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拖拉机把晨晨和他爸爸从火车站拉到了农科所。爸爸是到这里搞水稻育种的，晨晨只有爸爸一个亲人，便跟着来了。

这里是个挺偏僻的地方，有一片青灰瓦房，一条发绿的小河，几丛枯萎的芦苇，再往远处看，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了。有点冷清，晨晨很不习惯。

第二天上午，他在农科所里结识了一个伙伴，叫小熊。这是个圆头圆脑的家伙，吊眼皮，朝天鼻孔，眉毛稀疏得几乎看不见，一副滑稽样儿。晨晨立刻就喜欢上了他。

“告诉你，这儿只有一个好玩的地方。跟我来！”小熊大大咧咧地命令道。

晨晨跟着小熊，走到一个高高的岗亭下。小熊说，这儿原来是劳改农场，岗亭是监视犯人用的。

站在岗亭上面，哦，天地真大呀！一望无际的绿色原野，远处有几个小小的村庄，有一条银光闪闪的大河，几面白帆在河面上缓缓移动。田野里的晨雾还没有散尽，一团一团的，乳白色，看不见雾里面裹着的是什么。天气还凉呢，燕子却已经开始从南方回来了，一只一只从田野上低低地掠过，那飞掠的姿态真漂亮。

“你看呀！晨晨！”小熊捅了捅晨晨的腰。

晨晨回头往东边一看，差点也要惊讶地叫了。那是一大片粉红色的云霞，在早晨的阳光下，显出各种深浅不一的色彩，袅袅娜娜的白雾衬托着这片云霞，就像神话里的仙境似的。“小熊！”晨晨轻轻地喊着，“你说，那是什么？是云霞吗？”

小熊诡秘地眨了眨眼睛：“什么呀！霞应该在天空，怎么连地上也有了呢？你猜，到底是什么？”

晨晨搔了半晌后脑勺，还是没有猜出来。

“来吧，跟我走！到那里你就知道了！”小熊又是神秘一笑。

走了大约二里路，地势忽然低下去了，前面原来是河滩地。远远望过去，有一大片桃林，桃叶还没有长出几片，桃花却已经开了，粉红、淡红、桃红，一簇簇，一树树，蓬蓬勃勃，旺旺势势，仿佛在争着向人间报告春天一样。

“啊，我知道了！”晨晨恍然大悟。那片奇异的云霞，不就是眼前铺天盖地的桃花吗？多漂亮的桃花啊！晨晨像着了魔似的，绕着这片桃林转来转去。他想，农村里能看见的不光是麦苗、油菜，瞧，还有桃花呢！桃花刚开，以后，花落了，就结桃子，桃子熟了，一咬一包蜜水，真有意思。

桃林像一块吸铁石，老把他们往那儿吸。有一天傍晚，他们在桃林外边徘徊，忽然听到咕咚一声轻响。

“什么？”晨晨激动地抓住小熊。

“是桃子！晨晨，是桃子！”小熊也抓住了晨晨。“桃子熟啦，掉下来啦！”

“小熊！”晨晨怯怯地叫了一声，“我们能进去看看吗？不摘桃子，就摸一摸。我真想摸一摸。”

“能。你看，这儿有个洞，一钻就进去了。”原来小熊早就打了这个主意。这个鬼家伙！

他们把那个洞稍稍扒大了一点，一蹲身就钻进去了。小熊钻得太猛，一截荆枝把他的裤子挂了一下，哧地撕出个口子。“没关系，反正是破的。”小熊满不在乎地抠了抠破洞。

哎呀，钻进来了。天天想着、望着的桃林，终于钻进来了。有一刹那，他们对望了一下，忽然觉得这不像是真的。他们是站在桃林里边吗？满树满树的桃子就在面前，手一伸就能摸到了呀！多奇怪！多好！多高兴呀！要不是生怕碰掉了桃子，他们真想搂着在地上打几个滚。

晨晨和小熊从一棵棵桃树下挨次走过。每一棵树上的桃子，他们都要伸手摸一摸。不知怎么，毛茸茸的桃子摸在手上，有一种奇异的快感。

“晨晨，我看见了一个桃王！”忽然，小熊欣喜万分地跑过来，在晨晨身边使劲打了个“嘣嘣”。“嘣嘣”打得太猛了，一下子撞着了晨晨面前的一根树枝。晨晨觉得手里一沉，坏了，托在手里的一只桃子从树上掉下来了。

“小熊！”晨晨急得叫起来，“这怎么办呢？桃子！”他把桃子托在手里，身子却一个劲地往后退，好像要逃避什么不祥的东西。

小熊也愣住了，傻呆呆地望着这只桃子，脸色有点发白，朝天鼻孔翘得更厉害了，吊眼梢好像吊到额角去似的。忽然，他惊喜地叫起来：“晨晨！别怕，这只桃子是虫子蛀了的，你看，虫子都蛀成这样了，我要是不碰，它也准会掉下来。真的，别怕。”

话刚说完，就传来一阵猛烈的狗吠声，接着，一只大黄狗呼地从林子里钻出来，望着晨晨手里的桃子，恶狠狠地龇着牙，毛茸茸的尾巴摇得叭叭响。小熊脸色刷地白了，扯着晨晨的衣服：“把桃子扔掉，快跑，快！”

他们刚跑了两步，就垂头丧气地站住了。一个小姑娘像从树上掉下来似的站在他们面前。大黄狗安静下来，用嘴巴衔起他们扔在地上的桃子，送到小姑娘手上，然后就得意洋洋地坐在她腿旁，两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

晨晨好难为情啊！脸上火辣辣的。这下子怎么说得清呢？她一定把他们当成小偷、馋嘴猫、坏蛋了。多丢人！

“小熊！”晨晨绝望地叫着他的同伙，泪水直在眼里打转转。

小熊急中生智，忽然撇着嘴，朝小姑娘扮了个鬼脸，讨好地分辩道：“不是偷桃子的，不是。真的。虫子蛀了，一摸，就掉下来了。桃子真大，真好看。”

小姑娘微微笑着，摇着头，什么也不说。唉，谁相信他们的话呢？明明是钻进来了，站在树底下，桃子拿在手里，还说不想偷，谁相信呢？

晨晨垂着头站在树下，等着小姑娘把他们押到看桃人那儿去。他想，看桃人一定凶得厉害，一定要把他们打一顿，要不，就会去告诉爸爸。不，宁可挨打，也不能让爸爸知道。爸爸听说他偷了桃子，准要气得发昏。什么人才偷桃子呀！

可是，过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他奇怪地偷眼一看，小姑娘已经闪在旁边，把大黄狗也拉过去了。这是干什么？放他们走？

“让我们走吗？”晨晨不相信地问。

小姑娘点点头，脸上还带着笑。哎呀，她真是个好人哪！她居然肯相信他们的话。

晨晨拉着小熊，一步一步地、小小心心地朝那个洞口走。一边走，一边还不放心地回头望望大黄狗，生怕它会不服气地扑上来。等钻出洞口，他们撒开脚丫子跑出好远，发现后面没有动静，这才收住脚步，脸对脸站下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晨晨，吓死我了。”小熊呼哧呼哧喘着气说。

晨晨在想着那个小姑娘。“不知道她是哪儿的？”

小熊满不在乎地说：“管她呢。反正，还算是个好人。”

说着话，没留神，大黄狗不声不响从背后钻出来，碰了碰晨晨的腿，把他吓得头皮一奓。狗的脖子上挂了一只精巧的小篾篮，里面盛着两只红艳艳的大桃子。小熊欢叫起来：“晨晨，比那只桃王还大！”

晨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站在那里不敢动弹。狗又碰碰他，甩着脖子上的小篾篮，两只聪明的大眼睛直眨巴。晨晨忽然猜到了：“狗儿，是送桃给我们的吗？”狗高兴起来，大尾巴啪嗒啪嗒甩得欢极了。晨晨一下子恼火得要命。怎么？她还是把我们当成馋猫呀！让狗来给我们送桃，狗都要笑话我们了。

狗还在碰他的腿。他很不情愿地把小篾篮从狗脖子上取下来。小熊伸手就要拿桃，晨晨推开他的手，坚决地说：“送回去！”小熊想了想，也同意了。

晨晨和小熊又扭头往回走。大黄狗不知是怎么回事，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

已经是黄昏的时候了，桃林笼罩在一片薄薄的暮色之中，特别安静，特别温馨。走到栅栏边，晨晨发现那个小姑娘正趴在栏木上，眼睁睁地望着他们两个，一脸不解的神情。

“喏，你的桃。”晨晨把小篾篮举起来，隔了栅栏递给她。

小姑娘那双特别明亮的眼睛里好像有两个问号。

晨晨不高兴地说：“我们真不吃桃，你别把人瞧扁了。”

小姑娘抿嘴笑起来。晨晨想了想，也笑了。他觉得这个小姑娘挺有意思。

天色晚了，晨晨和小熊要回去吃饭。走了几步，晨晨偶然一回头，发现小姑娘还趴在栅栏上眼巴巴地朝他们张望。晨晨忍不住又跑回去，问她：“你叫什么？”

小姑娘眼珠转了转，从头顶扯下一片桃叶，举在鼻子前面。

“桃叶？”

小姑娘欢喜得张开了嘴笑。

“你就叫桃叶吗？你怎么不说话？你……”晨晨忽然愣住了，他一下子明白过来：桃叶是哑巴！“你……”晨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觉得心里特别特别的不安，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似的。片刻，他才又轻轻问：“这儿就你一个人吗？”

桃叶摇摇头，又指指狗。

晨晨说：“哦，狗不算。”他想了想，又说：“要是你没有伴，明天我来找你玩。”

桃叶甜甜地笑了，做了个什么手势，可惜晨晨不懂。

第二天，晨晨要拉小熊去，小熊不愿意，说跟哑巴玩没意思。晨晨就一个人去了。走到路口，远远地就见桃叶牵了狗等在路上，晨晨心里热乎乎的。

桃叶领晨晨走到一座小屋前，推开门，示意他进去。屋里很小，但是收拾得整整齐齐，床上斜靠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爷爷。

“你就是昨天进桃林的那个孩子？”爷爷微笑着问他。

晨晨生怕又要怀疑他什么，犹豫着不敢点头。

爷爷和气地说：“别怕。昨天我孙女儿回来告诉我，我就知道你准是农科所里新来的孩子。你们城里孩子没见过桃林，看着新鲜，又不懂这里的规矩，哪能怪你。”

晨晨这才透过一口气来。桃叶在旁边只是笑。

爷爷又说：“我这几天正犯病，我孙女儿替我看桃，怪上心的。桃子熟啦，眼馋的人就多啦。亏得有这条狗。”爷爷说着，有点喘不上气，桃叶连忙给他倒了杯水。爷爷挥挥手说：“我们桃叶难得有个伴，你们就好好玩去吧。”

桃叶把晨晨领到林中的一条小河边，坐在绿茵茵的草地上。

玩什么呢？他和小熊在一起时，可以玩好多好多东西：逮蟋蟀啦，粘知了啦，钻到小河里摸鱼啦，挺来劲。可是桃叶是女孩子，他不知道跟女孩子应该玩什么。沉默了一小会儿，一只青蛙从身边的草丛里一跃而起，扑向河里，在水面溅起几点水花。他一下子有了内容，眉开眼笑地说：“有了！我们来接顺口溜吧。你听：一只青蛙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两只青蛙……”

桃叶悲哀地望着他，垂下头去。晨晨猛然想了起来：桃叶是哑巴！她不能说话，不能跟她玩这个。他连忙收住嘴，不安地瞟着桃叶。他想，桃叶一定伤心透了。他真是乐昏头啦，怎么连这些都忘了呢？

“桃叶，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你别生气……”晨晨笨嘴笨舌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

桃叶抬起头来，望了他半天，忽然微微一笑。

“哦，桃叶，你不生气啦？桃叶！”晨晨高兴得要命，他这时特别特别想为她做点什么。“桃叶，你愿意听我唱歌吗？”

桃叶眼睛亮了起来。嘴也笑得咧开了。

晨晨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过，唱得不好。爸爸倒说我有副好嗓子，就是没人教我。”

他歪过脑袋稍稍想了想，放开嗓门就唱起来：

一条大河波浪翻，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听惯了艄公的号子，

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晨晨的嗓子还带着童音，又脆又亮，一直飘到河对岸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唱得很认真，两眼微微眯着，手里不自觉地点着拍子，身体也随着稍稍摆动。唱完了一个，桃叶的眼睛还盯着他。

“还要我唱吗？”晨晨猜测地问。见桃叶点头，他笑起来：“谁也不爱听我唱歌，就你喜欢。好吧，以后我就专门唱给你听。”

他想了一下，又唱起一支《牧歌》。

桃叶听得很出神。她像个永远不知足的孩子，不断地要求晨晨再唱。每唱完一个，她的神情就显得特别满足，特别幸福。

有一天，刮来了台风，倾盆大雨整整下了一天。到傍晚，农科所附近稻田里的渠道堵塞了，水漫上来，淹没了稻子，又流到农科所里面，往一排排的屋子里面涌，眼见就要发生小水灾。恰巧所里人都到远处江堤上防险去了，晨晨着急得要命，他找了块塑料布顶在头上，去找爸爸。

晨晨在暴雨中跌跌撞撞地往前走。雨打得他睁不开眼睛，好容易摸索到江堤边找到爸爸，他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被爸爸背回家后，他就昏昏沉沉倒在床上睡着了。

晨晨到底生了一场大病。

晨晨生病的时候，小熊领着桃叶来看过他几次。桃叶送给他一只宝绿色的大蝈蝈儿，用一个小篾笼子关着。蝈蝈儿叫得好响好响。桃叶把蝈蝈儿画在本子上，画上蝈蝈儿使劲张着大嘴。晨晨明白，桃叶是想说，让蝈蝈儿天天给他唱歌。

晨晨刚有力气走路，就叫小熊陪他来到了桃林里。桃叶高兴得简直不知道怎么才好，使劲拍着大黄狗的脑袋。

他们又坐在小河边的草地上。晨晨在生病的时候又编了几句好歌词，他要赶快唱给桃叶听。他把身子坐直，脸朝河水张嘴唱起来。可是，他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了。嗓子发干、发紧，一使劲，就沙沙地响。晨晨的脸一下子变得刷白。

“小熊！小熊！”他哑着嗓子叫道，“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听见了吗？”

小熊垂下眼皮不说话。

“桃叶！你听见没有？听见了，你就点下头。你点头啊！”

桃叶没有点头，却涌出满满两眶眼泪。

晨晨无力地斜倚在一棵树上。“我再不能唱歌了。这怎么会呢？生病怎么能把嗓子变哑了呢？我不懂。”

河水静静地流着，它不知道在它身边发生了什么事。它不知道，桃叶再也听不到晨晨的歌声了。她曾经那么喜欢坐在他身边听他唱呀！

桃叶的眼睛哀伤地望着晨晨，可是她什么都不会说，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她使劲抱住大黄狗，把狗勒得呜呜直叫唤。

还是小熊机灵。他怕晨晨和桃叶难受，便打起精神说：“别听唱歌了，看我翻跟头吧。晨晨，你生病的时候，我可学了不少本事呢！”

说着，小熊站起来，勒了勒裤带，一连串翻了五个跟头。翻到最后，他故意绊了一跤，想引晨晨和桃叶大笑一场，可是他们谁也没有笑。小熊伸伸舌头，使劲嗅着他的朝天鼻孔，变戏法似的从裤兜里掏出一支弹弓，说：“我们打鸟儿，好不好？我知道一个鸟儿最多的地方。”晨晨和桃叶还是坐着没动。小熊呆呆地愣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忽然哭了，说：“怎么办呢？我又不会唱歌，老师说我五音不全，要是会唱，我就给你们唱了呀！”

晨晨感动地走过去，抱着小熊的肩膀，哑着嗓子说：“小熊，唱吧，唱不好没关系。桃叶喜欢听唱歌，你就唱一支吧，唱吧……”

晨晨恳切地望着小熊的眼睛，直到他郑重其事地点了头。晨晨微笑了，有一半高兴，有一半难过。

这以后，晨晨再也没有到桃林里去过。有几次，他已经走到桃林外边，围着栅栏徘徊了半天，还是没有进去。他害怕看见桃叶那双期待的眼睛。

没过多久，晨晨的爸爸结束了这里的工作，带着晨晨从农科所回到省城工作。爸爸走了好多医院，想给晨晨治好嗓子。晨晨也在盼望，只要嗓子一好，明年春天，他无论如何也要赶到农科所，再爬上高高的岗亭，看一看天边那一片粉红色的云霞，再坐在桃林里的小河边，给桃叶唱上一支歌。

可是，他的嗓子能治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