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夜很冷。
余周周已经没那么疼了,没有做梦,却忽然惊醒。
她想喝口水,但四只玻璃杯都倒扣在盘子里,热水壶也不知道放在哪,她想喊人帮忙,环顾四周,单人房里,喊护士的按钮有两个,都离她有点距离,她伸手,还是没有够到,于是罢休。
床头的时钟显示现在是半夜三点。
她躺回床上,鼻尖立刻被新收拾的床单的消毒水味侵占,于是她抬头,想躲,看见窗前的明月光。
她起身,想下床,手腕插着的针管束缚。她回头,拔掉,瞄了一眼还有三分之二的点滴瓶,双手撑着窗沿,原本只是借力,想看看窗外的风光,看见重叠的树林,于是窗边的手成了支撑,有点疼,但她不太在意,她把身子往外探,看楼下的人。
楼下的人不多,护士来来往往,可能是什么隐蔽的私人医院。
她看了两分钟,忽然发现一个出门的人很眼熟,看他离去的车牌,她认出那是小马。
小马似是察觉到目光,看后视镜,只看见一间关了灯却敞开的窗,窗边空空如也,不见目光的来源。
医院的一次性拖鞋很薄,余周周觉得脚冷,起初她打算回床上睡觉。但是半坐背靠着床的时候,她看见那扇窗户外,重叠的树林就像一片绿色的海洋。
这附近的树不多,遮不完外面的钢筋森林。但在这个视角,借窗户和墙的遮挡,她看不见城市,于是产生错觉,仿佛这间房间外就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森林,就好像她看不见的东西就是不曾存在过一样。
于是她打开了病房的门,门外走廊空空荡荡,值夜班的护士在一楼前台昏昏欲睡。
她躲开人,顺着逃生通道摸到医院的后门,穿着被打前穿的那件红色针织裙,和蓝白条纹的一次性拖鞋,走在林间。
她好久没有这样走在树林里了。
上一次,是和祁连一起吧,在小时候。
啊,祁连。她有一段时间忙得快要忘了他了。或许该去看看他。
可是脚下没有路,她在林子里挑了个方向一直走,她甚至不知道能不能走到林子对面的城市中。
但她继续走着。
一次性鞋子沾上泥,变重了,还有点冷,她双手环胸抱住自己,希望能从自己身上还算温暖的地方,给其他地方分享一点温暖,最后却只是让两个地方都不再温暖。
终于看见沥青路,路边却停靠了一辆车。
是小马的车。
余周周立定,她觉得刚刚走路而产生的微小暖意消失了,她转身,还没迈步,车的喇叭声叫停了她。
她最终还是走到车旁,连胜摇下窗户,把烟熄灭,路灯下的烟带着昏黄色,却只是视觉上的温暖,灯光打在连胜的脸上,一半是暧昧的暖黄色,一半隐在黑暗中。
再往后,车里没有其他人,小马不在。
“不冷吗?上车吧。”
余周周没有争辩,上车找了个合适的角落,坐在车子的另一边。她走了一会,已经很累了。
汽车启动,车速很慢,缓缓行驶在双向单行道上,路灯从车窗里挤进来,又匆匆挤出去,闪闪烁烁,那抹暖光晃得人眼睛疼。
“医院和我打电话,说你逃了。他们很紧张,我说不用紧张,你要是想离开,我可以送你,躲我算什么呢?”
连胜用后视镜看她,见她不答,点起烟,继续说着。
“你想去哪,我都可以送你去。”
余周周从阴暗的角落里起身,挪到驾驶座附近,连胜以为她要说话,把烟叼在嘴边,副驾驶的小画板递给她。余周周却没有接画板,把他嘴边的香烟抽走,在地上把火花摁灭,然后握在手心。
“对不起,我忘了。”
余周周退回她的小角落,连胜撇了一眼她早已显怀的肚子。
“你觉得,它会是男孩还是女孩?”
灯光晃眼,余周周闭上眼。
它不会出生。
但余周周什么也没说。
连胜是和她接触的人之中,相处最长,却对手语了解最少的人。
“如果他是男孩,我会教他管理祁连帮。如果是女孩,我会教她画画。”
余周周睁开眼。毕竟就算闭上眼,灯光还是会晃。它暖黄的色调不仅没有带给她温暖,在她明确表示她不想看见它时,它还这样不识时务地闯进她的眼睛。
“你希望我死吗?用你们画中的方式”
余周周尽量使用最通俗易懂的手语,为难地表示,她不想回答。
“如果我是自杀,你会把孩子生下来吗?”
出了深山,他们行驶在高速上,没有目的地,连胜把车速开到160,几个差点擦车的人在玻璃背后咒骂他,他笑,却不予置理。
余周周在后视镜里,直直地看着他。
“连胜,你不会死的。”
连胜和她在后视镜里一撇,转瞬即逝的对视,要不是他足够直接,余周周几乎怀疑他一直目视前方。
“听到你说这句话,我真是高兴。就好像我还没有完全扳倒那群老东西前,离别前我们躺在傍晚的阁楼里,我和你道别,你和我说的那句话一模一样。”
油门被越踩越深。
“周周,我好爱你。”
余周周看见车速迅速达到180。
“你疯了。”
连胜笑,脚下不停。
“我从来是个疯子。”
他已经不看前路了,一直看着后视镜,余周周不敢看别处,也定定地看着他。
“你能原谅我吗?我一时情绪上头,又喝了酒,我不是故意要刺激你,更不是故意要对你大打出手的。你知道的,我爱你。”
“我原谅你?就因为你爱我吗?”
“这确实很荒谬,”连胜继续踩油门,“你总是有让我捉摸不透的聪明。你刚刚从森林里走出来,那些树这样高,这样密,你像从谜团里走出来,于是你自己也像迷。”
连胜瞳孔换散,思绪飘得很远。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小动作吗?别忘了我可是连胜啊。但是我什么也不说,我甚至还很期待,你究竟能给我带来什么惊喜。”
高速的路灯是白色的,开得太快,余周周胃里空空如也又翻江倒海,她极度紧张和害怕,却束手无策。
“周周,你教会了我爱。可是你却不爱我。”
“别开玩笑了,你并不爱我。你和他们其他人都一样,自私自负、又偏要装出一副爱我的模样。你希望我原谅你打我?这不可能,因为假如要说你和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我只能说是你比他们更懦弱,更无能。”
连胜笑出声,“祁连都不敢说我懦弱,更没有任何活在英租界的人可以说我无能。”
“周周,你比我见过的所有男人和女人都聪明,除了我。周周,为什么你不好好看看我,我们本应是天生一对,你原本可以好好观察我,发现我的每一个和你相似的优点,何必闹得这样不堪。”
“要是我们成为了敌人,我就算付出生命,也不会让你的计划落地的。”
车速马上就要到达200。
恐惧在余周周眼底蔓延,连胜很满意她的身体那最本能的反应,如同她在床上一样动人,只可惜每次情到深处,她总会偏过头去,仿佛承认给予她快感的他一文不值,似乎承认他们相爱是一件让她羞耻的事。
“连胜,我非但不爱你,我恨透你了。”
余周周克制不住恐惧的泪水,于是干脆扭过头去,宁愿看白得惨人、晃得眼疼的路灯也不看他。
“可是我爱你,我爱你就够了。”
“自从知道你想在孩子出生前,和我一起车祸死去,我的每一天都仿佛是在倒计时。可是你知道吗,我并不害怕,我反而很兴奋,因为我将要和你一起死了,甚至和我们的孩子一起,永远在一起。你知道吗,在你的计划里,害怕的人,只有你。”
“你为我择定的结局,我很满意。即使它要求我抛去我前半生里一点点打拼的一切,抛弃我前半生里梦想成真的宝座。可是想到,这样一来,我连胜不就被你们牵着鼻子走了吗?”
“我可以允许你比我聪明,我允许你余周周操纵我连胜,可是你不该借别人的力。除了你,不可以有任何人,比我聪明。除了你,我不会服从任何人。”
余周周的眼里只有泪,模糊得她看不清他。
“够了。我已经受够了。你的爱让我恨透你了。”
“噢,这样吗,那对不起。但是我想,如果我们就今天死去,算是我脱离你的计划,还是算我让你的计划提前了呢?无论如何,这都与那个人无关,不是吗?”
“连胜,你真是蠢得可以。”
连胜笑,缓缓松开油门。
“开个玩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