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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生产队

一进腊月,刘玉华放了生产队的假。韩富裕撮弄着他成立个宣传队热闹热闹,他跟刘日庆何永公等人一商量就同意了。但没人挑头组织,韩富裕对这玩艺儿热是热,但也只能跑个腿烧个水眼个务什么的,让他挑头他挑不了。而村里的团支部呢?

这时候正乱着,形同虚设没人罗罗儿。韩富裕就显出很难过的样子说:“可惜玉洁二姑早出嫁了,我寻思了一圈儿,还真找不出这么个人来,要不还是你来干,除了你谁也玩儿不转。”

刘玉华唉了一声说:“那就我干吧!”

韩富裕说:“敲锣吧?”

“八字还没有一撇儿敲什么敲?成立了宣传队演什么?”

“当然是重点宣传‘三中全’了!”

“本子呢?”

“你自己不能编?平时编得一套套的,关键时候就不行了?我看把那个《老两口学毛选》改成三中全就怪合适!”他说着说着唱起来了:“老头子,哎,老婆子,哎,咱们两个学三中全哎咱们俩学三中全,哎,还怪顺口哩!”

刘玉华让他气乐了:“简直是胡罗罗儿!这么严肃的事怎么能搞成庸俗化?让上级知道了,不毁你个婊子儿的来!”

“操,业余性的农村宣传队还能要求多么高!庸俗不庸俗关键看你认真不认真。

要不咱就再演《小姑贤》、《小借年》?那年玉洁二姑教的那个《妈妈娘你好湖涂》

和拿着扇子一扭一扭的小舞蹈我看也能演。”

“可谁来演呢?”

韩富裕说:“你看着谁能演,列一个名单给我,生产队的人你说了算,单干户们我去作动员!”

刘玉华说:“那你就动员动员看吧!”他随便说了几个小青年的名字,韩富裕颠儿颠儿地就动员去了。

韩富裕对钩鱼台的业余宣传队有着特殊的感情,与刘玉华的“集体劳动好,把爱情来产生”的看法相类似,他认为农村青年只有参加个宣传队才能把个人问题来解决。他自己的个人问题就是连续参加了三次宣传队才勉强解决的。他对那年冬天排节目的情景记忆犹新、印象美好。

那年冬天,县文化馆培训农村业余文艺骨干,钩鱼台就派团支部宣传委员刘玉洁去了。她在那里学会了吕剧《小姑贤》和《小借年》,还学会了《妈妈娘你好糊涂》的表演唱和拿着扇子一扭一扭的小舞蹈。她一回来,韩富裕就把她给盯上了。

韩富裕个子很高,牙很大,个人问题解决起来比较困难。他见头年演节目的好几对青年男女都自由恋爱成了功,就磨磨叽叽地想参加。他问刘玉洁:“你那些节目里有没有坏家伙?咱演不上好人,演个坏家伙也行啊!”头年他在一个活报剧里演过汉奸,他把满嘴的大牙用锡纸那么一包,在台上舞舞扎扎,惹得下边儿哈哈笑。

刘玉洁说:“宣传性的节目能有什么坏家伙?”

“没有坏家伙的节目可就,般化了。”

“一般化就一般化呗,它就是没有,我有啥办法?”

韩富裕就说:“编节目的人没水平,没有坏家伙怎么热闹?”

支部书记刘日庆给他说情:“演不上坏家伙就让他干点服务工作吧,管个汽灯烧个水啦,敲个锣鼓跑个腿啦,还得有这么个人。”

刘玉洁就同意了。

刘日庆对从县上学来的节目特别重视,成立宣传队的时候亲自作动员,说:

“节目里演的,就是上级提倡的,得好好领会精神,不能一般演演就算完,那个节目说谁糊涂?”

“说妈妈娘你好糊涂。”

“嗯,上了年纪是容易犯糊涂不假,具体怎么个精神来着?”

刘玉洁把词儿给他念一遍,他就说:“原来是反对包办婚姻的,以后谁再搞包办,就上她家门口唱去,县上学来的节目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农村排节目的意义不在于将来演得怎么样,而在于排的本身,在于排节目时的那种气氛。经常有这种情况,你这里节目刚开始排,庄上几乎所有的人就都知道是怎么个精神了,有时候演员在台上慌了神儿,台下某个小学生说不定还给你提词儿呢!大人们就会安慰上你两句:“别慌,忘了词儿不要紧,咱又不是专门儿干这个的。”冬天的傍晚里,锣鼓那么一响,家家户户就会发生点小骚动,韩富裕服务工作干得特别积极,你这里刚端起饭碗,他那里锣鼓敲上了,敲得你心里麻麻痒痒的,根本吃不下饭,胡乱扒几口就往街上窜。

韩富裕敲一会儿锣鼓就去点汽灯,点完了汽灯生火炉,这里那里的拾掇一通儿,等演员们陆续到齐了,他就咋呼一声:“别敲了,别影响了演员背台词儿!刘乃厚,不让你敲嘛你还敲,没有个自觉性,年纪也不小了。”负责同志似的。

演员们背台词的时候,韩富裕就蹲在旁边儿浇水冲胖大海,吓唬吓唬趴在窗台上往里瞅的孩子们:“去去去。别看了,早看了演的时候就不新鲜了。”

女演员们跟他嘻嘻哩哩:“老韩同志的服务工作做得真是不错,这胖大海冲的!

真胖啊!”

“没什么,这点小活儿不值得一干!”

“还怪谦虚呢!一谦虚就进步了。”

“这点小谦虚算不了什么,咱在部队立三等功两次从来没说过才是大谦虚呢!”

“是吗?那可是不简单,把你那军功章拿来咱瞧瞧!”

他颠儿颠儿就去拿了。

韩富裕做服务工作真是不容易,只要是宣传队的人,谁都能支使他,这个让他借服装,那个让他借道具,支使得他这里那里的团团转,他则自我感觉良好,乐此不疲,有人问他:“今年的节目是啥内容啊?怎么光见演员背,不见演员排呀?”

他就说:“主要精神是让你别糊涂,词儿全是新的,不好背,嗯!”

刘玉洁组织宣传队以貌取人,看着不顺眼的她不要,安排角色则跟做媒似的,讲究个容貌相当,脾气相投,特别还要考虑到亲戚理道姓氏辈分。你不能将堂兄妹或姑侄俩安排成两口子,也不能将姑侄俩或爷俩儿安排成兄妹或哥俩,这就很麻烦,也很危险,三排两排就会把爱情来产生,因此上,钓鱼台的小青年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格外盼着冬天来临。到了冬天就可以组织宣传队了,组织了宣传队就容易把爱情来产生了。

果不其然,待节目排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宣传队里一下子成了好几对。那时候青年男女谈恋爱兴互相提缺点,而且主要是女的给男的提。你看见那个女的给某个男的提缺点了,那就是基本上定下来了。有天晚上排完了节目,在《小借年》里演妹妹的姑娘,突然当着好几个人的面儿,给演穷秀才的青年提了三条缺点,情绪很激动,措词很刻薄,那青年有点招架不了。韩富裕问他:“怪幸福是吧?”

那青年悄声嘟囔道:“这哪是谈恋爱,纯是糟践人啊!”

韩富裕就说:“瞎驴拴到槽上,为(喂)你不知道为你,缺点提的这么具体还能不幸福?得了便宜卖乖呢!”

韩富裕的对象问题却仍然没有着落。刘日庆找到刘玉洁说:“韩富裕表现怎么样?”

刘玉洁说:“表现挺好,挺能干,还怪感动人哩!”

刘日庆说:“他接连参加了好几年宣传队了,这个对象问题老落不了实还是个事儿来。他可是复员军人啊,还立过三等功两次什么的。他依靠组织解决个人问题,咱老给他解决不了,也说不过去呀!”

刘玉洁说:“是不好解决,我要是没对象,我就嫁给他。”

“你是军婚那怎么行?你看我家大娘子乃英怎么样?”

刘玉洁很吃惊,说:“那怎么行,这么俊的闺女嫁给他怪可惜的!”

“这事儿就托付给你了,你去做做大娘子的工作,让她好好跟韩富裕谈。”

刘玉洁很感动,找刘乃英连谈了三晚上,刘乃英终于给韩富裕提缺点了:“一是不怎么会过日子,去年在石炕子峪分地瓜你嫌远不去拿,烂到那里去了;二是吹吹唬唬,还假装谦虚,动不动就立三等功两次,你立三等功两次有什么了不起?三是舞舞扎扎不稳重,负责同志似的爱显能,你算干什么的?嗯!”

别的姑娘也帮着刘乃英给他提缺点:“你放羊放得一身游击习气,整天悠悠逛逛,还串门子什么的,这么大的个子尽往娘们儿堆儿里串个什么劲儿?”

“你复员回来的时候还撇腔呢,还坐碗(昨晚)回来的呢,还坐盆儿哩,酸得你不轻!”

“你那两个门牙也不小,怎么长的来,獠牙似的,啃西瓜好货,以后跟乃英亲近你得小心点儿,别没轻没重的逮着不上税的了。”

“你还散布封建迷信呢,你说鼻子破了要是把鼻血抹到笤帚上,过了七七四十九天,那笤帚晚上就会在院子里跳,吓得人不轻,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嗯?”

……

提得韩富裕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连刘乃英也有点小动摇眼看不罗罗他了。

最后韩富裕的眼泪也下来了,连说:“我改还不行吗?我改还不行吗?”

后来他两个当然就成了功。不想他两个结婚之后,刘乃英跟那些当初帮着她给韩富裕提缺点的小姐儿们就记了仇,说:“你们的男人就好了?一个个跟蒜日子样的,还笑话人家的男人呢,熊样儿!”

韩富裕吃水不忘掘井人,结婚不忘好媒介,从此对宣传队的感情日趋深厚经久不衰。刘乃英有时说他:“年纪也不小了,还疯疯癫癫地跟小孩一样。”他就说:

“我又不抽烟,也不喝酒,连这点嗜好也不让有?”

韩富裕按着刘玉华提供的名单,挨家挨户地动员了一圈儿,垂头丧气地回来了,没人罗罗儿。人们宁愿花钱买票去一个姓曹的个体户家看电视,也不愿排节目了。

他们说都什么年代了,还鼓捣那玩艺儿!生产队的人鼓捣还能挣工分,咱去鼓捣谁给咱工钱?

刘玉华说:“看看,没人罗罗儿吧?我估计就没人罗罗儿!”

韩富裕说:“操他们的娘的,什么觉悟!这个单干就是有问题,把人心都搞散了。”

刘玉华说:“我看也别演什么节目了,咱们就成立个高跷队吧,自愿参加,到时候锣鼓那么一敲,会踩高跷的人脚还不痒痒?庄里庄外地走上两圈儿热闹热闹算了。”

郭富裕仍然有点不甘心地说:“看来情况也就这么个情况了。”

韩富裕的儿子经常从家里拿鸡蛋去那个姓曹的家换票看电视。韩富裕见了说:

“昨天晚上看了的怎么今天还看?翻来覆去地看个什么劲儿?不会过个日子!”

他儿子说:“你以为电视跟电影一样老放一个片子啊?今天放的跟昨天的不一样呢!”

韩富裕不信,说:“他哪有那么多片子!”

“又不是他自己放的,是电视台放了,他这里收的呢!”

韩富裕经不住诱惑,也去看了一回。看完了,他说:“效果不佳,净下雨点子,这么个熊玩艺儿还卖票,庄里庄亲的怎么好意思的来!”

他又去跟刘玉华商量:“这个宣传队还非成立不可哩,生产队就不能跟那个姓曹的竞、竞争一下,把群众团结在生产队的周围?那个姓曹的有历史问题呢,还参加过还乡团什么的,我看见他就恶心!”

刘玉华说:“现代化的东西怎么能竞争得过?刘来顺那个织布机不就让些化学的东西冲毁了堆?”

韩富裕说:“操他的,什么形势!”

刘玉华就感慨地说:“老韩哪,我看咱俩都犯了一样的毛病,我留恋集体劳动的气氛,你迷恋宣传队的热闹,老想恢复过去的时光,留住印象中的好东西,这可能吗?你就是把宜传队成立起来,制造一点人为的热闹又有什么意思?总觉得有点虚假,断不是原来的那种味道了是不是?”

韩富裕神情黯然了一会儿死了心,再也不提成立宣传队的事了。

年三十那天,刘玉华召集生产队的小学生,敲锣打破地去给烈军属贴对联送蜡烛挂纱灯。韩富裕听见了,从家里跑出来,远远地看着敲锣打鼓的孩子们,眼眶就有点湿润。

春节之后,生产队的十来个小青年踩着高跷在村里转了一圈儿。队伍很短,场面有点冷清,韩富裕就觉得确实不是原来的那种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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