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万里之外的东越国,正因为北燕突如其来的南伐而人心惶惶。
东越仲奕端坐于大殿正中,从白玉冕旒后默然地注视着阶下的群臣,修长的手指似有些百无聊奈地拨弄着腰间玉佩上的璎珞。
台阶之下,东越国的丞相裴毅,正比手划脚地说着:“岂料那北燕的骑兵竟能日行三百里!昨夜突袭蓼城之际,守将尚未来得及部署兵士,就被攻破了城门。葵怀和营泉的守将收到消息时,也只来得及调遣弓箭手。慕容煜兵分三路,且亲自领兵攻打葵怀,将镇守葵怀的校尉射落城头,令我军士气大损,不到两个时辰就被攻下……”
“够了!”一个女子的声音陡然打断了裴毅,“哀家不是要听慕容煜如何在一夜之内攻破三座重镇,而是要你们想出对策来!”
讲话的女子坐在仲奕身侧,绛紫色的衣裙上绣有华丽的牡丹图案,头发梳作繁复的飞仙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容貌美艳,气质雍容,要不是那如鹰般锋利的眼神,活脱脱便是位倾国倾城的妩媚女子。
“这……”裴毅一时答不上来,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回太后,臣以为,臣以为燕国乃北方蛮族,一向穷兵黩武,早已有出兵南下的野心。此次攻我东越,想必是抱着一统南北的念头而来,维今之计,南朝两国应当尽早结盟,联手对抗北燕。”
“翟太卿,迎娶陈国青遥公主一事有何进展?”太后转向大殿另一侧,开口询问道。
太卿翟言康上前一步,“回太后,君上的亲笔书函已送至陈王手中。陈王许诺,一旦找到公主的下落,会尽快重新定下婚期。昨日臣接到信报,说青遥公主已被救出,现暂居于扶风侯在陈国襄南的别院之中。听闻陈王已经派人前去迎接公主,待公主返回宛城,臣派遣至陈国的迎亲使必会催促陈王早日送嫁!”
殿上诸人闻言皆颇有振奋之意,低声议论起来。
御史钟符出列奏道:“君上,臣以为,陈国青遥公主为歹人所劫,名誉受损,实不宜为我东越一国之后!当下应让陈国另选公主,嫁入东越。”
钟氏乃东越名门,世代为官,在朝中颇有威望。
八年前,先王驾崩,宫中传闻乃是裴后下毒所致。而在此之前,裴后已曾设计让太子犯下逆谋大罪,被先王亲自问斩,引得满朝震荡。太子的生母盛后被废,疯癫后死于冷宫,次子亦死于意外。储君之位,最终落到了远在陈国充当质子的东越仲奕手中。
裴氏外戚掌控重权,朝臣们俱是敢怒而不敢言。唯有御史钟符敢于直言不讳,时而挑战太后威仪。
仲奕似乎没有听到钟符的谏言,兀自出着神。
裴太后侧头看了眼儿子,口气冷凝地问道:“君上意下如何?”
仲奕抬起眼,恰好撞上了母后那双紧紧盯着自己的锐利眼眸。
他匆忙移开目光,努力回忆了一下,缓缓说道:“青遥公主乃陈国扶风侯之女,身份尊贵,又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非寻常女子可比。名誉受损一说,只不过是坊间传闻,寡人并不以为意。”
钟符上前一步,“君上,人之多言,亦可畏也!自先王驾崩以来,东越国上下一直民心纷扰,如今江南民众之中,有投降北燕、西迁陈国念头的人层出不穷!若再以青遥公主为后,动摇国之根本,只能让民心更加不稳……”
“大胆!”丞相裴毅气得胡子直颤,“钟符,民心不稳四字岂能乱用?你难道是想暗指君上昏庸无道?”
仲奕抬起手,语气和缓地说:“丞相毋怒。钟爱卿,当下之务,是尽快与陈国结盟,陈王并无亲女,就算要另择宗室之女封为公主,其地位恐怕也难以与扶风侯之女相提并论。若寡人娶来的公主在陈王心中毫无分量,只怕因此而成的盟约也不会牢靠。”
钟符还欲再言,裴太后却冷冷开口道:“此事无须再议。传哀家懿旨,朝野内外若再有人议论青遥公主被劫一事,立斩无赦!”
她眼锋凌厉地扫视了一圈阶下群臣, “再传御旨,封裴羽为督国大将军,赐琅琊虎符,掌东越全国军事,即日出兵北上,抵御燕国大军!”
下朝之后,太后与仲奕起驾返回寝宫。
太后宽大的裙幅逶迤身后,华丽优美。仲奕缓步随行,隔了大约三步的距离。
裴太后蓦地驻足转身,仲奕立刻停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太后蹙起眉头,挥手屏退跟在后面的侍从,对仲奕说:“御医不是说你的病已有好转,怎地还是如此?”
仲奕垂着眼眸,淡淡地笑了笑,“御医为了不受罚,什么话不会说?”
裴太后叹了口气,“你小时候明明是好好的,也不知是何时染上这种怪疾,连自己的母亲都不得近身。眼下青遥公主就要入宫,无论如何也要尽快治好你这个毛病,才能早日诞下王子,稳定朝内外的人心。”
仲奕暗自苦笑。
母后全然不知,他对女人的恐惧全是因她而生。八年来,夜夜梦魇中,一遍一遍反复出现的,是被母后残杀的父王、大哥和弟弟们。他们有的七窍流血,有的提着头颅,还有的伸着长长的舌头,可每一个人,都是如出一辙般冷冷地、无言地盯着自己。
裴太后并没有留意到儿子神情的变化,继续说道:“今日你在朝堂上做得很好。钟符若是再生事端,哀家必不会手下留情!风青遥的父亲是富甲天下的扶风侯,又是延羲公子的同母胞妹,单论财力,普天之下已是无人可及。”
仲奕颌首,“母后所言极是。”
他不习惯反驳母亲,并不是出于畏惧,而是在潜意识当中,他始终认为母亲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是因为自己。很小的时候,他也曾围绕母亲膝下,撒娇哭闹。那时的裴后,还只是个不受宠的妃子,虽然终日抹不去眉宇间的悒郁之色,却能有大把的时间陪自己玩耍……
如果不是为了把他推到这至高无上的位置,她不会手染鲜血,也不会变成面前这个强硬冷酷、看上去有些陌生的女人。
他无法不为母亲所做的一切而感到自责,更无法不对死去的父王和兄弟感到愧疚。每天坐在那高高的王位上时,仲奕觉得不安、觉得压抑,却又似被牢牢地禁锢住,无法逃离……
裴太后盯着仲奕看了一会儿,略微放柔了语气,说:“等你大婚之后,我就会把朝政定夺大权交给你。你是我唯一的孩子,我平生所愿,就是要看着你一统天下,称帝中原。东越王族是葑帝后裔,也是最有资格统御中原的人。你一定切记,凡事要以大局为重,一切以江山社稷为先……”
一千多年前,神族混战,继而逐渐消亡。统御中原的葑帝在战乱中失踪,引得天下大乱。诸侯国的国君纷纷自立为王,割据一方。东越国的开国国君是葑帝的亲侄,趁乱盗取了号令诸侯的玉玺,又改以封地为姓氏,建立了东越一氏。
仲奕垂目聆听着母亲的教诲,脑海中却浮现起和魍离泛舟湖上、把酒聊天的时光。
廊间一阵清风拂过,夹杂着王宫中特有的馥郁花香,沁人心脾。
阿离,你如今身在何处,又与何人为伴?
晨曦微露,山寨中已有鸡犬之声可闻。
一对年轻男女,身着暗夷族服饰,一前一后地走着。偶有早起农作的寨民,无意中瞟见男子的容貌,都不禁停下手中的活计,呆立出神。
走在后面的女子快走了几步,拦到男子面前,“风延羲,你是不是故意想拖延时间,等你的伤势完全复原?不要以为能从我手里逃掉!墨翎此刻应该已将解方送到了侯爷手中,我身上的蛊毒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再发作。”
延羲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说:“我说过,只是去寨子里取些食物。你不吃东西无所谓,我可不行。先是被你重伤到失血昏迷,后来又被你抓着手吸干了血,你难道连饭也不让我吃?”
阿璃一时答不上话来,脸上微微有些发热,“你随便在路上抓只兔子、捡个果子吃不行吗?还非得换了衣服跑到寨子里来。” 她低头瞄了眼身上的衣服。这是延羲从他母亲的衣箱中找出来的,明明很好看,可阿璃穿在身上,心里总有种莫名的忐忑。
延羲勾着嘴角,“兔子?果子?你以为我是你养的那只扁毛畜生,还是蒙卞的那只猴子?你到暗夷山寨里讨饭吃,难道还想穿着陈国的服饰?” 语毕,越过阿璃,径直往山寨里行去。
阿璃突然意识到,自己和延羲斗嘴,似乎永远只有输的份!
延羲在一座竹楼前停下。
与其他竹楼不同的是,这处院子没有使用竹围栏,而是以石头砌出院墙,院门外立着一根高高的竹竿,竿子顶端挂有五彩幡条,下方三分之一处则以箸叶缠绕编制出盘形的装饰。阿璃认出,这是暗夷巫师特有的标志。
她拉住延羲的袖子,“你去巫师家做什么!这里可是枫木寨!” 枫木寨的巫师是负责整个暗夷族节庆日祭祀的大巫师,在民众之中的威望甚高。
暗夷每个寨子里都至少有一位巫医,但却不一定有巫师。暗夷巫师不仅需要拥有通灵的能力,在正式成为巫师之前,还要进入沧云河畔的巫灵洞中,不吃不喝地待满四十九天。据说,巫灵洞中集聚着历代暗夷大巫师的魂灵,接受考验的人要想在这四十九天中活下去,必须得到这些魂灵的帮助。
延羲转头看了眼阿璃攥住自己衣袖的手,伸手把袖子抽了出来,一言不发地进了院子。阿璃恨恨地跺了下脚,跟了上去。
院子里一个少年正在晾晒傩舞面具,听到人声,抬起头来。他莫约十六、七岁,相貌清秀,目光清澈,头上裹着白色的头巾,深蓝色的褂子上染有和箸叶盘形装饰相似的图案。
延羲和阿璃见状都不由而同地怔住。
但凡是暗夷族的巫师,都必须立下重誓言,一生不娶妻生子、孤独终老,因此,大多也是独自居住。眼前的这个少年身着巫师的服饰,又住在枫木寨中,可看年纪,很难将他与传说中灵力高强的暗夷大巫师联系在一起。
少年站起身来。
延羲回过神,按照暗夷习俗行了个礼,问道:“请问这里可是恪砮巫师的家?”
少年微微点了点头,“曾经是。恪砮大巫师三个月前已经离世,我是继任的大巫师,名叫沃朗。”
延羲的神情一僵,眼中流露出少见的失落与悲伤。
阿璃却是脸色惨白,恍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转身朝院外快步走去。
此时天已大亮,朝霞灿烂。
山寨里也逐渐热闹起来,孩童的嬉闹声、驱赶牲畜的吆喝声和鞭子声,此起彼伏。来来往往的人们,每一张面孔都是那么不同,却又似曾相识,仿佛依稀朦胧的梦境乍然出现在现实之中,惊得阿璃不知所措。她越走越快,最后竟飞跑了起来,裙裾飞舞、青丝飘扬,直奔枫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