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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三国 04

击鼓骂曹

近代大学者陈寅恪先生说过:"夫曹孟德者,旷世之枭杰也。其在汉末,欲取刘氏之皇统而代之,则必先摧破其劲敌士大夫阶级精神上之堡垒,即汉代儒家思想。"所以,他杀崔琰,杀孔融,杀杨修,杀祢衡,从肉体上的摧破,是最彻底的消灭法了。

他先后杀掉好几位很有代表性的文人,那个祢衡,虽然不是他亲手处置的,但也是被他采取借刀杀人的办法,把这个击鼓骂他的文学新秀砍了头,账当然得算在他的名下。千古以来,这位大人物在迫害文化人方面的名声,是不算甚好的。因为作家有作品,有读者,有传之久远的可能,若非独夫民贼,一般的统治者,举起刀的时候,就得考虑考虑后果了。

其实,曹操算得上是个作家,而且还是大作家,他的诗文写得比崔、孔、杨三位,怕还要出色一些。至少可以说是气势非凡,大家风范,***都赞他"东临碣石有遗篇"。但是,作家要收拾起作家来,自古以来,是不大温柔的。尤其是拥有一定权柄的作家,那生杀予夺的无情,是相当厉害的。因为,一旦处理什么事情,那嫉妒之心介入其中,就必然有扩大化和过头过火的弊端了。而文人的嫉妒,特别那些写不出或写不好作品的作家,则尤以为甚。下起刀子来,也必然是更心毒手辣的。

要用今天的医学观点看,汉末的这位文学新秀祢正平的表现,是有一点狂躁型精神方面病症的,这也是自负其才,而不得如其所愿的郁闷结果。他怀揣一张名片,来到许昌,以求闻达。大概本以为京华冠盖,一律要向他这位有可能获诺贝尔奖提名的新秀作家,脱帽致敬的。

这也是稍为有了一点成就的文人,马上就会自我膨胀,压根儿没有办法医治的毛病。在当今的文学界中,一下子把自己封成世界级的中国首席作家,印出帖子,到处广告,贻笑大方者,也是有的。

然而,直到祢衡这张名片在口袋里揣烂了,连名字的烫金也磨掉了,也无人买他的账。一是他看不上人,二是人也看不上他,"既而无所之适,至于刺字漫灭"(《后汉书·文苑传》),所以,他心理就不甚平衡,狂病也益发地加剧了。

"是时许都新建,贤士大夫,四方来集。"正在形成一个新的政治文化中心。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逐步培植扩大势力,他的对立面自然也在网罗人才,积蓄力量。孔融一直是跟曹操唱对台戏的,也算是对立营垒里的一个领袖人物,经常聚着一帮人,抨时议政。现在来了这么一位可以引导舆论的急先锋,当然要引为知己,赶紧给汉献帝打了个报告,把祢衡推荐上去。

孔融在奏章里,将这位二十四岁的新秀,吹得天花乱坠,捧到了天上去,说是一个"不可多得"的"非常之宝"。而祢衡本就躁狂,这一捧,更是谵妄起来。他说,在许都,除了"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余子碌碌,莫足数也",谁也不在他眼里了。

鲁迅先生有篇文章,叫做《骂杀与捧杀》,那意思说,用"捧"来整死一个人,比"骂"还来得有效些和致命些。这话还真是一点不错,我们不亲眼目睹一些新秀作家,很快地红起来,很快地暗下去吗?就是因为被捧得神魂颠倒以后,每天发烧38度,再也写不出来了的缘故。那几年,很有那么几个评论把头之类,老是频频宣布不朽之作诞生,传世之作出现,这种虚假的桂冠,惯坏了,也坑苦了一些年轻作者。

如果不是孔融的煽动蛊惑,祢衡也许不至于目空一切,眼中无人到这种地步。所以这个二十多岁小青年,整天大放厥词,粪土一切,正好符合四十多岁身居要位的孔融心意。有些他想讲不好讲,想说不便说的话,就由祢正平的嘴道出了。

祢衡的倒霉,就是那种纯粹的文人丝毫不懂政治的悲剧了。

骂是骂得淋漓尽致,有出《击鼓骂曹》的京剧,那急口令式的唱段,是相当精彩的。但是,这位多少有点神经质的年轻人,没想到脑袋掉得也是干脆利落的,连他自己也未意识到时,那刀已经落下来了。

姜,永远是老的辣,年轻人总是容易上当受骗。所以,对那些别有用心的吹捧,年轻作家真得有几分清醒才是。祢衡是一个纯粹的文人,便相信凡文人皆纯粹,认为孔文举、杨德祖是同他一样的,于是心气相通。其实孔、杨二位,是文人不假,但他们更是政客,亦文亦政,政甚于文。说得好听一些,是为了匡扶汉室,铲除元凶;说得率直一些,不过是各种政治派别的权力之争罢了。一个不谙世事,也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年轻作家,搅进这种官场绞肉机里去,不粉身碎骨才怪呢。

但曹操杀了这三位文人,在历史上背骂名,抹了个大白脸,也是活该的了。

不过,若是从曹操借词杀掉孔融、杨修,决不宽贷,而却将祢衡送到刘表处,纵之不问看来。这两种不同的处理方式,说明是作为一个政治家的曹操,和作为一个文学家的曹操,区别对待的方式。

其实,按他"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人生哲学,还会在乎杀掉一个祢衡的臭名吗?但他放了他一马。无论孔融,无论杨修,都要比祢衡声望高多了,是当时众望所归,举足轻重的人物,不也毫不在乎舆论,说杀就杀了吗?所以,对于杀祢衡的"借刀"说,也还有存疑之处。曹操是兴之所至,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如以当场受辱,恼羞成怒的情况来看,祢衡倒是该杀的,但没想到曹操把他礼送出境了。"操教备马三匹,令二人挟持而行;却教手下文武,整酒于东门外送之。"这就是文学家的曹操,搞一点帮助消化的余兴节目了。因为祢衡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文人,能有多大作为?一个写过"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曹操,会把写过《鹦鹉赋》的祢衡,多么看重吗?这种傻狂之辈,顶多言不及义,玩一点新潮,搞一点性文学,胡说八道罢了,不会危及他的统治,轰走也就拉倒了。《三国演义》里描写曹操听说祢衡被黄祖杀害以后,笑曰:"腐儒舌剑,反自杀矣!"一笑了之。但孔融、杨修,他并没有看成是腐儒,是半点也不客气地亲自收拾的。这时,他就是政治家的曹操,半点也不敢掉以轻心的。

孔融虽然说,"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吾无忧矣。"好像很潇洒的样子,其实聚在他身边的人,曹操明白,绝不是在那儿作文学沙龙式的清谈,而是政治上反对自己的裴多菲俱乐部,他自然是不会容忍的。那个恃才傲物的杨修,则卷得更深,不仅在文学上,和他的儿子曹植密不可分,到了"数日不见,思子为劳,想同之也"的地步,而且在政治上也搅在一起,特别是介入了宫廷里面最敏感的继承接班的斗争。因此,文学家的曹操,也许可以把他们两个视作文友;政治家的曹操,那么对不起,就是危险的政敌,不除掉那就"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的。

那个文学新秀祢衡,被他们鼓动起来,结果掉了脑袋的教训,若是引起孔融、杨修的足够警觉,也许情况会好一些。刘备最后不是靠韬晦,逃出了曹操的手心了么?但这两位终究是文人的缘故吧,最终还是和祢正平一样,殊途同归。说了归齐,文人与政客斗法,输赢的格局早就定了的,一定要较量,唯有头破血流了。所以,儒就怕腐,要是一腐,也就真没什么招了。

穿上龙袍的丑角

在汉末群雄割据的局面中,诸侯之间,有一条禁忌,虽然谁都觊觎皇帝这个称号,可谁也不敢公然犯规,尝试一下做皇帝的滋味。只有这个袁术,染指了一下,当了几天皇帝,谁知犯下致命的错误,结果失败得最惨。这也是所有那些一叶障目,利令智昏,而且自以为是的人物,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作出错误的决策,而以失败告终的不足为奇的例子。

当时,那些军阀心里都明白,什么事都可以做,就是不能做皇帝。势力强大如曹操者,而且已经挟天子从洛阳到了许都以令诸侯,汉献帝成了他手中的一个傀儡,也不敢生这个替而代之的念头。孙权有一次上表,建议他干脆称帝算了。他说,这小子是想让我坐在火炉上烤呢!所以他一生未曾染指帝座。直到他儿子曹丕,才把献帝废掉。

蠢货袁术,因为得了孙坚质押的玉玺,就如俗话讲的,开始头脑膨胀,发起高烧来了,蠢人之所以蠢,就在于他不觉得自己蠢。于是,糊涂加上野心的驱使,就在淮南建立袁记小朝廷了。称帝建号,立子封妃,龙车凤辇,祀南北郊,那些拙劣的表演,令人作呕,也招天下人恨。

他的部下劝他不要僭称帝号,但他一心想当皇帝,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已经失去最后一点自知之明。这也是名人很容易犯的自负悲剧,脑细胞退化,对新鲜事物失敏,可自我感觉仍然可怕地良好,加之不甘寂寞,便有种种失态的举止,发霉的语言,横生事端,倒行逆施,终于不可逆转地走向自己的对立面。你当什么不好,偏要当皇帝,俗话叫"作死"或者"找死"者,即是此意了。

如果说,一个人希望得到他不应该得到的东西,也就是存有非分之想的话,叫做野心,那么无妨认为这种野心是人皆有之的了。拿破仑有句名言,一个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一个好士兵。若是每个人都规规矩矩,只想得到他应该得到的东西,而不想其他,像工蚁工蜂那样,捧着多大的碗,吃多少的饭,在这样毫无竞争,没有比赛,不求长短,无所角逐的世界里,还有什么进步可言?任何不安于分的想法、做法,在自己是追求,是理想,是奋斗目标,而在别的利害相关的人眼里,很可能被视作野心的。

所以,野心不可怕,而是在于实现野心的过程中,不择手段,狂妄愚蠢,便只有失败的命运在等待着他了。若是像莎士比亚笔下的麦克白一样,愈陷愈深而不能自拔,如同失控的汽车,在下坡路上滑行,最后除车毁人亡一途,焉有他哉?懂得节制,掌握分寸,步步为营,进退有度,那就是谁也莫奈你何的另外一回事了。曹操未必不想当皇帝,刘备亦如此,孙策、孙权,概不例外。他们的野心比袁术更甚,只不过能够通达识时,知己知彼,不轻举妄动罢了。

因为汉献帝是一张牌,谁抓在手里,就可以利用他的剩余价值。但谁要自己称帝,就等于竖一个靶子,让众人当目标瞄准射击了。所以,袁术的下场,并不比乃兄袁绍更好些,这一对四世三公的高干子弟,是《三国演义》这部书最早退出历史舞台的丑角。袁术一出场,是以断孙文台的粮草开始,最后,他没想到,自己也死于断粮断水之中。

这自然是活该的报应了。

袁术和袁绍,可称为一对难兄难弟,而术比起绍,更是一蟹不如一蟹。在这场成则为王败则寇的争霸战中,不堪一击的袁术,第一,输得很快;第二,输得很惨。看起来,名门之后,只是牌子响亮,不动正格的话,端起个架子,还可以唬一唬人,真到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的时候,就要大出洋相了。后将军南阳太守袁公路,在各路诸侯的争斗中,表现得最为草包。要是在京剧舞台上,他的鼻子大概应该抹一块白粉的。

袁术据寿春时,户口数百万,本可以干一番事业。可他"奢淫肆欲,征敛无度,百姓苦之"。与其兄袁绍"有隙,又与刘表不平而北连公孙瓒;绍与瓒不和而南连刘表,其兄弟携贰,舍近交远如此"。僭号称帝以后,"荒侈滋甚,后宫数百皆服绮罗,余粱肉,而士卒冻馁,江淮闲空尽,人民相食"(陈寿:《三国志》)。

《资治通鉴》说:"中平以来,天下乱离,民弃农业,诸军并起,率乏粮谷,无终岁之计,饥则寇掠,饱则弃余,瓦解流离,无敌自破者,不可胜数。袁绍在河北,军人仰食桑椹,袁术在江淮,取给蒲蠃,民多相食,州里萧条。"对这两兄弟,尤其是后一位,对于百姓的摧残,是不以为然的。

每个时代,在其风起云涌,变幻莫测之际,总有一些"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野心家、失意政客、无耻文人,和一些压根儿就是低能儿、白痴,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痞子之类,因缘际会,于潮动中被推到了峰顶,居然人模狗样地也神气起来。所谓"沐猴而冠",就指的是这些一下子站在舞台脚灯前的新贵们。

这大概就叫历史的误会了。

有的人连句整话也说不好,智商甚低,可唯辟作威,唯辟作福。有的人作一名衙役,鸣锣开道,也许称职,却位居三司,封疆一方,吆五喝六。还有的,灾荒之年,让没粮吃的老百姓"何不食肉糜"的白痴,居然做了皇帝。因此,在这些昏庸之辈的统治下,可想而知,大家会有什么样的好日子了。

但是也别小看袁术之类,干正经事绝对没有能耐,搞个鬼,捣个乱,下个绊,背后捅谁一刀,却是十分在行。讨伐董卓的联军司令部组成以后,袁绍推荐他负责后勤保障,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切断了先头部队的粮草,结果弄得孙坚大败而归,差点丢了脑袋。第二件事,华雄搦战,关羽请缨时,他听说只不过一个马弓手,马上大喝道:"汝欺吾众诸侯无大将耶?量一弓手,安敢乱言,与我打出!"所谓好事不成,坏事做绝,就是这类人的基本德性。国家有这种人,那就是"庆父不死"的局面,社会有这种人,休想有安定平和的日子,一个单位,一个团体,有这种人,那必然是一块臭肉坏了一锅汤。

但要让他真刀真枪上阵的话,那可就洋相百出了。

就看他和吕布交手出场的样子,"身披金甲,腕悬两刀",那阵势,完全是一个丑角形象。难怪李渔评点《三国演义》时,也觉得他这身打扮好笑,讽刺为"形容呆腔甚好"。刀吊在手腕上,是武器还是装饰?这不三不四的样子,当然只有挨打的份。结果,战不三合,术军大乱,中途又碰上了关羽,只好败退回淮南去了。

自古至今,越是这种狗屁不是的家伙,在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时机,还越是容易得意。正因为汉末大乱,袁术所以才能够牧领一方,称王称霸。但这类货色的通病,就是缺乏自知之明,不晓得自己吃几碗干饭。以为手里有孙策抵押的传国玉玺,便是九五之尊了,而且三宫六院像煞有介事地立了个小朝廷,这玩笑不免开得太过分了。

然而也不奇怪,因为这种人一旦爬上了高位,最容易利令智昏,忘乎所以。除了吕布那个头脑简单的家伙,相信袁术会成为天子,还把女儿许嫁给他的儿子,攀个儿女亲家外,无人不认为袁术称帝之举,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董卓权倾一朝,也只敢自封相国,曹操位极人臣,一辈子也没奢望做皇帝。袁术充其量,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角色,赖祖宗余荫的世家子弟罢了。曹操对他的评价是,"冢中枯骨,吾早晚必擒之",一个在别人眼里,不过死尸一样的人,竟过了几天自封的皇帝瘾,可见其头脑膨胀到何等地步!

也就两年不到光景,袁术终于混不下去了,只好把玉玺和帝号送给他那位宝贝老兄袁绍。曹操哪里肯放过他,派刘备、朱灵围堵追击,最后弹尽粮绝,只剩下千把人,坐以待毙。"家人无食,多有饿死者。术嫌饭粗,不能下咽,乃命庖人取蜜水止渴。庖人曰:'止有血水,安有蜜水!'术坐于床上,大叫一声,倒于地下,吐血斗余而死。"

这些趁历史留下的短暂缝隙,突然挤出来头角峥嵘的人,以草包起,以草包终,除了为后世增添笑柄外,还能留下什么呢?

难兄难弟

《三国演义》一开头,如果没有二袁,也就是袁绍和袁术,恐怕就不很热闹了。这一双难兄难弟,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的人物。大概每个时代,都会有这类宝贝,出点洋相,闹点笑话,否则,老百姓也无谈资,一部历史书就显得太沉闷了。

一出戏,没有丑角,是很冷清的。因此,历史呼唤英雄的同时,也会招徕许多跳梁的小丑,二袁就是这样应运而生的。

由于董卓这个大军阀,从西凉来到东都洛阳,废了一个皇帝,立了一个皇帝,一下子改变了游戏规则,众诸侯不干了,便联合起来反董。这其中,除了曹操有政治头脑和策略远见外,其他十八镇参与会盟的牧守,主要因为摆不平,气愤董卓一人把整桌筵席全吃了,连残羹剩饭也不赏一口,才带兵来会盟的。

接着,群龙无首也不行,经曹操提议,那时用不着选举,也无须乎差额,连举手表决也没有,这可实在省事,免伤很多口舌和脑筋。袁绍走马上任,当了这次讨卓联军的总司令,径抵虎牢关挑战。

袁绍不费事地就当上盟主,不是他武艺高强,不是他谋略英明,而是曹操的一句话。他说:"袁本初四世三公,门多故吏,汉朝名相之裔,可为盟主。"于是众皆曰:"非本初不可。"实际上是沾了他老子娘的光,靠爹吃饭,当上一把手。

要说这次讨卓,积极性最高涨的是曹操,革命性最坚决的是曹操,组织才能、领导水平,最出色的也是曹操。实际上,他是灵魂,他是思想库,他是统帅人物。可他觉得自己出身不好,官品也低,于是犯了一个可说是不得已的错误,把盟主位置拱手让给了袁绍。当然也可以认为曹操是为了团结的目的,为了讨卓的大方向,才这样做的。但事实上曹操有他的心理弱势,因为,门第出身,尊卑贵贱,是构成封建社会等级观念,维护封建统治的不成文的精神支柱。曹操深知,当时他要是自荐为盟主的话,祖父还是中常侍,还是宦官的他,众诸侯未必会齐声曰"非孟德不可"了。

所以,在十八镇会盟讨卓的动员大会上,他只有高风亮节地推荐袁绍。但他哪里知道,"父是英雄儿好汉"的血统论,是站不住脚的。马铃薯若不引种更新,结出的果实,一代不如一代,正如俗话所说,黄鼠狼下豆鼠子,一窝不如一窝。这种物种退化现象,对于养尊处优的豪门望族,皇亲国戚,政要显贵,将帅高官,往往表现更明显,蜕变和萎化,会来得更快一些。就看刘备的公子,乐不思蜀的阿斗先生;司马懿的侄孙,饥馑之年让老百姓去吃肉饼的惠帝,其实未出三代,几乎形同白痴,这才有古人"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感叹吧!

结果推上去这么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首领,把轰轰烈烈的局面,弄成虎头蛇尾的下场。等到曹操终于明白"竖子不足与谋",自己单干,去追董卓,那当然要大败于荥阳了。四世三公之后的袁绍袁术两兄弟,一对高干子弟,不过仗着老子娘的余荫,依赖先人光荣,在那里食采封邑,衣冠盛事,其实不过尸位素餐罢了。但这些不学无术,无德无能的了了之辈,却都有一份很良好的自我感觉,良好到令人惊讶的麻木程度。

会盟的主席台上,最不好受的莫过于刘玄德了,这位祖上是皇族,如今已是一个编筐织席的手工业者,根本找不到一点自我感觉。颐指气使的袁绍赏他一个座位,还要说明,"非敬汝名爵,吾敬汝乃帝室之胄也!"其实,刘备也满可以回敬他:"你算什么东西呢?老子早先比你阔多了!你现在仗着你爹娘的神气,一旦你神气不起来,比我还不如呢!"

那位关云长老爷,要去和华雄较量。袁绍的弟弟,跳出来嚷嚷,还发了一顿脾气:"让人家笑我们没有大将么,派一个弓箭手出场?"这个更加草包的草包,上阵打仗的样子,才叫可笑。双刀不是握在手中,而是悬在腕上,不伦不类,洋相出足,评注《三国演义》的李卓吾老先生,批到此处,也说袁术是一副呆相。

而他哥哥,一当上总司令,第一件事,就委任他为粮草联勤方面的总管。武大郎开店,物色比自己个头更矮的伙计,这一点不必讶异。过去如此,后来也未必不如此,其实是物种在退化过程中的自我保护行为。中国的封建落后保守封闭的社会,能够维系数千年,就是汰优存劣的结果。

所以,封建的门阀等级余荫世袭制度,就是袁绍、袁术这对兄弟登上高位的保证。虽然这出闹剧,是很久远的故事了;但有时候,古老的已成历史垃圾的幽灵,也未必不会被人重新祭起亡幡,借尸还魂。"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样的语言,不也热闹过几天吗!这大概也是历史书能够被人津津有味地看得下去的缘故吧?

豺狼董卓

人类历史就是一个从野蛮向文明逐渐过渡的过程。

野蛮渐渐少下去,文明渐渐多起来,这是个总趋势。但也保不齐,野蛮又猖獗起来,实行灭绝文明的大倒退。在我们中国历史上,这种短暂的,或相当长时期的野蛮占主导地位的回潮,也是屡见不鲜的。

我们今天能够看到挖掘出来的兵马俑,很大程度得益于深埋在地宫里的缘故。如果秦始皇当时把这些显示其"振长策而御宇内,执敲扑以鞭笞天下"的力量象征,全摆在地面上的话,那么就和"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的阿房宫命运差不多,就难逃"楚人一炬,可怜焦土"的命运了。

烧,也就是焚,是野蛮施于文明的最基本,最常见的手段之一。项羽一看刘邦占了上风,就本着你不让我得到,我也不让你得到的同归于尽的野蛮心理,一把火把阿房宫烧了个精光。幸亏兵马俑埋在地下,否则,也片甲不留了。

火,对于人类来讲,功效非凡。要是一直茹毛饮血的话,也许至今与其他动物无甚区别。自从原始人掌握了火种以后,便和其他动物分道扬镳,走上了进化发展的道路。所以在西方神话中,把火种的取得,归功于一位叫普罗米修斯的神,他甘愿忍受重罚,忍受鹰的啄食,也要把火偷到人世间来。在中国古代传说里,钻木取火的燧人氏,虽然并未因此而犯了什么天条,受到处分,但也好像没有什么纪念他的节日,凭吊他的庙宇之类。

然而奇怪的是,千百年来,老百姓却怀着敬畏之心,供奉那红面孔的火神爷,对取火的燧人氏倒一般对待。这很可以了解中国人欺软怕硬的性格,燧人氏的火,不过烧饭煮菜,而火神爷的火,却是要烧掉房屋烧死人的,所以谁厉害,就拍谁的马屁,就对谁磕头如捣蒜,就对谁山呼万岁。于是,那些反文明的凶神恶煞,耍起野蛮来,也学这一条,当火神爷。一个烧字,统统化为灰烬。这大概是普罗米修斯,或者燧人氏绝想不到的负面作用,他们二位盗来或取来的火,竟还有这样可怕的功能。

秦始皇焚书,用火;项羽焦土阿房,用火;而汉末的董卓毁灭洛阳这个城市时,也用火。同样是放火,文化层次愈低,野蛮本性愈甚者,也烧得愈无选择,悉皆付之一炬。秦始皇焚书,至少他还有一份理智,医学农林的书他还是不烧的。项羽把阿房宫烧得瓦砾不存,但长安都城无恙。而董卓焚洛阳,就是要从地图上消灭这个城市了。他最野蛮,所以他最凶恶,不加区别,一律烧光。

史称:董卓"豺狼也",是个杀人成性,无恶不作的军阀,他的兵士部曲,也多以仇视中原的西凉羌胡充任,上下交征恶,这才把洛阳烧得如此彻底的。所以,野蛮的精神基础,是建筑在整体愚昧上,正因为这种愚昧,才对文化、文明、知识、科学的产生憎恨恐惧之心。再加上专制严酷的高压统治,和物质生活的贫穷匮乏,社会的封闭与不开化,以及思想禁锢,和神人双重迷信的泛滥,野蛮越出理智的常轨,必酿成可怕的具有毁灭性的历史大倒退。

而作为这股野蛮力量的前锋人物,几乎无一不是充满报复狂的不可理喻的心理变态者。烧杀抢掠,就成他们宣泄的手段,董卓迫不及待地进军洛阳,来了就抢,抢完了杀,杀完了烧。关中连绵数百里,两汉经营数百年,全被董卓这样一个疯子毁了。

因此,火虽然给人类带来福祉,但也会带来严重的灾难,这大概也是中国人敬畏火神菩萨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戏文三国

旧时的京剧舞台上,著名的老生,言菊朋老板有一出脍炙人口的戏,叫做《让徐州》。看过他戏的人,如今大概不是很多了。但由于当时有一家叫"百代"的公司,做过这张唱片,造福后代戏迷,所以现在还能够听到。

这是言派的拿手戏,他把那个徐州刺史陶恭祖,演得温文儒雅,慕贤若渴。他创造的唱腔,字正句清,精致细腻,婉转曲折,回肠荡气,真有一唱三叠,余音绕梁之感。三十年代,言老板在上海天蟾舞台唱这出戏,很叫座的,称得上风靡一时,观者若鹜。

看京戏,并不在戏,遂有"听戏"一说。因为旧时戏园子里,卖瓜子糖食的,提水壶沏茶的,送热手巾把的,川流不息,像走马灯似的。即使非常有名的角儿,台下照例这样闹闹哄哄的。想认认真真看戏,实在有些困难。真想听戏的人,索性在楼上后座一靠,闭上眼睛品味。这大概也是中国人的一种很了不起的,说归说,做归做,你归你,我归我,正面是一回事,反面又是一回事的习性。

名曰看戏,实际却在那里谈价钱,做生意,拉交情,套近乎。名曰喝茶,踱进茶馆,意不在茶者多,而是听弹词,扯闲淡,吃点心,看堂客。名曰开会,手捧茶杯,个个落座,上面发言,下面看报纸,打瞌睡,织毛衣,练气功者,各干各的。名曰义演,贡献之余,也无妨其拉赞助,要回扣,索酬金,讨高价,为了腰包奋斗。所以,《让徐州》的这个"让"字,不过是刘备为谋立足之地,表现得斯文一点的夺取罢了。

这出戏,剧情很简单,徐州刺史陶谦老了,本来应该把刺史牌印传给自己儿子,但陶谦高风亮节,举贤荐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要让位于解了徐州之围,如今屯兵在小沛的刘备。这样子虔诚地让出自己的交椅,差点都要跪下来央求刘备接受这份官职,在中国历史上实在罕见,所以就编成了戏文,弦歌不绝,一直唱到了现在。刘备也是难得的谦虚,别人打破头,削尖脑袋,就为了做官,可他,说什么也不肯接这个印。于是抱病的陶恭祖,在天蟾舞台上就是那位言菊朋老板了,一口一声,皇叔啊皇叔,恳求他走马上任。这时,有一大段四字句的唱词,声声紧催,字字动情,总能激起台下观众一片叫好喝彩之声。

《三国演义》第十二回,写的就是这段故事,当然,并不符合历史真实。陶谦根本没让,但他两眼一闭,刘备捡了个便宜,倒是真的。目的达到,话就可以尽量说得动听了。于是这两位成了"温良恭俭让"的典范。

历史上并没有让徐州这一说,完全是民间文学一厢情愿的创造。

虽然糜竺传达过一句陶谦病笃时的话:"非刘备不能安此州也。"而这位先生此时已完全站在刘备一边,而且很快就有郎舅之谊,事先造一下夺权舆论,也未可知的。其实正史称陶谦这个人,寡廉鲜耻,陈寿在《三国志》里说他"背道任情","刑政失和,良善多被其害",并不是一个好东西。

《三国演义》虚构这场三让徐州的情节,倒不是为后来的言菊朋老板唱戏考虑的。罗贯中是为了突出刘备的忠诚,仁义,谦虚,逊让和施恩不图报的高尚品格,才不得不让陶谦也随之被美化,若是一个政绩很坏,名声很臭的州牧,刘备让来让去,那岂不是一种虚伪了。

所以,戏文是戏文,生活归生活,尽信书不如无书,有时候是当真不得的。

在封建社会里,为一顶乌纱帽,即使是亲兄弟,也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别说史书中那些禅让,是冠冕堂皇做给人看看的,《三国演义》中的这个陶恭祖,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屁股从交椅上挪下来。那个汉献帝做皇帝做得多苦啊,连怀了孕的老婆都保护不住,最后被曹丕一脚踢开时,不也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舍不得丢掉王位嘛!

一般来讲,凡骑在人民头上的统治者,上自天子,下至里正(也就是街道保甲长之流),是绝不会心甘情愿把权拱手让人的。除非屈服在某种压力,如果不放弃权力,可能还要失掉更多(包括脑袋)的情况下,才会乖乖地腾出位子。尽管孟德斯鸠说过"久握权力会使人腐化",但所有这些大小官员,宁愿被腐化,也不愿交出权力,这大概也是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但《三国演义》却创造了这样一个让贤擢能的千古佳话,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老百姓的心理和愿望。因为,历朝历代骑在人民头上,那些作威作福的,无德无能的封建统治者,谁也不肯自动退出历史舞台。而皇子皇孙,无论好坏,老百姓根本无权选择。幸运碰上一位不那么坏的,不致草菅人命,那就谢天谢地;而若是相反,老百姓就得遭殃,而无以为生。所以,人们才喜欢听《让徐州》的说书,看《让徐州》的戏文,实际上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感情宣泄,和乌托邦式理想的寄托,取得一种虚幻的满足罢了。由于这出臆想的戏文,更接近老百姓所希冀的,但难以实现的美丽憧憬,所以唱的人也好,听的人也好,便不细考究历史的真实,而能津津有味地陶醉其中了。

说到底,《让徐州》是一段伪托的历史,是戏文中事罢了。但作为言派的看家戏,值得一听,可如今,大概很难找到一位像言老板那样出色的演员,唱这出戏了。

灭绝人性的款待

中国人之善良和平,谦恭仁爱,在这个世界上,是数得着的。但某个皇帝,某个军阀,或某个什么也不是,手中有杀人之权柄,一旦暴虐起来,那份残忍之心,也着实可怕。古代在刑法中,有一条凌迟罪,那简直比医科大学里的解剖课还麻烦。行刑的时候,刽子手要将犯人一刀一刀地割切,用刀必须达到三千多次,还要保证罪犯不能马上毙命,所以,凌迟一个罪犯,常常要两天工夫。这种处决的方式,已失去任何惩罚的意义,而是人类最丑恶的变态心理的残酷发泄而已。

在中国旧小说中,有许多血淋淋残忍的描写。《水浒传》里那十字坡孙二娘开的黑店,如何将人肢解,肥的当馅,瘦的当臊,著书人一点也不觉得多么不妥地津津乐道。武松为张团练所害,返转来进行报复,不但将仇人的脑袋砍掉,连无辜的家属,使女,也一并杀死,著书人描写时,可谓有声有色,淋漓尽致。等到李逵劫法场去救宋江,挥开两把板斧,逢人就砍,许多看热闹的群众,也成了刀下之鬼。扬州说书中,光这一段屠杀无辜的场面,能说上好几天。这种以血腥为乐,以杀戮为快的残忍心理,很足以表现人类潜意识中的恶本质的。

《三国演义》里,曹操杀吕伯奢一家,杀管粮官,杀吉平,杀贵妃……充满了血腥气。而那个猎户刘安,杀了自己的妻子,挂在厨房里,将她臂上的肉割下来,炒出几盘菜肴来,供刘备食用,则是尤为令人发指的残忍。这是刘备被吕布赶出了小沛,匹马逃难,且投曹操途中发生的事情。因为途次绝粮,夜宿一个猎户家求食,此人闻豫州牧至,欲寻野味供食,一时不能得,乃杀其妻以食之。作者以平淡的笔墨,写这一件惨绝人寰的事情,面不改色心不动,实在是很可怕的。

因仇立意杀妻者,有之,无心误伤杀妻者,也有之。像刘安这样把妻子当成一只羊,一口猪,杀了待客,还说是狼肉,自有人类以来,大概也少见的。虽然,在此之前,杀了亲生儿子,烹制成一道菜呈给君王者,在此之后,杀了自己的爱妾与部下将士共餐者,这种人性泯灭的事,也并不乏见。无论如何,只是因为寻不着野味,而把老婆宰了拿她的肉来顶替,除非此人丧心病狂,是疯子,实在是让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不能接受的。

上帝在伊甸园里,赋予亚当、夏娃那种男女情爱的本能,正是人类于摇篮中就有的最基本的感情,在此基础上才得以子孙繁衍,才有这个生生不息的世界。姑且撇开这些不言,作为人,一个生命载体,有她几乎是本能的求生欲望,只是为了贵客盘中的一道菜,就给杀了。而视他的妻子,如同栏中圈养的猪羊鸡鸭的这个丈夫,做出这种绝对是反人类的罪行,姑且把他当作神经上的不正常。但写书的人写了,不以为荒谬绝伦,评书的人评了,漠然不动感情,真是令人骇异。

毛宗岗评到这里,曰:"刘备以妻子为衣服,此人以妻子为饮食,更奇。"只是有一点点不以为然的意思。李卓吾在回目后曰:"刘安杀妻,固非中道,犹胜吕布因妻而杀身者也。"虽然有否定之意,但觉得他杀妻杀对了,至少比吕布强。这位在当时属于思想解放一流的李贽先生,竟不抗议一声,就有些莫名其妙了。

由此可见,人道主义,在古老的中国历史的残暴和愚昧中,是无法植根的。

另一位《三国演义》的评点家李渔,可能有些看不过去了,此公是特别钟情女性的。所以他从创作这个角度,发表议论:"欲以感切之事形容受之者之好处,不知言之太过,反成惨毒。文字不可太过,于此可见。"

愚昧和残暴是一对孪生子,只要有愚昧,就有非人的暴行。时至二十世纪末的文明世界,不把人当人,尤其不把女人当人的种种恶行,在我们这块土地上,难道就会完全绝迹了吗?

汉献帝和衣带诏

在《三国演义》里,汉献帝是一个当得不很开心的皇帝。他先是被董卓当作手中的一张王牌,后来,又成了李催郭汜争来夺去的一份本钱,结果,是曹操掌握得牢牢的绝对是被摆布的一个傀儡。

所以,他不能忍受这种高级囚徒的生活,被曹操挟制得喘不过大气来,就策划一次反曹的行动。但他实在没有力量,也不知道谁可靠,谁不可靠。就给国舅董承写了封血书,不好公开交给他,藏在衣带里,连衣服一块赐给他,要他以这封信为号召,地下秘密串连,组织力量,举事起义,推翻曹操。后来未能成功,被曹操的特务系统发现,于是,杀了许多人,汉献帝更加不自由了。

在历史上,这种失去皇冠的帝王,重新坐回到他的龙椅上,叫做复辟。有的皇帝,虽然名义上还算是九五之尊,但只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个玩偶,为摆脱这种被人操纵的命运,做一个名副其实的皇帝,所进行的种种作为,也是一种复辟行为。

同在这部《三国演义》里,公元200年曹操因衣带诏杀董承、王子服,诛董妃。无独有偶,公元254年司马师仍因衣带诏杀夏侯玄、张缉,诛张皇后,这实在太巧合了。不但故事情节一样,人物身份一样,场景地点一样,连具体做法也一样,只不过时间相差半个世纪罢了。由此证明,衣带诏是皇帝自己搞复辟的一种实在没有办法的办法。当这种皇帝,真不值得羡慕,还不如当老百姓。

到了如此田地的皇帝,任人俯仰,其自由的程度,通常都是和囚犯的境遇相差无几的。其所能依赖凭借的政治基础、军事力量,大半是远水不救近火的。由于生活在荆棘之中,周围除公开身份的名为御前官员,实际是除监督皇帝行动的耳目外,更有秘密身份的暗探,作为后宫的阉人奴婢之类环视左右,窥探一切。所以,皇帝落到这步田地,充其量是一个享受高级待遇的囚犯罢了,在牢笼里搞复辟,成功的可能性,通常是不大的。

法国路易十八所以能成事,居然搞出来一个复辟王朝,并不是他的功劳。虽然他日夜都在梦想,夺回他哥哥路易十六于断头台丢掉的王位。要不是有实力的反拿破仑的联军获胜后,在政治上希望法国恢复旧有的君主制,从国外把他找回来,他也不可能梦想成真。所以,惟有靠这类实力派的重温旧梦的复辟,倒往往能奏一时之效的。不过,几乎也是规律的,凡这类复辟一旦成功,旧的王朝卷土重来,君临天下,重建旧秩序的过程中,必定是充满了血腥和恐怖的。于是,凡逆历史潮流的任何复辟,寿命总是长不了的。而复辟者的名字被钉在耻辱柱上,也是毫无疑问的。因为时代的潮流,总是向前的,想回到昨天去重温旧梦的人,他们感情上的依恋和怀旧,或许可以理解;但对于已经生活在今天,并且向往着明天的大多数人来说,这种沉重的梦,已经不可能再有吸引力。

皇帝的复辟,在中国长期的封建社会里,是屡见不鲜的事实。一直到辛亥革命以后,清朝的最后一个皇帝宣统逊位,还有张勋复辟的丑剧发生,这便是真正的授人笑柄了。皇帝早是明日黄花,帝国也已烟消云散,为什么这些人非要逆潮流而动呢?因为遗老遗少,仍沉醉于昨日王朝的梦中不醒,拖着小辫子的失意政客,还幻想找回早日的辉煌,身无片甲的没落军头,怀着江山易色、江河日下的恐惧,曾经被御用过的无耻文人,对于新生事物的难以遏制的切齿痛恨,和那些也被御用过的贵妇名媛,继续眷着黄金岁月的风流。所以,这班人一遇机会,便像鲁迅先生讲过的沉渣泛起那样,来一通闹剧。这种游戏式的复辟,在历史上,是从来也不曾绝迹过的。

凡搞复辟,都不可避免地要倒退,打出来的昨天多么多么好的旗帜,是飘扬不多久的。汉献帝可怜的复辟,落得这样一个悲惨结果,并不是他个人的过错,而是他所代表的汉王朝,已经衰朽枯竭,土崩瓦解,无法与新兴的政治势力,进行一搏了。时代如滚滚江河,流向的选择很明显,只有向前,不会倒退。

凄风苦雨,寒螀霜草,既老且病,时光不再的人,除了沉湎在旧日灰暗的回忆里,做复辟的梦,还能有什么作为呢?

所以,一个社会,一个朝代,一个阶层,一个政治集团,哪怕具体到一个人,如果任何时间,任何事情,总是朝后看,总是想着昨天,总是回忆着过去岁月,总是以陈年的目光不能适应现实的话,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此公,倘不是生理上的衰老,十之八九,便是心理上的病态了。

刘备的突围

魏、蜀、吴三分天下,以刘备最为步履艰难,一直是在颠沛流离中求生存,并逐步拓展。

魏得天时(挟天子以令诸侯)、地利(中原腹地悉归于曹)、人和(谋臣良将、贤俊鸿儒均集中在许都);吴守江东,天堑可赖,三代经营,励精图治。只有刘备,东窜西突,无所依傍,茕茕独立,形单影只。他在未入蜀前,先后依吕布,投曹操,奔袁绍,靠刘表,托孙权,寻求庇护,赖以立足,不止一次地置妻子家室于不顾,兄弟分散,仓皇逃脱,流离失所,无以为生。他比之曹操,比之孙权,处于困境中挣扎奋斗的时间要多得多。

到西蜀灭亡为止,它始终是三国中最小的一国。

孙皓降晋时,户口五十二万三千,男女老幼二百三十万。刘禅降晋时,户二十八万,男女九十四万。即使从人口看,西蜀也只有东吴的一半。撰官史《三国志》的陈寿,曾做过蜀国的黄门侍郎,入晋后做著作郎。所以,他把蜀放在吴前,也是一点故国之思的寄托吧?但晋承魏祚,他又当着晋朝的官,吃晋朝的粮,不得不在奉命撰著的《三国志》里,承认魏为正统。但到了罗贯中,笔下就没有这点顾忌了。刘备姓刘,是那个穿着金缕玉衣埋葬的中山靖王刘胜之后,自然,就把刘玄德成了正统,其实,这才是历史的颠倒。

西蜀不但在国力上,弱于吴和魏,作为领袖人物,刘备也比不上孙权,更比不上曹操。但文学这东西,所以让历代统治者感到挠头的,就是它的舆论造势功能,很难估量;也许什么作用都不起,也许还真能影响后代人的视听。一般说,捂同代人的嘴容易,防民之口,胜于防川,措施还是很多的;要捂后代人的嘴,就怕不那么容易了。例如《三国演义》,把其实不怎么样的刘备,捧成贤德之君,而把称得上是大政治家,大军事家,大文学家的曹操,定为一个千古唾骂的奸雄,永远一张大白脸,这怕是曹操万万想不到的。

刘备的才智,算是个庸人,不过,在适应环境,谋求生存上,却也有不弱的表演。

吕布败后,他本以为可在徐州安身,谁知曹操不放心他,被挟带到了许都,一切仰仗于曹操,他除了俯首称臣,小心侍候,别无他途。在夹缝中求生存,当然也是一种磨砺。既要保存自己,不被吃掉,又要发展自己,以待来日。有求于他人的荫庇时,韬光养晦,保持最低姿态;利用列强彼此矛盾时,挑拨离间,可又不露痕迹。胯下之辱,称臣不二,闻雷失筷,卧薪尝胆,都是为了一个远大的目标。

谚语说道:"刘备的江山是哭出来的。"这倒是准确地描绘了刘备在创业过程中的艰辛。由于根基薄弱,实力不足,地盘有限,资历、声望、影响、权威还不到一呼百应的地步,只有在苟安中徐图奋进,在迂回间寻觅生机,因为本钱不大,只有寻找空隙,努力把握机遇,争取脱颖而出,这才能一展宏图大志。

在一个竞争的社会里,两强对立冲突,不共戴天,是矛盾;双方信誓旦旦,拥抱接吻,也不等于就不存在任何矛盾了。强与强,固然是矛盾,强与弱,又何尝不是矛盾?因为弱方要强起来,强方又不甘于弱下去。于是即使在实力并不平衡的两方之间,也存在着强对于弱的蚕食,弱对于强的反抗。强无时无刻不在抑制着弱的发展,弱也须臾不忘壮大自己的势力,以期有朝一日真正强大,除非愿意在强方的卵翼下,永远作二等公民,才无进取之心。这样,为了未来长远的打算,韬晦,是最好的保护色,韬晦,是一种弱者的行为,韬晦,是最典型的藏身之计。

最初,刘备起事,只不过想摆脱织席贩屦的手工业者的平凡命运。早些时,他们哥儿三个,只求能够站在公孙瓒后面,当一个马弓手,步弓手,就心满意足了。后来,被当作诸侯间的小角色,哪怕敬叨末座,也很知足。作平原相时,孔融派太史慈去请他出兵救陶谦时,兴奋得马上坐不住了,得意地问道:"孔北海知世间有刘玄德耶?"李渔评到这里,批了六个字,"自负语,肮脏语。"露出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可见,直到此时,他还没有给自己定位,还没有意识到在历史中应该扮演一个什么角色。

他的顿悟,是从他被汉献帝尊呼为皇叔那刻开始的,这时,他忽然意识到他的价值,他的前景,他的能量,已不是琢县楼桑村里的一个没落户了。而后又被董承邀他参加由皇帝亲自发起的反曹操的神圣同盟,在衣带诏上署上左将军刘备时,他明白,他是应该有大作为的人,他开始重新设计自己,很有参与最高权力角逐的兴趣了。可当时他被曹操笼络在许都,在那位奸雄的手掌心里握着,他必须用韬晦来保存自己,然后想尽办法,脱离曹操的羁縻。虽然,那是一个镀金的牢笼,关在里面,也不是滋味,所以,远走高飞,便是他的当务之急了。

正是这种精神上的觉醒,虽在曹操的严密控制之中,但不甘雌伏的刘备,必须骗得他的信任,才能逃脱魔掌。所以,在菜园子里挥锄灌溉,表演那份胸无大志的样子,虽然曹操一个劲地测验他,他在装孙子方面,倒也是个不错的演员。

但刘玄德也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很能沉得住气的韬晦者,所以,他一方面以学圃为障眼术,一方面急急寻找机会,早日摆脱曹操的羁縻。空隙总是有的,正好袁术要弃淮南,欲归河北袁绍,他借了这个口实,去攻打那个想当皇帝的蠢货,就逃出许都了。

韬晦是一门学问,在历史上,最成功的韬晦者,莫过于越王勾践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卧薪尝胆,如愿以偿,这才是真正的韬晦大师。刘备的韬晦,应该说是够水准,但不能说是炉火纯青。当曹操"盘置青梅,一樽煮酒",和他谈论天下英雄时,刘备一个劲地装傻卖呆,多少有些失度。后来惊雷失筷时的掩饰,也多少有些牵强。做戏总以不愠不火为佳,太表演了就要让观众出戏。幸亏曹操当时踌躇满志,傲踞自负,竟没有察觉刘备的叵测之心。说到底,曹操其实并不太在乎他的。虽然许他为英雄,那不过是酒酣耳热时的顺手人情罢了。他在许都时,有人建议把刘备干掉,可曹操说:"名虽近君,实在吾掌握之内,吾何惧哉?"后来他借机跑了,部下要把他抓回来,曹操一挥手说:"我既遗之,何可复悔?"根本不把刘备太当回事的。如果曹操十分忌刻刘备的话,他的韬晦表演,也未必能够成功。正如文坛上个别在那儿"灌园种菜"的人物一样,有时也掩饰不住那不甘寂寞的心,其实,大家都心里有数,看见只当不看见地不当回事罢了。

弱者仰鼻息于强者,寄人篱下,那如履薄冰的日子,是很难熬的。不得不处处谨慎,事事小心,稍有疏忽,便有败露之险。所以,刘备在这一段日子里,倒未曾犯什么大的错误,才奠定了他此后发展的基础。这样,他和孙权据江东世族之势,和曹操拥中原腹地之重,是没法相比的。他一无资本,二无人望,三无奥援,最后能够混到三分天下而有其一的地步,也是可赞可叹的了。

蜀国相对来讲,要小一点,但要是看到刘备能在三分天下中生存下来,在群雄争斗中拓展出这一块土地,称国为王,也值得为他喝一声彩的了。那些比他兵强马壮,人多地广的各路诸侯,一个个地败在曹操手下,而弱小的刘备最后雄踞西川,扼守巴蜀,倒也说明一个真理:不利的客观条件,倒不一定是成功的障碍。古人云:置之死地而后生。险恶的外部环境,有可能是激励有志者去奋斗,去努力,为改变客观世界而前仆后继的原动力。

所以说,弱不可怕,正因为弱,才要把握机会,奋发图强。因此,千万不要嘲笑有志气的弱者,尤其在没有笑到最后的时刻,谁是赢家,还说不定呢!

携民渡江的刘备

有一句专门针对《三国演义》的民谚,叫做"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那意思是说,年轻人火气壮,爱抗争,好犯上,喜动武,看了梁山泊英雄的造反行径以后,对于本来就有的逆反心理,会起到火上浇油的作用。同样,《三国演义》是一本讲计谋的书,是一本动心眼,玩权术的书,会使经历了人事沧桑的老年人,心术变得更坏,成为老奸巨猾的人。

其实不然,《三国演义》里所描写的那些明枪暗刀,你争我斗,互为心计,勾结利用,合纵连横,忽敌忽友,虚实不定,瞒天欺世的政治矛盾,军事交锋,人际关系的纠葛,世事的分合,倒是像一本生活教科书那样,使我们学会为人处世中谨慎感情的学问。

感情是可贵的,但若是看不透人世的本质,滥用感情,反而会被感情所误。

刘备是一个很好的范例,自从他讨黄巾起事以后,先投公孙瓒,一看没有戏,掉转屁股走去。后依陶谦,结果把人家的地盘占了。靠吕布辕门射戟解了他的围,但在曹操捉住了吕布以后,他不咸不淡的一句话,促使曹操下决心把吕布杀掉。曹操把他引见了汉献帝,得了一个皇叔的身份,刚刚在相府小亭里,煮酒论英雄,一转眼间,杀了车胄,叛了曹操,走出牢笼。把袁术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袁术本人也饿渴得吐血斗余而死。而后,刘备居然又去向袁术之兄袁绍求助。而那个袁绍竟也不顾手足之情,答允出兵救援刘备。刘备若非心如铁石,绝对不动任何感情的话,他也早成了别人的刀下之鬼了。

直到他后来投靠刘表,以至荆州变色,入蜀以后,造成刘璋失势,虽然也假惺惺地仁义过,还挥洒几滴老泪,但从他这数十年的经历看,一切冠冕堂皇的表态,信誓旦旦的语言,称臣纳贡的虔诚,不共戴天的仇恨,都不是看得那么认真的。在他眼里,应该的,变成不应该,可能的,化为不可能,相反,倒行逆施,心安理得,悖谬逻辑,竟是真理。这一切,统统以其切身利益,来决定是非黑白。刘备能够成为三足鼎立的一方,说明他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位枭雄。不过,他不像曹操那样赤裸裸地杀伐无情罢了。

所以,对政治家来说,无永久的朋友,也无永久的敌人,一切以维护和扩充自我利益为准绳,感情是次而又次之的。尤其政治上的利害关系,更是划分敌友界限的最高标准。

因为在政治斗争中,各派力量总是要在适应客观情况的变化下,不停地分化瓦解和不停地重新组合。合纵也好,连横也好,任何歃血同盟或是签字画押的联合协议,都属于短期行为的暂时团结。谁也不能保证墨迹未干,而双方已离心离德,分道扬镳,条约只不过是名存实亡的一纸空文。同样,昨天在疆场上厮杀的仇敌,今天拥抱在一起,亲密得难解难分,不是什么稀奇的新闻。早晨还不共戴天,势不两立呢,到了傍晚,杯酒言欢,尽释前嫌,俨然像双胞胎,联成一体,进入无差别境界,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若是有太多的感情牵惹,那就伏下败亡的根苗了。

但刘备这个人,所以不如曹操那样成其大事,就在于他还未能把握那个奸雄的"宁我负人,人莫负我"的自私到家的哲学。所以,有时候,难免感情用事,倒把自己害苦了的。撤离江陵时,舍不得抛下数十万乡亲,一定要携民渡江,结果以惨败告终。关羽被吕蒙杀掉,为手足之情,竟倾全蜀之兵,不听劝阻,出川与东吴决战,最后,损兵折将,再回不去蜀中,在白帝城长逝了。

所以,传统的道德观念,和中国人旧有的文化心理,以及礼义仁智信,温良恭俭让的孔孟之道,显然只可放在口头上说说而已的,要是当真,这个政治家可能有感召力,但成功的希望,却会由于他的迂腐而丧失殆尽的。

看透这一切,举眼望古往今来的分合成败,也就一目了然了。凡成大事者,无不把感情因素压缩到最小最小的程度。政治家如此,其实,非政治家又何尝不如此呢?

若一个人,不懂得谨慎感情,或感情泛滥,或过于感情用事,那他肯定会为这份多情烦恼的,说不定还会有更大的麻烦,在等待着呢!

孔融之死

孔融,是汉末的大名士。名士,通常有两种,一种是被统治者用来当招牌的,一种是未当成招牌而与统治者别扭的,孔融属于后者。当时,名义上的皇帝是刘彻,这位汉献帝,说好了,是傀儡,说不好,就是高级俘虏,用镀金牢笼关起来的囚犯。在许都,曹操说了算,他挟天子以令诸侯,拥有予取予夺的最高权力。孔融认为自己在给献帝做事,不买曹阿瞒的账,总是跟他不合作。

这位大名士,有资格看不起曹操:"你算老几?"因为他是孔子二十世孙,是汉末知识分子的政治领袖,是任过北海太守,为一方诸侯的人物。无论其门阀地位,士族资历,官僚职务,声名学问,在汉末,都称得上众望所归,举足轻重。

刘备有一次被孔融请去救陶谦,这位织席贩屦的手工业者,激动得简直不可自已,他问太史慈:"孔文举先生知道世间还有一个刘玄德吗?"他觉得被孔融如此看重,简直太光荣了,这和阿q与赵太爷攀同宗,有异曲同工之妙,也说明孔融的影响力,在当时多么重要。

《后汉书》载:有一次,孔融把国舅何进得罪了,何进手下的人"私遣剑客欲追杀融。有客言于进曰:'孔文举有重名,将军若造怨此人,则四方之士皆引领而去矣。莫如因而礼之,可以示广于天下。'进然之,既拜而辟融举高第。"由此,可见孔融后来从北海到许都,任将作大匠,也就是建筑工程部长,这位大名士具有何等显赫的地位和人望了。

知识分子的毛病,就是有了一点资本之后,自我感觉马上就特别地好起来,好得不知好歹,好到不知冷热,好到晕晕乎乎,不知天高地厚。《后汉书》载他和祢衡的一段对话:"衡谓融曰:'仲尼不死。'"融答曰:"颜回复生。"一个成了孔子,一个成了颜回,可以看到他们互相吹捧的热烈程度。正如今日文坛上,某些评家吹作家作品不朽,作家吹评家文章盖世的现象一样,那臭脚捧得相当肉麻而有趣的。

何进之所以不愿收拾他,很可能这位屠户出身的大将军,有点像《儒林外史》里那位胡屠户,由于对他中举而疯了的女婿范进,认为是文曲星下凡,才敬畏的。而曹操,在文学上,是领袖群伦的大手笔,在政治上,更是一个纵横捭阖的强者,当然不会把这个大名士的文学成就,多么当回事。但是,政治上的孔融在曹操眼里,是被看作他精神上的主要敌人,是"海内英俊皆信服之"的反对派,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的。曹操的容忍,自然是有限度的,只是当时,军事上的强敌袁绍未灭,江山不稳,才不敢对孔融下手罢了。一个统治者,可以不理会与当局不合作的知识分子,但不合作而且捣乱的知识分子,就不会轻轻放过的了,不过时间早晚罢了。

孔融此人,学问很大,政治上并不十分成熟,勇气不小,斗争经验相当缺乏。过于自信,对时局估计错误,小看了曹操。书生意气,以为他的自由论坛,是一股抗衡力量。结果,便不自量力地,向曹操发动正面进攻。其实,他不过和曹操玩了一次以卵击石的危险游戏。

从曹操下定决心讨伐袁绍起,孔融就与曹操意见相左,在大政方针上与曹操公开唱反调。与被监视的汉献帝过往甚密,动不动就上表,也很犯曹操的忌。煽动祢衡在大庭广众中辱骂曹操,让他很下不了台。有一回曹操禁酒,他反对曹操的极端做法,说:"尧正因为喝酒,才成为圣贤,桀纣虽然以色亡国,但也不能为了防范,不许此后的男女婚姻呀!"袁绍失败以后,他给曹操写了封信,说:"武王伐纣,把妲己赐给了周公。"曹操犯了一次傻,问他:"典从何出?"他回答:"以今度之,想当然耳。"因为曹操打下冀州时,把袁绍那位漂亮的儿媳妇甄氏,给了自己儿子曹丕。于是,可想而知,曹操对他多么恼火了。所以,孔融一经人告发,说他有诲谩诽谤之罪,立刻就把他抓了起来。

其实,他的两个儿子,也知道他早晚要倒霉,所以,军吏来逮捕孔融时,这两兄弟正在下棋,别人劝他们赶快躲一躲,他们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连小孩子都知道处境危殆,孔融还要当反曹的领袖,这就是文人永远玩不过政治家的悲剧了。

按说,孔融的言论,严重程度也未超过祢衡,但曹操不杀祢衡的头,为什么对孔融却不肯轻饶呢?如果说孔融是大文人,曹操同样是大文人,由于文人相轻,嫉妒才华,才要置孔融于死地的话,那么陈琳在文章里,指着鼻子骂曹操,也不曾掉脑袋。那为什么要将孔融弃市呢?

我们在曹操赐死崔琰令中,有一句话,值得深思。"琰虽见刑,而通宾客,门若市人。"由此可以了解曹操最忌讳的,是反对派结成一股政治势力。所以,不杀祢衡,因他不过是一个幼稚的文学青年罢了,势单力孤,一条小泥鳅,翻不出大浪。不杀陈琳,因他不过是一个写作工具,而且已经认输降服,不可能有多大蹦头。而孔融则非如此。"虽居家失势,而宾客日满其门。""家中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吾无忧矣!"成为当时许都城里一股离心力量的领袖人物,这是曹操最深恶痛绝的,无法容忍的,所以,他就只有伏刑了。

伏了刑,曹操还不罢休。在周知全国的文告中,说这个孔融不考无道,竟在大庭广众中宣传,说一个人,与他父母不应承担什么责任,母亲嘛,不过是个瓶罐,你曾经寄养在那里面而已。而父亲,如果遇上灾年,大家饿肚子,你有一口饭,假使他不怎么样的话,你也不必一定给他吃,宁可去养活别人。这样一来,曹操不仅把孔融打倒,还把他彻底搞臭了。

所以,文人对自己的成就、实力、影响、名声,估计过高,过于膨胀的话,保险不用太远,便要出笑话的。

不论谁,谨慎谦恭一点,谅无坏处。

关羽成神小说之功

在中国,甚至在全世界,一部小说,能将其中一个人物塑造成万民心目中的一位尊神者,敬仰之,供奉之,祭祀之,膜拜之,只有这部《三国演义》及其塑造的关羽。要说文学的功能,影响最大,反映最佳,社会效果最强烈者,莫过于此了。

造神,是中国人最爱玩的一种骗人游戏。在封建社会里,统治者造各式各样的神来愚弄老百姓,还有的,造自己为神或者鼓吹个人迷信之类,让大家顶礼膜拜。但不论造得多么神乎其神,终究有倒牌子的一天,只有《三国演义》造出来的这个关帝,具有想象不到的长远生命力。

近二三百年间,中国人(包括海外华裔)信关帝,关圣,关公菩萨者,几乎与崇敬孔夫子的人数等量。凡有文庙的地方,差不多都有一座关帝庙。而一般人家的神龛上,供奉孔夫子的,远远没有供奉关羽的多。这种被万民景仰的程度,真使那些生前恨不能成为上帝,死后便被人轻易忘记者,在九泉下难以瞑目的。

十几年前,我到沙头角,看到那里每间店铺中,都供着关公菩萨,红烛高烧,香烟缭绕,很有新鲜感。近些年来,大陆地区,由南而北,关云长和他的青龙偃月刀,逐渐走进千家万户,也就不足为奇了。如今,很多城镇还建起关帝庙,香火鼎盛;饭店酒楼,一进门,必有关羽和周仓、关平的立像,驱邪降魔。《三国演义》这部小说,能造出一位神明来,文学的力量确实不能低估。

"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的公案,已经是昨天的事情了,但是,小说造神,只有这部《三国演义》当之无愧。小说的一个人物,能够跳出小说,变成一个远比小说中所刻画的那个形象,更高大,更名垂万世的神灵,不能不说是作家创造出来的文字奇迹。

根据《三国志》这部官方的史书看,对关羽的评价,只是一员虎将而已,与张飞、马超、黄忠、赵云并列。并评曰:"关羽、张飞皆称万人之敌,为世虎臣。羽报效曹公,飞义释严颜,并有国士之风。然羽刚而自矜,飞暴而无恩,以短取败,理数之常也。"

从这段评价看,有万人之敌的绝对肯定的一面,有报效曹公的并不值得赞扬的一面,也有刚而自矜的明显是缺点的一面。就其战绩、政绩来看,也不能说是一个优秀的军事家和政治家。荆州之失,导致蜀国的败弱,他是不能辞其咎的。所以,他连一个超凡的人都说不上,然而他却成了神,这里面,有很值得研究的中国人的造神现象。

人们为什么信神?主要是不信自己。为什么不信自己?是由于自己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为什么自己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因为在长期封建统治下的中国老百姓,实际上并未摆脱奴隶制度那种人身依附的层层契约关系,和绝无人身安全可言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极权专制制度。不知何罪,全家籍没入官,财产充公,妻子儿女,罚往宁古塔给披发人为奴。了然不知,被株连九族之内,送上法场,枭首示众。在"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凄惶状态下,无可求助的中国人,不仰赖于神祇的佑护,焉有他法?

于是关羽就成了这种民众自己创造出来的神,要比统治者或个人迷信,或造神运动所强加给老百姓的神,生命力要长远得多。

为什么关羽成神?一、因为书中把他写成是万人之敌,是仁义之师,是必胜之将,老百姓深知对付万恶的作威作福的统治者,还是青龙偃月刀最为管用。降魔压邪,扶善反恶,需要关羽这样有力量的神。二、在中国人的神鬼文化中,关羽是最具有人间色彩的神。在书中,他是"义"的化身,这个"义",在老百姓看来,更多的是江湖义气的"义"。施之以恩,报之以德,款之以情,还之以义。这"义",正是那些毫无安全感的小民们,所期求的相互之间的盟契基础。三、关羽的"义",与正义、大义,不完全是同一范畴的概念,是以自身的价值观,利害观为标准的。无论你是谁,刘备也好,曹操也好,只要一片真心,以诚相待过我,那你在危急中,我必能拔刀相助,豁出身家性命,虽万死而不辞来回报。这也正是人们不敬别的神,独敬关羽的缘故。

关羽之所以能从小说中跳出来成为老百姓的神,正是小说里充分描写了这种义薄云天的形象,符合了老百姓无援求助的心理。另外,关羽的忠诚信义,不事二主,也符合历代统治者驾驭臣民的需要,于是封号由汉献帝的"汉寿亭侯",到刘备的"前将军",到刘禅的"壮缪侯",到宋徽宗的"忠惠公",到元文宗的"武安王",到明万历的"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关帝圣君",到清代顺治、乾隆的"忠义神武关圣大帝",一级一级地上升,成了中国人最普遍信仰的神。

一是统治者需要这样忠贞不贰的神,二是老百姓觉得他不是那种敬而远之的神。由此,也可以了解《三国演义》这部小说永盛不衰的生命力的所在了。

善将将者方为帅

将,作为动词,是统帅的意思。三国时期的曹操,称得上是一个善将将的领袖人物。但电视剧《三国演义》承袭了原小说的"蜀汉正统论",把曹操描画成一个奸雄,实在是有悖于历史的。这种编创意图,对于曹操的理解,基本上未能摆脱京剧舞台上的大白脸形象。张贤亮有一天从银川给我来电话,顺便谈到了这一点,他很不以为然,我也有相同看法。既然是现代人来处理这个历史题材,至少要比较客观一点,比封建时代宣扬的那种正统观念,应该有所超越才是。

中国影视界的编导们,仍处于照猫画虎的阶段,也就不必过高期许了。

其实,曹操倒真是一位大英雄,***都赞他"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三国时期的大部分疆土,是他在统治着的。而在汉代最为头疼的北方少数民族的扰边问题,在他的镇抚下,相对平静到晋代中叶。而曹操能够成就事业,和他的英武,他的抱负,他的决策,他的用人分不开的。第二十六回《袁本初败兵折将 关云长挂印封金》,虽极写关羽斩颜良、诛文丑之勇,报曹操厚遇之信,追刘备手足之义,辞行出走之光明磊落,也写了袁绍昏聩愚钝,反复无常,两杀刘备,拖下去斩首又拉上来赔罪的,近乎儿戏的悖谬。其实,写这两个人,正是反衬出曹操的非同寻常,他能以无所不用其极的殷切,力挽关羽,而关羽真的为他卖命;刘备投奔在袁绍帐下,却心怀叵测,动不动就要拆他的台的。

仅从这一点看,在用人上,袁绍远逊于曹操,最终败于曹操,是必然的定局。

刘邦与项羽决一死战时,韩信是为他出了很大力气的。但刘邦坐稳江山后,不放心韩信,要动手收拾这员大将。韩信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知道是急流勇退的时候,削掉军权,到刘邦的眼皮子底下来当寓公了。有一次,刘邦和这位失势的将军聊天,问他:"像我这样的军事指挥水平,能统帅多少军队?"韩信回答:"陛下至多只能统领十万人马!"刘邦问:"那么你呢?"韩信说:"臣,当然是多多而益善了!"刘邦哈哈大笑:"你既然多多益善,为什么现在被我抓住了呢?"韩信说:"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所以我就被陛下擒拿住了。"

一个统帅,并不在将兵,而在将将。

关羽披挂上阵,先诛颜良,后杀文丑,报效立功,削弱了袁绍的强势,其实是曹操的功劳。他能驱使并不真心降他的一员大将,在战场上为他驰骋,可见他的驭将的本领。若是他像袁绍一样,动不动把刘备推下去斩首,来对待关羽的话,恐怕关羽未必自告奋勇,跃马上阵了。

袁绍能为幼子之病,形销骨立,痛不欲生,失去了绝好的战机。幕下良臣,如田丰,如沮授,只不过表示了一些不同意见,忤触了他,一个被关进牢房,一个被弃置不用。而对刘备,忽而阶下囚,忽而座上客,若不是走投无路的话,刘备恐怕一天也不会在袁绍处呆下去的。这种离心离德、众叛亲离的人,鲜有不一败涂地的。

所以,作为一个统帅,发现人才,善用人才是至为关键之事。选贤与能,擢优任良,恩威并施,赏罚分明,方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当韩信最初受萧何之荐,投奔刘邦时,也有过一次谈话:"大王自料勇悍仁强,孰与项王?"汉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信再拜贺曰:"惟信亦以为大王不如也,然臣尝事之,请言项王之为人也。项王喑哑叱咤,千人皆废,然不能任贤属将,此恃匹夫之勇耳。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剜弊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

淮阴侯这番话,是有深刻道理的。

关云长终于留不住,走了。如果曹操真不想放他走,他插翅也难飞出牢笼。如果曹操想造个人舆论,完全可以通过新闻媒介,大张旗鼓地宣传一番。他只是让张辽先行一步,然后十数骑匆匆赶上,不正表明曹操送行之诚意么?那个傻瓜蔡阳不服,定要去追杀时。曹操叱曰:"不忘故主,来去明白,真丈夫也,汝等皆当效之。"放走一个关羽,但树立了一个给麾下将领仿效的活榜样,他得到的肯定要比失去的多。

这不能不膺服这位善将将者的大手笔了。

骂不死人捧杀人

胜利,是好事,但躺在胜利上,吃老本,就不见得是好事了。假如,再有若干捧场的,米汤灌得晕晕乎乎,不知东西南北,怕离失败不会太远了。千里单骑,过关斩将,是关云长一生最得意之笔。与此同时,他的自负,他的傲慢,也播下了日后败走麦城,杀身成仁的种子。陈寿在《三国志》里评他"刚而自矜",是对他的准确评价。所以,"福者祸之先,利者害之始",好事也能变为坏事,这两者存在着辩证的互为因果的关系。

自矜者,骄傲也,上至圣人,下至凡庸,几乎无一幸免,不过程度不同而已。所以***告诫曰:"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其实,岂止于落后呢,关羽连脑袋都骄傲掉了。

人类天性中有许多弱点,骄傲便是一种。有的人,有得可骄者要骄,有的人,无得可骄者也要骄。如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流放时,是决不会忘怀他的军队踏遍欧洲大陆时,当大皇帝的那至尊无上的荣光的,这属于有得可骄者。那极卑微的阿q自诩地说:"我们先前,比你阔得多啦!"就属于无得可骄者了。虽然他没落到无可再没落了,仍能寻找到这种精神上的满足,凭这或大或小的资本,既可自我慰藉,又能获得一份优越感,于是,饭也吃得香,觉也睡得好了。

所以,凡骄傲者,无不以过去和现在的声名,作一份资本。拿作家这个行当来说,一些同行就过度地看重他写出来的几本书,几篇作品,认为顶天立地,价值连城。其实,在文学史的漫漫长河中,不过芥豆之微,过眼烟云罢了。但那种自以为了不起,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也真是让人惊异。许多远不是巨匠,只能说是稍有才气的人,硬是相信自己是货真价实的天才;许多离诺贝尔文学奖还有十万八千里的人,却自我感觉离瑞典皇家科学院领奖台,已经不过咫尺之遥,折桂有望了;许多根本谈不上不朽,谈不上立德立言的人,就忙着建造自己的文学纪念馆,急于成立自己的作品研究会,做藏之名山、传之万世的准备。

这种形近笑话的可怕错觉,一是来源于对于自身些许成就,过于膨胀的估计;二是由于抬轿子吹喇叭者的蛊惑。而后者,那些捧臭脚的吹嘘哄抬,拍马奉承,歌功颂德,顶礼膜拜,能使本来比较清醒的大作家,老作家,名作家,也目迷五色,不酒自醉,在那里作文豪状了。

关老爷不是作家,是武人,但虚荣心也不亚于某些文坛巨擘。就是这样自误加上人误,最后走向麦城。现在来看,他的失败,一方面是他的性格悲剧所造成的,太自信,太骄傲,太藐视别人,也就是"刚而好矜";另一方面,也是众人太吹捧的结果。如果大家不那么起劲地把他敬若神明的话,也许他不相信自己果然那么英明,伟大,光荣,正确了。

在关羽的吹捧队伍里,第一名大捧家是曹操,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上马金,下马银,弄得他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对于自己的估计,渐渐失去一份实事求是之心。忘了自己曾经是一名马弓手,而真当上汉寿亭侯了;第二名大捧家是诸葛亮,连他在华容道放走束手待擒的曹操,也成了正确的错误,不敢予以追究,这不使他更加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吗;第三名大捧家是孙权,非请人到荆州说媒,要把关云长的女儿娶过来作儿媳妇,结果关老爷还不赏脸,吼了一声"虎女安配犬子",把媒人赶走了,孙权吃了闭门羹,碰了一鼻子灰,这一来,关云长益发地趾高气扬,哪把东吴看在眼里;第四个大捧家,还是曹操,关云长水淹七军,威震华夏,其实离许都尚远,曹操虚张声势,赶紧提出来要迁都,以避其锋。这就等于把关老爷的虚荣心,哄抬到一个只许成功,不能失败的位置上。最后,关羽被吕蒙打得只剩下十几个残兵败将时,连早年被围土山,约三事的暂时妥协,也办不到了。因为他已经被大树特树为盖世英雄,英雄怎么能低下高昂的头,此刻不但无路可退,连拐个弯也不行,只好"英雄"地走向死亡。

所以,鲁迅先生在一篇《捧杀和骂杀》的杂文里,尖锐地指出过,骂,倒未必会骂死人,但捧,却是可以致人死命的一法。一些作家,若是对于捧,没有清醒的头脑,还挺得意,还挺快乐,还觉得挺舒服的话,那可是危险了。所以,报纸上,刊物上,把某几位作家捧成"社会良知"、"人类希望"、"精神导师"、"文坛砥柱"。我总觉得这些捧场者,把话说过头了,多少有点居心不良之意。

我们知道,曹操捧关羽,是做样子给大家看,看丞相是多么礼贤下士,襟怀宽阔,求才若渴,热忱感人。说穿了,不过是在延揽人心,扩大影响,其真意仅仅是在宣传自己而已。诸葛亮捧关羽,是求一个内部安定团结的局面,在他实施政策过程中,不至于被这个自视甚高的刘玄德的把兄弟干扰捣乱罢了,还是为自己方便。孙权捧关羽,那目的更简单,只是想麻痹对手,把荆州夺回来。因此,天底下的捧角者,无不有自己私底下不可告人的意图。这世界上,找不到一个纯粹是为艺术而艺术,为酷爱吹捧而吹捧,无欲无念在那儿拍他人马屁的捧场者。

在戏园子里,那些捧角者,无一不在打女演员的主意,想法倒也单纯,意在猎艳罢了。而在文坛上的捧场者,或是沾光,或是求名,或是混饭,或是拉虎皮作大旗,用以唬人,或是躲在谁的裤裆里,抽冷子龇出一股毒水来,以泄私愤,目的性就比较复杂了。但是,沉湎在往昔的辉煌中的那些头脑并不糊涂的人,很容易陶醉在捧场者的甜言蜜语中,而随之高烧40度,说些谵语,有些躁狂,也就不以为奇了。

凡过高地估计个人在历史中的作用,因此作出不能切合实际的自我评价者。这其中,一种人,是他自己,被一点成绩冲昏头脑,把"圣明"二字,连忙写在额头上;一种人,美人迟暮,壮士已矣,历史早掀过他那一页,仍抱着旧日情结,动不动翻出旧账。这两类人,是最经不起所谓"帮衬"之类的蛊惑,高帽一戴,便相信自己是真命天子,等着登基了。于是捧救世主的,与当救世主的,加冕以后,便一块儿光芒万丈了,这也是那些捧场者企盼着的理想世界了。

关云长终于留不住,走了。一路杀将过去,获得了盖世英名,因此,也有了骄傲的资本,一直到走麦城为止,这过五关、斩六将的胜利包袱压了他一辈子,成了无法摆脱的负担。其实,要是能够清醒那些对于自己的吹捧,其中有许多泡沫成分,就不至于神志不清了。肥皂泡在阳光下,虽然也能色彩斑斓一会儿,但终究一个个要破灭的。如能明白这个,留给后世笑话,也许会少一些。

张飞杀关羽

读报上一篇文章,说到旧时河南某地的关帝庙,有一副对联,是这样评价关云长的:"匹马斩颜良,偏师擒于禁,威武震三军,爵号亭侯君不忝。徐州降孟德,南郡丧孙权,头颅行万里,封称大帝耻难消。"老实讲,在所有的关帝庙里,都是极颂其武艺功勋,操行德守,忠贞刚烈,义薄云天的光辉,还少见这样两分法看待关羽的持平之论。

关羽投降曹操这个污点,和关羽成为神灵的不朽形象,这是一个令文学家难以为之圆其说的矛盾。有一出京剧,叫《古城会》,就表演的这段故事。在芒砀山落草的张飞,因为关羽降过曹操,不信任他,一时间产生出要杀掉他的念头。他也为无法辩白而苦恼,怎么讲,他是真正投降了的。正好,蔡阳追来,为关云长洗清自己,献上了一颗头颅,一刀下去,兄弟尽释前嫌。

当时,诸侯混战,盗贼蜂起,争城夺地,干戈不息。背叛或者投降,反戈一击或者不告而别,并不是很了不起的事。最著名的例子,便是吕布。他一杀义父丁原,再杀也是他拜为义父的董卓,连眼皮也不眨一下的。张飞与他对阵时,骂他是"三姓家奴",算是责备得厉害的了。看来张飞不仅猛,还很具有革命大批判精神,一下子揭了吕布的老底。

再譬如刘备,投吕布时,对付过曹操;奔曹操后,回过头来共除吕布;在曹操麾下效力时,讨伐袁术;依托袁绍时,又与曹操为敌。不到十年期间,变幻莫测,真称得上是朝秦暮楚,但这一切似乎和叛降了无关系,只不过被看作权术罢了。

至于曹操属下的文臣武将,很多都是从对立阵营被曹操招降纳叛来的。如张辽原事吕布,如徐晃是杨奉部下,如张郃为袁绍旧臣,如庞德乃马超袍泽,如文聘曾事刘表……至于那位大谋士贾诩,曾经和曹操作过对,最后也投到曹操手下,至此也已是三易其主;至于许攸,则是官渡战役中背袁向曹投诚,并献计立了大功的。这些人,谁也没有觉得他们的行为,有什么荒谬的地方?

张飞要杀关羽,就因为他降了曹操。他之所以那样怒不可遏,是从结义弟兄这一点上不能饶恕他的背信弃义。如果没有拜过把子,成为异姓手足,情同生死,张飞也许不会对关羽耿耿于怀了。

关羽降曹后,在许都,曹操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地礼遇优渥,有收买笼络之心不计在内,其余将领对关羽也是敬服的。没有因他背叛刘备而看不起他。只有一个例外,那是蔡阳,后来被关羽祭了刀,倒使关张和好如初,兄弟相聚了。

种种迹象表明,在三国,或者还往后的年代里,放下武器投降,或者背叛原先的主子,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在西方人观念中,认为生命价值是高于一切,如果确实再战斗下去惟有死亡一途的话,那么缴枪投降,按照日内瓦公约,作为战俘,要求敌方应以人道主义待之,是极其正常的。根据关羽被曹军围困在土山的情况,还有刘备的两位夫人在,他放下青龙偃月刀,是无可非议的。

但后来的中国人,讲究气节,讲究到偏执的程度,就过分了。若从这个角度,关羽哪怕有一丝动摇,都属于叛变行为。应该在土山上杀身成仁,马革裹尸,誓死捍卫,抵抗投降。所以,张飞把关羽杀掉,绝对是可能的。试想,在文革期间,那些造反派认定,凡曾在白区工作过的,都是叛徒,不是叛徒才怪,多少人为此关进牛棚,饱受凌辱,屈打成招,含恨而死,便是这种极端偏执的思想所造成的。那当然是绝顶荒唐的逻辑,可一时间却成了十分正经的革命行动。

所以,到了元末明初,罗贯中写《三国演义》时,对关羽降曹这一节操问题,就颇费周章了。因为写小说的时候,国人已经到了被礼教束缚得快要窒息的地步。连妇女都"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地钉在贞节牌坊上了,何况反臣贼子,叛兵降将乎?于是把东汉建安年间不是太当回事的事,弄得严重化了。

这样,罗先生下笔时踌躇了,若是痛批狠揭,声讨问罪,必有损关羽的正面人物形象。若是只字不提,也难说得过去。于是想出了一个降汉不降曹的似乎义正词严的借口。这当然是自欺欺人,汉即操,操即汉也。

为什么后来的中国人,就格外地不能宽容呢?因为封建礼教窒息得国人,几无一点思想自由,而不能自由思想的人,必失去大度,易趋向极端,凡事绝对化,看问题形而上。于是,这种自我桎梏的人,对别人缺少最起码的谅解,同情和信任,只有猜忌和警惕,只有怀疑和恐惧,圈子越来越小,视野越来越窄,朋友越来越少,敌人越来越多。最后,甚至要求百分之百的纯净,于是,为渊驱鱼,为丛驱雀,只能逼使更多的应该团结的人,走向自己的反面。

司马迁为被围而降匈奴的李陵,向汉武帝反映了贰师将军救援不力,不得不败的真话,结果受了宫刑,关进蚕室。从此,谁也不敢为这些败而不以一死来殉国的人多说一句话。

大是大非,当然是应该泾渭分明,否则还有什么正义与邪恶,光明与黑暗的区分呢?但是,若偏执到全凭意气用事,疑虑到不讲实事求是,狭隘到人皆为敌的程度,那么,《古城会》将以关老爷人头落地的结果告终。回顾历史,甚至不久以前的文革,这种不死于真正的敌人手里,而被自己人残害的悲剧,难道还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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