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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曾经爱我如生命 Chapter 9 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你

那么,到底是我想你,还是我错过了你,还是……因为我在感情的迷宫里迷失,与你擦肩错过,所以,空留无尽的想念?

陈宁闻声,从楼下跑上来,却见小迪在房间呆呆地站着。

“如果当初,我没有怀上你的孩子,你是不是根本就打算把和我睡了一觉的事情给忘记?如果当初,我按约定,给你生了孩子就走,你没有一时感情用事和我结婚,你是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和那个女人在一起,连带着我的孩子都成了她生的?”

“小迪,你在说什么?”

“回答我!就算你决定要娶我的那一刻,你都不是因为有一点点爱我,而是为了你的陈惜君有个任劳任怨真心对他好的妈妈,你根本不是因为有一点喜欢我,才这样对我,对不对?”

“小迪,你突然说这些干什么?”

“回答我啊!”

“如果我不是处女,跟你上过床后,你会不会没有一点愧疚?说啊!”

“不会!”

“如果我没有怀上你的孩子,你是不是就打算把我忘记,当从来没有认识过?”

“对!如果我没有一点点喜欢你,你是不是处女,对我来说都只是一场梦,你怀没怀上孩子,我都能逼你打掉。如果我没有一点喜欢你,我就不会娶你,就不会要你给我生孩子。你是吃错药了,一定要跟我纠结这个问题,现在我全回答给你了,你满不满意?”

“满意!我们离婚吧!”

他怔了,随后恼了:“你发什么疯呢?过得好好的,你提什么离婚啊?”

“过得好好的?这叫过得好好的?”小迪把桌上的台历甩给了陈宁,“画红圈的日期,是你回来的日子,你好好看看,能不能在一年里数到三个圈!”

“我知道,是我冷落了你,但是,我有我的苦衷。”

小迪转身,从抽屉里掏出一打东西,甩在陈宁手上:“你说的苦衷就是这个吗?”

陈宁看了,眼睛越睁越大,看清小迪给他的东西后,脸色越来越白,每看一张,就有血液倒涌,咬紧牙关也忍不住怒气:“朱小迪,你居然跟踪我?”

他扶住了她的肩,紧紧地捏住,扭曲了盛满怒气的脸,他看到这些相片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问她哪里来的,而是愤怒。

“这些摆在这里,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陈宁将那些相片像拿扑克牌一样在手里展开,一边展,一边抖动着,咬牙切齿道:“就凭几张相片,法院就会同意你跟我离婚吗?这又不是艳照!”他说着,将相片往地上狠狠一摔。

那相片三三两两地散在了地上。相片上的那对人,正常得不能再正常,无非是一起在街边吃饭,一起进入酒店的门,也无非是女的挽住陈宁的胳膊。在法律上,这些根本无法构成婚外恋取证的资料。

朱小迪冷冷一笑:“行,你要更劲爆的是吧?我给你!”那录音就从手机自动播放里放了出来。

陈宁听清了里面的呻吟,听清了里面那对男女的对话,身体里的血液向着脑袋里狂涌而去,他的脸刷地一下青了。他一把夺过了手机,瞠目结舌地听着,那里面的淫声浪语充斥耳畔,良久,才睁大着眼眸看着她。

“这东西,哪儿来的?”

她不语。

他瞪大了眼睛,似乎猜到了什么:“是她,是她发给你的对吧?”

“小迪……”

陈宁捏住了小迪的胳膊,悲痛地说:“你要相信我,我是有苦衷的。”

“那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

“你要相信我,我……”

“你确定真的没有吗?你敢发誓吗,拿你的儿子发誓?”

“你疯了,那也是你儿子!”

小迪冷笑:“我敢拿我儿子发誓,我从来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你敢拿你儿子对我发誓吗?”

“我……”陈宁语结,说不出一句话来,“你别闹了,好吗?”

小迪讥讽一笑:“行啊,我们离婚啊!你要不离,我就出去偷人。别以为我说笑,我说得出做得到,不跟你开半点玩笑。”

如果她气焰嚣张,大哭大闹,他完全可以给她一耳光,将她打醒。可朱小迪完全没有情绪波动,脸上浮现的只是冷笑。

他恼了,豁出去嚷:“偷啊,有本事你就去偷,没有钱,我可以给你,没有男人,老子给你找。”

陈宁怒气冲冲地从屋子里冲了出来,坐进了驾驶室,开着车,一路疾驰……

他承认他理亏了,他没有办法面对她的眼睛,他心虚。车在行驶的过程中,他想到内心对小迪的承诺,他确实没有遵守,他确实对不起她,对不起这段婚姻,可是……他真的没有办法。

随后离家出走,坐在候车室的朱小迪做了一个梦。她的梦里有无数扇门,每扇门的把手上都挂着写有“幸福”的木牌,她一扇一扇地推开,门的那边全是深不见底的深渊,阴森黑冷,从地底刮来的狂风,好像要把她吸进深洞。

她惊醒过来,一身冷汗,浸湿了她的衣服。

而陈宁从怒火中醒过神来,到处找她,打她的电话,但一直没有人接。他愈来愈烦躁,就不停地打,每隔一分钟,电话里都会传来该死的电脑女声,告诉他“您拨的电话无人接听,请稍候再拨”,然后就是嘟嘟的忙音。直至打到对方说:“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朱小迪坐在火车的候车室里,包里揣着不停振动的手机,它不停地振动,直至电池用完,自动关机。

电话再也不振的时候,她将电话掏了出来,对着暗淡无光的手机淌着眼泪。看着手机,就好像看着陈宁的脸,往日的那些事情在脑海呈片段飞舞。

想他的拥抱,想他的亲吻,想钱娟发送他们的现场录音,想她要他和她离婚。她爱她的孩子,她害怕那个疯女人真的做出可怕的事情来。

她也不能再受刺激了,她的抑郁症越来越严重了。如果再待在那里,她才是那个最后要疯的人。

医生给她开了一大堆抗郁抑的药,告诉她不能再受刺激,她甚至有大脑早衰的症状,就是医生说的年轻化的老年痴呆症。

先从轻度健忘开始,一受刺激,她就会一点一点忘记,直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这个世道,本不该属于年轻人的病状,现在都给年轻人得上了。

她中了“彩”,得了一种因受刺激,就会一点点忘记事情的怪病。

明明买了鱼,在市场里走了一圈,又去买一条。明明付了钱,却在人家找零后,又付一次。明明刚刚还在手上的东西,转眼就不记得放在了哪里。

当有一天,她觉得自己的“健忘症”很严重的时候,去看了医生,从x光片里可以看到,她的大脑有萎缩的趋势。

有些病,是医学界没有办法解释的,就像他们说的,他们只能治病,却治不了命。更何况,大脑那么复杂,失忆或者小脑脊髓变异症都能让他们束手无策,何况这种复杂的精神刺激?

她病了,没有告诉任何人。

她不能再让自己受到刺激,否则会加快她的病情,这些药都将会成为废物。她会一点点失忆,会一点点失去自理能力,最后谁都不认得,毫无知觉地躺在床上,形同一个植物人。

她苦苦忍受丈夫出轨,却忍出这样的毛病来。

她耗得起,她不怕有名无实地守一辈子,可她害怕,有一天,她真的失忆,真的不能动了,陈宁心软,不肯放弃她,那姓钱的做出更过分的事情来。

她面无表情地淌着眼泪,清楚地记得,他说他娶她,是因为喜欢她,若是不喜欢,便绝对不要她怀着的孩子。

她怕陈宁知道她因为他的出轨而得病,会更加愧疚,更加舍不得放手,那姓钱的,间歇性精神病会更加严重,会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陈宁会更加痛苦。那种病,通常和正常人没有区别,但一旦受了刺激,就会发作,就会无法自控地做出伤害人的事情。

她不想陈宁痛苦,她不愿意陈宁痛苦。而且,她的离开,可以让自己不再受刺激,也可以让钱娟不受刺激,更重要的是,惜惜可以人身安全。

她不是圣母,她只是没有办法。

朱小迪等待的车,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开。她肚子有些饿了,便背着行李包,向站外走去。

静静地在街头行走,在人群中穿插而过,现实中的人影虚浮,过去拼命想忘记的东西,一点一点浮现在眼底。

路过音响店的门口,朱小迪为一段旋律停住了脚步。那歌不知道是谁唱的,也不知道是谁作曲,只知道那轻吟浅唱的女声动听无比。她竟呆呆地站着,提着行李,听得呆了。

奇妙吗?这世间总有一些文字直指人心,总有一些歌词哀伤得让人濒临崩溃。这段旋律让人心口拧痛,好像一双无形的手拧着一束滴水的床单。

她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她问里面的服务生:“那歌叫什么名字?”

服务生甜甜地笑道:“《i miss you》。”

miss,中文发音是“迷失”,中文的解释是错过,及想念。

那么,到底是我想你,还是我错过了你,还是……因为我在感情的迷宫里迷失,与你擦肩错过,所以,空留无尽的想念?

歌曲的最后无尽地重复着:i miss you、i miss you、i miss you……像孙悟空耳边的咒语,让人无力且濒临崩溃。

所有的记忆恍如一群被放出角斗场的猛兽,带着尖牙利爪腾空尖啸,带着令人窒息的杀气,直扑要害。她围困其中,任其将灵魂撕成碎片,无半人怜惜,只有胜者饱食一顿后的趾高气扬,及观围者被血腥刺激发出的叫好声。

惜惜哭着要妈妈,陈老母在家急得团团转。他打爆了她的电话,她就是不接,给她发短信,她也不回。

陈宁驱车出去找小迪。

他压根没有头绪,小迪在这城市里,连个朋友都没有,更没有亲戚。

他突然想到四年前还在酒店上班时,她住的那个公寓。他知道希望渺茫,可是,还是想试试看,想去问问她的同事,她有没有别的去处。

凭着记忆来到那个狭窄偏僻的地方,里面的住户早换过好几波,根本无从问起。

他觉得很好笑。

他的老婆跑了,他找不到她了。

回来的路上,路过阴暗的巷子口,从路边冲出来一个穿夹克衫的男人。明明是他自己冲过来的,撞到车上,还倒在地上耍赖。好像被人安排好似的,路口冲出一辆小型货车,将陈宁的车拦住。

陈宁被他们扯住,扭打间,腰间被捅了一刀。他倒在地上前,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搜走了,包括手指上的婚戒。

抢东西的人是三个彪形大汉,事情来得太突然,他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左腹下的伤口像被捅破的血袋,血顺着捂住伤口的指间向下滴。陈宁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一路滴血,爬进了驾驶室。

他记得路边有家很小的医院,就在离这路口几十米的位置。那算不上什么正规医院,只是一间小小的职工诊所,他使劲睁了睁眼睛,发动了车子,向医院开去。

陈宁不记得是怎样走进医院的,他只记得,伤口的血沿路滴着。他浑身发冷,跌跌撞撞地来到医院,值班台上的护士发现他匍匐在地上,忙跟着医生从值班台跑了出来。

陈宁的身体被冷汗浸湿了,失血的身体,渐渐地变冷。汗从头顶的毛孔涌出,聚在一起,滑过他的眉毛,大滴大滴向他的眼睛滑去。头顶的灯一排一排倒映在光洁的地板上,恍得他的眼睛好像蒙上一层麻油纸,模糊一片,一点一点失去焦距。

他觉得自己看错了,可是那个女人的身影,像极了小迪。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拼尽全力扯开医生和护士的手。

准备对他急救,并要将他扶进急救室的医护人员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那浑身是血的男子,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向那边的一位女士走去。

他捂住了伤口,血从指间往外涌,他素色的外衣已被血浸得透湿,那血甚至顺着裤管滴到脚下。他似乎不觉得痛,似乎根本没在意这些,每迈一步,都是刺目的血脚印。

“小……迪!”他一把拉住那女士的胳膊。

这满身是血的男人,居然一把抱住了那位女士,脑袋搁在了她的肩上,似是欣慰地说:“我找到你了!找……到了!”

他噙着眼泪,皱紧了眉头,拼尽全力搂紧了这个女人:“跟我……回家吧,跟我回家……”

女士发出惊恐的尖叫,她推着陈宁。陈宁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像泄完气的气球,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坐在长途车上,睡着的朱小迪突然从噩梦中惊醒。

车上的人都睡熟了,严实的车厢内,有令人不舒服的臭脚味和橘子皮的味道。

看了看窗外,天麻麻亮了,她也快到家了——她亲爸亲妈的家。

小迪提着行李回来的时候,村口有狗对她狂叫,龇牙咧嘴地狂吠,就是不敢拢近身来。同行的,还有放着牛的村民,执着鞭子,跨坐在垫了麻袋作垫子的牛背上。

牛身上有股无法形容的牛骚。牛背上的人,戴着一顶草帽,穿着早就褪了色的大衣,扬着鞭子,一颠一颠地看着她,边走边问:“你找谁啊?”

小迪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那个人无趣,只是走远后,还不忘记在牛背上回头看看小迪。

小迪一步一步向着记忆中“家”的方向走去。

五岁离开这里,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回来过了。离开的时候,这里都是矮小的土坯房,现在放眼望去,全是青砖红瓦的大楼房。

小迪走近家门的时候,原来的老房子还在,只是破得不成样子。老房子边上立着一幢大房子,好像新建不久,把老房子的光挡得严严实实。

生母正坐在新房子里和一桌人打麻将。在下家推牌说“和了”时,她竟一推牌,坐在地上又哭又闹又打滚,说她生活费全没有了,这日子没法过了。其他三个人看着她又哭又闹,和牌的人只好把钱还给了她。

她一拿到钱,就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抹了一把鼻涕,又坐回桌前,要求接着打。桌上的人一脸鄙夷。

小迪将一切看到眼里,她轻轻地唤了一声:“妈!”

一屋子的人都惊愕地看着她。生母码着麻将的手停滞在空中,瞠目结舌的样子,滑稽得像个小丑。

那个女人显然是认出她来了,脸一沉,把麻将一推:“你回来干什么?”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反感她。

小迪苦笑了一下,从包里掏出钱夹,打开钱夹的时候,那女人伸着脖子斜着眼睛看着,看到里面厚厚一沓,她脸上的表情有了明显的变化。

特别是小迪将钱掏出来,放到她面前,对她说“妈,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时,那女人的脸上立即笑开了花,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她的两颗大门牙的牙缝稀松,脸上满是皱纹,看上去刺眼又狞狰,即使笑起来,也很难看。

她说,她想回来住住。

她说,这几天晚上,跟您睡。

她想体验母女间久别重逢的亲情,可是,真的睡在一张床上,她又不习惯这个女人离她太近。听到这个女人的呼噜声,她睡意全无。她拿开了她搭在自己身上的胳膊,重新躺下的时候,背对着身子靠着这女人,只听得此起彼伏的狗吠声越来越远,便在恍恍惚惚中睡去。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那女人看到她,就笑嘻嘻地说:“迪子,这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鸡蛋羹,来,坐这里!”

香气直冲鼻子的时候,她端起碗来。

她突然不怪她了,她满足得有些可悲。可是她的饭还没吃到嘴里,那女人就说开始这村子里的人都盖了新楼房。言下之意是,让她拿钱出来盖一幢。

可不可以让我把这碗饭吃完了再说?可不可以不要在我以为你真的关心我的时候,这么快把你的真实意图,这么迫不及待地表现出来?

她苦苦一笑,将碗放下了。

“盖!”她说,“我有钱,我们盖幢新房子吧!要多少钱?”

“在自家地上盖房子,十万块就可以盖很好的啦!”

她苦苦一笑:“行,一会儿我就去银行取钱!”

那女人喜笑颜开:“我家迪子出息了,我家迪子真是给我们家长脸了!”

她闻着这油腻的饭香,突然间就饱了。

那女人还在催她:“吃啊,你吃啊!”

她放下了碗,搁在了桌子上:“吃不下了!”

傍晚,拖拉机运来一大车红砖的时候,小迪戴着帆布手套,帮着搬砖。

木头做的长凳上搁着一排青花粗瓷碗,有好几个都缺了口子。碗里倒着水,在动静下一荡一荡的。她的生母在一边,乐得脸上笑成一朵打蔫的花,对来看热闹的邻居说着,这是我姑娘出钱给我盖的。然后,她拉着她认亲,这是二表舅,这是表舅母,这是大伯,这是小叔……

她从来不知道,她有这么多亲人。

小迪一个一个叫了过去,他们都夸她漂亮了,都夸她出息了,可是她不漂亮、不出息的时候,为什么这些人都不肯认她?

第二天,房子破土动工,工头问了小迪的电话号码,说是方便联系。

小迪将电话充电,刚开机,手机就振动起来,是陈老母的电话号码。

小迪怔了怔,还是接通了。刚刚叫了一声“妈”,陈老母在电话那头哭出声来:“媳妇啊,你到底去哪里了呀?宁子到处找你,路上遇到抢劫的,他被捅伤了,住在医院里,现在还没醒。”陈老母捂着电话哭了起来,“媳妇啊,你这是去哪儿了?妈心里乱得跟煮粥一样,你倒底去哪里了呀……”

挂上电话,她的泪腺在一刹那崩溃。

生母走了过来:“迪子,你这是怎么了?啥事哭啊?妈给你做主!”女人边说边撸起了袖子。

小迪吸了吸鼻子,用手背将眼泪抹去。

“妈!”她红着眼睛,凄然地笑着唤她。

女人一怔,马上回过神来,响亮地答了一声:“唉!”

“我要走了。”

“去哪儿啊?”

“回城里。”

“你才住两天就走啊?”

“我本来就是抽空回来看看您和爸的!”

亲妈突然连连点头,拉住了小迪的手,拍着她的手背,连连说道:“那是那是,城里人都忙。”说完后,她看着小迪,竟催促道,“那你赶紧回去吧!”

小迪吸了一口气,将心酸给压住,笑着转进屋里,开始整理东西。

出来的时候,她的手里提了一个袋子,从里面拿出好些东西。

“妈!”她微笑着说,“这是保暖内衣,很暖和的。这个是弟弟的,都二十多年没见过他了,这次回来,也没有见到他,不知道这衣服合不合身。”

那女人说着“合身合身”,看都没看,就把小迪手里的衣服抱走,生怕她不给她。

小迪回来后一直没有看到弟弟,从生母的唠叨中,知道他是染上了赌瘾,出去打牌了,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弟媳早就跟他呕气,带着一对儿女,回娘家去了。

不管女儿走多远,这生母从来都不惦记。可无论儿子多不争气,她半夜都会给他留门,早上给他做好饭,等他回来吃。

“妈……”

“啊?啥?”

“我的头发有些散了!”她转移话题,对着女人说,“有梳子吗?您帮我梳下头行吗?”

女人忙应着:“唉唉唉,有有,等一下,妈去里屋拿。”

女人去了里屋,再次出来时,拿了一把没刷漆的小马扎,拿到小迪面前。

女人松开了小迪的头发,使的劲大了一些,将黑色的橡皮筋从她的马尾辫上扯下来时,拉断了一些头发。她慌了一下,急问:“痛不,迪子?”

小迪吸着鼻子,摇了摇脑袋:“不痛,我做梦都想着这一天呢!”

女人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只觉得有点心酸。她给小迪梳着头发时,一缕头发没梳好,就去用手扒。

“妈,您的手好粗啊!”

女人腾出一只手来,反转过来看看自己的手心,上面布满了老茧和新伤旧伤的血口。看的时候,小迪说:“都生老茧了!”

女人哀叹了一声:“庄稼人,哪个不是打小就满手老茧了,哪里能跟城里长大的人比啊?你看你这皮肤,日头底下,都反光了,我们却是黑得流油。比不得,比不得啊……”

只听得小迪轻叹一声:“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您最辛苦的时候,我都没有帮到您,您生我一场,我一点孝心都没敬上。其实我有些后悔,那时候……被送回来的时候,被你打的时候,忍忍就好了,干什么要嚷着回去啊?如果不回去,我可能又是另外的我。我从来没有想过您会担心,也没有想过您会难过。我那时候还小,没办法体谅当母亲的心情,让您为我担心了。”

话说完时,女人将小迪的头发梳完了。小迪转过身去,泪眼莹莹地看着红了眼睛的女人。

“妈,您原谅我好吗?原谅我……不懂事,好吗?”

这话说得女人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心底涌上惭愧。她想哭了,鼻子发痒了,也不顾形象,抬起胳膊,就用补了补丁的旧衣袖子去拭鼻子。拭完后,就冲着小迪嚷:“迪子,你告诉妈,你这次回来,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啦?从刚才接到电话,你就不对劲了。到底遇到了什么,你跟妈说啊。妈是没啥能耐,但谁欺负我姑娘,我拿我这条老命跟他抵上了。”

她看着生母,拉住了她的胳膊,轻轻地唤她:“妈,没事,真的没事,我就是想你们了,抽空回来看看你们,真的,特想。刚才的电话,是上司催我回去,我才回来就要走,我真的舍不得。”

“迪子,啥叫舍不得啊?你有空就回来啊。”

“妈,我很忙……”

“没空的话,妈去看你!”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什么,“闺女,妈还不知道你住哪里!你这些年还好吗,算一算,你都快三十了吧?个人问题解决了吗?这事儿可耽搁不得啊!”

“嗯!”

“到底解没解决啊?”

她摇了摇脑袋:“还没!”

女人急了:“这怎么得了?都这么大了!”

“忙啊!”

“再忙,也不能忙成这样啊!”

“嗯,听您的,等不忙了,我一定把自己嫁了!”

“那行,你没空回来,妈去看你!”

小迪说:“我跑业务,到处跑,分到哪里是哪里。”

“怎么忙成这样啊!”

“妈!”她又轻轻地唤了她一声。

“我昨天去镇上的银行取钱,银行太小了,超过五万要提前预约,所以,我只取了一万。剩下的在这卡里,密码是你将我送走的那天的年月日。”

小迪递过卡,她接过了,哦了一声,问:“你被送走的那天是几月几号来着?”

小迪告诉了她,女人点头说:“记下了。”念经似的念叨了一会儿。

“妈,我可不可以问您一个问题?”

“说啊,迪子。”

“我是什么时候生的?我妈……我是说养我长大的妈说,我的生日,不是我真正的生日,是她把我抱回来的日子。那我是什么时候生的呢?”

“哎呀!”女人一脸苦思道,“这谁还记得啊,反正就是大冬天,下着雪的时候生的你。”

“具体日子呢?”

“真的不记得了。”女人说到这里,挠了挠头,“刚刚你告诉我的密码是多少来着?打个岔就给忘记了,年岁大了,看这记性……”

她是她女儿,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她连她是什么时候生的都不知道,她的一生,好像都是这样的笑话。她笑了一下,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拿出笔来,将密码写好给了生母。生母拿到手上,折了又折,小心翼翼地揣进了兜里。这时,令所有人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好像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朱小迪一下子跪在了女人面前。

女人惊了,伸手去拉小迪:“你这是干什么啊?迪子,有什么话,起来说啊……”

小迪反拉住她的手:“妈,谢谢您!”她泪流满面地说,“谢谢您把我生下来,谢谢您。”她俯下身去,给她叩了三个响头。

这三个响头叩进了女人的心里,她像脚下泼了一瓢水一样,跳了起来。

陈宁睁开眼睛的时候,先是眼前好像蒙着一层光,接下来,看清了挤在病房里面的人。

陈老母哭得眼睛都肿了,扑过来,就一手拉住陈宁的手,另一只手就去摸陈宁的脸。

“宁子,你醒了!你醒了,宁子?”陈老母老泪纵横,死死地拉着儿子的手,激动地重复着这些话。

他的手腕在输血。他想说话,却只感到声带发紧,很艰难地说:“我……没事了,妈……别哭啊!”

陈老母扑在儿子身上,号啕大哭。陈宁的朋友们都来劝她:“阿姨,别哭了,宁子这不是醒了吗?”

陈宁的老爸红着眼睛走过来,将陈老母拉住,嘴里边念念叨叨,边把陈老母给拉了出去。在走廊里的时候,他低唬一声:“够了,别哭了!儿子好生生的,你哭什么啊?”

陈老母老泪纵横:“老头子!陈宁抢救的时候……我忍着不敢吭声,这会儿哭出来,我心里好受一些!”

她竟一把搂住陈宁老爸的胳膊,哭嚷着:“这孩子都当爸了,怎么还不让人省心?我都一把年纪了,经得起这样的刺激吗?这臭小子哦,这个臭小子……”

老夫劝着老妻:“好了好了,老婆子,别哭了别哭了……”

病房里,大伙儿围在陈宁的床头。

这件事情,是唐欣最先得到的消息,她的表妹要结婚了,她就联系陈宁,预定服务。这时的陈宁在手术室做缝合手术,陈老母拿着他的手机,接过时,唐欣就知道了此事。唐欣知道此事后,马上赶了过来。

唐欣知道陈宁遇刺的消息后,高中时和陈宁玩得很好的男生们也赶了过来,他们围在陈宁的床边。

“陈……宁!”离他最近的唐欣刚叫出口,眼泪就滚了出来。

陈宁虚弱地“唉”了一声,眼睛在立在床边的人群里看了一圈:“你们都来了?”

唐欣点头:“嗯!”

“我……老婆呢?”他吃力地想起身,而刚动动身体,被绷带绑住的伤口,就有撕裂般的疼痛。

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怎样回答。

其实大家都很奇怪,当初,唐欣在群里告诉大家,陈宁结婚了,举办婚礼的时候,再通知大家,可是,这句话直今没有下文。

高中同学群里的旧时同窗都没见过小迪,也不知道他的老婆长什么样子,自然也不会知道陈宁和钱娟纠缠了这些年的事情。所以,陈宁问这话时,没人知道他的老婆去了哪里,大家只有真心地安慰几句,再三三两两地离去,除了骆非。他也没有见过小迪,只是在陈宁娶她之前,听陈宁提过小迪的事情。

骆非是陈宁的高中同学,他是学心理学的,可后来,当了宠物店的老板。他总是自我解嘲道,了解动物比了解人容易。

其实大家都知道,骆非想当个出色的心理医生,只可惜,那时他过于自信加自负,接触的第一位病人就让他陷入苦不堪言的处境。他的女性患者爱上了他,而他有女朋友。他让心灰意冷的女孩子对他产生别样的感情,而他自己却无法收放自如,陷入无言的痛苦里。他将这些事情瞒着女朋友,和女朋友如期举行婚礼的那天,那个患者跑来,当场在他们的婚礼上自杀……

那女孩子死了,女朋友也分了。他一个心理医生,却弄得自己心理有了毛病。

当初,陈宁遇到小迪时,跟他提起过自己帮助小迪的事情。骆非听完陈宁的陈述后,就说过这样一句话:“帮助这种习惯了冷漠与孤独的人,你一定要做好思想准备。你觉得你的帮助就是一滴水,微不足道,而她会像一瓶浓硫酸,发生强烈的反应”。

陈宁当下就笑道,你是一朝被蛇咬。

女人与女人之间有闺蜜,男人与男人之间有也无话不谈的朋友。

陈宁和钱娟的婚外情,骆非也是知道的。因为他学心理,就算不是心理医生,但开导人还是绰绰有余的,所以,陈宁会找他诉苦。

骆非奇怪地问陈宁:“你是怎么又和钱娟在一起了?”

陈宁苦苦一笑:“唐欣的婚礼上,我遇到了她。”

“那后来呢?”

“后来,她不停地给我发短信,要我抛弃妻子,和她在一起。我当然不肯,可是,她告诉我一件可怕的事情。”

“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曾有过一个孩子,她害怕学校知道后开除她,又怕去大医院被熟人看到,于是去了小诊所。这件事给她造成了很大的伤害,让她习惯性流产,再也不能有孩子了……可是,她从来都没告诉我,我只知道她总是在吃避孕药,我不让她吃,她非要吃。我说我们要个孩子,来个奉子成婚,她就冲我大发脾气……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她怀不住孩子的事……她哭着告诉我时,我都蒙了。”

“不能生孩子还吃什么药?”

“怕我生疑,为什么没有孩子。吃了药的话,她的不能生,我只会往药的身上想,不会知道真相。”

“那为什么又分开?”

“她说,医生告诉她做不了妈妈后,她变得反复无常,情绪很容易波动。住我家时,天天跟我妈吵架,天天逼着我跟她出去找房子结婚,而那个时候……我的钱全借给宋进中的网游公司做开发了,哪有钱买房子?我让她缓几年,她也不多说,连行李不拿就走了。我想着她在气头上,等她消消气再哄她,却没有想到我第二天去找她,她家人说她连夜离开了这个城市。我给她发了无数条短信,打了无数个电话,她都不回也不接。我去找她,一点线索都没有。一个月后,她才给我回了短信说,别找她了,她要结婚了。后来同学都打电话问我,你们怎么了,钱娟怎么嫁给别人了,刚刚还在群里晒幸福,群相册里全是他们的婚纱照!”

“那段日子,我是怎样过的,你们都知道的;我是怎样生不如死,你们也是晓得的。那痛苦,根本做不得假的。”

“痛苦了这么多年,我遇到了我的妻子,她懂我的心,她让我走了出来。我终于想明白,钱娟都嫁人了,我应该放手,不能这样自私地傻下去!”

“可是,当我和我妻子结婚后,钱娟又找上门来,告诉我,她根本没有结婚,她所谓的婚礼,只是花钱找人演的戏,目的是让我死心。”

这事越说越复杂了,骆非听得云里雾里,陈宁只有从怎样遇到小迪开始讲起,这样,故事的脉络就很清晰了。

“她让我跟小迪离婚,她说以前是因为没有孩子才走,现在,我有了孩子了,那个我不爱的女人,就该走了!”

“那你爱你老婆吗?”骆非问了一句。

陈宁说:“如果我不爱她,我为什么要娶她?我根本不想出轨,可是,如果我不依钱娟,她就要去找小迪!”

“我很怕她伤害小迪,小迪好不容易找到我,好不容易有个依靠,我怎么能让精神分裂的钱娟去找她?我没有办法,只有一错再错。”

骆非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陈宁,你在玩火!”

他痛苦到了极点:“我有什么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根本不想离婚,根本就不想离。可是钱娟怎么办?她根本不接受心理治疗,动不动就虐待自己,想起来就觉得很恐怖……别人无法理解我,难道你也不能吗?当初为你自杀的女孩,你不是到现在还有心理阴影吗?”

骆非没有见过小迪,但知道小迪的事情,也知道陈宁和钱娟的,但做过心理师的他,还保留了做心理师时的职业操守,就是替人保密。所以,在大家都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此时,骆非看着躺在床上的陈宁,脑海里响起他们以前的对话。他看着陈宁,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叹了一口气。

这时电话响了起来,陈宁刹那间来了精神,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坐起来的速度让人惊讶,甚至让人怀疑他有没有受伤。

这电话铃声是属于小迪的,他激动地接了电话,心脏跳到了口里,急促道:“老婆,老婆你在哪儿?”

走廊上,钱娟匆匆奔了过来。

她拉住唐欣的胳膊,焦急地问:“他怎么了?陈宁到底怎么了?”

唐欣没有怀疑钱娟怎么会来这里,她通知了别人,别人也会通知她,而且,她正伤心,哪有时间去想这些问题。见钱娟赶来关心陈宁,唐欣靠着墙边哭:“他在里面。”

钱娟气喘吁吁地冲进了房间。

探视的人群离开了。

陈宁平躺在床上,孤单地看着天花板,听到她的脚步声,他微侧了脑袋,苦笑了一下。

“你来了?”他的声音嘶哑。

她扑上前去:“宁……”

她哭着扑到床边,捉住他冰冷的手。他的手很大,因失血过多有些凉,还有些僵。她紧紧地抱着,捧在自己的心口。

“吓死我了,宁!”

他悄然地抽开了手,在她含泪的惊愕下,他说:“我是很爱你,到现在都爱。可是结婚和恋爱,真的是不一样的!我居然在她走后,才明白这个道理。明知道你有病,我就应该带你去医院,为什么要陪着你疯,陪着你去伤害我很在乎的人?”

她停住眼泪问他:“你说什么?”她好似很无辜。

他咬紧了牙齿,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

“为什么要寄那种东西给她?你抢了他的丈夫,为什么还要写那种话刺激她?”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还装吗?”陈宁怒道,“我从电信局里看到短信打印清单了,你用我的手机发的那些话,我全部看到了。你居然当着我一套,背着我一套,说好不去打扰她,却还在背地里折磨她。你占用了她的男人,居然还给她寄那种东西,再问她感觉怎么样?她是女人,你也是女人,你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

这三年,她深知他的不忠,却总是宽容。她总是在他出门的时候,站在门边,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远。她总是在他回来的时候,轻轻地拥着他,说一句:“老公,你回来了!”

他说一个小小的笑话,并不怎么好笑,她却笑得非常开心。她说只要是他说的笑话,再无趣,她都会觉得很开心。

她总是喜欢依着他,说“我真的很爱你”,说完后,又问,会不会肉麻?有没有起鸡皮疙瘩?

一想到她,他的心就拧着痛。

“她说要跟我离婚,她走了,我找不到她了。”

“我给她打电话,她不接,我给她发短信,她也不回。刚才她跟我打了电话,她说……她已委托了律师来跟我签订离婚协议。她什么都不要了,就是想离婚。她连儿子都不要了,不管我怎样求她,她都不肯原谅我……我们已经对不起她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她?”

他想哭,他想到小迪就心痛……

他耳边响起了她的声音,她不停地说,我很幸福,我很幸福,我真的很幸福……

而他许给她的幸福,从来没有兑现过。

刚才,小迪和陈宁手机通话了。

陈宁向她认错,求她原谅他,求她看在儿子的分儿上,原谅自己。

她在那头冷冷地说:“这是不可能的,想到你和她上过床,我就感到恶心!”

“你嫌我恶心?”他突然感到痛了,心口的,还有伤口上的。他捂住了腹部,冷汗涔涔:“她是我的前任,在认识你之前,我就和她同居过,你嫌我恶心,那你当初为什么要跟我上床啊!那时候你都不嫌我,为什么这时候你就不能原谅我?”

她冷冷一笑:“陈总,你的问话很搞笑,那时候你我不是夫妻,你跟几个女人上床,和我有什么关系?”

“小迪,我真的是有苦衷的!”

“过程怎样,我没兴趣知道,我只知道事实摆在这里,我很佩服我自己居然忍了三年。”

“三年,都三年了,你刚开始知道的时候,为什么不说出来?你为什么要拖这么多年?”

“陈总的语气好像是在责问我了?是在怪我三年前就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拖你们三年,没让你们这对苦命的有情人终成眷属吗?”

陈宁激动了,请她看在儿子的分儿上,原谅他。

她冷冷一笑,笑声从话筒那端传了过来,让他浑身发冷:“哦,陈总还知道自己有儿子啊?做那些事情的时候,怎么就不记得你是有家有口的?”

“小迪!”他感到恐慌,感到她像手里的沙,再后一粒都留不住了。他禁不住哽咽着:“看在儿子的份上,看在我妈和我爸的份上,别走,可以吗?”

“你都已经拖了我三年了,你还想继续拖下去吗?你拖得起,我可拖不起,我还年轻,我还有些皮相,我不想心里怀着疙瘩,跟你疙疙瘩瘩地过一辈子。你要真觉得过意不去,就别把我从你那里拿走的卡冻结。哦,对了,跟你妈说一下,你跟我没有关系了,你是死是活别再找我了。”“你若真的要跟我离婚,你还是得回来见我,离婚证没有本人到场,是不可能办的。”他的本意是,她能回来,大家好好谈谈。

她却毫不拖泥带水地说了好,到时,她一定到。

“小迪要跟我离婚了。”陈宁对着钱娟说,“我不想离,可她心意已决,好像没有回转的余地,我对不起她,我们两个都对不起她。”

“有什么对不起的?你本来就应该属于我!”

陈宁看着钱娟,看着这个心态早已扭曲的女人,终于知道她已经自私得无可救药。而更无可救药的是,自私的人,从来都不会承认自己的自私。

陈老母再次返回来,手里提着一食盒的补汤,推门而入,看到钱娟时,脸上的表情僵住了,钱娟却笑着喊她阿姨,陈老母缓过神来答应了一声。老人家一路走进来,经过钱娟的身边时,还很滑稽地斜着眼睛去看她,心里犯着咕嘀,她来干什么?刚刚进来的时候,她还以为是她的媳妇小迪呢。

钱娟看到陈老母手里的食盒,就伸手去接,陈老母却一把将食盒抱住,连说不用不用,你忙你的去吧。

钱娟说:“现在我哪儿也不去,我只照顾陈宁。”

“不用了不用了,我媳妇马上就回来了!”

“她不会回来了!”

“什么?你说什么?”

钱娟只是笑而不语,在陈老母愣神的时候,将她手里的食盒接了过来,打开来,里面香气四溢,是猪肝汤,补血的。

钱娟把汤倒到里面的小饭盒里,放到一边的桌子上,就要扶陈宁起来的时候,陈老母赶紧跑过去抢着扶住陈宁:“唉唉唉,我来我来!”

钱娟一怔,随即露出笑来,问:“您这是干什么啊?”

陈老母板着脸说:“还是我来吧,待会儿我媳妇进来,该误会什么了。”

“妈,求你不要提她了!”陈宁突然低吼了出来,这一吼,扯痛了伤口,他痛得用手捂住伤口,紧蹙着眉头,脑袋深深地低下去。抬起来时他倒吸了一口冷气,眼底迅速泛起了泪花。

陈老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紧张地扶住陈宁,一脸焦急道:“宁子,你怎么了?”

陈宁摇了摇脑袋,想表示自己没事,却忍不住一把拉住陈老母的胳膊,整个人就投进了陈老母的怀里,抱着陈老母半天,就是不说一句话。

陈老母怔了:“到底是怎么了?”问完这话,她突然感到自己胸前湿湿热热的。陈宁抱着她,就像小时候受到惊吓一样,惊魂未定地抖动着肩头。

她吓坏了,陈宁居然在她怀里哭了。

“妈……”他在她的怀里,声音模糊不清,因为在哭,有很重的鼻音。

“小迪,不要我们了!”他吸着鼻子,双手环住了陈老母,弄皱了她背后的衣服,“她……不要我们了……”

陈老母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蔫蔫的,像被霜打过的茄子。在门口遇到闻讯来看陈宁的街坊旧友,大家看到她,远远地就叫着“老嫂子”。

陈老母深受打击地抬起头来,就看到这些旧时的好友。她们约在一起来看陈宁了,一看到陈老母抬起头来看着她们,她们就快步上前,拉起陈老母的手说:“我们都是来看宁子的。”人群里,还有一个将近八十岁的老阿婆,那是陈宁家的老邻居了,是看着陈宁长大的。陈宁见到她,总是阿婆阿婆地叫,她有什么三病两痛,陈宁还背着她上医院。远亲不如近邻,宁子比她的亲孙子们还孝顺。一听到宁子被人捅了,她老人家就佝偻着腰,拄着漆红的红木头拐棍,一颤一颤地在大家的搀扶下来看陈宁。

陈老母抬起红红的眼睛看着她们,顿时间感到异常委屈,露出有苦难言的样子,这些老姐妹们看着就心神不安了。

“老嫂子,这是怎么了?”

陈老母被人一问,更是无法控制情绪,眼泪一下子滑落下来。她头微微地上扬,鼻孔一翕一翕地扩缩着,嘴巴紧抿着,下巴因为酸楚而一颤一颤地抖动。

“没……了!”

她想告诉她们,她又乖又好的媳妇没了,可这两个字刚说出口,一股酸楚涌上口鼻,嘴唇直打哆嗦,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这伙人一听到“没……了”,又看到陈老母说完这话哭得凄惨的样子,顿时以为她在说陈宁的小命没了!

这养儿养女的,辛苦了大半辈子的人,哪里受得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剧?几个老太太当场就落泪了。

陈老母伤心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边上的人不是红着眼睛,就是淌着眼泪让陈老母“想开点”。八十岁的老阿婆耳聋了,眼可不花,她瞅着不对劲了,就拉着边上扶她的老妇人问怎么了。

老妇人吸着鼻子,弯下身,在老阿婆耳边说:“阿婆,宁子没了!”

老阿婆顿时扛不住了,瘪着没有牙的嘴,挤皱了满是沟壑又干如树皮布满老年斑的脸,有节有奏地放声大号起来。

“我的宁子唉——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啊……阿婆看着你长大的啊……呃呃,我的宁子啊——”

老阿婆仰天号着号着,她老人家经不起这激烈的“体力运动”,身体像被烫水淋过的面条,一屁股坐在了医院大门的草地上,手里的拐棍也倒在了地上,她闭着眼睛,哭得抢天悲地。

进进出出的人只当得病了的病人去了,除了深表同情,别无其他。而随同一起来的人,只感到悲伤,一起掉着眼泪。

这一哭不打紧,陈老母可看傻了眼,她家陈宁还活着,这些人……这些人号个什么丧啊?

陈老母的眼泪滑稽地挂在了脸上,忙奔过去边扶起老阿婆边解释。知道真相的大伙儿,最后都哭笑不得。

耳朵有些背的老阿婆在大家大声的解释中,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惜惜在爷爷的带领下来看陈宁。陈老母因为去送那些看望了陈宁的旧朋好友,所以与他们两个错过了。

小小的惜惜一跑进病房,就来到陈宁床边,肉肉的小手紧紧地捏住陈宁的大手。

“爸爸!”他肉乎乎的下巴搁在了放在床上的小手背上,黑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陈宁,“爷爷说你肚子破了,还疼吗?”

陈宁看着惜惜,苦涩地笑了一下,带着父爱,将另一只手扬起,按在了惜惜的脑袋上。

“爸爸不疼了,看到你就好了!”

“真的吗?”惜惜边说边吸着右手大拇指,陈宁皱了皱眉头:“惜惜,把手拿下来。”

惜惜马上意识到自己做错事情了,忙把手放下,然后小声说:“爸爸,我想要妈妈。”

陈宁的眼眶顿时就红了:“妈妈,出远门了。”他想跟他说,因为出远门了,所以要很久才能回来。

惜惜好像明白了什么,说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就像爸爸一样。”说到这里,惜惜没再闹着要妈妈了。在他的潜意识里,妈妈和爸爸一样,走得再久,都会回来的。所以惜惜一下子直起身子,双手一伸,紧紧地搂住了陈宁的脖子,脸挨着脸,奶声奶气地问陈宁:“爸爸,那你还要出远门吗?”

陈宁紧紧地挨着惜惜,挨着他肉乎乎的小脸,心里一阵酸楚。

他根本不是一个好爸爸,他在惜惜三个月零七天的时候,就老是“出远门”,甚至他第一次叫爸爸时,他都不在他身边。

小迪给他打电话时,激动地说,老公,老公,惜惜会叫爸爸了。惜惜,叫爸爸。叫给爸爸听。

小迪的声音越来越远,好像是在把手机给惜惜,她柔声引导着惜惜,爸……爸,惜惜,叫爸……爸!

他拿着电话,带着喜悦和期待,只听到儿子在咿呀学语,奶声奶气,吐词不清,却真的叫出了爸爸。那一刻他泪盈满眼,无法形容的感动让他恨不得立刻飞回去听儿子叫爸爸。

可是他没有!

“老公,儿子长牙齿了,儿子长牙齿了,像小米粒似的,好好玩啊!”

“老公,真头疼,儿子什么都往嘴里塞。”

“老公,我快笑死了,儿子……把拔出来的插头往自己的鼻子上插。”

想到小迪总是兴冲冲地向他报告,想到大人们逗惜惜,问他,你知不知道你爸爸叫什么啊?他说,知道,叫银(宁)子。

然后又问他,你妈妈呢?

惜惜奶声奶气地说,小蹄(迪),朱小蹄(迪)。

啊?什么?猪蹄?

不系(是),系(是)小蹄(迪)。

想着惜惜边说边急得跺着小脚,又发不准“迪”字音的样子,陈宁又想笑,却更想哭。他侧过脸去,亲了亲惜惜的脸。惜惜身上淡淡的香气,像极了小迪身上干净清爽的味道,这刺激得陈宁噙了眼泪说:“不去了,不去了,爸爸再也不出远门了!”

他没必要出远门了,可是小迪,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们再也不是夫妻了。细细回味,他与她从来没有过刻骨铭心,也从来不曾有过“相濡以沫”,甚至茫然回首时,都找不到一点爱的痕迹。他们两个,唯一的联系,就只有惜惜。

陈宁抱着惜惜时,钱娟拎着一个饭盒从外面走了进来,一眼看到陈宁的父亲站在窗台边,她礼貌地叫了一声伯伯。

老人家风淡云轻地嗯了一声。

陈宁的父亲是一个很低调的人,出生在书香门弟,上山下乡那会儿,下放到农村认识了陈宁的母亲,她是村干部的女儿,大大咧咧的……相中了陈宁的老爸后,两个人就举办了婚礼。招工那会儿,因为是“村干部”的女婿,所以第一批招工,就把陈宁老爸给招回去了。

陈老母性子急了一些,有什么看不惯的就喜欢嚷出来。而陈老伯平时很少说话,但是技术很好,年轻时是数一数二的技工,退休前是数一数二的技术工程师。

钱娟住在他们家的时候,陈老母看到她花钱没谱,总啧啧地说,这哪里是钱娟,这就是一“捐”钱的主儿。

可无论陈老母唠叨什么,陈老伯都不喜欢吭声,实在说急了,就应付一句“嗯啊”。

陈老母一急就会说:“你吱声啊!”拉他的时候,他一挪屁股,捧着一本书,再来一句:“嗯啊!”气得陈老母破口大骂:“我这辈子就跟你没有过共同语言。”

陈老伯耸着肩哼哼一笑,小声咕嘀:“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就不要操心了。”

因此相对于陈老母,钱娟更喜欢陈老伯。

陈老伯是什么都看在眼里,却什么都不说的人,他喜欢待在书房里看书,或者出去爬山钓鱼修身养性。他老人家的太极拳打得相当好,惜惜从小就看着爷爷打太极拳,蹒跚学步的时候,就能扬着小手,有模有样地比划两下。

说到惜惜,钱娟自然是知道的,陈宁的手机屏面就是他的相片。这小家伙,长得极其可爱,眼鼻眉毛像极了陈宁,小小年纪,就英气逼人。

将饭盒放到陈宁的床头后,钱娟转过来摸了摸惜惜的脑袋,对他说:“你叫惜惜吧?”

惜惜大眼睛熠熠生辉地看着她,奶声奶气地说:“你怎么知道?”说这话时,他的小脑袋还亲密地向着陈宁歪去,紧贴着陈宁的脸。陈宁就侧过来,在他脸上香了又香。

钱娟说:“我当然知道啊!因为我很喜欢你啊!”说完后又问,“惜惜喜不喜欢我呀?”

惜惜望着钱娟,认真地摇了摇脑袋。

钱娟问:“为什么啊?”

惜惜一下子抬起了脑袋,对钱娟说:“我不能喜关(欢)你!”

“为什么啊?”钱娟不明白了。

惜惜说了一句让人跌破眼镜的话:“因为我有喜关(欢)的人啊!”

陈宁“噗”地一下笑了出来,故意别了声音学他:“你喜关(欢)谁啊?”

“我喜关(欢)……喜关(欢)……”惜惜说着,像小狗喘气一样,小胸脯急促地起伏两下,嘟嘟地说,“我喜关(欢)妮妮。”

“妮妮是谁啊?”

“我们小班最泡浪(漂亮)的女孩。”

陈宁忍着笑:“长得多漂亮?”

“长得……长得……”惜惜呼呼地哈着气,好像语结了,不知道怎样形容,愁得皱紧了小眉头,突然他兴奋地将小手一扬,开心地说,“像奥特曼!”

全场都忍不住地笑喷了,连一向低调的陈老伯都笑得挤皱了脸。钱娟笑得别开了脸,陈宁更是笑得扯痛了伤口,“哦”地一声,皱了眉头,捂住了伤口,笑着半闭着眼睛“嘶”着。

惜惜看着陈宁:“爸爸,肚肚又疼了哇?”

陈宁这时就是再痛也不痛了,他故意皱了眉头,撇撇嘴,点点头说:“嗯。”

“那我给你你油油(揉揉)。”他说着,小手就按在了陈宁捂着伤口的手背上。小手就在他的手掌上,就那么“隔空打牛”似的“油(揉)”啊“油(揉)”。

他吭哧吭哧地“油(揉)”了一小会儿,就停住了手,抬起脸来,用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陈宁,扬扬小眉头,一脸关切地问:“爸爸,租不租铺(舒不舒服)?”

陈宁忍俊不禁,连连点头:“租铺租铺(舒服舒服)。”

钱娟呵呵地笑着,来到惜惜面前,带着笑意问道:“你可以喜关(欢)别人,也可以喜关(欢)我呀!”

惜惜还是摇了摇脑袋,一脸认真地拒绝道:“不行的,我阿应(答应)妮妮了,不喜关(欢)别人,不跟别人玩家家酒,不给别人的宝宝当爸爸。我们拉过兜兜(勾勾)的。”

他每说一句话,小脑袋就有起有伏地由上向下点一下,那样子,真是可爱得让人想尖叫。

“嗯!那我喜关(欢)你怎么办?”钱娟故作为难地问他。

惜惜居然为难地皱紧了小眉头。

更让人笑破肚子的是,惜惜居然人小鬼大地摇着脑袋叹了一口气,说:“对不起,我不能喜关(欢)你,妮妮费(会)……费(会)……费(会)伤心的。不能喜关(欢)就是不能喜关(欢),我要对她负责的。”

“你才多大一点啊,就要负责?”陈宁忍不住笑着打趣。

惜惜急了,一脸认真又极稚气地说:“妈妈说男子汉就是要懂得负责的,不负责,沸(会)后匪(悔)的。”

惜惜太小,不懂得什么叫负责,但他很坚定地拒绝了钱娟。他小小年纪就懂得不能三心二意,不能喜欢一个,又喜欢另一个。

陈宁的笑凝滞在了脸上,再笑的时候,已不再是开怀的笑了,而是含着一些心酸。

他想到小迪,想到他那样伤小迪,她还把惜惜养得这么可爱,没有一点心理阴影,更没有让惜惜对他有一点怨念,他的心又开始痛起来。

“母亲会影响孩子的爱情观,而父亲会影响孩子的人生观。”这是小迪对他说过的话。小迪说:“‘母’亲的母字,是个很形象的字,中间的一横,就像一块薄薄的木板,上面的点和下面的点平行着。就像小时候隔着桌子玩的小吸石,上面的往左,下面也往左,上面的往右,下面也往右。父亲的‘父’字,上面是个八,下面是个x,是不是很奇怪?其实一点都不奇怪,x表示错,上面的八,就好像一双手在扶正孩子的错误。和动物世界里,没有父亲的小象会发狂,是一样的道理。”

他突然很想知道,小迪是怎样对惜惜说起自己的。他突然控制不住自己,不顾钱娟在场,就轻扶了儿子的小肩膀,轻声问他:“惜惜,爸爸出远门时,你有要爸爸吗?”

惜惜点了点头说:“有要!”

“那妈妈是怎样说的?”

惜惜说:“妈妈说,爸爸粉耐粉耐(很爱很爱)惜惜,为了惜惜才忙的,让惜惜记住爸爸的辛蒲(苦),长大后,好好叫(孝)顺爸爸。还有奶奶,还有爷爷。”

说这话的时候,惜惜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他的无邪可爱,让陈宁无地自容。

知道他出轨的小迪居然从来都没有怨过他,居然没给惜惜灌输一点负面的东西。

连小孩子都能明白,有了喜欢的人就不能随便喜欢另一个,他居然不知道,他更没有像惜惜一样简单干脆地拒绝,他连儿子都不如。

钱娟看出陈宁眼中的落寞,马上打着圆场说:“好啦好啦,不聊了,吃饭吧。看!”她边说边拿出食盒,打开来,是很香的汤味。

“香吧?”她笑着问,“是我跑好远去买的!”她说着,就看着陈宁的脸,“是你最喜欢的,我一直记得。你喜欢的东西,我都记得。”

钱娟深情地凝视着陈宁,陈宁苦笑一下,低下脑袋回避了她的注视。他刚拿起汤,惜惜就拢过来说:“我也想喝!”

陈宁顺势把手里的碗递给了惜惜,惜惜捧着碗,没从陈宁手里拿过来,而是转过脸,对陈老伯说:“爷爷先喝!”

陈老伯摇了摇脑袋,缓声细语地说:“爷爷不喝,你喝!”

这是惜惜的习惯,也是小迪教出来的:无论何时何地,都得让长辈先用后,他才能用。

陈老母先前疼爱惜惜,只要上桌子吃饭,什么好吃的都先给惜惜。小迪说:“妈,我记得我小时候住在老家时,有一个婆婆被活活饿死了。她其实是有儿子的,她把儿子都疼化了,疼到都不像是在养儿子,倒像是在供祖宗。儿子长大后,吃喝嫖赌不正经做事。她以为给儿子讨房媳妇,儿子就能好下来,可是,媳妇说嫁进来可以,条件是不让他父母住在一幢房子里。他的父母居然同意了,在大房子边上盖了一间小屋子。媳妇刚娶进来,老爹爹就出车祸死了,儿子把肇事车主赔给的钱全吞了,把老父草草地埋了,就再也不管老母了,老母最后就这样活活地饿死了。别人都说老母可怜,我却觉得这是应该。妈,你会不会觉得我的心很毒?可是,事情就是这样啊,因为她一开始就没有把儿子当儿子养,那儿子不把她当老妈看,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为什么现在有这么多人喜欢看韩剧呢?因为韩剧里有我们缺失的东西,那东西就是长尊有序的礼仪,那原本就是古代我们传过去的。其实我们一直知道那是对的,只是因为我们太宠孩子,把这些东西都丢掉了。”

“现在的人都喜欢啧啧有声地说现在的孩子不像孩子,可现在的父母像正常的父母吗?现在的老师又像正常的老师吗?……所以,惜惜不可以这样,他一定要学会长幼有序。别人的孩子怎样我不管,我只知道我的孩子走出去,一定要是最懂礼貌的那个。”

所以,惜惜从小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不管吃什么东西,都会先顾着长辈,只有他们要或者不要的时候,他才会顾上自己的嘴。

当爷爷说不要的时候,惜惜又把碗向陈宁推去,对他说:“爸爸,你喝!”

陈宁摇了摇脑袋,笑道:“惜惜先喝!”

“嗯!”得到爸爸的回答,惜惜才捧了碗,脚尖一垫,含住了碗沿。

陈宁的手一伸,把碗底拿住了。惜惜的手太小拿不住碗,他就一直帮着拿着。惜惜咕噜咕噜地喝下去时,陈宁用手抚了抚惜惜的头发。

“慢着,慢着,别呛着!”

汤是温的,可是有参,所以惜惜喝得发汗了,喝完后,他张大了嘴巴,夸张地“啊”了一下。陈宁笑了,拿过碗,抽了纸巾给惜惜揩嘴,很仔细地揩,好像用一块天鹅绒去擦一块闪闪发光的宝玉。

“还喝不喝?”他轻声问。

惜惜大力地摇了摇脑袋:“不喝了,肚子喝大了!”

陈宁听到这里就笑了,眼底有晶莹的东西在闪,此刻他的眼里就只有这个儿子。

钱娟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嘶嘶地断裂,她深知他以前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却不懂得时间可以改变一切。陈宁望着儿子时,笑得开心温柔与慈爱,那笑容是他们拥有的曾经也不曾有过的。钱娟的眼底积满了泪水。

陈宁却一直望着儿子笑,先是笑得很开心,一会儿笑里就有了酸意。

细细地看着惜惜,他还是长得更像小迪,越看越像,像极了!

心口不由得刺痛起来,陈宁不由自主地抱住了惜惜。这可怜的……没了娘的孩子……

他一心想保全这个家,没有想到,最后这个家还是毁在了他的手上。

陈宁出院后,小迪委托的律师就跟他起草离婚协议,还有相关的财产划分及惜惜抚养权的问题。

陈宁有些失望:“我妻子……不肯来吗?”

律师说:“我是受她委派的,只要您在这份协议上签了字,办好相关的程序,她就会在民政局前等你办证。”

坐在陈宁边上的钱娟拿起了那份财产分割协议,刚看一眼就叫嚷出来:“凭什么啊?她凭什么分这么多啊?”

律师说:“我们为陈先生做过资产评估,这些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

钱娟不依道:“给一套房子还不够,还想要钱啊?”

陈宁将她手里的文件抢了过来,看都不看,就签了。

“你……”

他说:“是我们对不起她,她不告我重婚,肯把儿子给我,已经够宽容了。”

“可是……”

“我都答应跟她离婚娶你了,你还想怎样?”他突然暴躁道,“做错事的是我们,没分我家产的一半,你就该偷笑了,你还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的?”

律师拿了他签完字的协议,就给小迪打电话,告诉她事情办好了,可以回来打离婚证了。

打离婚证的那天,陈宁早早地就到他们打结婚证的民政局门口等着小迪的出现。

小迪出现,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时,他突然觉得仿佛分开了几百年。

“小迪……”他忍不住感叹,“你……瘦了。”

她不语,向前走去。

拿了离婚证出来,小迪还是一言不发。陈宁上前一步,拦住她。

“我们吃顿告别的饭吧。”

她转身看向他:“没胃口。”

“我们……我们找个地方坐坐。”

“没心情。”

“小迪,这些天你都去了哪里?”

“与你没有关系。”

“小迪!”

“再见!”

小迪背上背包,开始了一个人的旅行。

沿路旅行,去看了黄山闻名遐迩的同心锁。

他说过,要和她一起来挂锁。那些经过风吹雨淋日晒的锁上都生锈了,远远望去,壮观无比。还有一对对人在空余的位置上挂上刻完名字的锁后,将钥匙丢到云气满天的山底。

朱小迪也去求了一把锁,刻锁的师傅问她刻什么名字时,她说,朱小迪。朱,朱红色的朱;小,是大小的小;迪,是一个由字加一个走字底。

拿了那把锁,在密密麻麻的锁堆里找了许久,才找到一个可以挂锁的地方。

从一排一排的锁边走过的时候,好像历尽红尘万世。

终于找到一处地方,小迪挂上了自己的锁,上面只有一个人的名字,仅仅只有朱小迪。她将钥匙丢到了看不见底的山下,只觉得陷入云海,云好像吸入了鼻子,凉丝丝的,进入身体后,好像带走了全身的秽气。

她拿出了手机,按出录音,里面全是惜惜的声音。他第一次叫妈妈,他第一次叫爸爸,他第一次学会唱歌……连她电话的彩铃声都是他奶声奶气的童谣。

小迪点开了一段,惜惜的声音就出来了:“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点快点数一数,二四六七八……”

她听着听着,就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脸上的表情很滑稽,手捂住了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嘴。

“妈妈,妮妮是我最喜关(欢)的人哦!”

“那你不可以再喜欢别的女生哦!”

“为什么呢?”

“因为,妮妮会伤心啊!”

“那……我也喜关(欢)妈妈怎么办?”

“妈妈不算的!”

“妈妈也系(是)女生哇……她不让我喜关(欢)妈妈,惜惜就不喜关(欢)她!”

“为什么呢?”

“因为……爸爸叫惜惜叫务(照顾)妈妈呀!”

说会永远照顾小迪的陈宁,居然还没儿子尽心尽力。太多的委屈涌上心头,太多的伤心让人无法承受。

“我实在是……太累了!”她轻摇着脑袋叹了一口气道,“活得……太累了!”

朱小迪哭了很久,哭得嗓子沙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哭声从号啕到无声地抽泣。因哭得太久太伤心,小迪想要站起来的时候,却因为蹲得太久,身体供血不足,一下子晕倒在地上。这一倒,让她忘记了很多事情,忘记了……她来到这里,是准备找处山头就此一跳,向今生永别的。

钱娟搀着陈宁回到了小迪曾经待过的家。

到了晚上,惜惜奇怪地问陈宁:“爸爸,她要住在我们家吗?”

陈宁问:“谁啊?”

惜惜用手指着钱娟,说:“她!”

钱娟弯下身来,对惜惜说:“我啊?我不走了,以后我给你做妈妈好不好?”

惜惜说:“我有妈妈!”

钱娟说:“你那个妈妈啊,不会回来了!她不要你了!”

惜惜一听就大嚷起来:“你骗人,你骗人,妈妈最喜关(欢)惜惜了。”

“她真不要你了!”

“钱娟!”陈宁对着钱娟大吼一声,“你够了没有?跟小孩子说这些干什么?”

钱娟说:“我只是……提早告诉他!”

陈宁吼:“你还想不想进这个门?想进这个门,你就对我儿子闭嘴!”

陈宁的吼声把钱娟吓到了,把惜惜也给吓傻了,他吓得浑身一抖,像尿意来了似的打了一个激灵。陈宁马上去弯身抱他,拍着他的背说:“不怕不怕,惜惜不怕。”

惜惜突然回过神来,在陈宁的怀里,“哇”的一声仰头大哭,边哭边用手背抹眼泪:“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妈妈,你肥来(回来)吧。”

陈老母正在厨房里做饭,听到惜惜大哭,边将手在油裙上抹着边跑出来,从陈宁怀里抢过惜惜:“这是怎么了?我的心头肉肉。”

惜惜哭得打不住气,用手抹着眼泪,脑袋摇着,肩耸着,抽泣道:“妈妈——我要妈妈!”

陈老母心疼死了:“你们这是干什么啊?在孩子面前吵什么?”

钱娟没有看陈老母,只是看着陈宁。

“陈宁……”钱娟噙着眼泪说,“你从来没有对我大声说过话,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陈宁苦笑,气息从鼻子里出来:“以前?”就没有后话了。

“你这语气是什么意思?”她不依不饶道,“我以前是这个样子吗?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变成这个样子的……我是为了你妈,还有你。我把自己的一生都搭进去了,陈宁,现在你反过头来问我,你想我怎么回答你啊?”

钱娟看着陈宁,陈宁痛苦得不知如何回答,她又转首去看陈老母,陈老母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避开了眼睛,去哄惜惜。她知道了发生在钱娟身上的事情,那自然是陈宁跟她讲的。

她当时听得心里不是个滋味,一直以为钱娟性格不好,老是喜欢发脾气,因此儿子迁就她的样子让她看着很不舒服。可是她没想到,她是因为儿子太孝顺,又不能满足自己想抱孙子的强烈渴求,所以才变得喜怒无常。这让人心底有了小小的震撼。可后来钱娟追究“责任”,把事情强加于别人“埋单”时,这种感觉到头来就从“很不是个滋味”变成了“很有味道”。

但谁会想到,这全是谎言,只是钱娟演得太投入了,投入得自己都要当真了。

演着悲情戏的钱娟来到陈老母面前,看着陈老母怀里的惜惜,想用手去摸惜惜的脑袋,但惜惜一把挡开了她的手,转过身去,死死地搂住陈老母的脖子,吓坏似的,边哭边微微地抖。

钱娟说:“惜惜乖,不管你以后叫我什么,我都会把你当自己的儿子一样对待,我会好好疼你。因为你是你爸爸的儿子,只用这一个理由,我就会全心全意地对你。”

她说完这话,就看向了陈宁,泪珠在眼底滚动,轻轻地说:“对不起,是我急了一点。以后,我再也不会这个样子了,你千万不要怪我。”

她刻意的委曲求全,让陈宁心里很不是滋味。

陈老母抱着惜惜走了!她心底有说不出来的感觉,她觉得这已经不像家了,像牢笼,被囚住的感觉,让人受不了。

屋子里就留下陈宁和钱娟两个人面对面站着。

钱娟说:“陈宁,只要我能跟你在一起,即使马上要了我的命,我也愿意。”

她的眼底,是宁愿玉碎,也不瓦全的炽热,如果陈宁不和她在一起,她宁愿毁掉陈宁的幸福,有“上不了天堂,那么就一起下地狱”的决绝。

陈宁不冷不淡地说:“吃饭吧!”

他转过身的一瞬间,钱娟从后而来,拥住了他的身体。

“老公!”她的侧脸埋在了陈宁背后的衣服里,“我爱你!”

陈宁的身板一直,眼瞳明显扩大一倍,僵直了身体。他痛苦地想起,曾几何时,小迪也是这样在背后,环着他的腰,贴着他的身体,像是漂泊无依后找到最后的归宿,像一片毫无着落的羽毛在飓风消停过后徐徐落地,缓缓归依。她在身后搂着他,甜甜软软地叫他老公的时候,他清楚地记得那份被人全身心相信后的感觉:有些甜,有些酸,有些奇怪的幸福感。他深刻地记得,他应着她“唉”的时候,他是由心而笑的。

钱娟如法炮制地紧紧拥住了他的身体,和小迪当初抱过来的感觉,截然不同。他只觉得她箍得很紧,像一个怪异的藤蔓树妖,缠得他连呼吸都不畅。他一时间觉得压抑难受,深深吸气的时候,他收了小腹,她却顺带着勒得更紧,紧到他已然喘不过气。

他扯了扯她的手,扯不动,他痛苦地感到窒息。

这一天,他们共同的朋友都知道钱娟和陈宁破镜重圆了。所有的人都喜庆地庆贺,说他们这对苦命的有情人终于在一起了。

这消息是钱娟拨打电话一个一个通知的,最先通知的,当然是他们的同学。每一位朋友得到这个消息,都惊讶地说,是吗?你们终于还是在一起了?真是难得啊,恭喜啊恭喜!

在他们眼里,陈宁和朱小迪的婚姻才是荒谬到极致的,两个不相爱的人走到一起,本身就是极可笑的。他们是看着钱娟和陈宁在一起的,也看着他们分开的,最终还是期待他们圆满的。所以,大家都替陈宁和钱娟开心。

陈宁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头发是半湿的,穿着白色的浴衣,敞开着,将腹部“井”字形的贴布露出来。他边走边用毛巾小心翼翼地去擦“井”字形贴布上的水珠,推门而入的时候,钱娟坐在他房间的床上打电话,边打边笑:“谢谢啊,我和他真不容易呢,举行婚礼的那天,一定通知你!”

陈宁突然跑过去抢过了电话:“你在跟谁打电话?”

钱娟笑着看着他:“我在告诉朋友们,我们要结婚了。我想让他们为我们高兴,我想得到他们的祝福,有什么不对吗?”

陈宁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她也一脸无辜地看着他,他突然心堵得说不出一句话。

抢过电话时,陈宁身体几乎覆盖在钱娟的身上,这姿势充满着桃色与暧昧的东西,他们的气息在相互交替。他的气息混着沐浴乳的味道,她深深地嗅着,被一股暧昧的气息包裹着,这样的气氛使她呼吸急促起来。她朱唇微启,浅浅的呼吸渐变为娇喘,在他的注视下,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欣然地闭上了眼睛,似无言的邀请。

陈宁呆呆地看着她,看着她保养得姣好的脸庞,看着这邀请承欢的姿态,看到她躺在他和小迪睡过的床上,他一点心情都没有。

他直起身来,拉下了她环在脖子上的胳膊,掀起身下的被子,挪了身子躺进去时,说:“睡吧,我太累了,没那心情,改天吧!”

这话,他曾对小迪说过,那时候,满是愧疚;而现在说这话,却满是乏味和疲惫。

陈宁说完就裹着被子转了身,背对着她闭了眼睛。钱娟缓身躺下,左边的胳膊支着自己的身体,右胳膊贴着陈宁的背搭了上去,她的脑袋搁在了搭在他背上的胳膊上。

“这个星期六,我们去拍婚纱照吧,下午去订酒席,然后我风光地嫁过来,我们好好地过日子,好吗?”

他的眼睛微微地睁了睁,很快皱了一下眉头,又将眼睛闭上了,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

这话回答得没有感情,满是敷衍,索然无味。

失去了小迪,他只感到,心如死灰,什么都无所谓了。

这一天,惜惜吵着要蛋糕,陈老母只有带他去蛋糕店。可是他不要小蛋糕,非要大大的生日蛋糕,陈老母不给他买,他竟哭着在地上耍起了赖。

陈老母带他出来,以为他只是要吃蛋糕,所以,她带的钱买不了这个大大的生日蛋糕,只好买了一个小蛋糕安慰他。好话歹话说尽了,惜惜还是不肯从地上起来,还挥手打掉了陈老母递过来的小蛋糕,抱他,他还踢到陈老母。

陈老母硬抱他起来,他哭得撕心裂肺,死命地挣扎着,陈老母和他一起摔到了地上。

“陈惜君,你再这个样子,奶奶就不要你了。”陈老母作势要走,惜惜却从地上爬起来,跑回蛋糕展示柜,贴在玻璃上,哭着喊:“我要蛋糕,我就要这个大大的蛋糕。”

陈老母无奈,只得给陈宁打电话,陈宁赶过来,看到惜惜哭着贴在展示柜边,怎么都不肯走,非要买下那个蛋糕。

“惜惜,我们回家。”

陈宁要抱惜惜,惜惜起手,就给了他一巴掌,下手还很重,陈宁扯过他,就喊:“你怎么这么不听话?还敢打你爸爸?”

他一把抱起惜惜,惜惜高声喊叫着:“我要妈妈,我要吹蜡烛,我要妈妈。呜呜,妈妈,爸爸肥来(回来)吃饭饭了,你也肥来(回来)吧。”

他想起惜惜生日时许下的愿望,他一定觉得许完愿后,爸爸都每天回家吃饭了,那么只要再对生日蛋糕许愿,妈妈就会回来了。

小小的孩子,可怜的……想着妈妈的孩子。

一段破碎的婚姻,最最可怜的,就是无辜的孩子。

惜惜一静下来,就会扯着大人的衣角问:“我妈妈什么时候肥(回)来呀?你蹬(跟)她打电话吧,说惜惜想她了!”

有一次,陈宁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早就知道怎样接电话的惜惜,马上接通了电话,还不等对方说话,他捧着电话眼泪就飙了出来,哇哇地哭:“妈妈,你在哪里啊,我系(是)惜惜啊,你肥(回)来吧!呃呃呃,你快肥(回)哇……”

惜惜从小就没离开过小迪,他可以长期不见爸爸,可是他真的不习惯长期不见妈妈。

为了不让惜惜要妈妈,钱娟几乎对惜惜有了病态的宠溺,只要惜惜想要什么,她马上给他买。只要惜惜哭着要妈妈,她马上就会说:“乖,惜惜,想要什么,我给你买!”

和钱娟相处的短短几天,惜惜就变得贪婪、任性、有了小心机,他很快懂得用“要妈妈”来要挟钱娟,只要他想要什么,钱娟稍有些犹豫,他马上就会撇着嘴说要妈妈。

钱娟尽量满足着惜惜,他想要遥控电动车,他想要直滑鞋……他想要天上的星星,她都恨不得去摘给他。

这天临近陈宁下班的时间,钱娟打电话给陈宁,让他开车到附近的商场门口接自己和惜惜。

陈宁开车来的时候,就看到钱娟拉着惜惜站在一边,惜惜抱着刚刚买的声控枪,嘟嘟啪啪地响着,对着钱娟“开火”,嘴里嚷嚷着:“我打死你了,我打死你了。”

钱娟配合着他说:“啊,我死了,我死了!”

惜惜说:“死了,要倒在地上!”

钱娟“啊”了一声,就四下看看,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惜惜让她躺在冰冷的地上?

她只好蹲下身来,与惜惜平齐,扶着他的肩说:“惜惜乖,等爸爸来接我们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吃披萨。”

惜惜奶声奶气地嚷:“系(是)我的爸爸!”

钱娟哭笑不得,他还以为她跟他抢爸爸:“是你的爸爸,是你的!你乖好吧?”

惜惜顿时不依了,跺着小脚,哭着嚷:“你被我打死了,你要倒在地上,你一定要倒在地上。”

惜惜居然把头撞到钱娟怀里,一下子将她撞倒在地上,双手一推,让她垫底,摔到了地上。钱娟胳膊肘着地时,“咚”的一声,顿时钻心的痛像针尖从肘处击来,整个手都麻了。

她觉得在大街上如此这般,很是丢脸,于是,她站起来,拉过惜惜,在他的屁股上打了两下。

惜惜大声哭了起来。

陈宁在路边露天停车位上停好车后,急奔下来,几步就来到惜惜面前。他弯下身来,抱着哭得可怜的儿子,拍着他的背说:“不哭,乖,不哭,爸爸在这里。”

他的眼里只有惜惜,他的眼里只有他的儿子。

钱娟泪眼蒙眬地看着陈宁,他哄了儿子后,才想起她来。抱着儿子时,弯身一搀,大大的手掌就将她搀了过来。

她刚想说些什么,惜惜突然从陈宁怀里转过身来,改变了双手搂住他脖子的姿态,改用一手勾着他脖子,另一只手扯住陈宁的袖子。他“唉唉咦咦”地扯着陈宁,扯住他的手,就紧紧地抱在怀里,将小眉头皱住,敌意地瞪着钱娟,蹦出一句:“系(是)妈妈的爸爸,不让你碰!”

这么小的孩子,说话时下巴一扬,居然有了挑衅的味道。

陈宁抱着惜惜向车子走去。他帮着钱娟把买来的东西都放进车子时,他想到了小迪,真的又想到了小迪。

想到陪着小迪和惜惜去买东西的时候,惜惜经过货架时,看到好玩的就要,看到想要的就拿。

小迪弯下身来,看着惜惜的眼睛:“你想好哦,你手里的东西,只能挑一样哦!”

“只能挑一样吗?”他斜了脑袋,把手里的东西拿得紧紧的。

小迪点了点头:“嗯!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只能挑一样!”

“那……”惜惜皱紧了小眉头,吸着拇指想了想,“我要这个!”

“不要后悔哦!”小迪加了一句。

“嗯!”惜惜很坚定地点了点脑袋,很认真地说了一句,“我会后悔的!”

一边的陈宁笑得直捂肚子,他走过去,对小迪说:“他喜欢,就买下来吧!”

小迪摇了摇脑袋:“不行,他必须得自己决定。”

陈宁不解:“怎么这么固执呢?他是我们的儿子啊,我们不依着他依着谁呢?”

小迪看着陈宁的眼睛:“老公,现在他还小,只想要吃的玩的,可是长大后呢?我们能力有限,能依着他到什么时候呢?等我们依不了他的时候,他又想要,会不会用不正当的手法呢?依着他,就是满足他的欲望,一个人克制不了自己的欲望,你给他什么,他都不会满足。我不知道举什么例子说服你,可是我知道《渔夫和金鱼的故事》。”

小迪说:“惜惜是个男生,他长大后会是个男人。一个男人若没有决策力,无法选择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什么是不想要的,选了后又为自己的选择后悔,会做出很多错事的……我不想我们的惜惜这样。正因为他是我们的儿子,我才为他的将来着想;正因为我以前有过痛苦的经历,所以我更明白怎样才能不伤孩子的心。让他自己选择,不要哄他说没有带钱,他知道你骗他,会很伤心,你明摆着告诉他,只可以买这么多钱的东西,让他自己选,让他学会考虑,自己去选择。依赖性太大的孩子,是长不大的,没有决策性的孩子,永远都不会被人看重的。这样的男人不会给女人安全感,他可能会朝三暮四,如果有两个以上的女生喜欢他,他就会优柔寡断,怕伤了这个,又怕伤了那个,结果两个都伤害。我不想那样,我不想我的儿子伤害任何人,人家的女儿也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的,都是当妈妈的,谁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受到伤害呢?”

他当时笑了,笑着说:“这娃儿的妈哦,想多了,真是想得太多了。呵呵,不愧是编剧,怕是连咱们孙子的事情都编出来了吧!”

“我是很认真的!”

小迪说这些话时,眼底有泪水翻滚,只是她压抑着没有掉出来。他那时只当是她的育儿心经,现在细细回味,原来那些话是说给他听的。他左右摇摆、该断不断的性格,伤人更狠。

回到家后,惜惜就黏着陈老母,要出去玩。陈老母被缠得没有办法,只有带他出去。

陈宁看着钱娟整理东西时,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别给惜惜买太多东西了,别太依着他了。”

钱娟不解:“为什么?”

陈宁拧了拧眉头但马上舒展开来,他说:“太依着他,太由着他,太在物质上满足他,他永远不会感到满足。现在他还小,要的东西只是好玩的好吃的,我们都可以给。他长大后,等我们给不了的时候,后果就很严重了!”

钱娟说:“没那么严重吧?”

陈宁说:“防微杜渐吧。”说着,他的手扶上了她的肩,“不要太宠他了,也不要太溺着他了,太溺他,到时候,会不好。”

陈宁有几处房产,可钱娟非要住在这里,她就是想替代小迪,在她生活过的地方,留下她的气息。

接下来的几天,房子进行了简单的装修,虽然只是简单地刷刷墙,换了家具及摆设,但陈老母还是担心涂料里的化学成分对人体有伤害,便和陈老伯带着惜惜回到陈老父以前住的地方。惜惜会问妈妈在哪里,陈老母总是忍不住老泪纵横,惜惜不懂事,哭着要妈妈,哭得抽噎,哭到累了,哭到睡着。而小迪的手机,一直关机,从来没有打通过。

每次吃饭的时候,陈老母都会发怔,总是会忍不住唠叨,也不知道小迪吃了没有,到底在干什么。她忍不住对陈老伯感叹:“老头子啊,我这心里,一想到我们的媳妇,心底就刺着痛啊。这丫头没亲没故的,去哪儿了呢……”

而此时的陈宁,正从朋友的车里,和朋友们一起,搬出巨大的婚纱摄影相框。他和钱娟商量好了,等下个月举行婚礼的时候,先开车去她家接她,然后去公证处,再去教堂,最后再去酒店。

朋友兼司机小王的姨父是开婚纱摄影店的,他和钱娟在那里照的婚纱照不到一周就给他们加班赶好了。

小王拍着陈宁的肩说:“哥们儿,恭喜你了。虽然我们这号年纪的人不大相信爱情了,但能和喜欢的人走到一起,还是很赞的,打心底为你们高兴。”

陈宁扯了扯嘴角,算是一笑。

小王不乐意了:“这什么表情啊?怎么笑得这么勉强?”

陈宁拿着相框,说着没什么,就和小王几个一起走进了电梯间。本来说,小王的车大一些,帮他送回了相框,要请他们到外面吃顿饭表示感谢,虽然大伙儿都挺熟的,不在意这些,但也是心意。

但钱娟一定要朋友们到他们装好的新房里吃饭,说尝尝她的新手艺。

所以,这天晚上,陈宁的旧识与好友都聚在了一起。他们帮着拿电钻在床头的墙上钻了几个眼,将那相框挂了上去。

其他的人,两个女人帮钱娟做饭,饭厅的餐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客厅里也摆了两桌麻将,角落里还有三个人在斗地主。一屋子的人其乐融融。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时候,朱小迪推门进来了。

她感到十几束目光注视着她,带着不解,那目光让她头皮发麻。她奇怪地看着他们,他们也停住了所有的动作,惊愕地看着她。

朱小迪又看向坐在对面打牌的陈宁,她拉着自己行李箱的拉杆,手抓得很紧。她感到有什么不对劲,却在下一秒强作笑容:“家里来了这么多客人呀!老公,你怎么也不打电话告诉我一声?”

一屋子的人都惊住了,这气氛紧张诡异得令人窒息。

陈宁看到了朱小迪,他从牌桌上站起身来,整个人像触电一样呆住了。他呆呆地看着她,眼底盈满了惊讶夹杂着无名的惊喜,从位置上走过去,来到她身边:“你怎么来了?”

朱小迪拉着行李看着他:“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我回来了呀……你不舒服吗?”

她伸手去触他的额头时,屋子里安静得诡异,真的是鸦雀无声,真的能听到掉针的声音。

强烈震惊的表情,不约而同地浮现在大家的脸上。

他们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没有人能解释这突如其来的事情。

正在朱小迪奇怪时,一声爆喝,像爆雷一般从空中劈了下来:“朱小迪,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你都跟我姐夫离婚了,你还跑来干什么?”钱婷气恼地站起身来。她年轻气盛,本来就看朱小迪不顺眼,起身冲了过去,把小迪往外推。

“离婚?我怎么可能和我老公离婚?”

朱小迪紧紧地拉住陈宁的衣袖:“老公,老公你说话啊!”

“你真不要脸,都跟人离婚了,还管人家叫老公!”

小迪冲着她嚷:“这是我的家事,用不着你来多嘴。”

“家事?”钱婷冷哼道,“是丑事吧?谁不知道你下贱啊,谁不知道我姐夫是着了你的道,才跟你上床的啊。你有能耐扒光衣服跟他上床,你再扒光了跟别人上啊……”

“你闭嘴!”陈宁突然发声吼钱婷,她吓了一跳,那突然吓住的表情滑稽极了。

转向小迪时,陈宁的眼圈红了,他的手扶住了小迪的胳膊:“你这是怎么了?真的想不起来了吗?我们已经离婚两个月了。”

“我怎么可能和你离婚?”她淌着眼泪说,“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我怎么会跟你离婚?你说你会照顾我一辈子的,你说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你是不会跟我提离婚的。”

他咬紧了牙关,眼底有东西在翻滚:“是你提出来的呀,小迪!”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跟你离婚啊?”

“我出轨,你不肯原谅我!”

“不会的!”她死命地摇着脑袋,“我……我怎么可能和你提出离婚?我怎么可能介意你在外面有没有别的女人,我好不容易有一个容身的地方,好不容易有属于我自己的家,我怎么可能亲手毁掉?”

她兀自喃喃自语,那表情刺痛了他,他牙关咬得死紧。

“你装够了没有?”钱婷看不下去了,大吼一声,惊得小迪抬眼去看她。

“装够了,你可以走了!这种假装失忆的下三滥的言情剧桥段,我看得够多了。”她咬牙切齿地拉住小迪的手就往门外走去。

朱小迪死死地拉住门框,她惊恐地抱住门框哭喊着:“妈,我是小迪,我回来了。妈,你快出来呀,我是小迪啊!”

她哭得伤心,手指紧紧地攥住门框,她伤心欲绝地哭:“妈,你出来呀,我是小迪……”

她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小:“我是小迪……”

她痛苦地皱起了五官,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起来:“我是你媳妇小迪……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陈宁上前一步,拉住了钱婷,他暴怒着:“我的事情我自己解决,你一边待着去,待不下去给我走!”

钱婷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哇”地一声哭道:“你以为我想管啊?我为我姐不值!她那么爱你,你怎么对她的?你们男人一个个都是喜新厌旧的主,一个个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畜生。我为我姐不值,我心疼我姐,怎么了?”她哭着跑了出去。

真好!钱娟还有心疼她的人,她还有这么多朋友。

当钱婷嚷出这些话来时,所有人的感情立场都倾向了钱娟。在他们眼里,朱小迪是多余的,她根本就不该回来,或者说,她压根就不该出现。如果不是她,一身疲惫的钱娟回来时,早就跟陈宁破镜重圆了,如果不是她,一切也不会搅得一团乱。

大家都不待见小迪,特别是她都离婚了,还跑回来,这让人很是反感。

没有人知道小迪已经不记得离婚的事情了。

她哭得极度伤心,好像要把一生的眼泪全都哭落下来,她的肩失控地抖动。她不敢挨着陈宁,只是坐在地上攥着门框哭,怕一挨上他,他就会把她扯走。

“这是我的家,老公,我是小迪,我是朱小迪。老公,我是小迪,我回来了!”她声声唤着他。他红着眼睛蹲在了她的面前,想安慰她,却在下一秒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唇,让痛感使自己冷静。一张嘴,才发现他太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

他扭过头去,又死死地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再吸了一口气,这才转过头来,用手拉着小迪。

“来!”他一发声,才发现声音颤得厉害,好像不是自己的。

“起来,起来再说,别坐地上,地上很凉!”

她死命地攥着门框,陈宁就去拉她的手指。她哭着求他:“别赶我走,求求你别赶我走。”

他心软了,眼泪快滴出来了:“我不赶你走,不赶!你起来行吗?天气凉,先起来,好吗?”

她泪雨狂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是我的家,是我的家,我的……”

“是你的,是你的,你先起来!”

钱娟不信地看着陈宁,她无法控制哆嗦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这让钱娟的朋友们都看不下去了,这都离婚了,她跑来唱的哪一出啊?这种事情,真是够极品,这人也真够极品,他们活到而立之年了,什么新鲜事都见过,就是没见过这一种。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反感起来,他们的眼底,都流露出对这个女人的鄙夷。

朋友们都扶住了钱娟,都试图安稳她的情绪,好几个都将不满的情绪浮在了脸上。不知道是谁先开口数落小迪,接下来,更多的声音应和起来。

“你这女人怎么这样啊?是不是言情小说看多了,装失忆啊?”

“就是,哪有你这样的啊?离了婚了,还跑到前夫家里来闹。”

“你是不是瞅准了他们要举行婚礼,故意来闹场的啊?”

那刺耳的声音,好像小时候被人围攻时,她们笑着闹着叫她婊子。

这两个场景重合起来,她痛得用双手捧住了自己的脑袋。

“我没有离婚,我没有!这是我家!我老公在这里,我婆婆公公在这里,我儿子也在这里,你们是哪里来的?跑到我家来干什么?出去,我不欢迎你们!”她的喊叫把大家镇住了,似乎没有人知道该如何说服她。

她转手拉住了陈宁的衣服:“老公,让他们走,求你,让他们走!”

陈宁痛苦地待在原地,钱娟痛苦地看着陈宁。

就在大家不知所措之际,骆非走过来,蹲到了小迪面前,慢声细语地说:“你先别哭,你可能是因为太伤心了,强迫自己忘记了离婚的事实。你先冷静一下,你看看这里,这里已经换了女主人,你所有的东西,都被换成了她的……你先别哭,你先看看,你再仔细想想,你们是不是离婚了。”

这话让小迪停住了哭声,却还无法自控地抽噎着。她似乎冷静了下来,抬起头来,用哭得红肿的眼睛看向室内。

这里真的跟她记忆中的家不一样了,她站起身来,跑到卧房,推门而入的瞬间,拉住金属把手,怔住了。房里的摆设都不一样了,里面的东西都换成了新的,她哭得塞住的鼻子还能隐隐闻到新家具散发出来的木漆味。她拉开房间里的衣柜,男主人的衣服旁边,挂着女性的衣服,没有一件是她的。

床头挂着大幅的婚纱照,他们看上去才真是天作之合的一对。而床头,是一樽烫了金字的水晶玻璃樽,她走进去拿起来放在手里,看到上面写着“陈宁先生,钱娟小姐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她泪雨滂沱,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默默地将那透明的水晶樽放下,背对着他们站了一小会儿,就默默地走了出来。

“对不起……”走到他身边时,她嘶哑着声音说,“我真的不记得我们离婚了,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她抬眸,望着那床头的婚纱照,笑得无比凄美和羡慕。

他们结婚一周年的时候,他送她的礼物就是这套婚纱照。临拍的那天,她妆都化好了,衣服也换上了,他就接到电话,说有急事要离开,说对不起。她知道他是去会他的前女友,他手机铃声一响,她就知道是谁打来的。她记得他写过日志,他说他的手机里,钱娟的来电铃声永远都是“当你孤单时,你会想起谁”。

她放他走,说,去吧,没关系的,咱们有的是时间,到时候补拍就是了。男人就应该有应酬的,不用在意我,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

那个时候,他转身就走,她哪里高兴得起来,又哪里像表面那样……笑得善解人意!

她痴痴地看着墙壁上的那对新人,痴痴地叹了一句:“真好看,我穿上这套衣服也好看。”她垂下了眼睑,“可惜,你急着走,都没有仔细看。”

不长不短的睫毛遮住了她失去光彩的眼睛,她迈着虚浮的脚步,向大门走去。经过人墙的时候,人墙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没有人想要留下她,更没有人开口说让她留下。

她的贸然出现,本来就不受欢迎,她的大哭大闹,更加让人反感至极。

她走到了门口,转过头,无比留恋地看了看她生活过三年的地方,环视了屋子,又痴痴地落到了陈宁的脸上。

他心虚地转开了眼睛,为难地将脸别开。

她的目光落空了,她突然想到,自始至终,都是她在说,老公我爱你,而每次说完这句,他总是笑笑,什么都不说。

真是为难他了,也真是苦了三个人了,都苦了这么久。

她扯唇一笑,笑得有些苦涩,有些歉意,有些自嘲,又有些解脱,拿了门边的行李,向门外走去。

陈宁立马回过头来,似想追,但刚起步,身边的人就把他给扯住了。他与那些人对视,发现大家的眼神里充满了阻止,让他想清楚这样追出去的后果。

他看到了钱娟,又思量了一小会儿,最终硬生生地将这冲动忍住了。

终于,人群里有人如释重负般地叹了一口气:“好了好了,她走了,终于走了,大家把桌子收拾收拾,入席吧!”

有人安慰钱娟,这事你可别放心上,宁子爱的是你!

钱娟看了看安慰她的人,转首看向陈宁,她红着眼睛冲他一笑:“我们入席吧!”

陈宁压抑住心中翻滚的情绪,对视了她的眼睛,强迫自己微微一笑,点点头说:“嗯!”

朱小迪拖着行李,走出楼栋后,在楼底下向着离开的房间看去。

二十三层……太高了!什么也看不清!

眼泪迷住了她的眼睛,她什么也看不到。望着被灯火点缀的夜色,望着这万家灯火的楼……她带着满脸泪痕,凄苦一笑,向远处走去。

寂静的小道,她拖着行李箱,箱轮滚动时与地面摩擦,发出沉闷而空旷的声音……

“小迪……”她顿时高扬起了眉头,猛然回首,却只看到一片空茫。

原来……只是幻觉,他根本没有追上来。

她在微笑,眼泪从弯成月弯儿似的眼睛里往外涌,那点缀了夜色的万家灯火,变成了迷蒙的光点。

这异常凄凉的环境下,她竟笑着自言自语:“又是心上人结婚,新娘不是我……”她仰头一笑,笑得悲凉又有些自我解嘲,笑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笑的事情,接连两次,都被她命中。

“该去买彩票了!”她不由得自言自语,“我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

小迪拉着行李箱往前走,冷风灌得脖子有些冷,裹紧了衣服的衣领,只感到一点点孤独,就一点点而已。

然后,有一辆奥迪从身边开过,在身边停下了,似乎在等人。有音乐在空气中震响,歌词贴情贴景,听得人阵阵心疼。

你说你爱了不该爱的人

你的心中满是伤痕

你说你犯了不该犯的错

心中满是悔恨

你说你尝尽了生活的苦

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

你说你感到万分沮丧

甚至开始怀疑人生

早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

你又何苦一往情深

因为爱情总是难舍难分

何必在意那一点点温存

要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

在每一个梦醒时分

有些事情你现在不必问

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

“早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你又何苦一往情深”,让人的眼泪呼之欲出。

她苦苦一笑,拖着行李箱继续往前走。

屋子里的陈宁失魂落魄,他坐在桌子边上,大家举杯说着祝酒词时,他突然站起身来。一屋子的人都怔怔地看着他,他红着眼圈说:“我不放心我前妻,她没父没母,也没有什么朋友,我……我先去把她安顿好我再回来。”

陈宁追出去了,钱娟失重地坐回椅子上,大家都静默无语。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这里的气氛压抑起来。

陈宁边开着车,边在路上茫然环顾。他看到她的身影时,她正默然地拉着她的行李箱走着,在灯下的影子由短变长。

他竟激动得心脏好像跳进了口里。他加码开到她的前面,将车停下,激动地从车上下来,拦在了她的面前。

她惊讶地看着他,眼泪就此下来了,沿着她的脸庞往下淌,在灯光的映照下,蒙在脸庞上的眼泪有了水银般的质感。她以为不会痛的心,又拧痛了起来。她居然看到他了,在不是幻觉的情况下看到他了。

每次脆弱时看到他,都莫名其妙地想要依附他。明明告诉自己要坚强,可是在他面前,那些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坚强像多米诺骨牌般,一触就倒。

他出现在她面前时,那感觉好像在雪地里慢行了好久,就在手指冰冷,血液即将凝固时,她终于找到了一盆温暖的火焰。她的坚强垮了,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靠过去,双手抱住他,偎在了他的怀里,哭红的眼睛里,又有泪水滴落下来。一日三凉的秋天,夜间尤为明显,西伯利亚的冷空气侵袭,这带着寒意的冷风吹得她瑟瑟发抖。

她抱了过来,陈宁身体一僵,整个人像中了定身术一样定住。

“变天了,挺冷的,冷得我眼泪都出来了,冻得我都在发抖了。借我暖暖,行吗?”

他悬在半空的手,好像挣脱了思想束缚,环住了她,束住了她的身体。愧疚加心痛,导致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将她紧紧地搂住。尽管使出了全力,他还是觉得抱得不紧。

“小迪……”他痛苦地呢喃着她的名字,仅仅是叫着,都扯心拉肺似的疼痛。酸楚侵袭了鼻子,他咬紧了牙关,太阳穴那里竟突突地跳了起来。

她同样也是痛苦的,被他有力的双臂紧紧地箍着,好像骨头都在咯咯作响,胸闷得连空气都要挤光了,脸也正好压着他外套上最上方的扣子。

但是无论如何疼着,她都舍不得喊出一声疼;无论如何不适,她都舍不得将身体移动半分。

良久,她开口说:“谢谢啊,好多了!”

他没松手,沙哑着声音,淌着眼泪,痛苦地捧着她的脸,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我真的不想跟你离婚,我真的不想离。我本来是要跟她了断的,我本来想从此之后好好对你的。但你执意要跟我离的时候,我没脸求你原谅了……”他微扬了脑袋,轻吻着她的额头,咬紧了牙关,将眉毛皱了起来,“你怎么把我们离婚的事情忘记了呢?你怎么把你提出离婚的事情忘记了?”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我只记得,我是在医院里醒过来的,医生告诉我说,我在山头晕倒了。我不记得我们离婚了,我甚至连我为什么会到黄山,我都不记得了。”

“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离婚,我怎么可能跟你离婚,我真的不记得啊。”

他痛苦至极,搂紧她时将脑袋搁在她的肩窝上,闭了眼睛,无助地呢喃:“该怎么办啊,这该怎么办?”

他这样难过,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在她耳边淌着眼泪,不时吸着鼻子时,她轻轻抚着他的脑袋:“别哭啊,别这样成吗?这辈子……咱们的缘分还是太浅了,下辈子成吗?下辈子,你不要再这样对我,你一定要好好珍惜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不要放手,好吗?”

“好。”他心口更疼了,用力环住了她。

她凄然一笑,环住他的手拍了他的背:“好了好了,不哭了,乖,别哭了,放手吧,太晚了,我得走了。”

他松开了她:“你要去哪里?”

她轻轻一笑:“先去找间酒店住下,明天早上再去找房子。”

“湖边的房子你还记得吗?你养胎的那里,我已经过户给你了。你可以回到那里住。”

“是吗?好,我就去那里住着,让你知道我很好,免得你为我担心。”

他吸了一口气,眼泪还挂在脸上。她从包里掏出纸巾来,替他擦眼泪,好像哄小孩子一般笑道:“好了好了,我走了。这辈子你欠我的,下辈子记得还我。利息就是一辈子只能对我一个人好,不许再有别的女人……也别再有第三者,挺闹心的。”

她转身就要走,他一把拉住她:“我送你。”

“不用了!”她笑着拒绝,“路口就有计程车,我有手有脚的也丢不了。”

“让我送送你。”

“真别送了,弄得像生离死别再也不见面似的。我安顿好后,会给你打电话报平安的。”她说着,将手比出一个“六”,竖在耳边,表示打电话。

“答应我……”他说,“就算不是夫妻了,也请保持联系。有什么事情,第一个找我,我随叫随到。”

她就笑了:“万一你和你老婆在睡觉怎么办?”

“一样会来!”

她低下了眼眸,笑得苦涩。

“你不信我?”

她抬起头来,就冲他笑了,笑得灿烂:“信!但是,老……”她差一点又要叫老公了,叫到一半,心酸地打住了口。

“陈宁。”叫出他的名字后,她幽幽地叹出一口气,“你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了,一看到别人掉眼泪,立场就不坚定了。以后别这样了,这样不好,和你睡一个被窝的女人要是没意见,那纯是假大度,没人会不在意。你啊,你以后别再三心二意了,再出现别的女人,对你哭啊闹的,你也别心软了,你要记住你是别人的老公,有的事情是能做,有的事情不能做。一味的好心,反倒身不由己,会干坏事的……你和她也挺不容易的,既然再次走到一起了,就别再让她伤心了。你现在追出来,就挺不对的,还有一屋子人呢,把她晾在那里,多不好啊!”

陈宁泪眼蒙眬地看着朱小迪:“以后,受了伤,别再藏在心里,有什么苦,也别自己暗着吃,难过的时候,哭出来,别总憋在心里。”

朱小迪幽然一笑:“早就习惯了,没事的。我真的没事,你别太替我担心,我挺好的!”

“一点都不好,憋在心里一点都不好。就是因为你从来不说,所以别人才肆无忌惮地伤害你,因为他们知道,无论怎样伤你,你都不会喊痛……包括我!”

她笑着打断他:“好吧,下辈子吧,下辈子依你说的,人家碰没碰到我,我都大哭大叫,打不过他也要吓死他吵死他。这辈子就算了,都一把年纪了,还哭给谁听啊。就算再找个伴,也是被琐事烦着,哪有心哭啊怨啊,情绪那种东西,属于小姑娘的,我这辈子指望不上了。一个人待着时,更不可能了,哭死了,都没人知道,多伤身体啊。伤了身体,还没人在身边伺候着,挺不划算的,还是等着下辈子得了。”

她笑着,将放手的行李箱手杆拿住:“好了,别送了!你回去吧!等闲下来,让我见见儿子,怪想他的!”

她要走了!

“小迪……”他欲语还休。她已拉起了行李箱的手提杆,走了几步,回头冲他笑笑:“每一次,你走的时候,都是我看你的背影,这一次,终于轮到你看我的了。”

她转过身去,扬了扬手,对他说“拜拜”。

带着笑容转身,装作潇洒离去,转身的一瞬间,泪已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