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字,仅用了三个字,就把她给灭了。
一刹那间,她成了一个贼,是心里“贼”。
在世间所有的道理中,给予永远是高高在上的;而索取是卑下的。何况是“偷”?在东方文字里,“给”的上边是“人”,那叫“上人”;“要”的下边是“女”,那叫“下女”——而且有跪的意味。这两个字从来就不在一个层面上。尤其是感情上的偷窃,那就更甚一层,女,是下贱;男,叫堕落。无论社会怎么开放,在意识里,在血脉中,文化的等级已经确立。
此时,苗青青心里的尴尬和屈辱是无法言说的。她就像是一下子掉进了唾沫做成的监狱——她的囚房就是那张床!就凭那三个字,一下子把她钉在了耻辱柱上!
还说什么?还有什么可说?穿衣吧,各自穿衣,默默地,木然地……
现在,苗青青和邹志刚已各自穿好了衣服,各自默默地在沙发上坐着,仿佛是在等待着那个人的判决。
两个自称是有品位的人,就像是把戏演砸了的“洪常青”和“江姐”,惶惶地、僵僵地坐着,也居然坐出了一种“凛然”。这“凛然”是硬撑出来的,是相互的,也可以说是互为对方而表演。其实,他们心里都有些怕。可这怕,却又是说不出口的。情感那么高尚,怎么能轻易亵渎哪?然而,在心的底部,却有两个字像钳子一样紧紧地夹着他们,夹得两个人透不过气来:军婚!
按法律规定,苗青青是军人家属,就凭这两个字,如果任秋风告他们的话,就可以判刑!那么,只要判了刑,无论刑期长短,他们身上那点“品位”就不再是品位了。
苗青青和邹志刚是在一次会议上认识的。那会是财贸口的,而苗青青是晚报文化版的记者,并不分管财贸。说来也巧,那天,跑财贸的小徐突然病了,苗青青就被总编临时抓了差。就这样,一来二去的,两人就认识了。往深里说,还是因为后来那次看相。
有那么一瞬间,两人几乎同时抬起头来,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一点了。
就这么闷坐着,邹志刚有一个很细微的动作被苗青青的眼风扫到了。那是他的腿,他的腿下意识地打了个颤儿,是尿颤。他赶快往里缩了缩,并得更紧些。苗青青心里说,他想尿。那硬夹着的,是尿。于是,苗青青默默地说:“你,走吧。”
邹志刚迟疑了一下,说:“那你?”
苗青青突然有些烦躁,说:“走吧,别管我。我知道我是什么东西!”
邹志刚一怔,说:“你,啥意思?”
苗青青说:“没意思。没啥意思。——你走吧。”
邹志刚的确想走。这个时候,走,尴尬;不走也是尴尬。其实,他真要走了,在两人之间悬着的那点“凛然”,那点可怜巴巴的矜持,就可以放下来了。至于以后,天大的事,只要假以时日,也没有过不去的。可是,所有的开始,都由那点“品位”做垫底,那就还得撑着。不撑怎么办?不能太掉份了。
邹志刚还是站起来了。他故作轻松地在屋子里走了一个来回,说:“青青,我说过的话,是不会变的。事已至此,他想怎样就怎样吧。”
苗青青的目光柔和了些,说:“你不怕……”
邹志刚避开了那个“怕”字,说:“我,我当然还是希望和平解决。无论他要什么,我都会答应。青青,你要记住,我是爱你的,我不承认这是不道德的。你没看看,什么年代了?”
苗青青看了他一眼,说:“那好,你现在把他叫进来,你给他说。”
邹志刚说:“我说?”
苗青青说:“对,你说。”
邹志刚说:“这,不合适吧?”
苗青青说:“你是男人吧?”
邹志刚说:“是。”
苗青青笑了,那笑像在火上烤过,很燥。尔后,她厉声说:“偷就是偷,偷了就是偷了。我倒情愿他上来揍我一顿!哪怕把我打死呢,我也认了。这叫什么?这叫蔑视,是世上最大的蔑视!这等于是把唾沫吐在咱们的脸上了!你懂不懂?!”
邹志刚不吭了,他无话可说。是的,那三个字,就是一把刀子!
苗青青明白了,到了关键时刻,“品位”是不能当饭吃的。这男人的西装穿得那么板正,领带系得那么优雅,可是,一旦遇上事,他就成了人家说的银样蜡枪头!苗青青厉声说:“走吧。你!”
墙上的挂钟“当”的一声,已是凌晨两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