,早衰落无考,和阿q"老子先前也阔过的"差不太离。后来,汉献帝刘协叫了他一声"皇叔",不过是政治需要罢了。历代皇帝为了笼络人心,还有赐姓一说,所以,不必当真,谁有粉不朝脸上敷呢?他只能算是小手工业者。而关羽,一个推车的运输专业户而已。

由此推论开去,这三兄弟和诸葛亮的关系,恐怕也是由于阶层不同,对待知识分子的态度,不免差异,倒有值得玩味之处的。

刘备起事时,已沦为手工业者兼小商贩,可他早先是没落贵族,大概是无疑的,至少在楼桑村,还能有立锥之地。曾拜卢植为师,自然文化水准要比关张高些,这样,与诸葛亮不但政治观点相同,在文化上,认同的地方较多。张飞是庄园主,家道殷实,能有供三百余人相聚的桃园,估计虽非士族,也是豪绅一类。所以,他和拥有南阳诸葛庐的这位军师,经济基础相差无几,也许能找到共同语言。关云长是无恒产的自食其力者,他的个体运输行业,无须依赖群体,特立独行,容易产生阶级偏见,而自己又稍稍识得几个字,不大买账于文化和士大夫,对于诸葛亮就不如那两位融洽了。

再加上关羽的骄矜自满,刚愎自用,自以为是的性格,特别封了汉寿亭侯以后,就自我感觉特别好了。到独挑大梁,驻守荆州时,更是目中无人。感觉错位,是件别人看来可笑,而对他本人,则是可怕的事情。要是关老爷有些许的清醒,也不至于走麦城,身首异处了。

诸葛亮一到新野,关张就联合起来抵制这位军师,但跳出来责难的是张飞,关羽是个爱作深沉状的人,站在幕后,唆使猛张飞上。从三顾茅庐起,关羽就不大相信诸葛亮的能力。这是那种对知识分子的压根儿不信任的阶级感情,没有办法,他从山西一路推车过来,汉代那些地方小官僚,刀笔吏,少不了压迫他,欺诈他,使他有反抗感。心里说,有什么了不起的,端这臭架子。他说:"兄长两次亲往拜谒,其礼太过矣!想诸葛亮有虚名而无实学,故避而不敢见也。兄何惑于斯人之甚也!"这个"惑"字,是他心里话,因为,孔明一来,他的副手地位就动摇了。从此开始,这将相之间,就绝不会是亲密无间的了。

刘备到东吴招亲,诸葛亮派赵云陪同,而不敢将锦囊妙计授关羽,怕他乱作主张。借东风后,安排赵云来接他,也不愿麻烦这位关老爷,怕他未必如约而来。赤壁之战,诸葛亮迟迟不睬他,是否真的用激将之法,还是有为难之处,或存心让他放曹操一马,于史无据,也就只好姑妄信之。但是,最后才安排他在华容道,可见对这位骄纵的将领,不得不再三斟酌,自然是有许多顾虑棘手之处,是可以想象的。

关老爷见不把他摆在重要位置上,当时责问诸葛亮:"关某自随兄长征战,许多年来,未尝落后。今日逢大敌,军师却不委用,此是何意?"

听他口气,到底诸葛亮指挥关羽,还是关羽指挥诸葛亮?令人费解。大概拜把子兄弟便有这份和军师平起平坐的特权。等到华容道放走了曹操,犯了军令状,还是刘备出来给他说情,才算了事。其实,正因为他知道必是这么一个结果,才敢义释华容。特权,和特权阶层,以及被毒化了的社会风气,使得他有所倚仗地不在乎。

如果孔明执法如山,从他华容道放走曹操起,就严惩不贷的话,那么,此后的他,在荆州主政,也许未必敢于自我膨胀了,不知天高地厚了。

正因为刘备的包庇,诸葛亮也就不得不迁就,既不能责人,更不能责己,也就只好稀里糊涂,不了了之;或者,走走形式,做做样子;或者,深刻认识,从轻处理;或者,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或者,最简单的,就当交了一次学费,下次注意便是了。

看来,诸葛亮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也有其无药可治的软弱性,对于这位身居高位,后台很硬,存心不买他账的,又是劳动阶层出身的汉寿亭侯,除了以顾全大局自勉,大抹稀泥外,还能有什么作为呢?

这类抹稀泥的难处,从古至今,岂是诸葛亮一人的故事吗?

但是,稀泥这东西,糊得一时,糊不了长远,最后关羽在荆州大败,不就是这种迁就、马虎、不深究,由他而去,听之任之的结果吗!

曹操杀士

在这个世界上,有聪明的聪明人,也有不聪明的聪明人,一件事,在前者手里,做得挺漂亮,挺圆满,在后者手里,以为手到擒来,结果逮不着狐狸,惹一身臊,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就是这个意思了。《三国演义》中的杨修,智慧过人,颖悟超群,看似绝顶聪明,其实却是个糊涂笨伯。他的聪明,不过孔雀尾巴上的羽毛,只是为他招来杀身之祸罢了。

漫说是一个统治者,即使普通人,也并不愿意让人揭开内心隐秘,触到痛处。杨修的这种轻薄行为,落在了刚吃了败仗,而且一直要收拾他的曹操手里,当然是找死了!

最后,就被曹操借口这次泄露军事机密,杀了。

曹操先杀祢衡;继杀孔融,后杀许攸,又杀崔琰。杀杨修,是比较晚的,好几次要除掉他,没有下手,或许嫉才的同时,也爱才吧,最后曹操还是将他枭首示众了。谁让他卷入宫廷继承的斗争中去呢?那是一种最危险的游戏,他下错了赌注,押在赌台上的,却是他的生命,对不起,上绞刑架吧!

因为曹操杀的这些人,是士大夫阶层的代表人物,是今天所说的知识分子,是左右舆论的力量。所以,比之他杀吕伯奢,杀陈宫,杀董妃、伏后,杀吉平、董承所产生的负面反应,要强烈得多。杀了他们,生前有人说,死后还有人说,再伟大的统治者,能堵得上一代人的嘴,堵不上后世人的嘴,当然就要产生久远的影响。

直到前不久,还有一出新编历史剧,《曹操与杨修》,来评估这段史实。

凡统治者,除极个别的把读书人捆绑起来扔到江里淹死者外,并不特别专门和知识分子为敌的。除非他暴虐成性,非要焚书坑儒不可。有的只是由于非知识分子出身,对知识分子的一种心理排斥情绪。例如汉高祖往儒生的帽子里撒尿,最终按着叔孙通的礼仪彩排,尝到做皇帝的威风,也就改变了对儒生的看法。凡做皇帝,少不了需要谋士出主意,儒士写文章,文士唱赞歌,雅士凑热闹的。但不需要跟他持不同政见,有碍他统治的知识分子。因为所有当皇帝的人,无不相信曹操儿子曹丕的话,"文章乃千秋之大业也",对意识形态十分看重。

尽管千百年来,统治者深知曹操杀了这些著名的知识分子,受到后世人的谴责,名声很不怎么样,但也不怎么引以为戒。一旦知识分子触犯了统治阶级的利益,皇帝、军阀,仍旧照杀不误。所以要杀,原因就在唱反调。祢衡公开诽谤,孔融刺议朝政,许攸妄自尊大,崔琰反对称王,曹操当然饶不过他们。

历代统治者,绝对不杀知识分子者寡。不过,杀多杀少,也各不一致。有时候口子开大一点,能把大家杀得鸦雀无声,但有时候也不大灵,越是杀,唱反调者也越多,杀不胜杀,就只好杀代表性的人物,曹操就采用这个办法。因为他用的知识分子,怎么也比杀的知识分子多,所以他在历史上,不像坑儒的秦始皇那样被看作暴君。

至于杨修之死,好像又与祢衡、孔融、许攸、崔琰不尽相同。李卓吾先生在评点《三国演义》时指出:"凡有聪明而好露者,皆足以杀其身也。"这大概也是一部分命运蹭蹬的知识分子不幸的根源。好出风头,哗众取宠,恃文傲世,性乖情异,这些文人恶习,若陛下不热衷文字狱的话,倒也不至于送命。不过,一部中国历史,也就是一部文字狱史,所以,李贽才这样说的吧?不过,他自己明白这个道理,但自己也还是死在这个"聪明而好露"上,这大概就是知识分子的性格悲剧了。

不过,杨修又当别论,他介入了宫廷的最高层次的权力分配的斗争漩涡中去。这才是杨修真正的杀身之祸。

他实际是那种不聪明的聪明人,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他认为曹操爱才,有可能传位于次子曹植,他就成为植党。曹植有才,他也有才,惺惺相惜,亲密得以至曹植一天不见他,连饭都吃不香。其实,对中国的统治者来说,每当接触到实际的继承问题时,所谓的"才",决不是首先考虑的条件。如何保持这个政权,便成了第一位的选择标准。"才",包括才干、才能、才智、才气……作为封建社会的一国之君来说,无才,国家机器照常运转,而有才,则必要施展,而施展,好和坏就各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杨修太看重"才",曹操当然也不是不看重"才",但一涉及江山大业,大文学家曹操就得让位于大政治家曹操,他必须得把王位传给曹丕,这就是必然的选择。

当曹操征求贾诩意见时,这位谋士(自然也是知识分子了)提醒他袁本初废长立幼的教训时,杨修的头,从那一刻起,就不在他的脖子上了。

聪明过头,便走向反面,这岂是杨修的教训吗?

庞德抬棺上阵

庞德与关羽决战,让部下抬着一具棺材上阵,存不败必胜之念,抱非生即死之心,"吾闻良将不怯死以苟免,烈士不毁节以求生,今日,我死日也"。作为一个将领,能有这种求死的信念与敌决战,当然是极勇的表现了。

及至短兵交接,水盛船覆,为羽所俘,立而不跪,宁死不降,那份壮烈,也是值得钦敬的。

庞德原是马超部下,投过张鲁,多次与曹操交手,后被俘获,是投诚曹操麾下较晚的一员降将。在与关羽作战时,故主马超已为西蜀五虎上将之一,其兄庞柔为刘备做事,任职汉中,庞德却如此忠诚于曹操,任凭关羽诱降,不为所动。甚至还说出"魏王带甲百万,威震天下,汝刘备庸才耳"的话。值得研究的,倒不是庞德这种矢志效忠的精神,而是应该看到曹操如何使其这等归心不贰,效忠至死。看来,他的对待降将的态度,和他的用人政策,是相当的有效和成功的。

曹操一生,不惮使用降将降卒,甚至连视之为寇的黄巾,他也敢择壮者为兵,弱者屯田,扩大他的队伍。至于文臣谋士,大部来自对手阵营,例如辅佐他们父子两世的贾诩;随他南征北战的武将,除曹姓和夏侯姓外,几乎都非他的嫡系,很多将领曾经是他的敌人,张辽就是吕布旧将,战败投降的。在他征战立业的数十年中,全赖这些人为他开疆辟土,创立功勋。

他的用人之道,值得赞叹,此前此后,能与之相比拟的领导者,还不多见。

第一,他具有大河不择细流的气度,广开才路,来者不拒,不来者请上门去,甚至不惜下大本钱,招贤纳士,胸襟宽阔,不咎既往。

第二,打开人才之门,自然鱼龙混杂,泥沙俱下,难免良莠不齐,他不因噎废食,不但具有凡能为我所用者悉用之的勇气,还有不怕承担风险,予以重用的胆略。

第三,赏罚分明,恩威并施,不拘一格,驾驭有术,具有使其抵死相随,忠诚效力的领导魅力。

就看曹操与庞德纳下先锋印时的两句话,"卿不负孤,孤亦不负卿也!"就可知庞德为什么出现抬棺的由来了。

所以,一位领袖的人格力量,所产生的凝聚力、向心力,也是他能够成功的因素之一。

错位的关羽

在《三国演义》中,抬得最高的,一是诸葛亮,一是关云长,但他们最后都失败在非等量级的对手手里,孔明还能得到"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同情,而关云长虽然被后世人敬之为神,尊之为帝,但他死在陆逊、吕蒙手里,输得非常之惨,从此落下个"只提过五关斩六将,不提走麦城"的经常被引用的讥诮之语,可见后来人敬重之余,对他的失败,多少认为是他老人家咎由自取,属于活该的了。

不过,此人感觉好,而且总好,特别封了汉寿亭侯以后,就渐渐地感觉错位了,到独挑大梁,驻守荆州时,已到了目中无人的程度。感觉错位,是件别人看来可笑,而对他本人,则是可怕的事情。要是关老爷有些许的清醒,也不至于走麦城,身首异处了。

《三国志》载:"二十四年,先主为汉中王,拜羽为前将军,假节钺。是岁,羽率众攻曹仁于樊。曹公遣于禁助仁。秋,大霖雨,汉水泛溢,禁所督七军皆没。禁降羽,羽又斩庞德。羽威震华夏。曹公议徙许都以避其锐,司马宣王、蒋济以为关羽得志,孙权必不愿也。可遣人劝权蹑其后,许割江南以封权,则樊围自解。曹公从之。"

按《三国演义》的写法,关羽攻樊,是诸葛亮用来分化曹操联吴攻蜀的计谋。但在单刀赴会后的关羽,鉴于荆州暂保无虞,而西线的节节进展,使他黯然失色,这对他来讲,是不能宁耐的。所以,他是急于想立功斩将,夺城略地,与张、赵、马、黄一赛高低的。

在这种骄躁情绪支配下,拒婚孙权,激怒东吴;谢爵辞封,目中无人;罚糜惩傅,遗患一方,任命潘濬,所用非人。以及对于吕蒙称病的失察,对于陆逊谦卑的得意,小看东吴以及不提防,这一连串的失误,埋下了日后败师的种子。而这一切,是在毫无制衡和约束的情况下,关羽独自任性而为的结果。

因为如果诸葛亮让他离荆攻樊,而不派员代领牧守,以防吴之乘间偷袭,则非运筹帷幄的诸葛亮了。但若果然委任赵云(那是最恰当的人选)或其他人,来荆州接替,那也不是充分了解关羽的诸葛亮了。对这位自我独尊的将领来说,孔明不会派谁来的,也许那将是更坏的结局。

若无襄阳大捷,吓得曹操迁都,胜利冲昏头脑,也许还不至于最后的惨败。大胜以后大败,这在历史上不乏先例的。

关羽失败的根源,就在这个错位上。刘备自称汉中王,封他为五虎上将之首,他火了,拒不接印。表面上他是不愿与黄忠老卒为伍,其实,他不能忍受的,是把他与别人平等看待。其实,他未必不想,刘备为汉中王,他镇守荆州,至少也该有个"亚王"名号才是。直到费诗说"将军即汉中王,汉中王即将军也"这句话,才心满意足,费诗当然是哄他,但也看透了他的这种错位的感觉。

孙权为了联姻,派诸葛瑾来说亲,两家结秦晋之好。成不成,在于两相情愿,即使交易不成,人情还在,不至于关羽如此勃然大怒,竟说出"虎女安肯嫁犬子"这句话,还要砍媒人的脑袋,就没有任何道理了。连曹操都说过"生子当如孙仲谋",这是他和孙权正在较量中为敌时,怀着敬佩之情说这番话的。此时,吴蜀尚是盟友,即使敌国,也不能如此倨傲狂妄。分明是在恶化气氛,使得本不巩固的联盟,走向瓦解。

看来他所表态的"军师所言,当铭肺腑"的话,纯系一派虚词。诸葛亮的联吴拒曹大计,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反映了他内心中的自诩自大之情。一个本来的推车亡命之徒,在当时很在乎士族门阀地位的社会里,关羽不把孙权这个江东豪族,放在眼里;也不把吴蜀联盟,视作蜀国的生命线,感情用事,自我膨胀,头脑发热,若不是暴发户的小人得志,便是相信自己高人一等的非凡狂妄。一个人错位到如此地步,大概是不可救药了。

所以,他在荆州之役中,独断专行,自以为是,蛮横跋扈,不纳人言,便是最典型的个人英雄主义了。

骄兵必败,这是所有人都能明白的道理。但是,包括英明统帅,三军首领,沙场老将,无敌勇士,也难免事到临头犯糊涂。知道不应该骄傲,仍恶习不改,甚至明知错了,错也要错下去。

人若是陷入了错位误区里,失去常智不说,还会失去常识,这就是偏执情绪,逆反心理在作祟了,于是出现一系列的判断失误。最后,甚至自己也明白,是错了,可情绪还退不出这个误区,再加上中国人的面子,为维护这份可怜的尊严,执迷不悟往死路上走,十匹马也拉不回头,只有错到彻底失败为止。这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事,过去有,现在有,将来也不会绝迹的。

关羽太小看东吴了,吕蒙称病,他不信有假;陆逊谦卑,他不信有诈;荆州失陷,他不信其真;糜、孟背叛,他不信其事。就只相信他自己,这是所有错位的人的通病。

他得襄阳,回师荆州,犹不晚也。攻樊城不下,迅速撤兵,也仍旧来得及的。荆州已失,不图收复,另谋去处,也未必全军覆灭。及至兵败麦城,突围路线要顺依人意的话,不至于身亡……悲剧总是自己造成的。

一个老百姓,纵使因骄致败,只不过祸及其身,再大,祸及其家,仅此而已。一军之帅的因骄致败,则是万千首级落地的事,而一国之君的因骄致败,那就更不堪设想了。

这样的事例,其实并不鲜见。

关羽之死

关羽之死,是《三国演义》精心经营的篇章。

当罗贯中执笔写这部演义时,由于民间文学的传播,以及历代统治者的尊崇,关羽已经成帝成圣,所以极尽渲染之能事。等到毛宗岗父子评点整理成现在流行的这个本子时,更是不遗余力。篇幅之长,回肠荡气,《三国演义》中任何一个人物的死,也没有像他这样着力描写的。

宋·洪迈在《容斋随笔·名将晚谬》里写过:"关羽手杀袁绍二将颜良、文丑于万众之中,及攻曹仁于樊,于禁等七军皆没,羽威震华夏,曹操议徙许都以避其锐,其功名盛矣。而不悟吕蒙、陆逊之诈,竟堕孙权计中,父子成擒,以败大事。"完全是骄兵必败的结果。但捉住关羽的孙权,竟想诱降这位不可一世的人物,这就说明孙权识见差焉!

他不了解当初曹操能使关羽降,而现在他孙权则不能使羽降。因为当时魏能打出汉献帝的招牌,而吴却没有。投降者也有其符合自身尊严的选择,宁降与龙虎,也不甘降于等而下之者。而且曹操能在建安五年使关羽降,此刻,无论曹操、孙权都无计可施。何也?关羽二十年前,只是一员战将,降汉而不降曹,暂屈以图别计。现在,他是天下瞩目的一方主帅,诛颜良、除文丑,过五关、斩六将、义释华容、单刀赴会、水淹七军的汉寿亭侯,赫赫扬扬,功勋卓著,把曹操吓得差点迁都的人物。这个光辉形象,他自己也不会玷污的了。

后来,孙权悟过来了,把关羽杀了。然后,在庆功会上,战败关羽的吴大将吕蒙,突然被关羽的亡灵附身,七窍流血而亡。他虽能打败关羽,但关羽的报复,是通过死后的亡灵,最后使这个胜利者死得更惨。关羽之死的描绘,反映了中国人的一种善恶报应的传统文化心理。

善良之被欺凌,正直之被屈辱,君子被小人嬉弄,忠臣被奸佞陷害,这类恶行占据上风的现象,在中国历史上,是屡见不鲜的。因此,好人不得好报,正义无法伸张,坏人永远得志,良民总是遭殃,好像是一种永远也喘不过气来的常态。人们对于国贼民奸,暴君昏臣,屠夫恶棍,歹徒劫匪的蹂躏折磨,既无力反抗,也不敢反抗,就只好把希望寄托于来世,寄托于阴间,寄托于西天极乐世界,因为那里是一个比较公平的世界,是神和鬼在统治着的,至少不像人间这样恶行不受责罚的世界。

这种宗教宣扬的报应和轮回学说,在中国封建社会里特别地有市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谁都逃不了死,作恶必自毙。最后,坏人在十八层地狱里受到惩处,升不了天,哪怕投胎也只能投到母猪肚子里,被人宰了吃。这就成了受尽欺侮的,求告无门的,不敢反抗的,无可奈何的弱者们一剂最佳的自我安慰的精神良药。所以,马克思学说认为宗教是一种精神鸦片,道理就在这里。因为它毒害人们的反抗压迫之心,抑制人们奋起斗争的意志,实际上是为统治阶级所服务的。

于是这种梦代替了实实在在的报复,无数人和无数次的这种梦的臆想,化为言之凿凿的事实。生前是弱者,死后化为复仇的厉鬼,活着谁都可以欺侮,但一死就可成仙成神去报仇伸冤。所以像关羽这样的义薄云天的英雄豪杰,竟被吕蒙设计败走了麦城,那么更是要让他成为使恶人闻之魂飞胆丧的天神。

而且,残害的对象越是了不起,那报应也来得越快,吕蒙马上就被关羽死后的魂灵附体索命。远在洛阳的曹操,也整日间白昼见鬼,"每夜合眼便见关公",这就十分的牵强。而且历史并非如此,可写在演义里,讲在故事里,便使那些活得实在不自在的人,得到最大的宽慰。因为在老百姓的心目里,曹操是个奸雄,正义之神便一定率领着那些他杀掉的好人,来缠住他不放,最后想逃脱一死是不行的。这些大快人心的报复,也是人们最津津乐道的,因此,在如此精神鸦片的麻醉下,忍辱偷生,苟延残喘,也就甘之如饴,既然人算不如天算,还用得着什么反抗呢?这就是中国人永远不打算活着去反抗恶的报复观。

唯其不反抗恶,中国的封建社会,才能够维持长达数千年之久的统治吧?

曹丕和曹植

曹丕和曹植是同胞兄弟,一个是评论家,一个是文学家,两个人都想当帝王,曹丕赢了,曹植便打入冷宫,永世未得翻身。不过还算走运,也许看在文学的面上,哥哥给弟弟留了一条小命。

未能做上皇帝的诗人,便郁闷而死了。

在中国历史上,一个统治者登台,必然要伴随着屠杀。打江山的开国之君如此,太平盛世父崩子继者也如此。最高权力的争夺,从来是激烈的生死较量,翻开史书,任何一位帝王,无一不是在杀戮的血风腥雨中,登上宝座的。曹氏弟兄俩的争夺,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中国如此,外国也如此,因为凡敢觊觎皇位的竞争者,都有其可以恃靠的实力,或有军队,或有地盘,或有资格,或有舆论,或什么都没有,只有野心等,正是这些或多或少的本钱,使他们有胆气走到赌台旁边,谁都抱着一搏之心,希望夺得那顶王冠,没有一个人是想输的。

于是,争夺便是十分地残酷无情了,特别是继位之君对于其他也享有继承权和具有潜在继承权的人,也就是皇兄皇弟、皇子皇孙们,是绝不容情,绝不手软的。不是你活,就是我死,曹操死后,他的儿子们也照例进行了他不愿意看到的搏斗。

曹操在三国时期,应该算是一位大政治家,刘备、孙权是无法与之比拟的。在宋代以前,对于曹操的看法,比较接近于历史的真实面貌。《资治通鉴》里这样评价,说他"知人善察,难眩以伪。识拔奇才,不拘微贱,随能任使,皆获其用。与敌对阵,意思安闲,如不欲战然;及至决机乘胜,气势盈溢。勋劳宜赏,不吝千金;无功望施,分毫不与。用法峻急,有犯必戮,或对之流涕,然终无所赦。雅性节俭,不好华丽。故能芟刈群雄,几平海内"。这样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在他生命的末期,还是很清醒的,作了死后继承的安排,但也无法避免他驾崩不久,儿子们便开始的互斗。在中国,再英明的帝王,也难能免除这种可怕的接班之争,可见权力这东西,是多么强大的诱惑了。

曹操生前一度属意曹植,因为这位诗人屡有不俗的表现,曹操爱才,有心想传位于三儿子。但他去征求贾诩的意见时,这位老滑头假作思索而不答,曹操问他在想什么,他说忽然想起了袁本初、刘景升父子,曹操马上明白他不赞成废长立幼,因为刘表的灭亡,始则肇祸于此。其实,他不了解,贾诩当然要把宝押在曹丕身上,那些围在曹植周围的,都是些不成事的文人墨客,可以举觞咏哦,可以唱和愉悦,但文人若是放下笔杆搞政治的话,则十有九败,鲜有成功者。贾诩早就投资于曹丕,为他出谋划策,而曹植手下的那些文人,还在兴之所至地饮酒作乐,长醉不醒呢!

所以,作为文学家的曹操,也许很欣赏他这个诗人儿子的才华,但他更是一个政治家,从曹氏政权长治久安的角度考虑,就觉得江山基业交给曹丕,要更有把握些。这样,曹丕上台后,由于曾经有过这样一段历史背景,这位置差点让曹植坐了,当然不能轻易放过。但提倡"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魏文帝,倒是绝对的玩政治的人物。第一步,他没有动这位诗人,俗话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没把他太当回事。先解决那个带兵的鄢陵侯曹彰,再解决那个萧怀侯曹熊,然后,腾出手来,慢慢地消遣这位临淄侯曹植。

因为曹彰握有兵权,不敢稍有放纵,逼着他交割出军马,方才罢休;那个曹熊,畏罪自缢,可能有些反曹丕的动作,所以,也就立即解决。至于曹植,虽然他在洛阳也形成了一个由文人组成的拥戴他的集团,但在这个集团里,围绕这位七步诗才子的,没有一个称得上是政治家的。而大权在握的曹丕,要让曹植就范,那还不是猫捉老鼠,轻而易举。这才有闲情雅兴,限他七步之内写出诗来的游戏消遣。

在曹植身边,唯一比较有头脑的,就是当过曹操行军主簿的杨修,但实际上也是一个恃才傲物,毫无城府,只会舞文弄墨的幕僚。若懂政治,他也不会耍小聪明惹恼曹操而被砍了头。至于丁氏两兄弟,是一对张嘴骂人,沉溺酒乡,半点正经也没有的帮闲文人。所以,文学家要和政治家斗,是以卵击石的游戏,无非找死而已。政治家要收拾不听话的文学家,那还不是雷公打豆腐,小菜一碟。尤其这类生死攸关的皇权斗争,文人根本不是对手。曹丕派人来抓他们时,还不服气,骂骂咧咧呢!看来天下文人通病,唯有动嘴的本事,除了骂街外,任何一点作为也拿不出手,祸到临头,还不知死,也真是悲哀。

作为文学家的曹植,他之所以不幸,倒不是因为他的文学;而是由于太靠近政治权力之争,这倒也是值得后来为文之人于前车之覆中,引以为戒的吧。

章节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