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这部书,一开头就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一分一合,学问实在是深奥,不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暂分有合,暂合有分,而且分中有合,合中有分,所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或明合暗分,各怀鬼胎;或暗合明分,秋波频传;或边合边分,打打拉拉;或合合分分,狗扯羊皮。合时勾肩搭背,分时不共戴天,亲时如胶似漆,仇时食肉寝皮。友时同穿裤子,敌时挖祖刨坟,昨天拥抱,今朝翻脸,席上干杯,桌下踢脚,历史之所以好看,全在分合二字做尽了文章。
其实分合之道,国与国如此,人与人又何尝不如此?文学这圈子,也是不能例外的,我们读过的三十年代文学史上的那些派别,团契,不也忽而观点一致,忽而分道扬镖,忽而情同连理,忽而反目成仇嘛!我们见过的一些曾经密切过的文友,原来如何像穿一条裤子的亲近,后来龃龉了,见面时竟形同陌路之人,头都不点一下,真是令人匪夷所思的。
所以,任何一个政治的,军事的,乃至工商界、文化界的具有集团性质的联合体,不管打出来的是什么样子的神圣招牌,无论多么冠冕堂皇,振振有词,通常是为了应付一种对抗局面才形成的,实质无非合纵联横四字。当强敌压境,形势严峻,存亡危机,朝不保夕时,内部倒也能各自收敛,相安无事,共同御侮,精诚团结。一旦外部压力减弱,双方保持平衡,形成相安局面,或许略占优势,有一个小可的局面,中国人当中那些爱“闹”的人,便不消停了。这种“闹”,当然也不仅中国有,外国也难例外,不过咱们中国的“闹”,干这种内讧的勾当,要更为来劲一点。只要稍稍太平一点,便习惯性地要不安于位,要自我膨胀,要染指权力,要争夺利益,于是蠢蠢欲动,飞短流长,伸手攘拳,制造分裂。尤其那些无大作为,无大志向,入伙本为分红而来者,更善于在内部制造地震,煽起动乱。更有一些小卒子、小喽罗,添油加醋,起哄架秧,蛊惑煽动,更是不遗余力。所谓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就是这些惯于进行内部狗咬狗游戏者的形象描写。
东汉末年,董卓被何进一纸公文,从西凉调来关中,这个杀人如麻的大军阀先行废立,把大权独揽在手里,实行恐怖统治,一下子改变了诸侯间相对平衡的局面,于是在曹操的策划下,各路兵马实现了暂时的联合,歃血为盟,会师讨卓。这本是一件好事,但是还未跟董卓正式交锋,为一块玉玺,会盟内部先勾心斗角起来,未合就先分了。因为内部有了袁绍、袁术这对难兄难弟,再加之逞匹夫之勇的孙坚,和其他野心家们,不窝里斗才怪咧!所谓联盟里,只要有了这些“闹”,互相攻讦,自相残杀的事情,便免不了要发生的。
结果,只有曹操单枪匹马与董卓战斗,荥阳一战,差点把曹操的小命送掉。所以,他也撂挑子回山东去了,这次联盟也就垮台了。他的“竖子不足与谋”的名言,表明了他内心的一种觉醒,是对这些“闹”们的绝望,与其勉强的合,还不如彻底的分。合是暂时的、相对的,某种程度上说,还是靠不住的;而分是长远的,绝对的。所以,这个以天下事为己任的枭雄,一生不跟谁结盟。有时也许喊几声精诚团结的口号,其实那也是策略上的需要罢了。他还把他的女儿,嫁给汉献帝呢。这该说是合成了一家人似的亲密了吧?其实,他防这个傀儡皇帝,比任何一个敌人都更警惕。
董卓面对虎视耽耽的山东诸侯,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战略转移,迁都长安,丢下一块骨头,放弃烧成焦土的洛阳,让他们去争夺厮杀。此时各路诸侯中,以袁绍雄据冀、青、并三州,实力最强;曹操次之,占兖、豫二州,有急起直追之势;其余韩遂、马腾占凉州,袁术、孙策占扬州,刘表在荆州,刘璋在益州,公孙瓒在幽州,陶谦在徐州,则更次之;刘关张三兄弟这时候只是个小脚色,连立脚之地也没有,寄人篱下,势单力薄。但这些诸侯,哪一个也非安分之辈。这些大“闹”小“闹”们,由于政治野心的膨胀,军事力量的增强,没地盘的要找地盘,有地盘的要扩展地盘,必然要膨胀,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于是,袁绍,韩馥,公孙瓒,孙坚,刘表,就打了个不亦乐乎。
综观东汉末年的动乱,是很能说明这个分合之道的,一个统一政权的瓦解以后,必然是一个分封割据的,同时也是互斗厮杀的局面。原先本一体,现箕豆相燃,往往更残忍,更剧烈,更迁延时日。流血的创口,久久也不能愈合。前共产党苏联的分崩离析,前铁托的南斯拉夫的战乱频仍,就是最能说明这种合不易合,分更难分的一个持久的动荡不安的现实。
明白分合之道,那么文坛时下的热“闹”何来,也就略略知其端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