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湘子握着卷轴的指节在曈曈日光下显得略有些苍白,干净分明的指尖在日光的跳动下好似在微微颤抖。
他的面容还是那般水月无尘,让人觉得他仿佛是那苍穹外不可企及的遥远恒星,但那早已失去血色的唇仿佛揭露了他佯装出的淡然。
织醉不敢说话,看着韩湘子的表情越来越超出往常,已不知自己是该欢欣还是担忧了。
师父,他是在紧张吗,他是在害怕吗?
他那样的超凡的仙人,又到底会害怕、会紧张什么呢?
满腹狐疑,却不能问出口,只能乖巧的立在一旁,静静守在师父身边。
韩湘子把那尘封已久的画卷拿在手上一抖,卷轴便缓缓打开,一股陈旧而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夹杂着浅淡的墨香与书卷气,混合着栖月峰上温润的风钻入织醉的鼻子。
旧黄的宣纸上,是一幅水墨竹画。两三块巨石,用笔了了,点上几点苍苔,更觉古朴有力,几枝清瘦的竹子从石根下挺直向上。画作近景中三、五枝清淡有力的竹节,顶天立地、刚直不阿,一股“纵凌云处也无心”的气势扑面而来。但织醉却觉得这画仿佛有一种柔和的亲近,让织醉第一眼见到时都觉得十分亲切舒心。
但韩湘子却像是遇见了鬼怪猛兽一般,苍白着脸坐下,手指藏在广袖下剧烈地颤抖。
他怎么能不害怕。
纵使千年轮回,他也断然不敢忘记,记忆里的那种噬咬灵魂的痛楚。
“师父,你怎么了?”织醉终于忍不住,乖巧地扶了韩湘子在不远处的木椅上坐下。
“无妨。”韩湘子苍白的面色有些和缓,片刻后摆手摇头,道,“今后再也别拿出这幅画。”
“弟子明白。”织醉此刻乖巧得为师命是从,恭恭敬敬地将那幅画重新卷好,递到韩湘子手中。
反正师父说什么都是正确的,做什么事也不无道理,不是么?
韩湘子抖着手将那幅画又放回了书架的顶上,织醉站在旁边,心惊胆战。
幸好没有弄坏,看来师父真的很珍视它,又或者,很珍视,与这画作有关的记忆。
师父的记忆,除了在蓬莱山,还会在什么地方呢?
师父记忆中的人,除了这蓬莱山上的人,又会有怎样的人呢?
织醉越来越局促,竟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韩湘子的过往。一种沮丧之感漫溢心头。
“醉儿。”
“弟子在。”
“从明日起,你便下栖月峰,与蓬莱众弟子一同修行。”
“为何?”织醉才从韩湘子的言语里察觉不对劲,师父竟然是在撵她走?
他说过,会护她一世安康。
他说过,只要有他在。
可是,他明明近在眼前,却要赶走自己。
“醉儿不乖,调皮顽劣,任凭师父责罚,怎么样都可以,只是,不要赶醉儿走。”
水灵灵的大眼睛蒙上一层水光,满脸焦急恳切,让清寂淡漠了多年的韩湘子头一次生了一分怜惜。
这样陌生的感觉,已经几百年不曾有过。
不会,他怎么可能心生怜惜,他早已是绝情灭爱之身。
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小小徒弟,不动声色。
这栖月峰上的孤清,对于他这个早已堪破红尘的上仙来说,自是欣然;但小徒弟不过是个孩子,她向往的应是那纷繁热闹的世界。
从前几日她的调皮行为里,韩湘子就察觉了这一点,只是不知为什么,难以作出让她离开一段时间的决定。
也许是自己在这深峰常锁的孤寂里,呆得太久的缘故罢?
“做了错的事,就应当承担相应的惩罚。”
“师父,我不要离开这里,你狠心赶我走么?”
“为师并未赶你走,只是罚你去下山修行,你不可懈怠,待三月后,为师定会检查你的修为。”语气不经意间都柔软了下来,虽看似一句命令,却少有锋锐之意,听着仿佛似一声空谷里演唱的梵音。
“那醉儿饿了,怎么办?没有师父的仙气,醉儿定会不食五谷,绝食而亡的!”娇俏的小脸夹杂欢快撒娇的童音,粉嘟嘟的小嘴翘起,像一颗沾满露珠的小樱桃。
“为师每日清晨来与你渡气。”
韩湘子见织醉绷着的小脸瞬间换作万分欢欣鼓舞的模样,心里有一些好笑,果然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不过她说的,确实也不无道理。一个凡胎肉体,数月用仙人之气调养,早已压制住体内人间浊气。若再入凡尘,断绝仙气,还是凡胎肉体的她,无法控制体内强大的仙气与浊气,也必会受五脏爆裂的痛苦。
无论如何,还是必须每日渡气于她。
没想到,一身了无牵挂的蓬莱上仙韩湘子,竟也摊上了个甩不掉的小包袱。
织醉心里虽不舍,但总归是自己做了错事,师父只是罚她下山修行。而这对于她这般没有半点根基的凡人来说,下山与弟子共同学习,也许更能提高她的能力,早日“学有所成”。
况且,她也有一个月没有见到过穆承和段夜光,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凤起有没有回到瀛洲?展涧风还是不是每天还得跟在她后面?
蓬莱山九重殿的一切,她都十分想念,连那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子柏谷,她都有些想念了。
既然师傅要罚,便罚吧。反正他不是还要下山来,为她渡一口保命的仙气么?
只要还能见到师父,到哪里受罚,她都不怕。
“弟子愿意领罚。”
若不知情的人看来,她这里哪是在受罚,单这师徒二人的表情,分明是一副上慈下孝的景象。
“如此,便下栖月峰去吧。”
织醉满脸黑线,师父大人貌似忽略了一个问题,她这半吊子的修为,连吐纳之法都学得那般艰难,难不成这一时半会儿还学得会驾云之术?
见织醉捧着脸淘气的笑了两声,韩湘子早已知晓她心中又在盘算着的小心思。
“为师近日身子乏,不送你下山。”
“可是师父,你知道弟子修为尚浅,术法也烂得不堪入目,免不了任人欺凌宰割,”
韩湘子依旧安然端坐,听了织醉的话,眼皮子却抽了一下。
“况且,堂堂蓬莱上仙的入室弟子,竟然不会驾云之术,传出去,可要煞了师傅的面子,落人笑柄。”
“世间万物皆是化相,为师从不在意。”
“可我在意!”原本淘气的小脸突然变得分外认真,好似蒙上了一层冰色的坚润光芒。
“那便带着小滚,它会带你下山。”
织醉扑哧一声笑,小滚?那只还没她巴掌大的小小鸟?成天挑嘴只吃竹叶那个小家伙?
再次细细观察师父的表情,发现他确实不像在开玩笑,而且,师傅怎么会开玩笑。
“小滚是上古神兽后裔,可保你下山无虞。”
上古神兽后裔?
织醉吐吐舌头,原来它这么大来头,看来今后真不能随便欺压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