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地上的羊群开始下山了,一群群,像飘浮在山腰的白云。夕阳把远处的山尖抹上了一层橘红,光闪闪的,比传说中的金山还要漂亮。在一片平坦的坡地上,有一座搭得很结实的毛竹屋,屋门口站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平顶头,长圆脸,细眉俊眼,像小姑娘那般秀气。他叫山娃,二道沟小学五年级的学生。这一片绿林遮掩的山上,就住了他这一户人家。爷爷是公社护林员,爸爸妈妈是深山苗圃的育树人。别看山娃孤单了点,他的生活里也有不少乐趣呢!满山的羊群,牧羊的少年,见风长的小树,淙淙的山泉,都是他的好伙伴。
今天山娃没有上学去。前几天,公社刘书记来说,社里的林业要有大的发展,远处的金鸡岭、翠指峰,还有青云山,都要建起林场来。这样,山娃一家又要挪窝了,要挪到金鸡岭,在那里开辟一个新的苗圃。刘书记第二天就调妈妈到县林业局去学习苗圃技术。今天一早,爷爷和爸爸又背着火枪大斧上了金鸡岭,想去打个“前站”,看看地形。家里的一摊子事呢,就委托给山娃了。
山娃走到屋后的苗圃前,想看看这些汗水浇大的小树苗苗。也许明天,也许后天,爷爷和爸爸一回来,他们就要搬家了,谁知道还能再看几次呀!可是,怎么就看不够呢?你瞧,夕阳把这些小树映成青紫色的了,山风吹过树梢,树丛里还发出轻轻的鸣叫声。那些细枝嫩叶,活像孩子的小胳膊、小手似的,伸得笔直笔直,不知道是不是想跟山娃要点什么?对了,是要水喝吧?
山娃赶紧跑到屋里,挑起一副小小的竹筲,到山泉洞口去打水。清清的泉水落到竹筲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脆得跟敲木琴似的。他的大狗黑虎也绕着竹筲跑前跑后地转着,不知在忙碌些什么。忽然,狗又站住不动了,竖起耳朵,凝神对着山谷。接着,从山谷里就传出女孩子甜润的叫声:“山娃——!山娃吔——!”
“是翠姑!”山娃跳起来,在黑虎的脑袋上拍了一下,扔下竹筲就往路上跑。黑虎也连忙伸长脖子,朝山谷里汪汪地叫了几声,这才乐颠颠地从山娃身旁冲过,抢着去迎接翠姑了。不一会儿,黑虎就拥着一群孩子上了山。原来不止翠姑一个,还有山娃的同学松林和苗子。
苗子老远就喊:“山娃!你要转学了是不?别把我们忘了呀!”
松林捅了苗子一肘,笑嘻嘻地说:“山娃,听老师说你要转学了,班上同学推选我们来看看你。”
翠姑带着点恋恋不舍的神色说:“山娃,你不转学行吗?都已经五年级了,明年就该一块儿考中学啦。”
山娃立刻觉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了。他低了头,轻轻说:“金鸡岭离学校太远啦。刘书记说,那边岭下也有个学校,在那儿上学方便。他都给我安置妥了。”
松林赶忙安慰他说:“山娃,你别难受,你到那边上学,我们还是好朋友。就隔一架山嘛,星期天,我们就去看你,你也过来玩。过半年考上中学,我们又在一起啦!”
说着,松林对苗子一使眼色,机灵的苗子连忙勾住山娃的肩膀说:“走呀走呀,请客人到你们家坐呀!”
他们没进屋,就在门口围成一个圈坐下。黑虎毫不客气地蹲在圈圈里,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蓬松松的大尾巴在地下来回直扫。
松林把肩上的书包拿下来,解开,一把一把往外掏东西。先掏出一本书,说:“这是李老师送你的《育苗手册》,多好!李老师下午到区里开会去了,要不然,她也跟我们一块儿来的。”又掏出一支钢笔:“你瞧,金星牌,全班同学凑钱买的。送给你!”接着是这个同学送的弹弓,那个同学送的三角板,稀里哗啦摆了一堆。末了,翠姑还把一只用玻璃丝系着的小钢哨,挂到山娃颈子上,说:“戴着。你要是惦记我们,爬到金鸡岭上,使劲一吹,我们就都听见啦!”山娃心里甜得跟蜜似的,想笑,没有笑出来,眼泪又要出来了。苗子叹口气说:“你呀你呀,长得像姑娘,心眼儿也像姑娘!”
翠姑替他袒护说:“谁像你,就知道插嘴。要是我,我,我也……”说着说着,两颗眼泪叭哒掉在身上。她连忙拿手背抹了,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这时候,远处的山尖突然一亮,接着就暗下去了,暮色立刻从四面八方往他们身边合拢。
松林说:“山娃,你刚才做什么来着?”
山娃低头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星星在天空闪动着。四周一片寂静。夜色浓重起来,仿佛随着灰白的雾气,一团一团从山谷里升腾。一只小小的夜鸟展着柔软的翅膀,从他们头顶悄悄地、敏捷地掠过。白桦树林就好像一个慈祥的老太太,伸出长长的影子,把他们拥抱在怀里。露水还没有下来,草地上微微蒸发着白日的余热,有一种特别的、温暖而又醉人的清香。
他们并肩躺在这片山坡上。
“你们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苗子叉开手指,深深地篦进草根,又用劲吸了一口带草味的空气,说,“我躺在这儿,脑子清爽极了。我忽然把珠算口诀全部想出来了,真的。明天考珠算,我准会考得好。”
“你干脆天天来躺一躺吧。”松林笑嘻嘻地说。
苗子叹了口气:“不行啊,我妈要拿笤帚疙瘩揍我。”
山娃热心地说:“不怕,等你再大些,你妈就不会管你了。那时候啊,我天天到山口子去接你,我陪你躺着。真的。有时候我都想变只小山羊,吃的是草,睡的还是草,一辈子都不离开林场。”
“你将来准是个林场专家。”松林肯定地说。
“没错儿。”苗子用脚掌拍了拍草地。
他们不说话了,在这种静谧的夜晚,人们常常会喜欢沉默。于是,仿佛外界的一切都涌入你的心里,仿佛你听得见星星在交谈,看得见银河在流淌,甚至,你能觉察到脚下的地球在转动。
柔软的草叶轻拂着他们的面颊,痒丝丝的,舒服极了。小时候,他们在睡梦里,也常常有这种舒适和幸福的感觉。那是妈妈的手在抚摸他们的小脸。从地面上看树林,树是黑黑的一团,衬着深蓝透明的夜空,像是藏进了无数神秘的故事。白桦树尖尖的树梢,笔直地伸向星群,叫人担心那幼稚的小星星会受不住树的诱惑,挣出天幕,落在闪光的叶片上。
“听,什么在飞?”翠姑侧着半边身子。
“山鹧鸪。”山娃答道。
“它要飞到哪儿?”
“很热闹很热闹的地方。”
“山那边吗?”
“是的,爷爷说,山那边在建工厂,一个很大很大的工厂。人啊,灯啊,机器啊,叫你看都看不过来。”
“没错儿。我听爸爸在跟支书合计,要派劳力去做小工呢。”苗子也支起身子,兴奋地说。“我爷爷最高兴了,你们猜为什么?那工地上用的木材,多半是从我们林场拖去的。林场的木头派上大用场可不是一回两回啦,不过让爷爷亲眼瞧见还是头一遭呢。爷爷呀,有一次对着大山唱起歌子来了,其实,哪是唱啊,是吼嘛!把黑虎吓得一直躲到山顶。”
松林和苗子他们痛痛快快笑起来了。
山娃又说:“昨晚,我做了个梦。”
“一定梦见工厂了。”苗子自作聪明地说。
“不是。”山娃摇摇头,“我梦见了一棵树,顶粗顶粗的一棵树。我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粗的树呀!”
“多粗呢?”苗子问。
“反正,能把咱们学校篮球场给占满了。”
“哎呀!”翠姑叫起来。
“真的,就是那么粗。后来,山那边来了一伙工人,看见这棵树,笑了,说:‘我们就要这棵。’爷爷连忙拿电锯来锯。你想,哪儿锯得动呢?树一生气,把锯子吞进去啦。怎么也不肯吐出来了。爷爷急得拿斧子砍。那树才不在乎呢,一砍一个白印印。我说:‘爷爷,您别砍了,干脆把工厂造在树洞洞里吧。’真怪呀,我才说完这话,大树就轰的一声齐腰断啦。上半截飞到天上去了,变成只大船,在天上荡来荡去的。下半截呢,变成了一座崭新崭新的工厂,还有冒白烟的大烟囱,爷爷就站在烟囱顶上,我叫唤说:‘爷爷!您别丢下我呀!’一睁眼,爷爷在推我呢,还说:‘不丢下你,这个苗圃谁照应?’原来天都快亮啦。”
“不知道世界上真的有没有这么大的树?”松林沉思地说。
“没有也不怕。”苗子说,“赶明儿我当了林场技术员,我就要种出这么一棵树来。”
“你怎么种?不等树长到磨盘粗,你就会死了。”翠姑说。
苗子有把握地笑笑:“哪能那么慢,我天天给树上化肥。”
松林哈哈地笑了,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苗子和翠姑也笑作一团。
这时候,山娃忽然想到扔在山泉下的竹筲,他“哎哟”一声,起身往那边跑。几个伙伴也跟着去了。
松林说:“你放下,我们帮你浇一趟树苗。”
山娃说:“不要不要。天黑了,你们快回家,家里要找的。”
苗子得意地抢过竹筲说:“早跟家里说啦,知道来找你玩呢。”
山娃不好意思再跟他争竹筲,眼巴巴看着他和松林挑走了。他心里很感动,又不知道怎样表示好,愣愣地站在泉边。
翠姑扯扯他的衣角,帮他出了个主意:“我们烧晚饭去,好不好?”
山娃笑起来:“真的,我怎么忘了!”连忙和翠姑跑进屋里。
松林和苗子一直浇到天黑,才嘻嘻哈哈地来找山娃。这时翠姑已经摆好了饭桌。当中一大盆热腾腾的山药蒸南瓜,一小箩筐金黄金黄的玉米面饼子,每人面前还有一碗青碧碧的豆叶汤。那股又甜又香的味道,弥漫了小小的毛竹屋,惹得黑虎坐在桌下一个劲咂嘴,咽唾沫。苗子赶紧奔到桌边,夹起一块山药塞到嘴里。舌头烫得直打滚,他还含糊不清地叫道:“啊呀,山娃,你真是好手艺呀!”把翠姑逗得躲在屋角偷偷直笑。
吃过晚饭,月亮就升上来了,又大又圆,脸盆似的。银色的清辉洒满了这一片山区。远远近近的山头像用淡墨在天幕上勾勒出来的图画。满山的树林在清风里飒飒作响,每一片树叶都闪出粼粼的月色。在松林的建议下,孩子们沿着屋后的小路往山顶爬去,打算从那边鸟瞰月光下的公社林场。
林场究竟有多大?孩子们谁也说不清。反正从脚下的山头往南望,重重叠叠、密密层层的都是。松、杉、榆、槐、杨,能在这里生根的都有。打从建国那年,山娃的爷爷从县里背回一口袋树种子开始,三十年来,叶落叶长,雁去雁回,林场就这么一片一片往外延,光从山娃记事的时候算起,他们一家就挪过两回窝、开辟过两回新苗圃了。这回要算第三回啦!苗子问山娃:“那些小树苗苗,你给每一棵都浇过水吗?”
“当然。”山娃非常自豪而又稍稍带点羞涩地答道。
苗子由衷地羡慕了:“啊呀,将来小树都成了材,你想想,你有多大功劳呀!”
山娃低头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过一会儿,乘松林他们热烈争论起哪种树出产最好的时候,他悄悄地顺小路下了山。
等他回到山顶,一手托一根嫩嫩的杉苗,一手提了一罐清清的山泉。跟在后边的黑虎嘴里还衔了一把小铁锹。
“干什么?”翠姑不解地问。
松林却惊喜地说:“把杉苗栽在这里?”
山娃郑重地点点头,孩子们便同时发出会心的笑声。
就在他们站过的脚下,高山顶上,一棵幼嫩的杉苗端端正正栽上了。
“长,长,使劲长,使劲长。”翠姑一面在树根边撒着细土,一面念叨着。
“再过五年,它一定长得比我高了。”苗子满脸严肃地说。
“那当然。刘书记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嘛!”松林拿出他当班长的口气。
山娃一直没有开口。翠姑忽然问他:“你在想什么?”
“想这棵树呀!过五年,它就成熟了,又会结很多很多种子。那时,我也中学毕业了,我就用这些种子,到翠指峰上开辟一个最大的苗圃。你们都去当技术员,好吗?”
苗子连忙摇头:“不好不好。我还想上林学院呢,上完林学院,再到你的苗圃里去。”
山娃想了想说:“好的。我们在翠指峰上等你,给你打个‘前站’。”
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深山里开始凉了起来。松林说:“回家吧。”可是大家都有些恋恋不舍。他们约好,明年这个时候,一定会齐了来看望这棵杉树。
松林和苗子住在二道沟,他俩结伴儿走。翠姑家住在三道沟,山娃每天上学从那儿来回过,翠姑总是等着他同行的。这回,也说好了由山娃和黑虎送她回家。
月色多明亮啊,小路上的碎石都照得清清楚楚。露水已经降下来了,路边草叶上沾着点点发亮的露珠。裤腿擦着草叶,很快就湿了半截,冰凉冰凉的,可是却凉得惬意。
快到翠姑家门口的时候,山娃把黑虎招呼到跟前,蹲下身来,抱起它两只前腿,说:“翠姑,我要把黑虎送给你。”
“做啥?”翠姑睁大秀长的眼睛。
山娃说:“你看,从前天天上学,都是我来喊你。我走了,你就剩一个人了,你会害怕。”
“我不怕。”翠姑扭过身子。
“会怕的。说不定放学晚了呢?”
“松林他们说好了要送我。”
“不,你带上黑虎,它可厉害哪!它也喜欢你。”
翠姑执意不要,弄得眼泪都快掉了。后来他们才说定,等黑虎生了小狗,一定抱给翠姑一只。
山娃独自带上黑虎往回走了。深深的大山里虽然只有他一个小小的身影,可是他却觉得到处都有他的同伴似的。友情和理想会永远伴随在他身边,直到他开出翠指峰上的新苗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