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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生产队

公家嫂子李玉芹不是钓鱼台人,她是跟着她丈夫杨税务来钓鱼台落户的。杨税务在公社税务所工作,老家是胶东,因不够农转非的条件,就将她落到钓鱼台了。

李玉芹刚来钓鱼台的时候,刘日庆还当着书记,庄上的人问他:“杨税务怎么把老婆安到咱庄了,又无亲无故的?”

刘日庆就说:“当然是咱庄县里有名省里有声啦。咱庄是省里的先进典型不是?

杨税务看中咱们庄,主要是咱庄的村风好啊!坐地户外来户一视同仁,宅基地一分不少,自留地照划不误。要体现个社会主义优越性儿嘛,嗯。”

“人家是脱产干部,你还划给人家自留地!”

“他老婆又没农转非,不划给她自留地吃菜你帮她解决?一个月靠他那干巴巴的四五十块钱的工资让人家怎么活啊?人家对革命有贡献呢!还会抓中心工作什么的,民兵训练也能指导。”

“他不就是收个税吗?”

“操,公社一级的干部哪能分工这么细啊,主要是围绕着中心开展工作,什么都抓。”

“他老婆长得倒是不错,也怪年轻,跟他女儿作的,他俩年龄相差不少吧?”

“你管人家年龄相差多少干吗?杨税务肩膀上有眼儿和小鼻儿什么的,还不该娶个年轻漂亮的老婆?”

“遇见他俩叫什么?”

“当然是管杨税务叫大哥管他老婆叫嫂子了!”

“咱爷俩都管她叫嫂子?”

刘日庆说:“公家的嫂子哪能跟老百姓一作论啊,叫就是了。”

钓鱼台的男女老少就统统管她叫嫂子,若是在场的还有本庄的嫂子,为了区别起见,你当面叫公家嫂子她也不嫌。

那个杨税务确实特别能抓中心工作。无论什么样的工作组,诸如学大寨了,抗旱了,计划生育了,打狗了等等,都少不了他。工作组的工作都是酒席桌上安排的,喝到一定程度,他就开始安排工作:“打狗很重要,啊,打狗是我党我军的光荣传统。战争年代,你正要采取个夜间行动。狗叫了,你说咋整?现在呢,又有狂犬病,你不打,让它一咬,毁了,神经兮兮了。一个庄要有那么三十五十的狂犬病人,还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呢,屁也建不成!当然喽,抗旱也是很重要的喽!我看你们村的地都干得跟鳖盖子样的了,那还不抓紧抗旱?还打狗呢,分不出个主语谓语来!”

有时候,正赶上庄里放电影,开演之前他也要拿着话筒罗罗上一会儿。他说:“要坚决把山羊消灭光,一个山羊就是一个吴化文,不杀山羊怎么封山造林?你造的还不够它啃的,那还造个屁啊?当然喽,大积农家肥也是很重要的喽!庄稼一支花,全靠肥当家,你把山羊都杀了,怎么积农家肥?没有肥怎么打粮食?打不出粮食你吃鸡巴毛啊?还看电影呢,不懂个唯物主义辩证法!”

由此你就能想象到,公家嫂子为什么也经常说个唯物主义什么的。

杨税务这么三罗罗两罗罗就把中心工作给罗罗走了样儿。本来是要打狗,他罗罗上一会儿就成了抗旱。总之是什么重要什么紧急就先抓什么。时间长了,人们就有了经验:“他前边说的是上级的指示,那个‘当然喽’后边儿是他自己的精神,你按‘当然喽’后边儿的精神干没错!”刘日庆对他很崇拜。说他对农村工作熟悉,工作作风有灵活性,不强制命令,有一定的哲学思想。公社党委却不得意他,说他是个酒晕子,一天二十四小时八个小时睡着,十六个小时用着,脑瓜儿不清醒,卖矛又卖盾,拿中心工作当儿戏。加之他的本职业务也不怎么样,税收任务完不成,还经常受个小贿什么的。有一次就借着一封人民来信停了他的职,让他在家写检查。

杨税务没多少文化。他能罗罗,但不能写。公家嫂子就请刘玉华去替他写,刘玉华有“初中肄业之文化”(刘玉华语),还会写诗什么的。他对刘玉华写的那首“集体劳动好,把爱情来产生,个体劳动则不行,不管你多么有水平”的诗特别感兴趣,还不时地背上那么一两句。以这们的文采替杨税务写检查那不是小菜儿一碟吗?刘玉华替杨税务写检查的时候,公家嫂子就在旁边酒肉侍候。他捏着小酒盅说:

“还是冬天好啊!外边儿雪花飘着,屋里火炉生着,猪肉白菜豆腐粉皮儿炖着,小酒盅这么一捏,小错误那么一犯,小检查这么一写,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啊!杨大哥每年要是多犯上它几回就好了。”

杨税务嘿嘿着:“你这个同志,缺乏个严肃性呢!”

公家嫂子就说:“什么思想!不盼着人家进步,还盼着人家犯错误,不懂个唯物主义辩证法。”

钓鱼台有看望犯错误的人的传统,就像别的村有看望病人的风俗一样。那年何永公那个南下的儿子,让人家打成了走资派跑回来了,全庄一户不漏地都提着鸡蛋挂面去看他,送去的东西吃不了,何永公还卖了不少。刘玉华一给杨税务写检查,庄上的人知道他犯错误了,也不问是犯的什么错误,就都提溜着东西来看他,让他“好好吃饭把心放宽,千万不要想不开,要是想不开就会窝囊出病来,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有的就说:“现在的中心工作确实也是不好抓,神仙也得犯错误!”

还有的就愤愤不平:“这么好的一个同志,怎么能随便让人写检查!是公社书记搞的鬼吧?操,他那个熊样儿!长得跟蒜臼子样的,还让人写检查呢,胀得他不轻!”

就把杨税务两口子安慰得热泪盈眶。

刘日庆还照常找他请教:“去公社开了个会,要咱割资本主义尾巴呢!”

杨税务说:“资本主义尾巴那得割,这是当前的中心工作嘛!”

“两只鸡可以喂,三只鸡不能喂,工作量还怪大哩!”

“三只鸡不能喂,那就喂四只!”

“恐怕够呛!”

“留两只顶什么用?秤了盐打不了油,缴了学费买不了书,要是生个病啦,来了客人啦,吃鸡巴毛啊?”

“那你说这尾巴怎么割?”

“杀狗!杀狗是我党我军的光荣传统,战争年代……”

“杀狗行!庄上跟资本主义尾巴沾点边儿的我寻思别的也没什么了,就是刘来顺那台织布机可能有点问题!”

杨税务说:“有什么问题?现在还穿家织布的你看看都是些什么人?还不都是家庭困难的?把他那个织布机给割了,让那些家庭困难的穿什么啊?”

公家嫂子在旁边儿说:“刘来顺还是手工业者呢,跟工人阶级差不高儿呢!”

杨税务说:“我和支书研究中心工作,娘们儿家别插嘴当私人秘书,***都不让自己的老婆当私人秘书!”

李玉芹就脸红了一阵儿。

支书说:“行,就这么办!”

杨税务说:“以后抓中心工作要注意个灵活性儿,嗯!那年我带着工作组到玉芹她娘家那个庄上抓以粮为纲,上边儿有人提出要把枣树全砍了,退林还田种粮食,我让他们砍了几棵意思意思算了。转年怎么样?又提封山造林了吧?又让杀山羊了吧?所以一定要讲个唯物主义辩证法。这样做对个人有什么坏处呢?无非就是写个小检查,检个查也比一天一个样儿地瞎折腾强啊!把老百姓折腾烦了,他不罗罗你了,你还领导个屁呀?”

刘日庆佩服得五体投地,说。“那是,领导个屁不假,嗯!”

刘玉华那个小检查写得不错,公社党委比较满意,非但没给杨税务什么处分,还让他改行当了民政助理,他就又继续参加各种各样的工作组去了。杨税务那个家也很快成了庄上一个玩场儿。不管他在不在家,你都可以在那里扯闲篇儿、喝茶水、打扑克、随地吐痰,李玉芹也不嫌乱得慌,她说:“咱们钓鱼台多好啊,有点事儿谁都往前凑,俺那个庄就不,没事儿他还巴不得你出点事儿,出了事儿都躲得远远的,根本不懂个团结起来力量大,唯物主义辩证法,要不是俺们老杨,那些枣树早砍个屌的了,还吃大红枣儿呢,屁也吃不成!”

这一对儿老夫少妻关系很不错,每天不管多晚,杨税务总要骑着自行车从某个工作组赶回来。一到家,第一件事儿就是把公家嫂子给掀到床上,忙活上小半天。

有一回何永公去他家扯闲篇儿,刚进院就听见屋里的声音不对头,老家伙乃是过来之人,经验丰富,听其声即辨其事儿,遂让他听了个全过程。过后他跟刘玉华说:

“这个杨税务,也不知哪来的劲儿,年纪也不小了!”

刘玉华说:“你也是个老不着调啊,还听这个!”

“他两个长不了,早晚得出事儿!”

“为啥?”

“好过头儿了!所谓亲极则疏,酒极则乱,乐极生悲,故乐不可极,极乐成哀,欲不可纵,纵欲成灾,这才叫唯、唯物主义,嗯。”

何永公的嘴真臭,可也真准!转年夏天,沂蒙山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山洪暴发,沂河暴涨,杨税务去沂河那边儿开会来着,让大雨给堵住了。他在那里住了一夜,雨还没有停的意思。傍晚的时候,他喝了个小酒就急着往回走,别人劝他不要走。“离开一天就撑不住了?”他不听,说是雷鸣电闪的娘们儿家害怕,“武装泅渡咱都泅过,阴沟里还能翻了船?”结果过沂河的时候就让大水给冲走了,三天之后才在下游的水库里打捞上尸体来,谁都不寻思的。

刘玉华为此赋诗一首:杨税务死亡非正常,天地为之久低昂。他本脱产一干部,卖矛卖盾怎久长?若是让我来评价,三七开你看怎么样?玉芹大嫂实哀伤,小女嗷嗷待成长。尽管有点小抚恤,生活还是够她呛。鱼台本是好村庄,团结互助发扬光。

关心体贴多照顾,寡妇跟不寡一个样儿。

刘玉华当时当着团支部书记,他组织一帮小青年就把她家的活儿给包了。你稍微一怠慢,他就不高兴了:“刘来顺,没看见玉芹嫂子的菜园该浇了吗?当初要不是杨税务,早把你那台织布机当资本主义尾巴给割了个屌的,不知道个所以然。”

刘来顺颠儿颠儿地就去给李玉芹浇菜园了。

在这种形势下,公家嫂子李玉芹坚持走集体的道路那还不倍加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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