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羲不可置信地看着阿璃,蓦地闷笑出声。
阿璃来了气,仰头瞪着他, “你笑什么?我明白,风氏一族,位及王侯,婚嫁当然不可擅自而为。可是,如果爱得够深,且不要说名利荣耀,就算是赌上性命,也是要在一起。若是依旧顾虑着芸芸它物,那只能说明不够真心而已。”
延羲敛了笑意,眼神深邃起来,“就算有一时的真心,怎知将来不会后悔?”
“将来的事又如何得知?今朝生,明日死,谁都说不定。如果老是担心着结局,那每个人都不用活了,反正最后都得死。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享受眼下的幸福快乐,有酒就喝,有钱就花。”
“这番话,倒是像做杀手的人说的。”延羲缓缓把脸俯向阿璃。阿璃下意识地朝后缩了缩,可两人的距离依旧近到可以看清彼此眼中的自己,“眼下的幸福快乐,除了喝酒花钱,是不是还可以有别的什么?”他的声音带着低沉的魅惑。
阿璃后退了一步,咳了一声,“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带你回陈国,免得我受蛊毒之苦。”
话音刚落,她脸色猛地一僵,伸手按住心口,手指紧紧绞住衣襟,自嘲地说道:“想不到我这个人说什么有什么……早知道,就说些……好事……”
忍住一阵阵袭来的剧痛,阿璃步履蹒跚地奔向屋外。算算时间,离子蛊收到召唤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自己没能朝北而行,反而深入暗夷腹地,难怪侯爷会发火。
心脏中仿佛有千万条小虫在啃噬着,额前鬓边冷汗直下,阿璃仰头看着枫林之上的阳光,努力地辨识着方位。此时正值午后,单靠太阳的位置并不能分出东西南北。阿璃望着刺目耀眼的夏阳,只觉得头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瘫倒在地,痛得蜷缩起来。最开始的时候,疼痛只在心脏,慢慢地会向全身扩散,一直浸到骨髓里,大约半个时辰后痛意才会渐弱下去。阿璃咬着嘴唇,攥紧拳头,强忍着蔓延开来的痛楚,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
满天都是火红的枫叶,像极了鲜血。
延羲在阿璃身边蹲下,似乎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惨白的脸。
阿璃明白,这一刻,即使不耗费一丝内力,他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取自己的性命。 她阖上双眼,或许,此刻死去,也算是种解脱。
温热的液体流入口中,带着一丝腥味。阿璃骤然睁开眼,延羲一手拿着自己的金丝白玉簪,簪尖还滴着血,另一只手的手腕凑在自己唇边。惊讶中,她奋力想侧转头,却被延羲的手臂紧紧地禁锢住。
“这个法子,是蒙卞告诉我的,不一定有用,但可以一试。”他的声音在阿璃耳边响起,“我的血液里有神族灵识,可以抑制蛊虫。蒙卞那家伙哭丧着脸跟我说,他养了十五年的宝贝,就是因为喝了我的血而毙命……”
阿璃停止了挣扎,任由延羲的血流入口中。鲜血入腹的一刻,心口处的疼痛陡然一停,仿佛噬心的蛊虫被魔力所摄。慢慢地,周身的痛楚也缓了下来。
阿璃伸手握住延羲的手腕,主动地吸起伤口上的血来。每咽下一口,身上的痛就减少一分。
不知过了多久,阿璃从虚脱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的头枕在延羲的腿上。延羲闭着双目,靠着一株枫树而坐,脸色苍白,一手握着阿璃的白玉簪,一手搭在阿璃的肩上。
阿璃伸出手,触摸着延羲手里的白玉簪。
延羲睁开了眼睛,注视着阿璃的举动。
阿璃扬起睫毛,对上了延羲的视线。她挣扎着坐起身来,顺手抽出了延羲手中的簪子,抬起颤巍巍的手臂,插到凌乱的发髻中。
延羲曲起腿,嘲弄地一笑,“你体内的那只蛊虫似乎很厉害,差点没让你把我的血吸干了。”
阿璃扫了眼延羲手腕上的伤痕,“蒙卞的这个法子,为什么没有直接告诉我?”
“第一,他不确定这个方法是否有效。第二,”延羲仰头靠着树干,斜睨着阿璃,“他不确定我是否愿意。毕竟,被人吸血不是什么舒服的事。”他轻笑了声,继续道:“这家伙,跟我讲了半天一夫一妻、一心一意的话,无非是想试探我对你到底用情有多深。”
阿璃打断了他的话,“墨翎的血里也有神力,难道我不能用它的?”
“它的血里虽然也有神力,但终究是禽兽之血,压不住蛊虫。”
阿璃沉吟一瞬,迟疑问道:“你……为何肯救我?”
延羲依旧靠着树,抬头望着头顶的红叶良久,目光移到阿璃发间,“那根簪子,是谁送你的?”
阿璃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髻上的玉簪,金丝掐出的每一道纹路她仿佛都已铭记于心。
延羲的目光掠过阿璃唇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道温柔,“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阿璃收回手,扫了延羲一眼,“关你什么事?”
“这玉簪的成色一般,想来不会是我大哥所赠。难道和你一样,也是个杀手?”
阿璃突然觉得好笑,乌伦若是做了杀手,会是什么模样?她坐直身子,清了清喉咙,“什么杀手,他可是好人家的男子。”
延羲笑着摇了摇头,“你又何苦去招惹这样的人?”
阿璃瞪着他,“你什么意思?”
“你说呢,魍离?”延羲挑着眉梢,看着阿璃,慢条斯理地说道:“世上的坏男人有很多种,但好男人却不外乎两种。一种是有雄心大志,倾一生求建功立业、清名流传之人,另一种则是不求功名、只想和妻子儿女过安乐日子的人。可无论送你簪子的人是哪一种,都不可能愿意和一个血债累累的暗夷杀手扯上关系。”
阿璃的嘴唇翕合了几下,又无声地抿住。其实这些道理,她又何尝不明白?
“就算他动了真心,如你所说的那样,可以抛弃一切,甚至赌上性命,”延羲继续说道:“我父亲也不会任由你去嫁人。你是江湖上成名的杀手,又有神兽坐骑,对他而言是难得的利器。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大概从很早以前开始就跟在了他的身边,所以你虽然出生贱奴,言谈举止却透着世家名门的张扬。他在你身上应该花了不少心血,自然舍不得放你自由,否则又何必次次驱动蛊虫相召,生怕你一去不复返?”
阿璃低头不语,良久,抬起头盯着延羲,“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延羲的唇角勾着笑,“你还不算太蠢。”顿了顿,神色凝重起来,说:“我想跟你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阿璃的眼神复杂,警惕、怀疑,还有一丝莫名的畏惧。
“很简单,我可以让你得到自由,不必再靠杀人为生。而你,则要帮我盗取女娲神石。”
阿璃正欲开口,延羲却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继续说道:“你不用否认,我知道你见过女娲石。墨翎就是因为神石的灵力,从一个石化了千年的鸟蛋中孵出来的。我并非风氏嫡子,所以没有资格进入东郊密室,就算我硬闯,恐怕也破不了密室里里外外的伏羲阵法。你既熟知襄南别院中的机关,又经常出入东郊密室,想必对那里的布阵也很了解。”
“你怎么知道我经常出入东郊密室?”
“我告诉你大哥所中之毒的解法后,你原本是想让你的那只雕儿送信去襄南别院,却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让它飞回宛城的东郊密室。明明中毒的人在襄南,你却宁可舍近求远,将解方送到千里之外。唯一的解释就是襄南别院的人并不认识你的坐骑,很可能不让它靠近,甚至以弓弩射杀。相反,东郊密室的人,却对它很熟悉。”
阿璃有种恍然顿悟的感觉,恼道:“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肯告诉我如何解世子的毒,又为什么肯拿自己的血来救我,从一开始,你就想利用我帮你去偷女娲石!”
“错。”延羲好整以暇地笑看着阿璃,“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你有这个本事。”
“你别妄想了!我不会背叛侯爷。”阿璃踉跄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狠狠剜了延羲一眼,“你虽然不是风氏嫡子,却也拥有世人艳羡的身份和财富。不但贵为神族后裔,还有位富甲天下的父亲,连妹妹都是人称天下第一美人的陈国公主。我听世子说过,单凭你这些年暗中集结的财力和人力,都足以称霸一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可你的野心太大,先是觊觎东越王位,现在又要夺取女娲神石。”她伸手指向枫木寨的方向,继续说道:“这世上还有很多人,不但要日日为衣食发愁,还要被迫承受妻离子散的痛苦。同他们相比,你是不是应该知足于你的锦衣玉食?”
延羲的眼中迸出那种熟悉的阴戾寒意,夹杂着嘲讽的神色,“这世上的大多数杀手都不长命,你是不是该为自己还活着而感到知足?又何必心心念念地记挂着好人家的男子?”
阿璃气得直咬牙,只觉心中一片苦涩,却又无话可说。
枫树下的两人一立一坐,冷眼相对。一阵风过,枫叶簌簌而落,犹如染了血的雪花,片片飞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