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普普通通的灰色篷车,由一匹毛色黑白相间的极品骏马拉着,轱辘轱辘缓缓行进在林间小道上,车后雪地里蜿蜒留下几行深深的车辙。
天色渐暗了下来。远处的山麓下,出现几个斑驳的人影,隐隐约约听到他们的身上传来奇异的虎啸之声。骏马打着响鼻,长嘶几声停了下来,它睁大布满血丝的眼,“呼哧”“呼哧”从鼻孔、嘴巴里,喷出大股大股的白汽。
那几个人影肩并着肩,无声无息朝马车飘来。他们所过的雪地之上,只有一抹抹真气拂过的淡淡印记,竟是踏雪无痕。
骏马烦躁地长吭着,清冷的山风也仿佛在呜咽,可车帘里,却是毫无动静。
虎啸之声越来越近。
骏马不再嘶鸣,只是在原地烦躁不安地踢着蹄子,铜锣大的瞳孔凶狠地盯着那几个人。这几人身穿完全相同的大红锦袍,腰间悬挂金光虎符;那虎啸之声,便是从虎符中发出,随着虎啸,虎符上凹刻的黑白阴阳图迸射出熠熠金光,足见这虎符之诡异,这几人之诡异。
几人犹如幽灵静静站在马车前,虎啸之声也停了下来;他们目光如炬,阴森森看了许久。
终于,马车之中传来一个少年略带些颤抖的稚嫩声音:“贲武大哥,我……我有些害怕。”
随即传来一个青年冷峻的声音:“不用害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把拳头握紧!你的热血也会跟着沸腾起来。只要你的鲜血还是热的,你就可以勇往直前。”
那少年“嗯”了一声,仍是有些恐惧的,却表现出一种寻常少年所没有的坚毅和懂事,说:“是啊是啊,我不怕了,一点也不怕了呢,我可以做到。呵呵,我握紧拳头,身体热热的,我将来也会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真正的男子汉。”
那青年依然冷峻:“会的,你一定会的。”
“我……我将来能超过贲武大哥你吗?”
“肯定的。”
少年声音变小,问:“可是贲武大哥,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到我的爸爸妈妈?”
青年冷然说:“翻过这座山,再走过一座小桥,来到挂满风铃的谷城,就可以见到你的爸爸妈妈了。”
“谷城,我喜欢那里。只是那里的好多事情都变得很模糊,我很多年都没有去过,记不太清楚。不过,我还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和一个梳着小辫子的小妹妹,在挂满风铃的谷城东门小河边,种下一株合欢树,我们说,当合欢树长得跟我们一样高的时候,我们就要……唔,树木三年,人二十,现在应该长得比我还高了呢。”带着一些幼时的甜蜜,少年回忆着。
那青年没有打断,静静地听着。
随即,少年的声音又有些忧虑起来:“可是,什么时候才能够到谷城,我们已经在路上十多天。为什么有这么多人要杀我呢?我的死,能给他们带来什么不成?”
青年此时一字一句地说:“嘘,不要再说话了。还有,你坐在这里不要动,方才我听外面的动静,来者不善,定然是踏雪无痕的厉害角色。”
少年很机灵地点点头,小声问了最后一句:“贲武大哥,你又要杀人了吗?”
青年漠然说:“人不杀我,我不杀人,人若杀我,我必杀人。我本无争,奈何天下总有非理之事,非善之徒,必诉之以武!”
听到这里,马车外的几个人彼此望望,猛然间如闪电般,拔刀刺向马车,刀声犀利。
马车之中,穿破车帘,骤然射出十几支袖箭。
刺杀的几个人似乎早有预料,手中宝刀铿锵锐响,激出数十刀弧,将那些袖箭一一斩断,几人身形稍微受挫,手中长刀挟着汹汹杀气,依然向马车中刺去。
便在此刻,卷帘“哗啦”一抖,紧跟着马车之中飞出一个戴着青铜面具的雄武青年,双手挟有二把短剑,骇人的光弧闪过,插入行凶者的当先二人的心窝,他在马车中竟然已经把刺客的要害之处拿捏得如此清楚无误。
然后一腿踹过,他将冲在最前的中剑一人向后踢了出去。
少年在马车里凝神屏气,他的脸色随着外面的声音时而紧张,时而茫然,更多的是关切和担忧。
马车外,早已是生死分晓的关头,那被踢之人的壮实身体呼啸着重重撞在后面人的身上。随着几声惨叫,那几个攻击马车的凶人,都摔了出去,死的死,伤的伤。
而青年并未停顿,倏忽手中又亮出几枚寒光闪闪的铸铁袖箭,毫不犹豫击向刚刚挣扎着爬起来的锦红袍杀手。
“扑通”几声闷响,溅起无数积雪,那几个残余的杀手也重重倒毙在雪地里。
“人,即生于万物之间,命不由己,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生灭存亡,殊死逐鹿,谈何仁厚。我不杀人,人必杀我!”胸中一股苍凉,青年昂首深呼吸一口。
远方,迟暮的灰云如墨,横在崇峻的山岭一侧。
然后,青年缓缓走过去,摘下其中一人身上的虎符。
失去了真元之气的感召,这虎符已变得黯淡无光,看不出丝毫的玄妙。
青年喃喃着:“五虎啸山林,哈呵,原来是你们几个。只听人说你们有多了不起,出手如风,刀如厉鬼,却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然后,他把虎符一捏,那用深海千年玄铁打造的虎符,便凹瘪了下去,再揉几下,便像纸团一般褶皱在一起,然后将之投掷在雪地里,滚了几下,卡在岩石边成了一团毫无生机的废物。
“哧哧哧”,那些不知名的怪鸟飞出帧扳,扑打翅膀降在尸体上,它们唧唧着,开始贪婪地舔舐啄食人类伤口上的血肉。
人为鱼肉,我为刀俎之时,谁又会去想,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曾经风光一时的这些人,又何曾想,我为尸首,鸟为吞噬的这般命运?
呵呵,这天道轮回,生生相克,生生不息。
雪又纷纷扬扬荡了下来,山风卷着雪花,斑斑点点。
转过身来,贲武眼睛里难得露出一丝柔和的笑意,他走到马车边,伸手轻轻抚摸几下骏马。那骏马十分通灵,温顺地合了合眼睛。
贲武正要上马车,却突然身体中一阵气血翻滚,喉头作呕,一股腥腻味脱体而来,不知怎么会这样?
只是,他再也克制不住,身体一软,眼前发黑,险些栽倒。他强提肺腑中的潜龙元力,虽勉强保持身形,却是一口鲜血,散雾一般,喷了出去,顿时银白的雪地上鲜红色星星点点,缀满血迹,看上去怵目惊心。
“贲武大哥,你……你怎么了?”马车里,当下传来那少年惊慌失措的声音。
贲武脸上血色尽失,苍白的可怕。原本雄健的他,竟因为这一口血,眨眼间便如此憔悴。且不去管那笼罩一切的天道轮回了,人世间的胜负、强弱、生死,原本就是如此——眨眨眼的事情。他用手摸了一把下颌的残血,神色黯然地笑了笑。
在眨眼间,贲武已经由一个胜者,强者,变成一个惨者,伤者。虽然刚才很不屑这“五虎啸山林”,可是他们却已经重创了他,他甚至不知道到底怎么受伤的,等到明白过来,才醒悟到他们的刀气已修行到摧枯拉朽伤人无形的境界,绝非浪得虚名的平庸低能之流,可惜此时醒悟已经晚了。
话说天下修真境界有多种,而其中最有气势的,莫过于仙剑,而最犀利的,莫过于刀气。仙剑可驭虚伤人,刀气可凌空毙物,尽是超凡脱俗之能。
此二者,向来是修行之翘楚。
想这“五虎啸山林”能够位列赏金榜上出手费第一高,果真不是无稽之谈。要知道被称为天下首恶的“卖命先生”,生平最喜好的就是研究各门派各高手的本领,并通过出售他们的各方面资料谋取暴利,进而演变到撮合他们互相残杀而从中获利,最可恶的莫过于此人还通过研究各门派的技艺破绽,只要有人肯出价钱,就介绍最适合的杀手前去狙杀,所以其根据天下杀手实力而拟定的赏金榜,当然是十分权威。
将来天下人知道,以一身斩龙绝学名动天下的“斩神客”贲武,竟然重伤于“五虎啸山林”之手而不知如何受伤,只怕那些曾经信任赏金榜而巨资聘用过这五位的雇主,都会感到物超所值了。这样想着,他的脸上,蒙上了一股阴郁的黑气。
那说话的少年已经挑起车帘,一脸焦虑地看着贲武。
贲武摸了摸少年的脑袋,缓缓上了车。
少年漆黑的瞳孔凝视着贲武,把手中的柴刀,抱得紧紧的。
贲武缓慢把手探入怀中,却是犹豫着,又收了手,他看着少年,说:“鱼小米,我想……”
鱼小米赶紧问:“贲武大哥,有什么事情吗?我听着,我也记着。你快说吧。”
贲武感到内心一阵阵莫可名状的抽搐,让他心神也异常晦涩起来,鱼小米尚小,又是一个过于良善之人,如何能够承担起独自行走天下的险恶生涯呢?他不禁哑然苦笑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说:“好了,没什么事情,就是看看你,好好看看你。你,很像我师弟小的时候。”
鱼小米知道贲武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一定也跟他有很大的关系,什么像师弟小的时候,不过是搪塞的托词罢了。可是他知道,他不能去问,轻轻垂下头。
他的脸色一直是苍白的,皱着眉头,一副凄凄苦苦的小样子,看得出来体质不佳,可是眉宇中,分明有一种皓月的明朗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