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均世子在襄南别院的里里外外布下了天罗地网:庄园内有按伏羲六十四卦变幻而设置出的机关,庄园外则是弓弩手和暗卫埋伏下的人阵。明明是要办喜事,四周的气氛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稍微知情的人都盼着赶紧把婚事办了,省得底下的人个个提心吊胆、惶惶不安。最倒霉的是,大伙拿着扶风侯府发的月俸,听命于世子是无可厚非,可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对付扶风侯的二公子,怎么想都觉得这差事不好办。
夏日的傍晚,空气中弥散着温润的花香,延均世子倚坐在凉亭的长凳上,一只手扶着阑干,微笑地看着一旁忙碌着的青遥,脑海中浮现出她小时候跟着侍女们学习茶艺的模样。那时候,她也会像现在一样,笑着说“延均哥哥,茶煮好了,你坐过来尝尝吧”,只不过,从前的笑是在眼睛里的,现在的笑,只会挂在嘴角。
延均起身坐到茶案前,侧回头说,“阿璃,你也过来坐吧。”
阿璃手执着凉扇,坐到延均身边,继续为他打着扇。 延均接过青遥递来的茶杯,闻香细品着。
花园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侍从小跑到凉亭前,跪倒,喘着气说:“世子,延,延羲公子来了。只有,只有他一个人。”
延均握着茶杯的手指微颤了一下,阿璃手中的扇子停了下来,青遥的眼中却有了光彩。
延均还没来得及开口,一袭红衣已然入园。触目之下,那身影,竟比此刻天边的红霞更摄人心魄。
“哥哥!”青遥把手中的罗盒一撂,奔出凉亭,扑到风延羲怀里。
风延羲半搂着青遥,低头温柔地在她耳畔轻语了几句,抬头看着延均,眼里透着冷冷的阴戾,唇角却勾着笑,“大哥把青遥藏在襄南这么久,是想给我个惊喜吧?”
延均挥手让侍从退下,语气温和、不紧不慢地说:“过来一起坐下喝茶吧。”
风延羲扶着青遥,坐到了延均和阿璃的对面。
阿璃以前曾见过风延羲几次,可是都隔得很远,这样面对面地坐着,还是第一次。
世间男子的美也分很多种:扶风侯和世子的儒雅,仲奕的俊逸,乌伦的英武……可眼前的延羲公子,阿璃却想不出一个词来形容他的美。 他的五官与青遥的有些相似,或许正因如此,那种动人心魂,也能让观者忘了呼吸、停了心跳。
风延羲回扫了阿璃一眼,“她是?”
“阿璃姑娘是延均哥哥的贴身婢女。”青遥抢着答道,言谈间,忽然多了几分少女的天真无邪。她幼时与延羲相依为命,自小便对他十分依恋。
阿璃起身敛衽一礼,“奴婢见过二公子。” 在陈国,王侯世家的贴身婢女亦如侍妾,可以与主人同席而坐,但只能以奴婢自称。
“既是大哥的人,无需向我行礼。” 风延羲的话虽是对阿璃说的,可目光一直落在延均脸上。
延均不置可否,只示意阿璃坐下,对延羲说:“你动作倒是很快,我才来襄南不到两日,你就找来了。”
延羲唇角依旧勾着笑,“只怕再快也快不过父亲心思的变换。我手下的人从东越一直搜到北燕,却怎么也没料到,劫持妹妹的人,竟会是自家的兄长。”
青遥拉了拉延羲的袖子,眼睛却瞟向延均,似乎期待着他能出口否认。
延均没有立即说话,而是举起杯子喝了口茶。他一向举止斯文,但这口茶举到唇边,却喝得十分缓慢。
“延羲,既然你来了,”延均放下茶杯,抬起眼帘,目光冷锐地看着延羲,“正好参加我和青遥的婚礼。”
青遥面色僵硬,手指紧紧攥着延羲的袖子。
延羲好像听到了什么滑稽的事一样,轻笑了几声,“大哥在说笑吧?天下皆知,青遥是东越仲奕的未婚妻。”
“天下也皆知,青遥被魍离所劫,清誉已毁,岂能再为一国之后?”延均淡淡地反问道。
延羲放在几案下的双手紧握成拳,又慢慢松开,“能不能为一国之后,难道不是该东越国君说了算吗?”
他伸手从怀里抽出一截尺素,扔到茶案上,“这是东越仲奕的亲笔信。他还在等着迎青遥入宫。”
延均没动,看了眼青遥,“青遥,你当真愿意嫁给东越仲奕?”
青遥咬了咬嘴唇,望着延羲,“我,我听哥哥的。”
延均沉默了半晌,轻叹了口气,“延羲,你口口声声说最爱青遥,如今为了一已私欲,却要葬送她的一生幸福。”说到此处,突然急促地咳嗽起来,阿璃忙倒了杯茶,递给延均。
延羲挑了挑眉,笑意极尽嘲讽,“难道嫁给东越仲奕,会比和亲哥哥乱/伦更不幸?”
延均服下怀中瓷瓶中的一粒丸药,气息渐渐平复,神色复杂地看着弟弟,“你以为我猜不出你为何非要让青遥嫁给东越仲奕吗?天下这么多的好男儿,王侯将相、富甲贵胄,哪一个不强过他这个有龙阳之癖的傀儡君王?自你住进侯府,和我相处的时间最多,很多事,也许父亲都没有留意,但我这个做哥哥的却看得很清楚。从十三岁起,你就开始借用风氏的名望和财力,一点一滴地培养自己的势力。表面上你四处经营生意,暗中却培植耳目、私养死士,所图的,无非是有朝一日能权倾天下。你明知东越仲奕不会有子嗣,所以故意让青遥嫁给他,再伺机出手暗杀,取而代之,如此,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坐拥南朝的半壁江山。”
听到最后一句时,阿璃手中正轻摇着的凉扇停了下来。
青遥急道:“哥哥的计划,我早就清楚。他并没有瞒我,我也是自愿的!”
“我不过是区区庶子,有何资格借助风家的名望和财力?”延羲一脸的云淡风轻,眼中却流露出了杀气:“大哥既然觉得如此了解我,就该知道我今日来,必要带走青遥。”
“你明知父亲的心意不可违逆,你今日带走青遥,便是永世与扶风侯府为敌。”
“那我岂不是应该先杀了扶风侯?”
延均世子闻言气得发抖,在茶案上猛地一拍,几案应声裂为两半,“延羲,你若再恣意妄为,只能逼得兄弟反目、父子成仇!”
阿璃曾听扶风侯提过,风氏的神力承传千年,虽然已难以修炼出灵力,但若以此为根基、习得的武功内力却是远胜常人。延均世子一向病弱,行事儒雅,未料到他一出手竟也不容小觑。
阿璃不由得瞄了眼对面的延羲公子,想着在东越国与他交手的情景,深知比拼内力,自己绝不是他的对手。她暗暗绷紧意识,只盼出手时能把握时机、出其不意。
延羲看着洒落一地的茶水,嘲讽说道:“大哥就这么想娶妹妹为妻?”
延均紧握着拳头,沉默不语。良久,才又缓缓开口:“事关风氏兴衰。千年基业,岂可断送于一夕?我……” 他的声音陡然一顿,手摁向胸口,神色十分痛苦。
“世子!”阿璃惊觉不妙,扔掉凉扇,伸手扶住延均。
延均的脸色惨白,猛地吐出一口鲜血,继而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青遥见状也不禁张皇失措,移到延均身旁,“延均哥哥,你怎么了?”
阿璃把手探到延均怀中,想找出装药的瓷瓶,却被延均格开。
“没用的,”延均喘着气,眼睛盯向延羲,“我应该是中毒了。”
青遥闻言转头看着延羲,满脸的惶恐。她虽然气恼延均逼自己成婚,但毕竟和他血脉相连,不忍见他就这样中毒而亡。
“不会马上要了你的命,只要我和青遥安全离开襄南,解药自然奉上。”延羲站起身,向青遥伸出手,“青遥,我们走!”
青遥看了眼延均,迟疑不决。
“青遥!”延羲催促着。
趁这个空档,阿璃快如闪电一般,出手擒住延羲伸出的手腕,紧紧扣住其脉门,人也一瞬跃至他的身旁。
“解药拿来!”阿璃另一只手里多出一柄匕首,寒光四溢,抵在延羲脖子上,“我手上这把刀削铁如泥,公子想不想尝尝骨头被刺穿的滋味?”
她的匕首乃是昔日卫国龙少白所铸。龙少白是当世有名的铸剑师,所造之兵器,价值连战。卫国被陈国灭掉后,龙少白也销声匿迹,世上仅存的龙氏刀剑更是物以稀为贵,可遇而不可求。
延羲低头看着阿璃,目光冰冷,唇畔却噙着笑,“解药不在我身上。你尽管动手吧。”
刚才听到风延羲意欲暗杀东越仲奕的时候,阿璃已经心存了杀意,此刻更是恨不得手起刀落,割破眼前这个邪恶公子的咽喉。可是解药尚未到手,他的命是不得不留。
阿璃的手向前送了送,匕首在风延羲白皙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鲜红的血珠顺着刀刃滴下,“你给世子下了什么毒?”
青遥惊叫道:“住手!不要伤我哥哥!”说着,扑上来想拉开阿璃的手臂。
延羲本想趁阿璃分神的机会挣脱开来,阿璃却连眼珠都没转一下,丝毫不放松警惕,依旧紧紧盯着延羲,话却是说给青遥听的:“别动!你敢再上前一步,我就即刻取延羲公子的性命!”
青遥身子僵住,只觉得面前的这个女子仿若一瞬间变了个人,前一刻还是温语娇俏依偎在世子身旁的侍婢,下一刻就成了浑身散发着凌厉戾气的杀手。
延均捂着胸口,气息微弱,“阿璃,别伤延羲性命,只叫他交出解药便可。”
阿璃缓缓移开匕首,“延羲公子,你脉门被扣、内力被封,我虽不杀你,但却有办法让你比死更痛苦。”
延均出手击裂茶案的时候,早已有侍从通知了府中的侍卫。
原本延均猜测弟弟会带着手下人马攻入别院,因此把最精锐的人手都安排埋伏在了府外,而庄园内只有少许侍卫和弓弩手。延羲公子的内力高强,跟他近身交手得胜的机会很小,所以世子提前在府中设下了多处由六十四卦变幻而成的机关。如果延羲闯入庄园,则可在他抽身而退之际,以弓弩手将其逼到机关处,再用暗器伤之。可是,谁也不曾料到,延羲会独自一人、以风家公子的身份,堂而皇之地走进来。
一旁待命的侍卫们正松了口气,盘算着二公子其实并无恶意,大家也省去了打斗的苦差,却见在花园处伺候的侍从跌跌撞撞地跑来,说世子动怒、出手击碎了几案。
领头的侍卫长官慌忙调遣弓弩手,分别从屋顶、月门和院墙上围住了花园。
待众人到达园中时,看到世子跌坐在地上,嘴角胸前染有血迹,世子的侍女抓着延羲公子的手腕,似在说着什么。
听到声响,延均、延羲和青遥都侧头望向瞬间黑压压围住花园的侍卫,阿璃却只用余光瞟了一眼,始终把注意力放在风延羲身上。
“世子!”侍卫长惊呼道。
延均欲开口说话,却猛烈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喷出的鲜血都比上一次多,胸前衣襟霎时被染地殷红,人软软地晕厥过去。
青遥再忍不住,上前抱着延均,“延均哥哥!”
众人连声惊叫,“世子!”,却又忌惮延羲,不敢冒然上前。
侍卫长官看着倒在地上、浑身是血的世子,吓得冷汗涔涔,自知如果不擒住二公子,只能提着人头去见侯爷,于是赶紧扭头做了个手势。
弓弩手中的弓弦齐响,十几枝羽箭疾风骤雨般射向风延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