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芹还在家为姑娘的时候刘来顺就认识她了,他去她家剧布时认识的。
刘来顺也上过初中,他小时候对刘玉华特别崇拜。刘玉华能将手电筒的小灯泡卸下来安到房梁上,把干电池放到枕头底下,中间拿铜丝儿那么一连,让它亮它就亮,不让它亮它就不亮。刘玉华管这玩艺儿叫共产主义生活的一部分,说:“看看,嗯,共产主义生活的一部分就这么提前过上了。”刘玉华说的“科学与技术乃两回事儿也,有技术即可混饭吃,懂一点科学则暂时不能”的话对他影响也特别大,加之班主任老师对他没好印象,说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看着怪聪明,实际一脑子浆糊”,就也“下学焉”,他下学回来跟他爹学织布。他爹对此还来了个理解万岁,说是吃饭穿衣是最重要的两件事。要吃饭须种田,要穿衣须织布,无论什么时候种田和织布这两件事都是失不了业的。官至七品,不如一艺在身。
织布这件事,刘来顺从小耳濡目染不学自会,可刷布他不会,待再有人预约织布的时候,他爹就带他去刷了。这就认识了李玉芹。
那个庄叫枣树行,三三两两地坐落在一处处绿树掩映的山坳里,满山遍野的全是枣树。正是枣花飘香时节,到处蜂飞蝶舞,走在路上一不小心就会碰一家伙,连空气都甜丝丝的。他爷俩到李玉芹家去的时候,少女模样的李玉芹就端出一盆放了蜂蜜和石榴枝的水给他们喝,又甘甜又清凉。刘来顺认为那是全世界最好喝的水之一,那姑娘长得如此俊美,眼睛特别大,酒窝特别甜,皮肤还怪细,身材也不错,肯定就与经常喝这玩艺儿有关。
所谓刷布实际上就是刷线。将做经的线先放到浆糊里用手揣,尔后将线的一头儿缠到羊角状的木拐子上,再慢慢地拽开,用刷于刷。这就须好天气,有好太阳。
这样边刷边晒边缠,得寸进尺地就将做经的线刷好了。他爷俩儿在离她家不远的打麦场上拉开架势刷布的时候,那个漂亮得要命的姑娘就在场边儿的树荫里纺城。她纺线的姿势很好看,演节目似的,纺线的声音也好听,小蜜蜂似的。刘来顺的爹将关键工序弄弄好,在旁边儿指导了一会儿,就跟那女孩的爹喝茶啦派去了,他自己刷。
太阳很好,但很晒人,而且他觉得旁边儿还有个比太阳更热的东西在时时炙烤着他的脊背,让人一阵阵拔火罐儿似地麻热。他手中的刷子也不好使唤了,接连刷断了好几根线,他的汗下来了。他悄悄从草帽底下看一眼那女孩,发现人家并未注意他,仍在很稔熟地纺线。小手一牵出来一条银线,亮光闪闪;小手一松,那线又没了,留下一道光弧,既神奇又好看。他很快就平静下来,有条不紊地刷起来,并充满着独立工作的自豪感。这实际是一件工作的两道工序呢,你纺线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他想唱上两口,但没好意思。没好意思是没好意思,心里可是怪恣来。他想到七仙女也是个手工业者呢,她那六个姐姐全是。天上一批手工业者,地下一批贫下中农,集体劳动好,把爱情来产生。操,不押韵了,让刘玉华来刷布,肯定就会说得很押韵。“崩!”又断了一根线,他忙不迭地又接上了。刷着刷着,他开始觉得这手工业者的工作原来这么枯燥,没有多少新道道儿。太阳火辣辣地当头照,那个纺车哼嘤哼嘤的很单调。他想跟那姑娘啦啦呱儿,一时还找不着由头。
他就拼命地喝水,如果把那个小瓷盆儿里的水喝完,那姑娘就会来添水了,这样就可以顺便跟她说说话,谈谈一件工作两道工序的问题,七仙女也是个手工业者的问题。问题是水喝得太多撑得要命老想撒尿,而撒一次还不行不一会儿又要去撒。待他再一次撒完尿回来,那姑娘说话了:“懒驴上磨屎尿多,没把你个鳖肚子撑破啊!”
刘来顺一下子让她骂愣了,你想不到这么漂亮的女孩怎么还会开口骂人!待回过神儿来,赶紧颠儿颠儿地刷布去了,那点手工业者的自豪和想跟她说说话的野心全让她打击没了。待把所有的线刷完,他再也没喝一口水。那姑娘来送水的时候还盯着他刷过的线看来看去呢,满脸不信任的表情,唯恐不合格似的。操她的!骂人太狠了!没有文化啊,缺少教养啊!
刘来顺开始织布的时候,那个女孩不断地来送做纬用的线穗子,刘巧儿似的提着篮子,蹦蹦跶跶很活泼。她第一次来送线穗子的时候,还给他家捎来一小罐儿蜂蜜。刘来顺他娘过意不去,留她吃饭,她说行,吃就吃。问她吃羊肉吗?她说她什么也能吃,狗屎头子不能吃,狗屎头子能吃她也吃。刘来顺就不计前嫌了,这人说话原来就这么个说法,上回她不一定是有意骂他。
这样的三来两往,两人就熟了。刘来顺就给她讲纺线和织布是两道工序的问题,七仙女也是手工业者的问题:“《天仙配》你看过吗?”
她说:“没有,光听说过,俺那个庄又小又偏僻,谁屑去那里放啊!”
“以后俺庄要再放,我去叫你!”
“那敢情好!长了这么大,就看了一回《红日》,还跑了二十多里地,把我吓得了不得,死那么多人!”
刘来顺说:“那不是真死,全是假装的!”
她说:“跟真的一样哩,怎么演的来!”
他知道这女孩叫李玉芹,他则告诉她自己叫刘来顺,“因为排行老二,小名乃叫二顺子,你知道‘乃’是什么意思吗?”
李玉芹胸脯缩了缩:“这个还能不知道啊?小孩子家说这个不好!”
刘来顺说:“这说明你就是不知道,乃就是‘就’,乃叫二顺子,就是就叫二顺子。”
“你懂得还怪多哩,你多大?”
“快十七了!”
“十七就懂这么多呀?俺十九了,还什么都不懂,潮一样!”
“关键是要有文化,啊!”
李玉芹家的布织完了,还没有来放电影的,越盼越不来。后来他听说离钓鱼台八里地的大泉庄放,他就约她去了。不想那个杨税务也在那里,放电影之前他就拿着话筒在那里罗罗杀山羊的问题,引得大伙儿一阵阵笑。刘来顺说:“这个人我认识,特别能罗罗儿!”
李玉芹说:“这个人我也认识,讲话挺有意思!”
“你怎么认识的?”
“他到俺庄搞过民兵训练呢,打出来的信号弹都好几种颜色,特别好看!”
刘来顺的心里竟然还有点小不悦。
电影放的是《龙江颂》。正放着下起小雨来了。刘来顺将上衣脱下来两人一起顶着继续看,三顶两顶两人就偎成堆儿了,刘来顺就闻到了一种很温暖的甜稀稀的气息。雨水漏下来,流到他俩的脸上,就将两张脸给粘住了。稍微动一下就“哧”
的一声,揭膏药似的,很舒服。过一会儿就再粘再揭。李玉芹说了一句形容这种情况的歇后语,刘来顺没听清,问她怎么个事儿,她脸红红地说:“没听清算了,好话不重两遍!”刘来顺的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腰,揽着揽着就企图往某个地方努力,她拧他一下说:“以为我不知道!”他就说:“长得跟江水英样的哩!”她则说:
“年轻轻的,不学个好。”
电影放完了,雨也就不下了,好像老天故意给他个亲近她的机会似的。回来的路上,李玉芹说:“还江水英样的呢,人家江水英是干部家属呢!”
“你怎么知道?”
“你没看见她家门口挂着军属牌子吗?”
“看得还怪仔细哩!”
她就说她们庄上有个长得不怎么样的姑娘,到县城当了干部家属,可胀饱了,还让我到她家看孩子呢!每次回来还坐在自行车前边的大梁上让她男的带着呢!”
“是怪胀饱的!”
李玉芹气哼哼地说:“什么时候咱也弄个干部家属当当,把那个小×妮子给比下去!”
刘来顺就再也没吭声。
他两个先前就这么点事儿。
不想没过两年李玉芹竟然嫁给了杨税务,而且还来钓又台安了家。干部家属就这么当上了,她肯定也坐到自行车的大梁上让杨税务带过了。刘来顺后来就想:女同志要实现个理想到底是容易一些。李玉芹见着他当然也不自然了一会儿,可很快就客气起来,让他以后多关照,“团结起来力量大,唯物主义辩证法不是?”瞧,还唯物主义辩证法呢!学得还怪快哩:这个女人原来也如此而已呀,漂亮是漂亮,酒窝儿也怪甜,胸脯也丰满,可思想平庸啊,找了个整天胡罗罗的酒晕子,而且比她大十几岁不少,说是爷俩还差不多,眼高手低很了了。
此后她家成了玩场儿,他从来也没去过;杨税务犯小错误,他还觉得怪畅快;人家管她叫公家嫂子,他还往公共意义上寻思,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早晚他听说杨税务夫妇保护了他的织布机,他见了李玉芹才说话。后来杨税务让大水给冲走了,他就默默地帮着她干活儿。有一回他正给李玉芹浇菜园,李玉芹远远地看见,眼泪就掉下来了。
刘来顺那台织布机割资本主义尾也没割了他的,却让那些涤纶涤卡涤鸡巴毛什么的冲毁了堆。刘来顺尽管对此早有预感,可当那些名字很好听的化学的东西铺天盖地地涌进了沂蒙山,整个冬天真格的就没有一家来预约织布了的时候,他还是感到了说不出的悲凉。随后他爹去世了,他娘让东北他大哥接了去,他一个人在家守着空荡荡的一个大院子确实也是怪冷清。他要把那台织布机拆了烧火个屌的,让刘玉华给拦住了。刘玉华说:“化学的东西不好,植物的东西好,早晚有一天植物性质的棉布还会吃香,这一点定了。***不早就说过,‘社会要走s型。有时候说不定还要走o型。’又不是没传达,不好好寻思寻思。”他就把那台织布机拆开撮到了猪圈的房梁上。刘玉华还说他:“个人问题至今没解决?盖由于长期不参加集体劳动。我说‘集体劳动好,把爱情来产生,个体劳动则不行,不管你多么有水平’不是随便说的,这是真理,嗯!”于是,他就到生产队里挣工分去了。他长期室内作业,小脸儿挺白,手指头挺长,肩膀很窄,水蛇腰还有点弯曲,干地里的活儿不怎么行,队长就把他安排到果园去了。李玉芹正好也在那里。这么劳动了一段,哎,还真不错,他跟李玉芹的事情就有所进展,逐渐地就把感情来产生。在这种情况下,搞分田到户要散集体的伙,刘来顺怎么能千?况且李玉芹也留在生产队里!
过两天,刘来顺分别跟刘玉华和李玉芹打了个招呼,就去东北接他娘了。李玉芹说:“快回来呀!”
刘来顺说:“还能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