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到那绿色的山上去了,那里不再有那个孤独的老人,不再有那把神奇的二胡,也不再有照进林中的月光和草丛里高声吟唱的秋虫。
可是,如今我也能拉得一手优美的胡琴,我还能时时看见那座绿色的小山,在我的心中,永远永远留存着关于这一切的温馨的回忆。
那一年,我家搬进了文化系统新盖的大楼。楼房里有着漂亮的钢窗和精致的阳台。每个阳台上是一片鲜花和盆景的世界。
第一天搬进来,我无意中走到北面的窗户前,几乎惊喜得要想欢呼了。那窗户后面是一片金黄的油菜地,菜地尽头耸起一座绿色的小山,可以看见山坡上茸茸的青草和葱郁的树木,以及山顶上隐约露出来的一所灰色的小屋。我想这山中一定有小鸟,有野兔,有小伞似的蘑菇和红彤彤的草莓。可惜山坡陡峭得厉害,几乎是一片悬崖,爬上去的希望极其渺茫。
那时正是傍晚,半边山上笼罩了一层金黄色的柔美的阳光。山上大约有风,树叶翻动时阳光变得闪闪烁烁,像是跳动着无数个亮晶晶的玻璃球儿。山背后弥漫着一团一团的雾气,在青草和树木间飘飘荡荡,使一切都变得格外宁静而柔和。于是,我把这座绿色的小山想像成一个神话的世界。
到了晚上,远远近近的高楼和平房亮起了电灯以后,小山就渐渐地隐入黑暗中去了。也就在这时,突然地,从远远的地方传来一阵二胡声,在夜空里显得特别悠扬和沉郁。
那一定是有人在山顶上拉出来的,我想。要不然,听起来不会这么清晰。是不是那所灰色小屋的主人呢?可是小屋里没有灯光,往那个方向什么也看不见。我不知道那小屋里是不是有人住,要是住了人,他从哪儿爬上去的呢?是另一边的山坡吗?
琴声有点沙哑、苍凉,就像那种京剧老生的唱腔一样。可是这琴声真有味道,真叫千回百转、扣人心弦。我从小跟着妈妈在剧团里泡大,名家高手的二胡演奏听得多了,像这种味道的琴声却还是第一次领略,就连拉出来的几个曲调,也使我觉得特别新鲜和朴实,民间情调特别浓郁。
这以后,每天晚上,山上的琴声总会响一阵子,而那小屋却始终没有灯光亮起来。
那一年,我跟着妈妈学钢琴已经颇见成效了。妈妈是剧团里的钢琴演奏员,能把几大本钢琴练习曲一字不看地从头弹下来,也曾在舞台上演奏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获得满场掌声。在我眼里,妈妈那高高的、苗条秀美的身材几乎就是音符的化身,只要她往黑色的琴边一坐,她和钢琴就连成了一个完美的整体,就是一组美妙的音乐。
可是,自从我听过了山顶上神秘的二胡声以后,就觉得妈妈的琴声不再那么使我心动了。妈妈有的只是娴熟的技法,而那山顶上的二胡声才是真正有生命有感情的活的东西,那里面含有一种形容不出的使人灵魂震颤的力量,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引得人想笑,想哭,想大声地叹息和呼唤。
每天,无论我多么虔诚地坐在钢琴旁边,无论我把练习曲弹到哪一页,那远远的二胡声一响,我的琴声立刻失去了生气和色彩,变得那么虚假、笨拙和黏黏糊糊。于是我无论如何没有勇气再弹下去了,那沙哑苍凉的二胡声完完全全主宰了我的一切,使我失去手脚,失去眼睛、鼻子、嘴,而只留下分外灵敏的耳朵。
妈妈常常惊讶地望着我说:“你这是怎么啦?”我说不出话来,只是傻了一样呆呆地坐在那里,把整个身心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之中。妈妈责怪我学琴进步太慢,不如以前。我却在想,以前弹出来的不过是一串串音符罢了,我从来就没有懂得,弹琴不应该只是用手的,还应该用脑子,用心,用全身的每一根神经,这样弹出来的曲子才是真正的音乐。
有一天晚上,天黑了很久了,二胡声还没有响。我开始坐立不安起来,仿佛这一天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还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我似的。我怎么也待不下去了,悄悄地出了门,穿过菜地,顺山脚下一条小路往另一面山坡走去。我相信那里会有一条窄窄的山道。那晚是个月明夜,弯弯的月牙儿把眼前的一切照得透亮,那缓缓的山坡,那小路,那树木和青草,全都静静地展现在我面前。顺着小路,不大工夫就爬到了山顶。原来这山并不太高,也不太陡。山坡上另外还分散着几户人家。
远远地,还没等我接近那所掩在树丛里的小屋,一只大狗就冲出门来,急促地、但是并不凶恶地朝我吠叫。我放下心来,知道屋里准是有人住着了。可是这人怎么从来不用灯火呢?
屋里有人说了一句什么,狗便不再叫唤,却趴在墙角,警惕地、疑疑惑惑地望着我的脚。我走近小屋,发现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门就呀的一声开了,跟着一道月光从门外照进了屋里,一直照到靠墙的一张床上,我看见了床上躺着一个人。
这是一个老人,他的声音就跟他的二胡一样沙哑苍凉。他问:“谁呀?谁来了?”
我因为闯进了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而有点慌张,结结巴巴地说:“是我,我不知道……今天怎么不拉二胡了。每天都拉的,不是吗?我每天听。我就住在山下,喏,那个新盖的楼里。我真的想知道你今天怎么不拉二胡了。”
老人笑起来。他一笑就有点气喘。他告诉我,门口有拉线开关,叫我把电灯拉开。我走过去,摸到了那根拉线,啪的一声拉开电灯,屋里立刻亮了,狗赶紧跑进门来,惊讶地轻轻叫了两声。
原来这屋里是有电灯的呀!那么他为什么从来不开灯呢?
老人说:“这灯是山坡上那几家邻居来安的。有时他们来,要开灯。平常我是用不着的。”
他说着,用力眨了眨眼睛。我这才大吃一惊地发现,老人原来是个瞎子!
真了不起。一个瞎子老人,带了一条狗,独自住在高高的山上。要是有事下山一趟,多不容易啊!
我发现老人又在喘气,他的脸颊好像红得厉害。
“你病了吗?”我走过去摸摸他的前额,老天爷,滚烫滚烫的。我着急地叫起来:“老爷爷,你发烧了!”
他微微一笑,说:“不打紧,着了点凉,躺一夜就会好的。”
“呀,那可不行。”我说,“应该打针吃药。我家里就有很多药,我去给你拿点来。”
他要阻止我,可是我已经啪嗒啪嗒跑出去了。
我把老人的病情告诉妈妈,让妈妈给我找出了几种感冒退烧药。回到山上,我就赶紧让老人服了一份,又把余下的分成三份,挨次摆在桌边,让他明天每次服一份。
他抖动着眼皮说:“你这孩子心眼儿真好。”
我没顾得上回答他的话,因为这时我看见了挂在他床头的、油光光闪着棕红色调的一把二胡。这就是那把使我失魂落魄顾不上弹琴的二胡吗?
我说:“我要回家了。明天晚上我还来看你。”
他说:“路上荒僻,叫狗送你下山。”
我刚要拒绝,狗已经站了起来,对我友好地摇动尾巴了。我只得接受这个好意。
第二天,从早到晚,我心不在焉地上课、走路、做作业。我总是想起那个住在绿色小山上的生病的老人。没有熟人朋友的日子是相当寂寞的,更何况他连一个亲人都不在身边呢。吃过晚饭,天还没有黑,我就迫不及待地顺着小路往山那边跑了。我又给他带去了一点药,还有一包奶油蛋糕。我想他大概会喜欢吃的。
刚爬到半山坡,狗就欢天喜地地冲下来接我,试图叼着我的裤腿往上走。狗真了不起,它怎么知道我正在上山的呢?是闻见了我的气味吗?
可是老人已经用不着我的药了。他倚在床上说,现在他精神好得能上山下山走两个来回。
我说:“以前你生病的时候,要是没有人知道,那么谁给你拿药,谁给你做饭呢?”
他拍拍趴在床边的大狗的脑袋:“它呀!它会去告诉山坡上几家邻居,邻居自然会有人来的。”
“那么,”我刨根究底地问,“谁给你钱花呢?你也拿工资吗?你退休了吗?”
他笑起来:“哦,我什么也没有。工作、工资都没有,只有这么个宝贝——”他指指挂在墙上的二胡。“我只会拉上那么几段小曲儿。天天早上我带了狗下山,在这城里转上一圈,晚上才回来。有人爱听我拉胡琴,听了就给钱。喏,就放在这里面。”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只干干净净的小布口袋,举起来给我看。
“给很多钱吗?”我问。
“不,不给很多钱。我也用不着很多。吃饱饭就行啦。”
“那么谁搀你下山,谁领你走路呢?”
“傻孩子,你见几个瞎子要人搀的呢?走惯啦,全都摸熟啦,路上有几根草都能说得出来。没眼睛的人,心灵手灵耳朵灵。不信,以后你留心看着。”
我当然是相信的,要不然,他能拉出那么叫人着迷的琴声吗?
那天晚上,我跟他絮絮地讲了很多话。他显得很高兴,很健谈。大约在他孤单寂寞的生活里,很少有这样长时间说话的机会吧?他把我当成了一个成年的朋友,什么都对我说了。他说,这所小屋是他师父的产业,师父死后就留给了他。又说,建国初,他也讨过一个老婆,是个天生的聋子,他拉二胡,她听不见,可是她总说他拉得好。后来,生了一场大病,她就死了,死前还求他拉段二胡听。他说她肯定能听见。有人用耳朵听,有人却是用心来听的。他还说,老婆给他留下过一个儿子,三岁那年,他把儿子带到街上卖唱时,被个千刀万剐的人贩子拐走了。“可怜我的儿子,三岁就能哼几段二胡曲,小心眼儿才灵呢!那个丧尽天良的强盗,欺负我眼睛看不见,悄没声儿就把他拐走了!”他说着,急剧地抖着眼皮,鼻子眼睛痛苦地揪成一团。
怪不得他的琴声总是那么沙哑苍凉,他的生活中原来有这么多悲惨和不幸啊。
这个星期天,我决心从早到晚悄悄跟在他身后,把他所拉的曲子都听个够。我实在是被他的琴声弄得神魂颠倒了。
一早起来,我跑到路口等他下山。我原来不打算让他知道我的行踪的,可是狗亲亲热热地要来认我,这就瞒不住他了。
“你是要跟着看热闹呢,还是专为听琴?”他偏过脑袋问我,那把棕红色油亮的二胡举在他胸前。
我说:“当然是听琴啦!要是想看热闹,我去踢球不是更热闹吗?”
他满意地叹了口气:“好个会说话的娃娃!罢了,我这胡琴总算没有白拉几十年,总还有……”他忽然不说了,又叹了口气,就领头往前走。
我想,他每天去哪儿,不去哪儿,心中总该是有数的吧?因为他上了大路就一直往前走,毫不犹豫地走,仿佛那前面有个什么神奇的声音在给他指路似的。星期天的早晨,马路上人来车往,他却总是能准确地判断出车行的方向和距离,从容不迫地在人流中穿行。那条聪明的大狗,则机警地不断四处张望着,似乎随时准备冲上前去,力排危难,保护它的主人。
他终于在一条临河的马路边停下了。沿河是一排白色的水泥长廊,长廊的尽头有一个六角凉亭,他笔直地向着凉亭走过去,在亭子中间稍稍站了一站,慢慢转了一个身,选择一处面朝马路的石凳坐下来,这才把二胡小心地搁在膝盖上,微笑着从鼻子里哼哼了两声。然后,他坐直了身体,抖开二胡的弓子,侧过耳朵,轻轻试了几个音,一只手就摸索着拧动把手调弦。他用不着定音乐器帮忙,也没有在嘴里叼上一只定音哨,可是凭我这双训练有素的耳朵,我能断定这两根弦是调得相当准确的。
在他专心调弦的时候,他的周围就已经陆续围上一圈人了。还有几个老头、老太太正在从附近街巷里抖抖颤颤地赶来,有的甚至拄了拐杖,或者由孙子孙女牵住了手。这些人好像都是跟他处了多年的朋友似的,一来就亲亲热热地问他好,跟他聊上几句闲话。他呢,则满脸带着快乐的微笑,四下里转动他的脑袋,挨个回答人们的问候,间或也从走过来的脚步声中听出是他熟悉的听众,于是大声地招呼这人,同时为自己听觉的依然灵敏而兴奋得像个孩子。
吃过晚饭,天还没有黑,我就迫不及待地顺着小路往山那边跑了。我又给他带去了一点药,还有一包奶油蛋糕。我想他大概会喜欢吃的。
刚爬到半山坡,狗就欢天喜地地冲下来接我,试图叼着我的裤腿往上走。狗真了不起,它怎么知道我正在上山的呢?是闻见了我的气味吗?
再后来,就是他精彩的二胡演奏了。他先拉了几个简单的民间小调,又拉了《江河水》、《良宵》、《空中鸟语》,然后便是他自己编创的一些二胡曲。拉到激动处,他索性扯开他那喑哑却苍劲的嗓子,唱上一段。无论是他拉的或者唱的,听起来都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在诉说他的那些往事沧桑,他的希望、追求、喜悦、痛苦,他所有得到的和失去的,还有他至今仍然在盼望着的。他的琴声深沉而又厚重,带着一种摄人魂魄的颤栗,一种发自胸底的呼唤,因此他比许许多多的专业演奏家更多了一层真切、朴实、诚挚的东西,使他的琴声里注入了神奇的生命力,得以在大街小巷和普通的人中间存活。
从这个星期天以后,我对他的琴声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我越来越发觉到,我最最喜欢、最最希望学到手的乐器就是二胡,而那黑色的庞然大物——钢琴却使我害怕,使我觉得陌生和冰冷,以至于弹出来的都是苍白的,毫无色彩、感情、味道和活力的音符。
终于有一天,我对妈妈提出来,我要放下钢琴改学二胡。
妈妈是西洋乐器的忠实信徒,她从来就看不起二胡、笛子什么的,说那是低级趣味,是“下里巴人”的玩意儿。她也从来不相信我会迷上民间音乐。因此,我宣布完我的决定后,她只是笑了笑,说:“你又是心血来潮!你知道二胡已经是僵死的、没有发展前途的乐器吗?可是你钢琴学得多顺利!你的听觉多好!手指多长!你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当代杰出的钢琴家,我可以肯定。”
我自然没有动心。妈妈向来就喜欢惊惊乍乍、夸大其词,我不相信我真的会成为什么钢琴家。她对我总是期望过多,评价过高。
我说:“钢琴王我也不想当了。我不喜欢钢琴。”
妈妈狐疑地盯着我:“你今天情绪有点不对。你学了好几年钢琴,从来没有这么说过。不是吗?”
“那是我还没有对别的东西感兴趣。”我说,“可是现在我迷上二胡啦,我想再没有比它更适合我天性的东西了,我没法儿忘掉它。”
妈妈叫起来:“那是什么玩意儿!一共才两根弦,真落后。学提琴也比学它好。它能拉得出帕格尼尼吗?能拉得出勃拉姆斯吗?还有塔蒂尼,萨拉萨蒂。”
我反驳她:“可是它有《二泉映月》,有《听松》,有《赛马》,我喜欢它!”
妈妈气哼哼地说:“我没法跟你说明白,你太任性。好,你去学二胡吧,学上半年,你就兴味索然了。那时你会知道,世界上所有的乐器中,只有钢琴最能发挥一个人的音乐天才。我等你后悔。”
我不会后悔的。长到这么大,我最最瞧不起的事情就是下了决心然后再后悔。
我找上山去,求老人收我做学生。他不相信我的热情会十分持久。他说,现在的年轻人中,热爱和研究民间音乐的已经不太多见了,几乎要后继无人了。说到这里,他有些悲哀。可是他又说,我是个好心眼儿的娃娃,他答应让我学几天试试,要是没兴趣,他不勉强。当年他的师父也是这么对他说的。
我相信我能够持久。人没有这么点意志力还行吗?
每星期两个晚上,我爬上山去找我的老师,一招一式从头学起。老人那双耳朵灵敏得出奇,他能从听上去稍不舒服的琴声中判断出我的哪个指法不对,或者哪儿的弓法不行。在他给我示范表演的时候,他那瘦长灵巧的手指贴着琴弦上下翻飞,就像由高度发达的电脑在指挥着手的行动一样。他脸上的神情则是庄严的,凝重的,仿佛他需要对付的不是一把普通的二胡,而是人生当中至关重要的东西。我觉得,我学了好几年的音乐,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才充分领略到了什么是艺术的神圣,什么是“无我之境”。我开始一步一步迈进艺术的殿堂。
在我不去上课的那些晚上,天黑以后,他依然独自坐在寂静的山上,独自赏玩那些精妙绝伦的二胡曲。他那间小屋依然是总不见灯光。那条忠实的大狗,一定又像卫兵一样守护在旁边了吧?若是狗也有一个音乐的脑袋,它一定把这些曲子听得烂熟了。
望着那隐没在夜空里或者显露在月光下的山顶,我常常想,老人一生中对人们付出来的是艺术,是美,是崇高、善良、正直和坦荡,他自己拿回去的又是什么呢?清苦的生活和无昼无夜的枯燥岁月吗?他是否抱怨过命运对他的不公?
他不喜欢坐在屋里拉琴。春夏秋冬,他总带我坐到山顶的一块石板上。他说,在这里听得见大自然里的各种音响,二胡曲嘛,就是从这些音响中挑出一些编连成句的。他让我春天听草长,夏天听树摇,秋天听虫鸣,冬天听风吼。他说,听多了,拉起胡琴来就能心领神会,出神入化,就像得了神灵点拨一样,琴声里能带出点灵气、仙气,不同凡响。我承认他说的很有道理。妈妈弹出来的钢琴声缺乏色彩和生命,大约就因为她的心没有贴近真实和自然吧?
有一次,我们坐在山顶的石板上合奏一曲《杨柳青调》。因为我灵活地运用几组和声与他的琴声呼应,使合奏中夹入了重奏效果,他很高兴,断言我不多时候就会青胜于蓝了。
那晚是个月圆的日子,清冽冽的月光照在黛色的山头上,一切都显得特别高远和澄净,仿佛我们是置身于一个神奇的世界之中。
我突然想起来问他:“你怎么不去敬老院呢?”
他微笑起来,幸福地叹了口气,说:“我忙啊!”
我也笑了,觉得他真有趣。一个拉二胡的瞎子老人,怎么说得上忙呢?
他察觉到我的心思,说:“你不相信?我可一点也不说假话。你看这城里的大人孩子,喜欢听我拉胡琴的可多了。我要是一走,谁拉胡琴给他们听呢?三天两头地到哪儿去凑个热闹呢?还有我的狗,敬老院想必是不让带狗去的吧?这就得了,它服侍我这么多年,人味儿都要养出来了,能丢下它走路吗?这一桩一桩你说说……”
他仰起脸朝着我,像是要等我回话,我却讷讷地不知说什么好。
他站起来,点点头说:“你跟我走。”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疑疑惑惑地跟他走了有几十步,然后,又跟着他停在几棵婆娑的大树前。
他凝神辨了一下方向,便朝左边一棵大树走过去,在树下弯腰拨开一丛密密的灌木,那里面便露出一个土堆。
“来,鞠个躬吧,这是我师父的坟头。”
我意料不到地愣住了。
他自己朝着坟头跪下来,拜了几拜,又起身鞠了三个躬,然后恭恭敬敬站在一边,对我说:“我这个师父,一生信佛吃素,是非争斗从不沾边,除去拉胡琴,教徒弟,世上百事不管。哪知道就在建国前一年,国民党把大炮架在这山上,挡住解放军进城。那时我和师父被堵在屋子里不让出去。耳听得大炮一声一声响,师父眼睛好看得见,他告诉我,山下解放军一片一片地倒下去啦!到后来,师父无论如何待不下去了,他说,都是炮上那片瞄人的镜子在作怪,要能去把镜子砸了,就瞄不准了。到傍黑,开炮的撤下去吃饭,师父不声不响溜出屋子,什么也没跟我说。一直到我听见外面人喊鬼叫,又听见当兵的开枪,我才想到师父是去砸镜子去了。”
“……砸成了吗?”
“没成。炮位上放了岗,师父被一枪打死在炮口下。”
我动了动嘴皮子,想说什么,没说得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老人才深深叹口气,说:“我这师父拉的胡琴,可惜你没听过,比我功夫要深多啦!他在树林里拉个《百鸟朝凤》,你分不出哪是真鸟叫哪是假鸟叫。他一生带了十八个徒弟,我是最末一个。是他下雪天从山脚下雪窝里把我扒出来背上山的。他说,不怕我眼睛瞎,就怕我心瞎。心瞎了他就没本事点拨我了。他一辈子盼的就是攒钱买把好胡琴。看,就是我手上这把。临死那年老人家才咬牙买来的。弦还没拉断一根呢,他就……”
老人垂着头,耷拉着肩膀,悲哀地站在月光下。他手上那把用过几十年的油亮的二胡,在月照下闪出金属一般朗朗的光泽。他静止的身影在山顶上拖出那么长那么长,一直盖过了那丛密密的灌木林。这个场景在我脑子里留下的印象出奇的深刻,很久以后,每当我想到拉二胡的老人,首先想起的就是月光下的山顶,树,灌木丛,小土堆,闪着亮光的胡琴和无限延长的身影。
过了几年,在我考上音乐学院民乐系以后,老人终于进了敬老院。那条忠心耿耿的大狗,在这之前老死了。我到敬老院里看过他几次,他过得很愉快,间或也拉上几个小曲给他的老伙伴们听。不过,他的手指已经有点哆嗦,有点找不准把位了。他过去那些热心的听众们有时还特地跑到敬老院去听他拉琴,对此他格外觉得满足。但是他也很有自知之明,常说他现在拉琴的技法大不如从前了。还说,等他死了,要把那棕红色油光闪亮的二胡传给我。
因为是传声的关系吧?不管怎么,敬老院里拉出来的琴声总不如山顶上那么好听,那么悠远、苍凉、情思绵绵。
我永远忘不了那绿色的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