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前,我就接到工艺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了。我一直瞒着你,也让全家人瞒着你,妹妹,我怕你心里难受,你是那么骄傲、那么要强的一个小姑娘。可是,你居然把这张通知书找出来了!也许,你早就凭你特有的敏感觉着它的存在了吧?你捧着它嚎啕大哭,哭得全家人手足无措。在你的哭声里,我听不出一点痛悔,有的只是委屈和不满。大概你心里在想,洒满阳光的道路本来是为你而开的,为什么现在悄悄转移到了我的脚下?
真的,我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从来、从来就是个只配受怜悯,不配受喜爱的孩子。我并没有对生活抱过幻想。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们之间就有那么多的不同。偶尔走在一起,没有人会拿我们当做兄妹,你长得多漂亮啊,妹妹。你有一张讨人喜欢的洋娃娃似的脸,你的小鼻子翘得很俏皮,浓密的眼睫毛使你的眼睛格外深邃乌亮。还有你那双修长的腿,那是生下来就为了让你跳舞的。你是妈妈的骄傲,从小,妈妈走到哪儿总喜欢把你带在身边。叔叔阿姨们轮流抱你,亲你,抢着往你的口袋里塞糖,你的牙都吃坏了。
生活把一切都给了你,却让我活得这么艰难。我生下来就不足月,妈妈又没有奶水,是奶奶用奶粉和糖水把我喂大的。三岁的时候,一场小儿麻痹症,我死里逃生,智力没有受伤,一条腿却从此跛了。我成了一个瘦弱、安静、怕见世面的残废孩子。每个到我家来的人,都用惊讶、怜悯的目光望着我,并且安慰妈妈一声:“总算好……”我就在这种目光里长大。
我比你大一岁,可是,你从来不把我当做哥哥,你甚至连一声“哥哥”都没有叫过。这没什么,我不在乎。想想吧,你长得比我还要高大,怎么好意思叫得出口呢?
你是全家的宠儿。全家人的心目中只有你。你呢?心目中除了你自己,不知道还有谁,你曾经有哪一次想到过别人吗?记得小时候,我病了,奶奶心疼我,悄悄给我买过一次巧克力,你知道后,跑到妈妈跟前哭闹,跟奶奶发脾气。你不是想吃巧克力,是因为奶奶没有先顾到你,你嫉妒了。你是不允许别人占据你的位置的。
尽管这样,妹妹,我还是喜欢你。到后来,甚至有点崇拜你。你是我心中美的化身,是我的骄傲。我因为生病,留了一级,我俩在一个班上。每天,望着你活泼的身影蝴蝶般飞来飞去,望着同学们众星拱月似的围紧了你,我觉得快乐,仿佛我有一半生命寄存在你身上,和你一起生长。虽然,你们欢笑的时候,我只是不声不响地坐在角落里,远远地看着你们。在家里,我们俩有一个小小的房间,各人有一张床。除了有难题要问我,你很少和我说话。是啊,你在外面说得够多了,你累了。人哪能没个安静的时候呢?做完作业,你喜欢在房间里踢踢腿,转转圈,做几个舞蹈动作。我总是连忙缩到床上,把空间腾出来给你。我常常趴在床上,望着你那双小鹿一般漂亮的长腿,望着你柔软的双臂,我就觉得我也在和你一起跳舞,旋转,挥洒自如地运用我的手脚……妹妹,你大概从来没有注意到我的神色吧?也难怪,一个残废孩子的心情,你怎么能够体会?你的胸膛里从来是只盛幸福不盛痛苦的。
你跳舞跳得真好。歌舞团一位叔叔说你是“天生的舞蹈家”。你从上幼儿园时就开始登台表演,领舞、独舞……赢得了多少掌声和夸奖!就连那些大胡子的外宾,也笑呵呵地抱了你留影。从小学到中学,你一直是少年宫的“舞蹈小明星”,你的照片甚至登过画报。总之,妹妹,你太幸运了。你生命的河流注满了清水,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和你相比,我总是那么羞怯,呆板,毫无生气。从来没有人关心过我的将来。奶奶从心里疼我,却只会悄悄塞给我吃的东西。爸爸妈妈把养活我当成他们的义务,并不指望我读完中学能干点什么。可是,我只不过是个跛了一条腿的孩子,我的脑袋并不比别人笨,为什么就没有人想到我也会有自己的兴趣和爱好呢?
十岁的那年,有一天,我在街上走,看见了一个捏泥人的担子。挑担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他有一双聚精会神的眼睛和一双青筋累累的大手。他的担子里,一头是黏土、颜料、工具,一头却是神气活现的孙悟空、胖娃娃、小象、长耳朵狗……一群孩子把老爷爷和他的泥人儿团团围住,这个要捏一只兔子,那个要捏一匹马,每个人的眼睛都闪着惊喜的光。我悄悄挤进人群,在担子前面蹲下来。我没有钱,什么也买不上,但是我喜欢这些小东西,我可以尽情地看着它们,把它们装到心里。
我想我大概是注定了要干这一行,因为那个老爷爷和他的泥人儿留给我的印象那么深,那么深,以至我回到家里以后,有好几天时间,一闭上眼睛,就仿佛看见了那些活灵活现的胖娃娃、小象、小狗、小鹿……我喜欢得要命,真想把它们一个一个抱在怀里,紧紧地抱住。真的,人怎么可能没有自己心爱的东西呢?
在那个星期天,爸爸妈妈到一个阿姨家参加婚礼去了,把你也带在身边,因为阿姨要你在婚礼上跳舞。奶奶在厨房里忙碌,顾不上跟我说话。我坐在我们的小屋里,寂寞得难受,忽然又想起了那些泥人儿。反正没事,干吗不试着捏几个玩玩呢?那天在街上,我亲眼看着老爷爷捏了几样东西,看得那么仔细,全都留在了心里。
街角有个地方在盖房子,那儿堆了好多泥土,我曾经注意过,是黏的,有一天下雨时甚至还滑倒过两个人。我拿了个硬纸鞋盒,跑过去装了满满一盒泥,抱在肘弯里,吃力地爬上楼,倒在楼梯角上,和上水,揉成一个大大的泥团儿。
我从泥团上揪下了一小半,其余的藏在我的床底下。用这点泥,我躲在屋里捏成了好几样东西:傻乎乎的小熊,胖得不想动弹的鹅,伸长了脖子啼叫的大公鸡。我欣喜地望着它们,奇怪怎么能从我的手中变出这些可爱的小生命?我真希望我是天上的神仙,吹一口气就能叫它们活起来。那么,我就有日夜相随的小伙伴了。
晚上,你回来了,妹妹。你脸上红得多漂亮!一定是表演很成功,客人们夸了你吧?你走进屋里,一眼就发现了我的熊、鹅和鸡。你皱着眉头叫起来:“这是什么呀!把我的桌子都弄脏了,快扔掉!”最后几个字,你是对我说的。
我明白我的杰作并不高明,因为我还是第一次创造它们。可是,毕竟是我心爱的东西,我花了一个下午时间捏出来的呀!怎么能听你的话,把它们扔掉呢?
我紧闭住嘴唇站在旁边,一动也不动。那时候,如果需要的话,我想我一定可以心甘情愿为它们去死。
结果,你蹬蹬几步跑上去,抓起我的泥人儿,扔到窗外去了。你看也不看我一眼,好像在这间屋里,只有你是主人,什么都得听你的。我扑上去要夺回这些小东西,可是,你的腿快,我的腿又那么不方便,我怎么争得过你呢?
你又拿来了抹布,一遍一遍地用劲擦桌子,仿佛那黄黄的泥土会粘在你的桌上。你知道我站在旁边心里是什么感受吗?你有没有想到,也许我会发个脾气,愤怒地把你也抱起来扔到窗外?人在激动的时候,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妹妹。
从那以后,我又一次认识了你。你是个冷酷的、自私的小姑娘,你心里没有爱,没有同情,没有人和人之间的那种眷念、体贴、扶持,你从小被别人爱得太多了。
扔掉一点没关系,床底下还有那么大一块泥团呢,街角还有那么多黏土呢,我还可以捏,捏得一次比一次好,一次比一次像。不过,我注意着不把它们放在桌上了,我把它们按大小高矮排好,在窗台上放了一长溜。猪八戒、小白兔、猫、放牛娃,什么都有。有的,我还涂上了颜料,猛一看也满像回事儿了。
我悄悄地躲在屋里捏,捏好了就排在窗台上,从来不拿给谁看。我脸皮薄,怕人笑话。再说,它们是属于我的。我的欢乐,我的不幸,我的爱和恨,全都捏在它们身上,它们只属于我。
晚上做完作业,你仍然要练一会儿舞蹈。我仍然是缩到床上,把地方让给你。有一回,你舞到窗口那儿,漫不经心地一伸臂,把我最心爱的小鹿扫到地上,跌断了脖子。你看也不看它一眼,接下去又练你的旋转。我实在忍不住了,从床上蹦起来,冲到你跟前,狠狠地给了你一拳。那时我脸色一定难看极了,因为你用那么惊慌的神色望着我。你没有说话,也没有还手,就那么一声不响地站着,满脸惊讶,仿佛不相信这一拳是我打的。从来从来,你还没见我发过脾气吧?那一回我实在是忍不住了,事过之后我后悔了好几天,恨我自己不像个哥哥,得不到你的尊重,因此只能用拳头维护自己。说到底,你毕竟还是我的妹妹,我喜欢你。
你很聪明。可是,做作业时,你只喜欢挑那些简单的、很快就能解出答案的题来做。稍稍复杂一些的,你便要皱眉头,打哈欠了。你怕麻烦,你要的是一帆风顺,轻而易举。
你常常把那些复杂的习题推给我做:“帮帮忙吧,今天舞蹈老师教了个漂亮动作,我还没学会。”你这样说,同时你漂亮的眼睛不容反驳地望着我。我还能说什么呢?你全都会做,只不过讨厌那些烦琐的计算罢了。而我,活动不太方便,只能坐在那里,从这些枯燥的计算里寻找乐趣。再说,我是你的哥哥,哥哥当然应该照顾妹妹的,于是,我接过你的作业本,认真地、一笔一画地把我早已做出来的习题再抄上一遍。我们俩的字迹是那么相像,从来没有一次,老师或者妈妈发现过我们之间的这个秘密,你是不屑于告诉他们,因为你的神情那么坦然,你不认为这件事有什么不对。我呢?因为能够帮你一点小忙就感到骄傲,满足,我毕竟还能为别人做点什么,不是吗?只有在这种时候,你的面前还有这个“哥哥”存在,你需要向他求援。所以,这点小小的快乐我是不愿放弃的。说起来,这么多年里,我简直是在对你犯罪,我哪曾料到,高中毕业以后,你竟会因为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而考不满大学分数线呢?我恨我长了这么个简单而又愚蠢的脑袋,爱你,然而也害了你。
只有一次——我永远记得,就那么一次,妹妹,你对我表示过那样真切的手足之情。那年夏天,放了暑假在家,一早,爸爸妈妈上班去了,奶奶出门买菜,你突然喊肚子疼,疼得你脸色煞白,不能直腰。我吓慌了,手足无措,围着你团团转。后来,我想把你背下楼去看医生。我让你趴在我的背上,你乖乖地趴上去了,你长得跟我一般高矮,却比我健壮得多,照理说,我是背不动你的。可是,那天,也不知怎么,一咬牙,我居然歪歪斜斜地背上你就走了。下楼的时候,我那条残废的腿一个劲哆嗦,后来就僵直在那里再也不肯动弹,你在我背上呻吟,我心里急得厉害,一挣扎,双腿突然一个趔趄,背着你一块儿骨碌碌滚下楼梯。我的后脑勺正好磕在水泥地上,咚的一声,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之后,我已经躺在医院里。一家人都焦急地围在旁边。你趴在我身上,嘤嘤地哭着,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看见我睁了眼睛,你狂喜地跳起来,抱住妈妈的脖子喊道:“他醒啦!他醒啦!”你是那么激动,那么喜出望外呀!
妹妹,那一次,你看见我流泪了吗?我是个感情脆弱的孩子,心灵又极其敏感,我哭了,因为我第一次感觉到同胞手足的温情。我发现,在你的心底深处,也还有一块容纳别人的天地。人本来都是善良的。
病中,你像一个细心的姐姐一样照应我。你给我削水果,喂饭,擦脸,给我小声地哼歌儿,把新学会的“抖肩”动作表演给我看。你似乎把多少年来应该对别人的关心全都倾注到我身上了。
我的病好得出奇利落,几天以后,便不再头昏。我仍然记得过去的一切事情,仍然能演算习题。谢天谢地,脑震荡对我没有损害!
出院那天,你们少年宫舞蹈队参加一次暑期演出,你让我也去看。那回,你扮演的是个蝴蝶姑娘。幕开了,灯光照在你云雾一样飘舞的纱裙上,你翩翩掠过舞台,像一团飘忽即逝的美丽的幻影。在你对观众亮相的一刹那,我清楚地看见了你容光焕发的笑脸。一阵惊喜,我突然感到心都快不再跳动了,我真想站起来,从台下对你喊一声:“好妹妹!——”
散场的时候,我在后台口等你,我想告诉你,大家多么喜欢你这个蝴蝶姑娘。你卸了妆从台上下来了,和几个伙伴谈笑自若地从我身边走过去,就像没有发现我的存在似的。可是,我心里知道,你明明是看见了我的,我能感觉到你的眼光从我身上闪过。
你依然是那个冷漠、傲气的小姑娘。
我失望了,沉重地、一步一步地走出剧场。我想,你和我之间,就永远只能是台上和台下的位置吗?
我是弱者,但是,我不愿意被生活遗忘,我想用我的努力宣布自身的存在,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中的合法位置。我发疯一样地迷上了捏泥人。
终于,老师注意到我的兴趣,学校推荐我进了少年宫工艺美术组。从此,我可以在这个艺术的天地里和你并肩进出了。我悄悄地掉过一次眼泪,那是因为高兴。
第一次在金碧辉煌的游戏大厅里碰见我的时候,你惊讶地站住了,漂亮的眼睛微微眯缝起来,仿佛想把我的身影从你面前抹掉。我迎上前,想跟你说话,你却垂下眼皮匆匆地走了,大概你不愿意在这大厅中面对你的残废哥哥。我知趣地停下脚步,没有喊你转身。我明白你的复杂心情。
晚上回到家里,你装着不在意地说:“少年宫里有些同学是特殊照顾进去的。”我说:“我是考的。”你不说话了,凝神望着桌上那个还没干透的吹笛牧童。“是比以前像样多了。”你忽然说,说话时并没有看着我。那是第一次,妹妹,你对我的作品表示赞赏。我记得这句话,记得说这句话时你那一脸沉思的神色。你在想什么呢?是在重新对生活作一个判断吗?
少年宫的活动使我感到愉快。我的技艺有了长进,好几样作品被挑出去参加展览、比赛。但是,我也注意到,你在舞蹈队的地位降下来了。你不再独舞,甚至也不再领舞,因为你的个子忽然不再长了。跟你一块儿进去的女孩子都长成了修长的少女,你仍然是那个洋娃娃一样的孩子。你只能扮演舞蹈里的小妹妹。
你变得更加任性,更会发脾气。有几次你为一点小事摔碎我的泥人儿,我原谅了你,因为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你本来是那样一个被所有人捧在天上的珍珠,不能想像你的生活中会失去溺爱和赞美。
你沉默了。常常地,你趴在窗口,神情恍惚地望着楼下的人群车辆,一望就是半天,我站在你的身后,真想劝劝你。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圈在一个固定的圆圈里呢?跳出圆圈,不是有更大的天地吗?
既然舞蹈这条路走不通了,我想劝你退出舞蹈队,把学习抓抓好。我把这个意思跟妈妈说了,妈妈却说,随你高兴吧,你喜欢什么就干什么。所以,你还一直待在舞蹈队,待到年龄不再容许你待下去。
这时候,你已经变得讨厌学习了。你坐不下来,总是那么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遇到难题,你还像小时候那样推到我面前来,我无法拒绝你的要求,因为我只有你这一个讨人疼爱的妹妹呀!
就这样,我们一块儿读完初中,高中,一块儿报名考大学。你想考中文系,将来当作家。我却考的是工艺美术系,将来可以一辈子守着我的小泥人儿。预考时,你的成绩本不算坏,不知怎么,考下来的结果,我录取了,你落榜了。
无法想像你会怎样痛苦。你这个骄傲的、处处想压过别人的小姑娘。所以,我把录取通知单藏了起来,也吩咐全家人瞒你几天。没想到你居然翻寻出来了,凭你那特有的敏感。你哭得这么伤心,这么叫人心碎呀!
妹妹,哭完之后,你有没有从生活中领悟出什么东西来呢?我希望你醒悟过来。生活不会把它的宠儿一辈子高高捧在手上,人没有生来的高贵和低贱,愿意把自己贴近生活的人,生活才会慷慨地给予他一切。妹妹,你还小,才十七岁啊,你面前还有这么长长的一条路。你瞧,我这样的人都没有被人遗忘,你还害怕什么?
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