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露每天歪斜地走在城市的每一角落,躲避着那个死亡的房间。她无处可去,她又不想这么快就投降回到德尔那里。米诺就要做新郎了,米诺自然无法收留她。那些曾经有过的温存缠绵这么快就随冷风散去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房露心灰意冷,拎着一点简单行李搬回父母家去住。
父母永远争吵的声音成为房露生活的背景音。
一个说,那骚货怎么那么不要脸,一天到晚缠着你。
另一个说,什么骚货骚货的,你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
一个说,噢,我说她你心疼了是吧?受不了了对吧?有本事你跟她去过呀,去呀去呀!
另一个说,我们出版社女的多了,到底哪个是你所说的那个“骚货”?
一个说,是哪个你自己心里明白。
另一个又说,我就是不明白——
紧接着就有盘子、碗或者玻璃杯落地的声音。那种刺耳的声音穿过厚厚的水泥墙壁扩散到住在这幢楼里的家家户户。房露就坐在隔壁,她像是被冷冻了,坐在窗前的一张椅子上,一动不动。
房露发现母亲是个幻想狂,她善于想象出某些情节,这种情节真实极了,在她头脑里(而不是在现实中)展开,父亲的一举一动经过母亲的加工处理就完全变了味儿,在母亲的想象中,父亲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干,事事都与某个虚无的女人纠缠在一起。
过年的前一天下午,拜年的电话在城市上空飞来飞去,搅动起一股莫名浮躁的情绪,每个人都心里慌慌的,像是末日来临前的感觉。那一天,房露的母亲就像发疯似地满城寻找房露的父亲,她先是打电话、打呼机、打手机,后来干脆打的上街去找,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她血红着一双眼睛,盯住街上每一个行人仔细辨认,她紧张得牙齿格格作响,眼皮扑簌簌地跳着,连司机都被她这股紧张劲儿传染,手微微抖着,有些把不住方向盘。
与此同时,房露的父亲正坐在一家老式电影院里独自一人看电影。这是父亲年三十的夜里回家后跟房露说的。房露觉得父亲很可怜,父亲说,没什么,我只是不想再听她唠叨了,我想一个人清静清静。
房露想象着父亲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电影院里,听着震耳欲聋的枪声脸上麻木的表情,四周没有一个人,座位都是空的,父亲就像个无家可归的孤儿,被人遗忘在这里。银幕上在下雨。他的心里也在咝咝啦啦下着一种雨,又苦又酸又涩,他想,人活这一辈子有什么意思啊,无休无止地相互折磨,到哪天才算完呢?
电视节目被关小了音量,只看见上面无数张笑脸在晃来晃去,他们的动作、表情因没了声音而显得夸张和不真实。他们又蹦又跳又唱又笑,这个家里却没有一点过节气氛,死了一般地沉寂。
房露不知道该怎样生活下去,父母吵了一辈子,也没吵出个结果,但不管问题有多严重,他们也没离婚,而房露为什么离开那套她喜欢的房子跑出来一个人过呢?她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米诺来找过她两次,还说外面都传他快结婚了,其实那只不过是传闻。但房露的一个女友亲口跟房露说的,她说你要是为那个叫米诺的男人离婚可就太亏了,他正准备结婚呢。米诺当场对天发誓,说房露的女友在撒谎。
房露也不知道该信谁的才好。
后来德尔也来过一趟,他说那段时间他的确欺骗了房露,他日日夜夜不回家是为了躲在公司里玩电脑,他对电脑这种东西着了魔。房露不相信事情就这么简单。所有事情都没有答案,房露感到生活已被她搞得一团糟。
其实,更糟的事情还在后头:房露发现自己怀孕了。
房露一个人坐在医院走廊里等待结果的时候,心情坏透了,她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米诺了,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那个狐狸脸女孩不请自来,常常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可以是任何人,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房露虽然一次也没见过她,但房露随时随地都能感觉得到她的存在。房露甚至想到是不是另一个女人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月经已经超过一星期不来了。现在她可能正坐在另一家医院的走廊里等待结果,而米诺此刻正陪在她身边,问寒问暖。
有人在走廊里叫她的名字,不用看化验结果,房露就知道这次是逃不掉了。
房露的腿一软一软地走到走廊尽头。
“我有问题吗?”
她说起话来舌头也软。
“你不会自己看。”
护士递给她一张薄得就快要透明了的化验单。
“我看不懂。”房露说。
“你——怀——孕——了。”
那白衣女护士把一个字一个字拉得很开,不知她是什么意思。
房露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化验单,在街上乱走。街上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行人,她想他们怎么那么高兴,连捡破烂的都比自己好,自己怎么那么倒霉。她边走边哭,眼泪顺着脸颊凉丝丝地往下流,看到的行人渐渐变了形、走了样,好像雨中隔着车窗玻璃看到的情景。
回到家,她坐在父母家堆满箱子的小房间里,闻到了箱子里散发出来的隔年的卫生球刺鼻的香味儿。她一阵阵地想吐,坐在那里感觉到五脏六腑都在蠕动,她的胃好像在里面呆不住了。她想她必须马上结婚,否则事情就露馅了。
她只好一遍遍地给米诺打电话。
他父亲永远说他不在家。(她知道他在躲着她)。
呼他。
“有急事,速回电话。”
不回。
再呼他。
“我可能有麻烦了,请速回电话。”
还是不回。(就跟世界上根本没这个人似的)。
房露手脚冰凉地坐在电话旁,两眼直直地盯着电话,稍有什么风吹草动,她就被惊得像兔子一样跳起来。
她在传呼台连呼了五十遍“结婚”,米诺终于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