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9月,十七岁的我背着行囊从乡下赶去城里的中专读书。本以为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全新的地方,全新的环境,没成想却是个十足的火坑。如今想想,比之当年关云长连着赤兔马一起掉进陷马坑还他妈背。云长兄一了百了,我却要在这个破学校活活被折腾四年。当然,此乃后话。值得庆幸的是可以把初中三年看厌的女生面孔彻底刷新一遍。
学校门口聚集了很多拎着大包小包赶在这个时间报到的同学,爹妈送的也不在少数。
有一个男生头发略长且微卷,皮肤白皙,白的同时,脸上的几颗黑痣便变得格外明显。上身米黄色的T恤,胸口“佐丹奴”的英文logo很是醒目。下身苹果牌牛仔裤,后兜上俩“大苹果”与他的两瓣屁股蛋子紧密呼应。脚蹬一双耐克运动鞋,连鞋底都是新的,开学前新买的货。一看就知道家境颇为殷实。男生拉着他妈的手说什么也舍不得松开,嘴巴扁了又扁,眼里都开始泛开泪花了,要不是旁边有这么多人,这孩子指定就钻妈妈怀里嚎啕大哭了。
在我身后的是一个眼镜男,两眼无神,表情木讷。要命的是下身的白色西裤极其透明,里边的深绿色裤头几乎要呼之欲出。女人那是性感,男人便是猥琐。
高处红底白字“欢迎新同学”的横幅提醒我已经从初中老大哥褪变成名副其实,如假包换的“新兵蛋子”了。
进得校门,两侧插着一大溜的彩旗,迎接新生的哥们姐们并排站在通道两侧,直到报到处。几个面相及其猥琐的男生疵着两排黄板牙冲我一个劲地傻笑。我的全身皮肤快速的,而且很配合地响应中枢神经的号召:起一身鸡皮疙瘩。给我的第一反应便是这里的牙膏肯定贵得出奇。
我被他们笑得一阵阵眩晕,眼开始有点花……
欢迎的人群中一位穿着花布衣服的大姐将一件东西塞到我怀里。一双布鞋?客气的跟大姐玩了好几十个太极推手,无奈大姐的劲太大,又恐拂了人家的盛情,只得收下。大姐说:“知道你们队伍要经过我们庄,昨晚和姐妹们赶出来的。大兄弟,一路上这道可不好走,翻山越岭的,费鞋,可别舍不得穿。”
谢过大姐,没走两步,被一双粗糙的手又给拉住了。扭头一看,是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头上包着毛巾,身上的蓝褂子都给洗白了,补丁摞着补丁。老太太将两个煮鸡蛋塞我手里,又瞅了瞅四周:“藏好,人多,不够分的。”
我拿着还暖和着的鸡蛋左看又看,说:“大娘,是家养的吗?”
大娘不乐意了:“这孩子,可不敢这么想,啊。绝对家养兼散养,隔三岔五的还带出去遛弯。”
“大娘别介意,现如今这食品安全啊,唉,啥也不说了,赶路。”
刚和大娘道别,一大爷一把把我拽住,没说话,鼻涕眼泪先下来了。大爷就着我的衣袖擤了擤鼻涕,说:“狗娃要还活着的话,也该有你这么大了。孩子,乡亲们遭罪啦。呜呜~多杀鬼子,给咱报仇啊。”
我刚想安慰大爷几句,旁边一个战士捅了我一下:“唉,同志,抓紧赶路,别磨叽。我说你怎么鼻涕就往衣袖上抹啊?军人,要注意形象,注意仪表。”
“你大爷的。”
在一人的领唱下,队伍扯开嗓子嗷上了:“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二十九军的弟兄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抗战的一天来到了……”我闭着眼,忘情地吼着。
直到背后有人推了我一把,我才从幻境中醒过来。
那人瞪着我道:“唉,同学,往前走啊,你发什么臆症呢?那边登记报到去,别挡我道啊。”说完扑哧一声,想是再也憋不住了。
周围的同学集体哄笑,有笑得眼泪直流,有笑得冒鼻涕泡的,有个女生手插在腰里,半蹲着使劲求饶:“我说你们都别笑了,我……我都快笑岔气了。”她这话一说完,大家笑得更猛了。
哎呀,我滴个亲娘四舅奶奶啊,这人可丢大发了。
报到处也排着队,好一会轮到我。
“叫啥?”一个胖得都出了号的女人拿着名单问。
“顾晓俊。”
“会计932班,317宿舍。那边登记领被子,蚊帐,脸盆,杯子。来,下一个,叫啥?”
宿舍在三楼。走廊内回音极大,喜欢在宿舍外放声高歌的哥们是不会放过这个天然的混响场所的。
一家伙光着膀子,手握空拳置于嘴前,仰头闭眼,声嘶力竭且严重跑调地唱道:“啊啊,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哥们见了我,收住声,上下打量了一下,冲我点点头。
“唱得不错,你继续。”我不知道怎么跟他打招呼,很违心地说。
哥们撇了撇嘴,说:“那是,张学友的歌我他妈最拿手了。哎兄弟,我给你再唱个《对你爱不完》吧?”说完,连唱带比划。
我胃里一阵捣腾,迈开大步往前走,迟了怕出事,因为初来乍到,一时半会找不着药店买麝香保心丸。
就听身后这厮喊道:“哎,不忙走啊兄弟,马上高潮了就。”
一挺斯文的男生靠在走廊的墙壁上,面带微笑,喃喃自语地正低头看着信。
我走近前:“同学,317在哪?”其实我也够傻的,我已经走到308地界了,往前闭着眼都能摸着进门,但还是习惯性地问了一下。
男生把信折了折,塞进衬衣口袋,说:“前面厕所对面就是。”
“那厕所在哪啊?”我继续嘴贱。
男生咂吧了一下嘴:“317对面呐,闻着味就能找着。你傻啊!”
推开317灰色的板门,四个同学已经到了,两个在校门口还见过,穿透明长裤的“眼镜”和米黄色T恤的“佐丹奴”,没想到居然成了舍友。
“佐丹奴”正低头给耐克鞋整理鞋带,手艺相当可以,系个鞋带居然能创作出我没见过的花样,赶明儿等互相熟络了我得让他给我的回力球鞋也改头换面一下,我心里是这么想的。
“眼镜”正躺上铺床上捧着手掌机玩俄罗斯方块,不时还传来“好棒,好棒”的童声。他的床沿下立着个掂着脚看他打游戏的同学,嘴里紧催:“你这局玩完,给我玩会,就一小会。”看他那急样就知道候了有一阵了。
一同学捧着本《宋词》立于窗前,手拽着额前的长发,嘴里叼着一枝玫瑰,活像穿了便装的黄金圣斗士阿布罗狄。时不时的还用力甩一下已经盖住他双耳的长发。飘柔,就是这么柔顺。此君文艺范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