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奕修长的手指轻抚了一圈手中的空杯,淡淡地说:“不喜欢。”
魍离又说: “青遥公主现在长得极美,被称为天下第一美人。你若是见到她......”
“也不会喜欢。”仲奕不紧不慢地接过话去,“东越王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可她们一靠近,我仍会胸闷窒痛。”
他放下酒杯,转过身,手肘置于船舷上,凝望着一池碧水,唇畔抿出一道浅浅的弧度。 从侧面看去,像是一丝温柔的微笑,可再一细看,却透着无尽的苦涩。
魍离默默地坐着,几次想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好长一阵子,仲奕终于转过头来,“阿离,你还是不肯让我看你的真容吗?”
魍离咧嘴笑了笑:“杀手最忌讳的事有两件,一是泄漏雇主的身份,二是泄漏自己的真容。”瞄了眼仲奕的表情,“再说,你不是已经见过我的样子吗?”
仲奕轻笑了声,“你那时只有六、七岁,还总是脏兮兮的,我根本没看清楚过!”
魍离干笑了一声,说:“现在的样子也没多大变化,只是脸比以前干净了些。”
两人相视而笑,心有默契。
十二年前,魍离还是暗夷族进贡到陈国的贱奴,每日佝偻着瘦小的身躯、清扫着御花园中的各处庭院。那时候,他常常在隐蔽晦暗的角落撞见仲奕,那位以质子身份被送到陈国的东越二王子。两人的身份有着天壤之别,却都经历着人生中最刻骨铭心、也最屈辱的磨难。
那时,谁能料想,十二年后,魍离会成了令天下人闻名丧胆的杀手,再也不需要仲奕帮忙赶跑毒打欺凌他的宫人。而仲奕登基成为东越国君,让曾经鄙视过他、背后嘲讽他为“弃子”的人拜伏于脚下。
但这一路走来,两人皆是满手沾血。魍离亲手杀过的人里面,有家财万贯的商贾,有权倾朝野的大臣,还有手握重兵的王族。仲奕虽从未想过、也从未动手杀过人,可为了让他坐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他的母亲,东越裴太后,杀了他的太子哥哥、三弟、四弟和五弟,毒死了他那仁慈却软弱的父王......
日落渐黄昏,晚霞流金,染红了天际。
仲奕看了眼天色,缓缓开口:“风延羲和母后都还在四处搜捕你,东越国通往北燕和陈国的沿路关卡都设有弓弩手,意在射杀墨翎,你要多加小心。”
魍离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这世上,能追查到他行踪的人恐怕没有几个。
“仲奕,明年上巳节我们在哪里见面?我觉得这个地方很好,要不还选这里?”
仲奕抚了下额角,作愁思状,“这几年总是让你来东越国,明年我们需得换个地方……换去北燕如何?我一直想去那里看看。”
“不行!”魍离坐直身子,一脸严肃:“你是东越国君,万一身份泄漏,岂不危险!”
“你如今把陈国和东越都得罪了,又不肯回暗夷,除了北燕,还能去哪儿?”仲奕打趣道。
顿了顿,他稍敛了笑意,说:“这样吧,见面的地方你来定,见面的方式我来选,如何?”
魍离不假思索,“好!我还选在这里见面!”
仲奕唇畔抿出道笑。 “好,你已选了地点,我就来选见面的方式。明年此地,我要阿离你,以真容相见!”
夜风清凉,繁星满天,黑雕墨翎平稳地展翅飞翔着。
魍离伏在雕背上,气恼地自言自语道:“仲奕太坏了,竟然给我下套!”黑雕没有吱声,只是欢快地扑扇了下羽翼。
魍离气哼哼地扯了下黑雕颈下柔软的绒毛:“你们两个是一伙的!自从他给你取了‘墨翎’这个文绉绉的名字,你是不是就把他看成主人了?我给你取的‘石蛋’不好听么?你没孵出来前,不就是枚石化了的鸟蛋吗?”
墨翎落到一处水潭前,扑腾了几下,把魍离跌下背来。
魍离手疾眼快,一个翻身,稳稳地立好,转身作势要打墨翎。墨翎嘎嘎叫了几声,丢下魍离,展翅而去。
魍离嘻嘻笑了笑,跪坐在水潭边,伸手掬了捧水,又轻轻地洒出去,击起的涟漪映出碎碎月影。
他缓缓摘下面具,褪下了外袍。袍下一副刚玉玉片串制而成的胸甲,是他十五岁那年收到的礼物。靠着这副宝甲,当年他才能在刺杀了卫国大将军秦世景后,活着逃出卫军大营。
他小心翼翼地卸下刚玉甲,然后一圈一圈地解开裹在胸前的白布。待到上身完全赤/裸时,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觉得心情格外畅快。
魍离仰躺在水面上,望了会儿月亮,又翻身潜入水里,从水潭一头游到另一头,骤然探出水面,水珠纷纷落下,犹如珠落玉盘般地洒到了映着银色月光的水面上。
墨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回到潭边,眯着一双鹰眼,心满意足地抖了抖背上的羽毛。
魍离扬手朝墨翎身上浇水,一面笑道:“吃饱了?不生气了?这次捉的什么吃?兔子?”
墨翎姿态高傲地移开了几步,一幅不想搭理你的样子。魍离跃出水潭,翩翩然落到墨翎身边,一头如瀑的黑发此时湿嗒嗒地紧贴在前胸,遮住了两处雪白的浑圆。
她嘻嘻一笑,搂住了墨翎的脖子,把头埋到墨翎颈间的羽毛中蹭了蹭,讨好地说:“你怎么变得这么小气了?就因为我说仲奕坏?我不是不愿意让他看我的真容,只是怕他知道了真相,就不再和我做朋友了。” 此时她的天突穴早已自行解开,清音娇柔,轻声喃道:“仲奕,不喜欢女人,连靠近些都不可以。”
魍离转过身,一层层穿好衣物,重新坐到墨翎旁边,伸出手去挠黑雕金黄色的脚趾。
墨翎扑翅想逃开,魍离笑嘻嘻地抓住它的腿,不让它挣脱。
闹腾了一阵,墨翎的羽毛凌乱,魍离则筋疲力尽地仰躺在草地上,说:“你力气越来越大了,说不定你还真是鲲鹏的后代!”
魍离小时候,在沧云河边捡到了一个石化的鸟蛋,觉得形状可爱,便留在了身边,夜夜睡觉都捂在怀里。鸟蛋本已经变成了石头,自然孵不出小鸟来,可阿离依旧天天对着石蛋说话。未曾料想的是,一次偶然的机缘巧合,让小阿离成了杀手魍离,也让石蛋里沉睡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墨翎破壳而出……
“既然你跟鲲鹏有血缘关系,应该也能扶摇直上个几万里吧?若不是驮着我,你定能飞得很高,躲开弓弩手的追捕。”她自言自语地说着,继而翻身坐了起来,“你先自己回家吧!我想去燕国逛逛再回去。”
她站起身来,抬头望向悬于北方天际的紫微星。
仲奕一直想去看看的北燕,会有怎样的不同?
×××
东越国靠近北燕边界有座城镇名叫八方镇,因为地理优势,经常有走南闯北的江湖人士和牛马贩子在此歇脚。近几年,北燕集中兵力攻下月氏国,和东越、陈国之间的战事稍缓,一些商贾索性在镇里开了各式店铺,做起旅客的生意。
镇里最大的客栈叫八方客栈,也做酒水生意,楼下吃饭、楼上住店。
这一日,客栈的食客生意特别好,伙计们奔前走后地忙碌着,吆喝声不绝。
靠窗的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位白衫少女,腰带上坠着的五色串珠璎珞,头上梳着用五色丝带扎系的发髻,余发垂于腰间,浑身上下并无一件首饰,反倒显得人更加清丽脱俗,一双清澈的眼睛时不时扫一圈在座的众人,顾盼之间,带着习惯性的警觉和几分天真的好奇。
靠南的一张桌上,坐着几个跑江湖的混混。其中两个一直不怀好意地瞟着白衫少女,偶尔挤眉弄眼一番。
那少女看出端倪,轻轻一笑,不慌不忙地从靴中抽出一把匕首,切着自己桌上的牛肉。她手法熟练,手中匕首也是异常锋利,牛骨牛筋触刃即断,片刻工夫就将大块牛肉切成薄薄细片。
少女顺手拿刀插起一片放到口里,一面斜眼瞅着那两个贩子。适才还带着几分天真无邪的眼神,此刻竟有了种迫人的飞扬傲倨之色。
两名贩子愣了愣,讪讪地收回了目光。
靠北的大桌上围坐了七八个牛马商贩,默默地吃着饭。中间首位上的男子大约二十五、六岁,容貌俊朗,眉宇间流露出从容笃定的英武之气,虽然一身粗布襦裤装扮,却难掩其气宇轩昂。
另外一张大桌上坐着几个生意人,正唧唧呱呱地议论着什么,其中一人突然提到“魍离”二字,白衫少女立刻留了意,凝神细听。
只听那人大声说道:“魍离这厮胆子也忒大了!竟敢劫持东越国君迎娶的王后,而且偏偏是陈国扶风侯的女儿,生生儿把当世两大王族全得罪了,也不知道这笔生意收了多少钱!背后算计的人怕也是来头不小!”
桌上几人七嘴八舌猜着佣金的数目,有说百两金,有说千两银的。其中一人突然意识到什么,嚷到:“老王,你说‘当世两大王族’?不对啊,扶风侯不算王族吧?”
老王挠了下头,反驳道:“扶风侯不是王族,可那青遥公主的封号却是陈王御赐的!”
旁边散桌上一个以看相算命营生的老头咳了声,插话道:“陈国扶风侯可是比陈王还正统的王族。”
此话一出,堂上一多半数人的眼光就转到老头身上。
老头见吸引住看官们的注意,捋了把下巴上的山羊胡子,慢悠悠地说:“风,乃上古三皇之首伏羲的姓氏。伏羲娶了自己的妹妹女娲,诞育了许多儿女,其中一个儿子建立了颛臾方国,而扶风侯一脉,就是颛臾后裔。陈国君王只是虞舜之后,论血统尊贵,自然是不及三皇之首的风氏。”
一个汉子啐了口唾沫,说:“血统尊贵有屁用?老子还是蚩尤的后裔呢!怎没人给老子封个将军当当?”旁边几个人附和地拍掌大笑。
老头倒不急不恼,笑着捋了捋胡子,继续说道:“单凭血统自是不能成就大事,可这风氏一族一直近亲通婚,为什么?为的就是维持世代相传的灵力,以驾驭上古传下的神物。据说,当年女娲娘娘补天时,剩下了一块五彩神石,可令逝者重生,化腐朽为神奇。这块神石,如今就在这风氏一族手里。‘战神慕容煜,富甲扶风侯’,扶风侯之所以有取之不竭的财富,全靠着这块能点石成金的神器。”
众人脸上仍有不信,但又隐隐露出艳羡的神色。
刚才自称蚩尤后裔的汉子又说:“照你这么说,扶风侯就该把女儿嫁给自家人,怎的要嫁给东越国君?”
老头一时答不上来,旁边一个燕人打扮的年轻贩子接过话去:“那个东越国君,听说有龙阳之癖,就算娶到扶风侯的女儿,也占不到什么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