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似乎成了良久以来的固有姿态。怜景拉了拉斗篷的连帽,似是要将整张脸都埋到里面去。出了乾和宫一路向北,远远儿的便望见一蜿蜒曲折的廊子,那廊子顶部嵌着酡红琉璃,拼出四合牡丹,廊柱上绘着金色盘龙在天图样,廊子的尽头那漆红的宫门正缓缓敞开。
进了宫门沿着庑下向前,终于停在了一座殿门前。
“姑娘请在殿外稍候,容我禀明圣上!”魏九功推开殿门迈入殿内。不多会儿,殿门再次敞开,洪亮的声音回荡在耳边,“宣季怜景觐见——”
怜景缓步走进殿内,小心地跪于殿前:“季怜景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抬起头望向跪于殿前的女子,但见她身着藕色棉纱长裙,外罩碧色羽毛缎斗篷,颈上系着雪青绦子,一身的清冷素雅之气。
大殿中央的紫铜香鼎内,苏合香燃得正旺,缕缕香气萦绕在鼻息之间,叫人分外舒畅。
皇帝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清冽如山泉:“把头抬起来!”
怜景缓缓抬起头迎上皇帝那深邃的目光,顿时便呆愣在原地。她如何也不曾想到竟果真是这般结果,纵是父王曾亲口预言过,她也不曾相信。可如今却再容不得她自欺欺人下去了。竟是如此,这血海深仇的那一头连着的,竟原是他!
她认得他,先皇的第十四子,当年讨伐大夏的将军。那一年,当十三岁的怜景无意间在草原上见到自受惊的烈马上跌落的他时,便将他的模样深深地刻在了脑海当中。不为别的,只为他当时那桀骜的眼神。
那匹马是图尔最悍的马,却也是最好的马。这些年来从未有人能够驯服它。而那一天,怜景亲眼瞧着他复又跃上马背,驾马飞驰向远方。待到再见他时,那马儿已安伏于他身下。在十三岁的小怜景眼中,十八岁的他仿佛成为了神祇一样的存在。如今她已经十六岁,他也已二十一岁,她曾莫名其妙地成了他的母妃,今后则是随侍在他左右的女官;而他则是当朝新皇,是那个毁掉季氏一族,却又偏生保护了她这唯一一个遗留下来的季氏族人的人。思及此,她苦笑。
“你为何而笑?”皇帝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复又低下头应道:“奴婢只是想到一些无可奈何之事,故而笑了出来,请皇上恕罪!”
“说来听听。”
怜景答道:“只一些庸俗之事,恐辱圣听,不说也罢。”
皇帝眯了眯眼,良久方才开口道:“你日后便在御前当差,所负责之事待会儿魏总管会安排!”
“奴婢遵旨!”怜景再拜,方才起身向殿外退去。
出了殿门,方转过身,只见魏九功迎面走了过来。怜景恭敬地福身道:“魏总管!”这魏九功再傻也不会不明白这层关系。皇上能为了她不惜违逆祖训,想来,这身份定是不同的。纵使如今只封了个女官,保不准哪天便忽然飞上枝头。若那时才想着恭顺,怕是也太迟了。思及此,他赶忙上前扶起怜景道:“景姑娘这是折杀我了,我哪里受得起这等大礼啊!”谈话间用了个“我”,言下之意甚是明了,你不比我低,我亦不高于你,不卑不亢,尽显宫中老人的油滑。
“总管客气了!”怜景不再坚持,这深宫之中的人情冷暖,她虽亲身经历不多,但只看,也总能看得出些许脉络了。自十三岁入宫至十五岁被打入冷宫,她确也看遍了这宫中的百态“人情”,心中便亦是自有尺寸的。她明白,若想在这深宫之中生存下去,就只一条路,那便是严守规矩,精于人事。
打魏九功那儿问清了自己每日的差事,也不过是端茶送水的闲散活儿,应注意之事,这几日晚春已尽数教会了她。怜景仰起头看了看天,听魏九功说早朝下来皇上便一直在昭华阁议事,便是到了此刻,亦是连一粒米都未曾进过。一出昭华阁的门儿便当下回了御书房,遣散了伺候着的宫人,且下了旨命任何人不得打扰。一众人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却也没有任何法子。她转过头看了看紧掩着的殿门,先皇驾崩,新皇刚登基,自是有好多事情要忙的,更何况这皇位的来路却也不十分的合乎法度。若要安抚满朝文武的心,大概也要花上不少精力吧!怜景摇了摇头,怎会心疼起他来了?!图尔的仇,大夏的仇,季氏一门的仇,你难道忘了吗?!定了定神,怜景朝御茶房走去。
往日住在这宫中时,她哪里干过这等粗活。只得向一旁的宫女打听,终是好不容易方才找着正地儿。晚春曾说过,皇上的茶是要由专人负责的,她要做的也不过是把东西端过去。掌茶的宫女问明了她的来意,便转身进去取茶。怜景便依着规矩站在门边等着。忽然觉着身后有人用力地推了她一把,那力道虽是不大但来势太猛,她一个踉跄便跌在了台阶上。疼痛瞬间便从伤处蔓延开来,她抬起头怒气冲冲地看向来人。只见那人站在台阶之上,用一种轻蔑至极的目光盯着她道:“我当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呢,原来是珍娘娘,哦,不,现下已不是什么娘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