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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小船. 芦花飘飞的时候

扬子江心有个很美丽的小岛,叫长鱼沙。

岛子有一二十里长,却只有三四里宽,细溜细溜的,活脱脱像条卧在江中的长鱼。绕着岛子是两道蜿蜒的外江堤和内江堤,堤边长满了茂茂盛盛的芦苇,从春到秋,芦苇返青、抽叶、拔节,长成碧绿碧绿的一片。这时,从江岸上看,从江心的大轮船上看,岛子都像翡翠一样玲珑可爱,待到秋后,满岛子稻谷飘香的时候,芦苇就黄了,芦花便放白了。花刚开,是银白色的,轻软,柔顺,摸上去跟缎子一般腻手。秋风一起,你站在江堤上往下看,一穗穗芦花随风飘过来,又飘过去,再飘过来,哪像是芦花嘛,明明是大匹大匹的锦缎甩开在你脚下。再长长,花色暗了,花穗蓬松开来,毛茸茸,暖呼呼的。凑近去,轻轻吹一口气,芦花呼地一下全都飘散开,飞起来,沾在你的鼻尖上,眼毛上,痒得你憋不住想笑。如果再来上一阵大风,你就看吧,满滩满荡的芦花,一片跟着一片起来,悠悠荡荡,荡荡悠悠,风吹多高,花飘多高;风吹多远,花飘多远。岛上人家,江中船只,锅台边,水缸里,还有晾在门口的衣服上,哪儿不沾上几片毛茸茸的芦花。更好笑的是,常常的,人们在地里收秋,在道上走路,一阵大风吹过,那芦花就飘飘舞舞地过来了,兜头兜脸给你裹上一层。脸上的,袖子一抹就没了;头上的,越抹越往头发根儿里钻,拍又拍不掉,扯又扯不着,没奈何,顶着一脑袋芦花回了家,让老婆或是孩子耐下性儿,拨开头发,一片一片拣出来。

每年,芦花开到这样的时候,秋庄稼便也收得差不多了。庄稼人歇了机器,挂了锄,开始盘算着一冬天的副业活儿。帮公家割苇子的,上芦苇厂编席的,自个儿在家中编畚箕的,剪下一穗一穗芦花做毛焐子的,谁家大人孩子也不闲着。农闲农闲,地闲人不能闲哪!

话说回来,忙过紧张的秋收,大家也都盼望松快一阵。譬如说,走个亲戚啦,进趟城啦,看个电影啦,看个戏啦,都挺不错。要不一年忙到头,图个啥呢?

这一天,二道沟大队的队长好叔正在仓库前安排着大伙将粮食过磅装袋,公社秘书骑辆车子过来,大声招呼着:“老好!老好!你过来商量个事。”

好叔放下手里的木锨,拍拍灰,笑呵呵走过去,一边说:“该不是来个电影队慰劳慰劳我们吧?”秘书也笑着答道:“算你说对了一半。”

他们两人倚住自行车,欢欢喜喜商量了好一阵,然后,秘书朝大伙儿一点头,跨上车又飞快地骑走了。好叔走来告诉大家说:“县剧团要下来咧,到我们小岛上演几天戏。住嘛,就住我们大队了,好歹住房整齐点,离公社会堂也近。”

大伙儿一听,顿时就乐得不行。这个说:“县剧团来一趟不容易,那回还是演《沙家浜》来过一次,说话也有七八年了。”那个说:“我孩子他姨夫前儿来,说县剧团在他们镇上演,演了个《梁山伯与祝英台》。先去的没带块手绢把袖子哭湿了,后去的学了乖,个个记着带绢子。唉呀呀,这才叫地道的苦情戏。”旁边有个老太太一撇嘴:“苦戏好什么,看得人心里怪难过,我就爱看那逗笑儿的戏。年轻时候在城里看过一出《唐伯虎点秋香》,至今我还忘不了。”

人们七嘴八舌还要争下去,好叔把手一摆,说:“行了行了,留着晚上再摆龙门阵吧。剧团明早就到,晌午回去,你们几个人家早点准备准备。”他掐起指头,从南到北,从东往西,挑挑拣拣数了十来户人家,又嘱咐说:“剧团里领导说了,不叫我们腾床铺出来,叫打地铺。这也好,反正新下来的稻草,垫得厚厚实实,睡觉也怪有味道。一早一晚记着烧点热水,柴火队里贴给你们。”

中午,小狗子放学回来,一听这消息,饭也不吃了,蹦着跳着就跑出大门,把院里的母鸡吓得咕咕嘎嘎乱扑乱飞。奶奶在后头叫道:“看把鸡胆吓破了不生蛋。”

小狗子哪管得到这些,一蹦蹦到有有家,唱歌似的叫着:“有有!有有!你知道吗?县剧团来了。住我们村呢!好叔跟我奶奶说,让我家也准备几个铺。”说完了一看,有有正和他妈收拾东屋,准备往地上铺稻草。门口挨次排了有几十个稻草捆子,喷香喷香的一股甜味儿。小狗子说:“有有,你们家也住人吗?”

有有妈笑着说:“也住人呀。我们家住男的,隔壁家住女的。来了这么多会唱会笑的演员,村里可要热闹一场啦!”

有有说:“你们家铺好草了吗?铺多厚?你瞧我们家,这么多草,铺完了,保证放只猫下去看不见身子。”

正说着,东头的铃儿过来要图钉,说是她家也住人,她妈特地用报纸把墙头遮好,免得睡下来被子蹭上灰。小狗子一听着急地说:“哎哟,不知道我们家想到没有?”他顾不上再说别的,连忙又跑回家去。

到家一看,原来家里早腾出了一间厢房,草也铺了,墙头也贴了报纸,窗上还遮起一块花布来。小狗子伸手按按草铺,草是铺得够厚了,他不放心,特地把厨房里正埋头舔粥的老猫揪出来,按到草铺上。松松软软的稻草果然把猫背盖没了,吓得老猫大惊小怪地叫了个痛快。奶奶在外头说:“你不吃饭,颠来颠去做什么呢?没见你这样的孩子,人来疯!”他一伸舌头,赶紧把老猫从稻草窝里捞出来,扔到门外,让它一溜烟地跑到奶奶跟前去了。

第二天上午,小狗子人坐在教室里,心早已飞到了外头。他想着演员们不知多会儿到?几个男的几个女的?这回演什么戏?戏里有没有小人书上那种脖后插小旗的人?有没有一个黑脸的包公?还有,这是最要紧的,卖多少钱一张票?奶奶肯让他场场都去看吗?要是不肯,他还藏有一小筐破布头,可以拿到供销社卖几毛钱。用这钱,奶奶总管不着吧?正胡思乱想,老师突然点名问他:“‘飞流直下三千尺’,这句怎么讲?”他脱口而出:“不止三斤,四斤还多!”全班同学“哄”的一声笑得前仰后合。老师皱起眉头,拿粉笔头嗒嗒地敲着黑板,说:“你在想什么?上课思想开小差,以为你成绩不错还是怎么的?站起来!”他乖乖地站了一堂课,再没敢想到卖破布头。

好容易上完三节课,放了学,小狗子拉着有有,喊着铃儿,说:“走呀,走呀,看剧团去呀!”老师在后头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上课走神呢,心都飞到看戏上头了嘛!小心,不好好做完作业,我让售票的不卖给你们票。”小狗子他们吓得一愣神,回头看看老师脸上似乎还带了笑,明白是吓唬他们,这才吐着舌头溜了。

他们紧走快跑,一路上哪儿也没敢耽搁,就这样还恨不能生出双翅膀来。路上有间牛舍,老牛刚生了仔。生下来还软趴趴的呢,现在可神气得不行,两只大眼睛鬼精灵似的,老爱眨巴眨巴望着人,仿佛在猜测你心里想的什么。一不留神,撒着欢儿就冲你跳过来,拿小脑袋撞你,伸出粉红的大舌头舔你,唧呱唧呱,痒得要命,嘴上骂它:“小畜生,要死啦!”手却舍不得缩一缩,心甘情愿挨痒痒。就是这么逗人的小牛,今天也顾不得陪它玩一趟啦,说不定小牛还在盼他们去呢,因为它没有兄弟姐妹,妈妈只知道给它奶吃,喂牛的李二爹又不准它跑远,真够无聊的。

刚走到公社会堂,就看见路上挤了一堆人,两辆大拖拉机停在旁边,有几个小伙子爬在上头,往下搬弄着一箱一箱的东西,看样子怪沉的。有人在底下接着,有人哼叽哼叽地往会堂里运送。

小狗子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往人堆里钻,一个小姑娘一把扯住他的胳膊说:“别瞎碰呀,把追光灯碰坏了怎么办?”小狗子觉得新鲜,以前只知道有电灯、日光灯、探照灯,可不知道还有一种“追光灯”。他忍不住朝小姑娘看了看,觉得她不像个农村孩子,便问:“你也是剧团里的吗?”

小姑娘长了副俊俏的瓜子脸,嘴很小,嘴角稍稍有点翘,仿佛随时都可能笑出来,她点点头,说:“当然啦。”

有有自作聪明地对铃儿解释道:“她一准是跟她妈来玩的。”

小姑娘嘻嘻哈哈笑起来,声音跟铃儿一般脆,好听极了。她一边笑一边说:“谁跟妈妈玩呀,跟你说,我也是演员,来演戏的。不信,你问问他们。”她用手指指几个年纪大点的演员。

铃儿吃惊地把眼睛睁得好大好大,说:“真的?你也是演员?”说着她悄悄把身子往小姑娘跟前挪,想暗中跟她比比个子。她不相信这么一点大的小人儿也能到县剧团当演员。要是那样,才真叫气人哪,她也一心一意想上台演戏的,为什么就比不过人家?

小姑娘拉住铃儿的手,亲亲热热地说:“我叫荷叶。我要在你们这儿住上好几天哪!你们都上几年级?”

有有插嘴说:“四年级啦!”

荷叶高兴极了:“哎哟,可巧啦,我也是学的四年级功课。下乡演出上不成课了,哪天我找你们教我。”

小狗子立刻觉得美滋滋的。他想:“县剧团的演员还要找我们问功课,多有意思的事!这几天上课一定要好好听讲,要不,到时候一问三不知,多丢人!”

正说着话,旁边一个女孩喊道:“荷叶,你在干什么?”

荷叶连忙告诉他们:“她也是我们团里的演员,叫花妮,跟我一样大,可会演戏了。”她朝花妮说:“你快来!他们也是四年级的!”

穿得跟花蝴蝶一样漂亮的花妮跑来,用审视的眼光把小狗子他们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然后伸出手来,对小狗子说:“握个手吧!”

小狗子一下子脸红到耳根。这算什么?握手是大人的礼节,从来还没有谁要跟他握手呢!他觉得难为情得要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

花妮缩回手,一撇嘴说:“握手都不会吗?爸爸妈妈没教过你们?”说完,她扭身就走了。

小狗子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觉得这个花妮跟荷叶不太一样。他喜欢荷叶,愿意跟她说话。

有有对这些没有很在意,他注意到了那几块花花绿绿的大画布板子。有一块画的是门,有一块画的是窗,还有一块画的是青青的芦苇。“这叫什么?”他问荷叶。她告诉他,这叫布景片,演戏的时候,把它们排好队,撑在台后边,台底下一看,又是门,又是窗,不就是个人家吗?窗后头还望得见芦苇,这就是说,戏里演的是农村的事儿。“哎呀,哎呀!”有有连声说,“画得真像啊!真像啊!”

小狗子想起追光灯的事来,他又问道:“那么,什么叫追光灯呢?”荷叶很耐心地告诉他:“追光灯有好多种,红的,黄的,绿的,蓝的,一齐搁在台顶上,要用哪种开哪种,人在台上走到哪儿,管灯的就把灯光照到哪儿。比方说,嗯,你看过舞台艺术片吗?”小狗子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荷叶失望地说:“哎呀,那就说不清了,等到晚上看戏,你留神点吧。”

正说着,一个小伙子从车上扔下两只花篮,吆喝道:“荷叶,这是你的东西,搬进去吧。”

荷叶走过去把花篮拎上,朝他们点点头说:“再会,晚上来看戏啊!”

铃儿追上去问:“演什么戏?”

荷叶说:“今天是《天仙配》。天天不一样的。”

有有问:“卖多少钱一张票?”

荷叶说:“两毛的,一毛五的,都有。”

他们接着往家走,走到半路上,又遇到大队长好叔。小狗子问:“好叔,你吃过饭没?”好叔把手里的空篮子一侧,说:“哪顾得上吃饭呢,人家演员还没吃呢。这不,公社食堂碗不够,让我往社员家里借上几摞。”小狗子心里想,剧团还真来了不少人呢,这回有好戏看啦。

小狗子回到家里,家里人早已吃过饭,各忙各的去了。奶奶抱怨说:“又不知野到哪儿去了,天天为你热饭,柴火不知多用多少呢。明天让你吃冷的!”小狗子笑笑,也不答话。奶奶不知发过多少回狠了,却哪一回也没让他吃冷的。村里人人都知道,奶奶疼的就是他嘛!有一回,小狗子没听奶奶的话,奶奶气坏了,罚他不吃中午饭,小狗子硬着呢,不吃就不吃,背起书包上了学校。把个奶奶懊悔得什么似的,连忙到供销社称了半斤油果子,硬逼着嫂子送到学校去。这顿饭,不准吃不准吃,闹到后来还吃了好东西,连有有都跟着沾了光。

小狗子吃着饭,奶奶在厨房问他:“听说了吗,演个什么戏?”小狗子一听有门儿了,从屋里蹦出去,扒着厨房门说:“奶奶,叫个什么《天仙配》,可逗趣啦,老人家顶喜欢看。”奶奶洗着碗,瞪他一眼:“胡说!明明是个苦情戏,还逗趣?别把奶奶看得一钱不值,该懂的,奶奶比你懂得多!这戏呀,奶奶打小儿就听人说千遍道万遍的啦,戏里有七仙女,有董永,有个王母娘娘。七仙女下凡来到人间,看上了董永,要嫁他,狠心的王母娘娘不让,一道银河让他们夫妻不得团圆。哎呀呀,可是个苦情戏呢!”

奶奶只顾自言自语地讲着戏里的故事,小狗子没心思听,试探着说:“奶奶,票可便宜呀,两毛钱一张。”奶奶立时停下话来,心里盘算了一下,说:“这还能叫便宜呀?一家子大小六个人,也不能你看他不看的。二六一十二,这就要一块二了。一块二毛钱,买火柴能买六十盒,几年也用不掉呢!”

小狗子心想:果然奶奶不让他场场去看。好在自己还聚了点破布头,派上用场了。

正说话,只听外头唱着笑着走过一大群人。小狗子连忙跑到大门口一看,原来是好叔带了几十个演员正在安排睡觉的人家。小狗子朝奶奶喊:“他们怎么都过去了呀?不是也有人住我们家吗?”奶奶说:“你好叔安排了,我们家是机动铺,别家睡不下,才睡过来。”小狗子一下子泄气了,心里想,好,还抢着去告诉有有呢,闹半天人家不住过来。有有问起来,怎么说呀?多难为情嘛!

奶奶见他在发愣,说:“你跟着好叔走呀!有哪睡不下的,赶紧往家领!”小狗子一听觉得还有希望,赶紧跑出大门,向那伙人追去。

好叔领了人往一家家分派,过一家,就少几个人。他们走过了有有家,又过了铃儿家,小狗子始终躲在人后头,不敢碰见他的同学,他觉得,要是自己家里不住人,自己就像抬不起头来似的。就连那个小演员荷叶,他也躲着不敢跟她搭话。

终于,只剩下六个女演员了,荷叶和花妮也在里头。人一少,荷叶一下子发现了小狗子,她欢叫着蹦过来,笑嘻嘻地说:“哎,你也在这儿呀!等住下来了,我上你家玩去,好不好?”小狗子立刻觉得脸上有了光彩,眉里眼里都是笑,说:“怎么不好?当然好啦!”他几乎想请她住到他们家去了,话到嘴边,终于没说出来。他怕荷叶不答应,弄得怪没意思的。

最后一家的厢房小,四个演员挨次把铺盖放下后,就显得有点挤了。精明的花妮一见这样,连忙抢着把她的背包放了进去,占住一块地方。于是屋里只剩下桌面大的一块空处。荷叶看看她自己没法住下,立时就惊慌起来,眼睛直望着好叔,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那家的大妈说:“不怕不怕,我们家再腾张床出来,都住进来吧。”好叔一只手摸了摸后脑勺,小狗子知道这是队长拿主意的时候了,他突然揪揪好叔的衣角,恳求说:“好叔,还有我们家的机动铺呢!好叔你忘啦?让她住我们家吧!”他指了指荷叶。

好叔惊讶地望着他:“你什么时候跟过来了?”

小狗子涨红了脸,说:“早就跟着了。我奶奶说,要有住不下的,让我领回家。”

荷叶脸上的表情又活泼起来,感激地望着小狗子。

好叔说:“行,你把这个小同志领回家吧,别让你奶奶空等一场。”

荷叶立刻跑过来,大大方方拉起小狗子的手,说:“走吧,走吧。”

小狗子把荷叶领回家,奶奶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又是给她拿行李,又是替她掸灰,问长问短,还急急忙忙地到厨房里烧菜。

荷叶到底是演员,一点也不认生,小嘴甜得像抹了蜜,一口一个“奶奶”,叫得奶奶合不拢嘴。她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看着家里墙是芦苇编的,床上的席子是芦苇编的,墙头挂着的,地上搁着的,尽是芦苇编的东西,觉得新鲜极了,问了这个又问那个,把小狗子问出一身汗来。

都问得差不多了,荷叶这才去解铺盖卷儿,跪在地上整理床垫。刚铺好床,又突然想起什么来,跑到外头问小狗子:“告诉我,你们家有小狗吗?”

“嗯!”小狗子朝她直眨巴眼睛,“小狗?我就叫小狗子呀!”

荷叶忽然咯咯咯咯笑起来,说:“我是问你,有没有真的小狗?喏,这样的,这样的——”荷叶一步跳到里屋,爬在稻草铺上,撅起屁股,挪了几步,又歪过脑袋,汪!汪!地叫了两声,完了就趴在铺上,笑得喘不过气儿,把小狗子也逗笑了。

小狗子边笑边说:“有呀,有一只狗。可是它不小了,毛都快掉完了。”

荷叶吓得赶快站起来,说:“哎呀,可不得了,夜里狗会来闻我的。”

小狗子认真地说:“你准是睡觉前吃了肉的。”

荷叶说:“我没有,真的没有。有一回下乡,也是睡地铺,睡到半夜,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往我脸上喷气,伸手一摸,毛茸茸的,我吓得哭了,开灯一看,原来是只狗,狗在闻我。妈呀,吓死人了。要是它一不高兴,咬掉我的鼻子,那……那……”

小狗子想笑,又觉得不好,连忙说:“没关系,我们家的狗晚上都睡在厨房里,不进屋的。你要是怕,我们俩换换吧,你睡我的床,我睡地铺,好不好!”

荷叶犹豫着,不知这样是否合适。

小狗子爽快地一挥手:“行了,换吧!我还爱睡地铺呢,稻草多香啊!”

荷叶高兴起来:“你真的爱睡吗?那么就换吧。要是我们团长问我,我就说,你喜欢睡地铺,好不好?”

小狗子点头说:“当然,当然,是我硬要换的嘛!”

奶奶打来热水让荷叶洗脸,又凉好一缸子热茶。荷叶洗脸的时候,奶奶笑眯眯地盯着她直看,还啧着嘴说:“多标致的姑娘!这么小就能上台演戏。你爹娘有福气,养下你这么个花儿似的人来。”把荷叶羞得满脸通红,一个劲地叫唤:“奶奶!奶奶!”

奶奶又说:“这名字也起得好!叫个荷叶,多水灵啊。”

荷叶告诉她:“这是我外婆给起的名。听说,妈养我的那天,天井里一缸荷花悄悄地长了叶,绿莹莹的,叫人爱得不得了。外婆说,可就应上荷叶这个名了。”

奶奶就愿意跟人聊天。荷叶一说开头,奶奶便絮絮叨叨跟她拉起家常来。奶奶说:“起名字还真该有点讲究。就说我们小狗子这名,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取来的呀。这孩子自小身子弱,时常有个七病八痛的,说是生在庄户人家,也娇贵着呢。按我们这里规矩,孩子越娇贵,越要起个贱名,才养得住。我心想就叫他个小狗子吧,拿他当小狗子养着,看到底怎么样。果然,打从叫了这个名,他再没生过什么大病,倒反而养得肥肥胖胖。如今也上到四年级了。”小狗子不爱听奶奶这套话。自小到大,他少说也听过十遍以上,听得能一字不漏背出来。于是他背过书包说:“奶奶,我上学去了。你要记着让哥哥买戏票啊!”

奶奶答应道:“记得,记得,天下人不看,也少不了你一个。哼,上学念书要这么上心,奶奶也就高兴了。”

下午,小狗子放学回来,奶奶早已把晚饭收拾好了。怕看戏的时候憋不住小便,奶奶还特地煮了点干饭。

这天队里因为看戏的人多,下工也比往日早些。吃过饭,妈收着碗筷,嘱咐小狗子说:“你奶奶腿脚慢,先搀了她走吧。我们随后就来。”小狗子当然是巴不得早点去,忙拿了手电筒,跟奶奶一块儿上路了。

时令正是深秋,天日短得要命。说早说早,走出没几步,天就渐渐黑了。好在是个月亮天,走路还看得见道。逢到沟沟坎坎,小狗子就按亮手电照着奶奶脚下。

奶奶很少出门,眼睛也不大灵光。她问小狗子说:“江边那芦苇,不知飘花了没有?”小狗子告诉她:“飘啦,飘啦,今年比往年还显白些呢!”奶奶说:“该去剪些来替你们每个人打双毛焐子。”奶奶又扯到家务事上了,这一扯,准是唠唠叨叨没有个完。小狗子一听这些就烦,他故意不答话。奶奶独自盘算了一阵,见别人没反应,也就住了嘴。

秋天的夜晚是安静的。沟里坎里的草丛中还偶尔有只不怕冷的小虫在叫,那也是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远比不上夏日晚上热热闹闹的大合唱。地里庄稼全收了个干净,一眼能看见公社会堂里明晃晃的灯光,还有门口拥拥挤挤的人影。路上已经接二连三有不少人赶到他们头里去了,一个年轻姑娘还招呼他们:“狗子奶奶,你老人家精神好啊?”急得小狗的小碎步子,嘴里一边骂她的小孙儿:“就会叫快点快点,奶奶能跟你的腿脚比?一点不知道孝顺,不说让奶奶慢慢走。”小狗子挨了骂,也不敢再催奶奶了,只在心里着急,牵着奶奶的手暗里使着劲。

等他们走到公社会堂的时候,家里人也都赶上了。小狗子连忙把奶奶交给嫂子,单要了一张票,去找他的好朋友有有。下午放学前,他们就说好在会堂门口碰面,不见不散。有有还说,他想溜到后台看演员化装,他要弄清楚,一个年轻轻的小伙子,怎么会一下子变成个老头儿了?还有那些白鼻子的、大麻子的、长肉瘤的“坏蛋”,是怎么变成那副鬼样子的?对这个提议,小狗子当然是无条件拥护。不过他最迫切要看的,还是那红红绿绿的追光灯怎么打。

有有还没有来。这个该死的家伙,干什么都慢吞吞地不着急。

门口拥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呼儿唤女的,挤来挤去等退票的,民兵营里派出来维持秩序的,熙熙攘攘闹成一片。稍远处还有两个小贩在卖水果糖和瓜子,叫着:“瓜子一毛一包!瓜子一毛一包!喷喷香咧,不脆不要钱……”小狗子身上没有钱,看着又眼馋得要命,索性背过身去站着。

好不容易,有有才一头大汗地挤过来了。小狗子生气地说:“你还看不看化装啦?要不是等你,我早进去了。”有有说:“我妈放工才回来烧粥,你没见我喝得一身汗吗?就这样我还没等吃饱呢。”小狗子一想,也怪不得他,他家没奶奶烧饭嘛,便不说了。

两人仗着身个儿小,扒着人缝哧溜哧溜就钻到剪票口,撕了票,把票根紧紧捏在手中,又顺着人流进了会堂。

这里更是一个闹哄哄的世界。人们挤来挤去找寻自己的座位,待找着了,又急忙探头查看亲友们坐在哪儿。不识字的老人,手里捏了票,逢人便凑过去问座。一些小孩子满会堂里乱跑乱窜,有几个干脆在台口下打起架来。

“我们上后台去?”有有征询小狗子的意见。

小狗子朝台上看看,墨绿的灯芯绒大幕还关着呢,灯光也都没打开。看来离开场还得有一会儿,他便点点头。

他们从太平门出去,绕过厕所,走到后台的小门边。小门是关着的,有有先试着推了推,推不开,大概从里头扣上了。“你敲敲。”小狗子说。有有便敲了两声。门开了,探出来一个画了大花脸的脑袋,把小狗子和有有吓得一怔。

大花脸问:“是你们敲门的?”

有有连忙点头。

“有事吗?”

有有答不出来,扭过头去向小狗子求援。小狗子说:“老伯伯,我们找荷叶。”

大花脸笑了笑,说:“你这孩子嘴倒甜。那么,进来吧,说完事就走,知道吗?被团长看见了要发火的。”

小狗子连忙扯了有有一把,两人一闪身就钻进门里。

哎呀,后台才真叫热闹。满桌子满地都是东西。绳子上挂了一长排衣服,有绣着团团大花的绸袍,有带花边的长裙,有缀满金银片片的披风;桌子上是头套,梳髻儿的,梳长辫的,插满了金银首饰的,一个个珠光宝气,电灯下照得人眼花。挨墙根摆了一排刀、剑、弓、长矛这些兵器家伙;旁边是鞋,有底儿厚厚的靴子,有尖尖的绣花鞋,大大小小,红红绿绿,摊了一地。桌子边上坐了几个演员,每个面前有面镜子,一个在描眉,一个在粘胡须,还有一个男的把什么东西往头上一套,立刻变成个秃子,脑袋上光溜溜的直发亮。墙脚坐了一个胡琴师傅,吱呀吱呀地拉着几个单音,另有几个演员围在旁边,“啊——啊——哦——哦——”地吊着嗓门,脖子伸出老远,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儿,叫人看了忍不住想笑。

小狗子和有有正在东张西望,忽然听见荷叶叫他们:“小狗子,小狗子。”小狗子一扭头,只见荷叶画得乌眉秀眼,粉脸红唇,头上一边梳一个小髻髻,后脑勺上还拖下来一绺头发,身上穿的是件葱绿绸裙,两只白袖子一直拖到腿弯处。小狗子惊讶地说:“哎呀,荷叶,你真好看,跟画上的人儿一样。”荷叶一抿嘴笑道:“真的吗?你瞧,我自个儿化的妆。他们还不让我自个儿弄呢,说我画得跟鬼脸似的。”小狗子很认真地又凑过去仔细看了看,肯定地说:“不,不像鬼脸,可好看了。”

有有说:“荷叶你演什么?”荷叶说:“我演王母娘娘的丫鬟。你瞧——”她踮着脚尖走了两步,轻盈地来了个鹞子翻身,两只长长的水袖乘势一甩,一只搭在肩后,一只搭在肘弯里。“像吗?”荷叶笑嘻嘻地问。小狗子连忙点头说:“像,像。”其实他压根不知道丫鬟应该是个什么样,只觉得荷叶做出来的准没错,而且准好看。因为她跟他不过一般大,却已经能上台演戏了,光这一点就够了不起的。

荷叶说:“奶奶也来了吗?”小狗子告诉她:“早来了,坐在台下呢。奶奶说,要好好看看你的戏。回头散了戏,给你打荷包蛋吃。”

“真的吗?”荷叶一高兴,原地转了个圈儿,把那绿绸裙都飘开来,像片真的荷叶了。可是她想了想,忽然又皱起眉毛,支支吾吾地说:“如果……如果……”

这时,花妮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她今天穿的是一件象牙色拿金线绣了花的围裙,头上梳了一个高高的发髻,前前后后插了好多闪亮的珠儿翠儿什么的,一走动,那些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就晃晃荡荡直甩,活像河沟里长的那种吊钟花。她有点惊讶地对小狗子说:“你们怎么跑到后台来了呢?门口写着‘观众止步’的呀?”

有有满不在乎地说:“那怕什么。一会儿就走呗。”

花妮说:“你们这儿真不讲秩序,到处乱哄哄的。舞台又这么小,走圆场都走不开步,别扭死了。”

小狗子就听不得别人说长鱼沙不好,他辩解说:“不是说农村还穷嘛!等有了钱,自然要盖新的,好的。”

花妮撇撇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呀?那时我们都老了,演不成戏了。”

有有故意耍笑说:“那就让你的儿子、孙子演呗!”

花妮飞红了脸,皱起乌黑的眉毛,对荷叶说:“乡下孩子说话真没规矩。”

荷叶有心想护着小狗子他们,便好心好意地说:“其实也不用等那么久。说不定我们下回再来……”

一句话没说完,大花脸走过来,挤挤眼睛说:“喂,小鬼,快走吧,团长过来了。”荷叶吓得连忙收住话头,一边把小狗子往外推,一边着急地说:“快走,快走,团长不喜欢后台有闲人,他要骂我的。”小狗子和有有也就机灵地从门背后闪出去了。

他们仍从原路回到会堂里。小狗子的座位在前边,有有在边上靠后点,他们便分了手。

小狗子挤到奶奶旁边坐下来。奶奶嗔怪他说:“又野到哪儿去了,衣服扣子都挤掉两个,看我回去揍你!”小狗子对奶奶做个鬼脸,奶奶又忍不住笑起来,随手在他头上轻轻给了一巴掌。

嘈杂的人声忽然安静了不少,原来幻灯机开始打出幻灯字幕了。先放剧名,导演名字什么的,然后放演员名字。小狗子瞪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字幕,想第一个发现荷叶的名字,然后向家里人宣布。可是一直到幻灯机打出剧情简介,他也没见“荷叶”两个字。他有点坐立不安,心想放幻灯的人太大意了,偏把荷叶落下来。他心里有点替荷叶不痛快,偏偏奶奶在一边说:“狗子,看见荷叶的名字没?”他摇摇头。奶奶不相信地说:“哪能!你准是眼睛错过去了。这么一闪而过的,我连个黑影影还没看清楚呢。”小狗子说:“你看我眼皮都没动嘛!”奶奶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她又犹疑地说:“你说不定连荷叶两个字还不认识吧?哼,念了四年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当初不该叫你个小狗,狗就是笨了点儿。”小狗子哭笑不得,觉得跟奶奶也说不清楚,只是撅了个嘴,心里委屈得要命。

还好,没等奶奶再唠叨,台里头开始吹吹打打热闹起来,接着台口的灯光“刷”地一下子全亮了,然后大幕慢慢打开来,台上有山有水有花有草的,花花绿绿好看得要命。奶奶立刻全神贯注去看那台上的景致,顾不上教训孙子了。

小狗子不耐烦听台上人咿咿呀呀地唱戏。他盯着出台口,专等看荷叶上场。追光灯倒是打个没停,可是他几乎没怎么去注意。终于他看见穿葱绿绸裙的荷叶扶着个珠光宝气的老太太出来了。这个老太太八成儿就是荷叶说的王母娘娘。这人沉着个脸,出口就想训人,个个都对她毕恭毕敬。小狗子很不喜欢这个角色。荷叶呢,低眉收眼地站在她身后,又矮又小,也不说,也不笑,手里还举了柄芭蕉扇似的东西,跟个受气包一样。旁边大嫂对奶奶说:“这不是住我们家的小姑娘吗?怎么演了这么个角儿?”说得小狗子脸上都热辣辣的。他心里替荷叶不服气,觉得荷叶哪点儿也不比那个演七仙女的差,只不过小了几岁罢了。“小又怎么样?我还爱看小人演戏呢。”他自己悄悄地说。

后面的几出戏,他一生气,干脆不往台上看,只仰头望着屋顶,表示抗议。他想,兴许团长在台上发现有人不高兴看这个戏,会跑下台来问问什么原因,然后他就可以认真向团长提个意见,然后荷叶下次就可以演主角。可是他这回没有如愿。一直到散戏,一直到演员谢完幕,大灯灭了,幕布合上了,连个人影子都没下台,更别说找他征求意见了。

往家走的时候,一路上都有人在热烈地评说戏里的故事、布景、服装,甚至谈到了和尚的光头。奶奶、妈和嫂子他们也说得起劲。只有小狗子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就跟没他这个人似的。嫂子说:“小狗子今儿怎么啦?还在替古人伤心哪?”他也不理她。

到了家里,爹妈和哥嫂因为明早要上工,洗洗弄弄就睡了。奶奶要等荷叶,顺便就到厨房里烧热水。小狗子明天要上学,奶奶让他先睡,他怎么也不肯,偏要等荷叶回来问个明白。

过了不大会儿,小狗子听见一大帮人说说笑笑进了村,到了他家门口,便各奔东西,接着荷叶高高兴兴推门进来,先叫奶奶,又对他一笑。她脸上的胭脂还没洗尽呢,红一块黑一块,模样怪滑稽的。

奶奶笑着说:“我这个小能人儿回来了。奶奶把蛋都煎好啦。”说着端上来。

荷叶伸过头看看,金黄焦脆,香得要命,她咽了口唾沫说:“奶奶,团长说了,不准吃老乡的东西。我不敢吃。”

奶奶两手一拍说:“难得你这么个规矩人儿!你就说奶奶认下你做干孙女儿了,这是吃的自家的东西。”

荷叶又看看小狗子,问奶奶:“那么,他呢?”

奶奶说:“他又不是客,平常有得吃。再说你上台出了力,论功受赏,他也不该吃。”

荷叶还有点犹豫,又架不住香气诱人,也就端过碗吃起来。蛋煎得很嫩,咬开口,稀溜溜的蛋黄顺着下巴往下流。奶奶在旁边着急道:“快吸呀!快吸呀!”就像她自己在吃似的。

吃完煎蛋,又洗了脸,洗了脚,荷叶迷迷糊糊就想睡觉。小狗子在一旁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荷叶,你怎么就上了一会儿台?”奶奶也插嘴说:“真的,我就想听你唱一段,到临了也没听着。”

荷叶听这一问,愣了一下,忽然眨巴眨巴眼睛几乎要哭出来,委委屈屈地说:“我会演《小放牛》,团长说我演得不好,说我笨,不让我演。嗯……团长……”说着说着泪珠儿就掉下来,那模样怪叫人可怜的。奶奶连忙朝小狗子使眼色,又对荷叶说:“急什么,你还小,团长这是体谅你。等你大了,自然就要演个主角儿的。看我们狗子,跟你一般大,哪有你这么能干。”

奶奶哄着,骗着,把荷叶送进被窝,又悄悄对小狗子说:“往后不准提这个,让人家伤心。”

小狗子每天起得很早。起来后,屋里屋外都要扫上一遍,然后放鸡,喂食,自己再念上几遍课文,最后才是吃早饭,背书包上学。这是爸爸给他规定的作息时间表,隔上几天,爸爸就要检查一次。

这天,小狗子起来后,家里的大人们都各忙各的去了。小狗子洗了脸,到厨房拿笤帚扫地,奶奶急忙说:“放着,放着,先别扫。荷叶还睡着呢,别闹醒她。”小狗子到院里去放鸡,奶奶又追过来说:“晚上放吧,鸡一出窝,刨食生蛋的会多闹腾啊!”小狗子看看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知道干什么才好,撒着两手站在院心里愣住了。奶奶一看他这样,又唠叨起来:“你呀,生成的劳碌命,算盘珠子一拨一动。不让你干活儿,温温功课不行吗?你爸那会儿上学念书,得空儿就翻课本子,一头帮我烧锅,一头还背着字儿呢。你当念书是件容易的事儿吗?不吃这个苦,嗯呀……”

小狗子就怕奶奶唠叨。主要是奶奶唠叨起来没个完,而且尽说迷信话,尽说错话,有时能错到天南海北,让你哭笑不得。比较起来,他倒愿意挨妈妈两个脖拐子。这会儿,他急忙溜到里屋拿了书包,跟奶奶说:“今天我值日,要早点去。我走啦!”奶奶一听又慌了,连忙压低嗓门呵斥他:“你找死呀!不吃早饭就上学去?一上午的书念下来,肚里再没食,壮小伙子也顶不住呀。快来吃饭!”赶紧给小狗子盛早饭,同时也忘了刚才没唠叨完的话。

吃过早饭,他早早就去了学校。在校门口碰到校长,校长说:“好好,正要找你们同学征求意见。你们看,这学期中间我们搞一次文娱活动好不好?大家唱唱跳跳,活跃点儿,别成天的小老头儿似的!”

小狗子从没受过校长这般看待,慌得脸也红了,只是不住点头。校长说:“你们愿意吗?”他说:“愿意,愿意!”校长笑了笑,挥挥手说:“你去吧。”

小狗子急忙往教室走。走了一半,突然灵机一动,想出个主意来,于是又折回来跑到校长跟前,结结巴巴地说:“校长……要是……演个《小放牛》……好吗?”校长一听特别高兴,说:“那当然好,那当然好。我像你们这般大的时候,我就演过《小放牛》。又热闹,演起来又便当,大家可喜欢看了。”小狗子这才壮了胆子,说:“我知道这回来的剧团里有个演《小放牛》的,演得可神啦!我们请她来演一场行不行?她就住我们家,保证能请来。”校长毫不犹豫地一挥手:“行!要是方便,请她就手教你们几个小节目也好。区里马上要搞中小学文艺会演呢。”

小狗子没料到自己胆子一大,居然替荷叶答应了这么多的事。放学回家时,他跟有有说:“要是人家不肯怎么办?”有有抱怨他:“就你多事嘛!你想人家是县剧团的人,高兴到你这么个小学校来演什么《小放牛》吗?”小狗子一想,有有说得倒也是,不过自己已经在校长跟前夸下海口了,想来荷叶也不会拒绝他,荷叶哪是那种搭架子的人?

中午小狗子家吃的是面条汤。奶奶怕面条不顶饥,另外蒸了一大锅红薯和芋头。小狗子最喜欢吃这个。一揭锅盖,嘿,芋头香,红薯甜,热气腾腾的,看着都叫人馋。

正吃着,荷叶回来了,还把花妮也领了来玩。嫂子忙说:“来,荷叶,一块儿,还有这位小同志。”小狗子忙插嘴说:“她叫花妮。”奶奶说:“哟,这名儿也够水灵的。”

荷叶靠在门框上笑着说:“我吃过了才回来的呀。”

小狗子连忙跑过来,把她拖到桌子边上,又去拖花妮,然后就拿出芋头往她手上塞:“你尝尝这个嘛,江边上的芋头可有名了,又香,又粉,吃急了能把人噎死。年年收芋头的时候,连上海都有人特地带了麻袋来买。不过,这芋头可倔了,除了江边,哪儿也长不到这么好吃。”

妈说:“你看你看,让人家吃芋头呢,芋头没吃着,废话倒听了满耳朵。”

荷叶抿嘴笑着听了半天,这时却放下芋头,对小狗子说:“我吃块红薯好吗?我爱吃甜的。”“哎呀!”小狗子没想到自己宣传了半天,荷叶却挑了红薯吃,不免有些扫兴。他把盛红薯的大号碗端到荷叶面前,说:“你自个儿挑吧。黄皮的是‘黄大头’,又软又甜;红皮的是‘胜利白’,又香又松。”荷叶挑了一块“黄大头”。

小狗子又把大碗送到花妮面前。奶奶说:“花妮,到了我们家,就别客气,爱吃哪样,挑吧。”

花妮刚想伸手,又犹犹豫豫地说:“不行啊,奶奶,我不能吃红薯,人家说,红薯吃了会发胖。”

奶奶不以为然:“那怕什么!胖点才富态。你看我们乡里姑娘,哪个不是结结实实的。”

花妮抿嘴一笑:“奶奶,胖了就不能演戏了。唱也唱不动,舞也舞不动,往台上一站,难看得要命。以后团长该不让我上台啦。”

奶奶一听连忙说:“哎呀,那还不要你的命了。不吃了吧,不吃了吧。”

花妮又和奶奶她们说了几句闲话,便告辞走了。

荷叶吃完了红薯,小狗子连忙给她打水洗手,又给她倒了一杯茶,还端过凳子让她坐,忙得团团转。奶奶奇怪地问:“我们小狗子今天怎么啦?什么时候学会这一套礼节?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妈说:“也该懂这些了。十来岁的人,一晃就成家立业啦,总不能让妈跟你一辈子吧?”说得小狗子脸红到脖根,当了荷叶的面,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想了想,索性挑明了说:“我求荷叶一桩事呢!”嫂子一听,笑得前仰后合:“我说小狗子奉承荷叶做什么呢,原来有事要求人呀!妈,你听听,你儿子可长心眼儿了,将来讨媳妇,用不着你操心。”说得奶奶和妈一齐大笑,连荷叶都红了脸。

小狗子一听嫂子拿他开起心来,连忙拉了荷叶就往外跑:“走,荷叶,外面说去。”嫂子她们又是一阵笑。小狗子也不管,拉了荷叶一直躲到后园子里。

“你有什么事呀?”荷叶被笑得有点不好意思。

“喏,是这样。”小狗子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学校知道你会演《小放牛》,想请你去演一场。我们校长让我问问你肯不肯。”

“真的吗?”荷叶突然高兴得脸都发红了,一把抓住小狗子的手,“真的吗,小狗子?他们知道我会演这个?真好!哎呀!哎呀!”荷叶不知道如何是好,扯着小狗子的手使劲一举,从他胳膊底下钻过去,来了个“炒蚕豆,翻跟头”。

小狗子没想到荷叶会这么兴奋,原来想好的一套说服她的词儿全用不上了。他挠头抓腮,想了好一会儿,才说:“荷叶,你知道,我们学校很小……”

“当然,你们是小学嘛!”

“我们学校没有礼堂。”

“中学才有呢!”

“那么,要是演戏,能在操场上演吗?”

荷叶越发高兴了:“那多有意思呀!真的,我还没有在操场上演过戏呢。你说,要是四面都站了人,我朝哪一面演呢?从哪一头上场呢?哎呀,真有意思!”她自言自语地说着,一面说,一面笑。笑了半天,忽然想起什么,一下子变得垂头丧气了:“团长要是不让我去呢?你知道,团长不喜欢我,总说我笨,怕我演坏了丢人。团长……”她眼巴巴地望着小狗子,两片红红的嘴唇半张着,好像在向他求救似的。

小狗子这才知道,荷叶多盼望能有演戏的机会,他一下子觉得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大了许多。他想,无论如何也要让团长答应。要不然,荷叶就太伤心了。

他去找了大队长好叔,好叔又去找公社秘书,秘书再带了他们一同找团长。

团长正在看一个戴眼镜的人写海报。好叔替小狗子说明了来意,团长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说:“不行不行。我们是要卖票的,在学校里演了,剧场里票卖不出去怎么办?”

秘书帮小狗子说话:“他们不就要看个《小放牛》吗?你们节目单上反正没这出戏。”

团长固执地说:“那还有个声誉问题。荷叶没上过戏,演砸了,还不是剧团丢人?”

团长一个劲摇着他那圆滚滚的大脑袋,口气里简直就没有协商的余地。小狗子一生气,反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想到荷叶那副委屈的样子,想到那天晚上他和奶奶眼巴巴望着幻灯字幕的心情,越发觉得这个团长欺负人。荷叶哪点儿不好?长得不好?唱得不好?功夫不好?还是别的什么不好?八成儿不如花妮乖巧,不讨他团长喜欢罢了。这个可恶的团长!

秘书也是个倔脾气,不愿意自己在好叔和小狗子面前下不来台,便又帮着说了不少话。后来,团长觉得住在人家公社总要讲点交情,又觉得演出一场也无大碍,年终总结倒多了一条——热心辅导群众文化活动,便勉勉强强地说:“演就演一场吧。不过荷叶不能去,她实在没上过场。要去,去个花妮,花妮是个演红娘的,来场《小放牛》没话说。”

小狗子心里凉了半截。一心指望能帮帮荷叶忙的,难道到最后还是花妮去吗?这算怎么回事?回去怎么跟荷叶说?他不是把人家骗了一场吗?他急得眼泪要出来了,连连说:“不!不!”团长说:“没错儿,就是花妮去,她有把握。”

怎么办呢?他怎么说得清楚呢?简直冤枉死啦!

团长立刻叫人把花妮喊了来,告诉她这件事。花妮叫道:“什么,在操场上?没有灯光?乐队?这叫什么演出!我不演!”团长连骗带哄,花妮就是不肯去,还抹鼻涕淌眼泪的。团长没法,只得迁就了她,答应另派荷叶去。团长咬着牙说:“砸锅就砸锅吧,反正不是剧场里演的,没收票钱。”

这样,第二天上午,小狗子就带了荷叶和装扮小牧童的演员到学校去了。校长已经指挥学生们在操场边上坐好,只坐了三面,留下一面让荷叶出场,这也是小狗子向校长建议的。

荷叶他们往操场上一站,学生们立刻拍手欢迎。荷叶可没经过这种场面,羞得满脸飞红,两手绞着衣角,不知怎么办才好。校长看出这一点,连忙过来请他们坐下,然后代表学校说了几句感谢话。这天正好起了秋风,阳光异常明亮,满操场上悠悠地飘着芦花,雪白的,被阳光照成了半透明色,不断地沾到人们头发上,衣服上。有一片调皮的芦花居然沾在荷叶的嘴唇上不动了,她伸手把它拈了下来,悄悄握在手,觉得心里快活得要命。

荷叶和小牧童都在衣服里边穿好了戏衣,带着小道具。校长讲完话,他们把外衣一脱,就能上场。没有吹拉弹拨的乐师,但是这倒不打紧,关键是,他们俩学会这出戏很久了,今天是头一回当着观众演出呢!人要是一高兴,便不会在乎别的小事了。

牧童哥哥我问你——

什么开花三棱棱?

什么开花半中腰?

什么开花白粉粉?

什么开花顶顶上黄?

荷叶头上插了朵小红花,手里摆了块红绸绢,一边唱,一边调皮地在小牧童面前逗来逗去。红绸绢在她手里灵活地飘抖,活像只翩翩起舞的红蝴蝶。她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个抬腿,都有种说不出的好看。小狗子坐在一边,心里不无遗憾地想到:演得这么好,团长怎么还不知足呢?

阿妹阿妹听我说——

荞麦开花三棱棱,

玉米开花半中腰,

梨树开花白粉粉,

油菜开花顶顶上黄。

小牧童也是个神气角儿,瞧他那副大模大样,得意洋洋的样儿,好像天下没有难得倒他的事情。可是那天在台上,他扮的那个小牧童,老实巴交的,一句话也没有,叫人哪会想到他还有这么一手!可见什么时候也不能把人看死了。

这一出《小放牛》,没说的,在这群极少看戏的孩子们心目中简直演得“神”了。完了以后,大家都不肯走,还要他们再演一出什么戏。可惜荷叶和小牧童别的戏再也搭配不成,临了,只得一人唱了一段,才算完事。

孩子的嘴是最快不过的。孩子心目中崇敬的人也就如英雄一般伟大。这天中午,吃顿饭的工夫,全校学生几乎无一例外地在饭桌上向全家人夸耀了一番他们看到的《小放牛》唱得怎么好啦,做得怎么神气啦,尤其是演妹妹的那个荷叶,才不过跟他们一般大呢,人家可了不得,嗓子脆得跟铃儿一般,一双眼睛滴溜溜的,像要跟人说话,那手伸出来,只随便一舞,就别提多好看了。总之,家里人没看上《小放牛》,是最最可惜的事。到公社会堂看了别的戏,那可比《小放牛》差远了。出来个人,往台上一站,咿咿呀呀唱半天,半句唱词儿也听不懂,有什么意思?

一传十,十传百。到了下午,几乎附近一带的村里人都知道了剧团里有个小小年纪的荷叶姑娘,演的《小放牛》能上电影。到公社买戏票的时候,人们顺便总得问一声:“有荷叶的《小放牛》没有?”

售票员先是没往心上放,后来问的人多了,他觉得奇怪起来,便去汇报团长。再后来,有几个人一听说没有荷叶的戏,居然把拿到手的票退了,说等荷叶演的时候再来看。这下子全剧团的人都为之惊讶,不知道这个从没演过主角的小毛丫头怎么突然出了名?

团长处理这类事情可算是有经验了。他立刻在剧团里宣布今晚加演《小放牛》,让乐师们赶紧配上戏,然后在票房门口的牌子上加写了几个漂亮的美术字:“小放牛”。先看到牌子的人自己买了票,又连忙回去向亲友们报告这个消息,于是亲友们再三三两两来买票。戏还没看,人人却都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到傍晚,几乎连最后排的票也卖出去了。团长在票房附近直转悠,脸上心里都是笑,照这样下来,团里可要收入一大笔钱呢!

小狗子四点多钟从学校回来,路上听到了这个消息,撒腿就往家里跑。跑进门一看,奶奶早已跑来跑去地忙着预备做饭了。他说:“奶奶,你不是想听荷叶的戏吗?”奶奶故意绷着脸说:“看戏,看戏,心都看野啦!一家子人就你会享福。”小狗子一听没门儿了,赶紧钻到屋角落里去找他的一筐破布。奶奶说:“你折腾什么呀?看把东西翻倒了!”小狗子不高兴地说:“我找我的破布,卖了买票去。”奶奶噗嗤一声笑了:“别翻啦!你哥早把票买回来了。看你那张嘴撅的!幸好没拦着你不让看,要不,还不得恨奶奶一辈子!”小狗子立刻就乐了,把手里的东西一丢,扑过来就吊住奶奶的脖子,跳了几跳,弄得奶奶连晃几晃,嘴里直嚷:“快放手!快放手,奶奶跌下就爬不起来啦!”

晚上的戏,不用说,荷叶当然演得相当漂亮。不但看戏的满意,就连团长,也觉得万分惊讶,他开始后悔没有早点让她上台,也好早点发现这棵苗子。不过呢,现在也不晚,她还小着哪!学什么不成?

以后几晚上的戏,别的常常换来换去,唯独《小放牛》没有动。这一带的老乡们似乎也特别愿意看这一出戏,台上一问一答,答一句,底下的人就饶有兴趣地啧啧应和一声,似乎这个放牛的小牧童聪明得要赛神仙了,每个回答都是妙得不能再妙。

星期天,剧团决定休息一天。连演了好几天的戏,演员们疲劳得要命,有的嗓子已经顶不住了。再说,难得到小岛来一趟,别的不行,这长鱼沙的风景可是全县有名的,好歹也得让大家观个江景儿,散个心吧。

小狗子一听这消息,觉得应该陪着荷叶好好玩一天。在长鱼沙嘛,说来说去自己总是个主人,主人就得有个主人的样儿。否则,让荷叶跟她爸爸妈妈说起来,就像长鱼沙的人一点也不懂礼貌似的,那多不像话!这样想着,他就去找了有有和铃儿,让他们星期天一早到他家里来集合,然后去南江堤。

星期天早上,荷叶刚起床,有有和铃儿就来了,两人还给荷叶带来了好吃的东西。有有带的是炸胡萝卜干儿,铃儿带的是新炒的花生。小狗子一样尝了一尝,说:“好吃!真的,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个?”

正说着,奶奶用小瓢端了一瓢什么东西来了,一面说:“还用着你想?奶奶是做什么的?来,荷叶,你吃吃这个!”荷叶伸头一看,原来是晒干的熟红薯条。她拈了一根放在嘴里,又甜又韧,一点也不比柿饼差劲。她高兴得跳起来,搂着奶奶的脖子叫道:“奶奶,这个我最喜欢!下次再来,我还要吃这个!”奶奶乐呵呵地答道:“这个馋丫头,连下回的都订下啦!行,奶奶要是命长,活得到那天,总少不了你吃的!”

四个人把所有的吃食都装了一个布兜兜,就出发往南江堤去。走出村口,小狗子忽然想起来要带两把小锹挖蟛蜞,便一个人又折回去一趟。

一路上,碰到好些剧团里的人,三三两两,都是往江堤上去的。小狗子和有有他们就一个个辨认这是演什么的,那是演什么的。有的一看就能看出来,有的却要费些劲。有几次小狗子和有有争执不下,于是要打赌,由荷叶评判。结果,小狗子输掉两只蟛蜞,有有输掉四只,铃儿全是赢家。据她说,她一共看了两回,两回都坐在前排边座,演员走到她这一边的时候,看得才清楚哪!连戴了头发套子的一道印儿都看得见。

说着话,高高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外江堤已经耸在面前了。他们顺着一道平坦的斜坡爬上去,顿时觉得眼前一片敞亮,浩浩荡荡的扬子江水就在脚下哗哗地流淌。江面上有几只白帆船,有一艘很长很长的拖轮,还有只红色的小汽艇。那帆船和拖轮,你盯着它们看时,走得慢极了慢极了,几乎不见动弹。可是你转眼望望别处,再看它们,就觉得也并不慢,一会儿工夫已经驶过去好长一段水路了。远远的江面上浮着一块什么黑的东西,几只江鸥好奇地绕着它直打转转,大概原来以为是能吃的,飞近了一看不能吃,却又舍不得丢开,只得守着它转来转去了。

荷叶突然看见一只有三层楼的大轮船呜呜地开了过去,惊呼起来:“妈呀,这么大的轮船!我还没坐过大轮船呢,那一定有意思。你们坐过吗,小狗子?”

小狗子他们一时答不出话来,因为他们谁也没坐过。但是摇头的话是不能说的,那多寒碜,显得他们长鱼沙人一辈子没见过世面似的。到底小狗子脑瓜儿灵,他话头一转就岔开了:“你们谁见过江猪?”

果然,荷叶一下子惊讶得不行:“江里还有猪?猪不怕淹死?”

荷叶头上插了朵小红花,手里摆了块红绸绢,一边唱,一边调皮地在小牧童面前逗来逗去。红绸绢在她手里灵活地飘抖,活像只翩翩起舞的红蝴蝶。她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个抬腿,都有种说不出的好看。小狗子坐在一边,心里不无遗憾地想到:演得这么好,团长怎么还不知足呢?

小狗子笑笑说:“江猪祖祖辈辈就是住在江里的嘛!那玩意儿是黑的,长得跟猪没两样,就是小点。碰巧它浮到江面上来,才让人看见。可不容易碰着啦!铃儿,你碰着过没?”

铃儿老老实实摇摇头。

小狗子一下子得意起来:“你看,我说的嘛!我总共看见过两回。我爸常在江里走船,他也不过看见过四五回。”

荷叶又羡慕,又懊恼地说:“还是住在长鱼沙好。我们在城里,什么也不知道。”

铃儿连忙说:“你们看电影多呀!还有那么多百货公司、花布店、书店,我们长鱼沙就有个供销社,一年到头就卖那几样东西。”

小狗子觉得这话似乎有点让荷叶小看了长鱼沙,皱了皱眉头,连忙说:“谁说就有个供销社?你没听好叔说,明年开春要盖个大百货店吗?还要开饭店,开旅馆,开照相馆,裁缝铺,修旧摊,什么都有。我们岛上光芦苇一年就能挣出好多钱呢,说要编个什么,眼一眨就编出来了,爽快得厉害。”

荷叶对这个问题没有多少兴趣。她一转身又发现了奇迹:“哎呀,你看这芦花,这才好看哪!比什么都好看!”

真的,这个时候站在江堤上看芦花,确实是美极了。在外江堤到内江堤这一大片滩地里,铺天盖地全是雪白雪白的花绒。秋风吹过,长长的花穗儿轻飘飘地荡过来,荡过去,就像满天的白云铺开在滩地上。人站在堤上,好似站在云之间,雾之中,望着脚下的浮云,仿佛自己也飘飘荡荡成了腾云驾雾的仙人。吹来一阵大点的风,毛茸茸的花絮随风飘起来了,一片,又一片,连成线,结成网,浮在半空里,远看有点透明,又有点混浊,朦朦胧胧有点说不清的意思。待到再来一阵大风,花絮才依依不舍地飞散开来,飘得高了,远了,有的落在水上,船上,有的落在岛上人家的屋顶,院里,也有的便把行人裹了个满头满身。

荷叶指着铃儿说:“瞧,你头发上沾了好几片芦花。”

铃儿噗嗤一笑:“还说人呢,你那两条长辫子,回去梳开来拣拣,能拣起一大把。”

说罢,两人便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有有嫌站着没意思,提议说:“下滩地捉蟛蜞吧?”

荷叶一听又是新鲜事,头一个响应。四个人便从附近攀着堤坡上的树干下到滩底。

天冷了,蟛蜞已经不多了,但是总归还能找到一些。这东西长得跟螃蟹一模一样,却比大拇指甲大不了多少。你走在芦滩上,只要看见有小洞,挖下去,很可能就捉到一只。蟛蜞多的时候,根本用不着挖,人的脚步一响,蟛蜞就在滩上索索地乱爬一气,你只管弯腰去捡就是了。小狗子告诉荷叶说,有的地方,有人用篓子捉上好多。回去拿酒一浇,蘸上盐水,当小菜吃,据说味儿不比醉蟹差多少。可是他家没吃过,因为奶奶不肯给他们弄,说这不是吃的东西,老祖宗没传下来过。

荷叶挖了好几只蟛蜞,没地方放,便解下一根辫绳,挨个把它们扎住,说要养在水里,等回去给妈妈看。有有说,肯定养不住,过一夜就要死了。荷叶不信,还是宝贝似的拎在手里。

他们走到一条小沟边,沟坎上露出几段雪白雪白的芦根。小狗子拿小锹截下一段,在水里洗得干干净净,递给荷叶说:“你尝尝。”

荷叶疑疑惑惑地咬了一点,嚼了嚼,好家伙,又嫩又甜,还有一股清香,比大白梨还要好吃。她欢喜得要命,说:“哎呀,这岛子真是宝地,怎么什么东西都好得出奇呢?”

小狗子一本正经地说:“那可不,听奶奶说,这还真是个宝岛呢,可有来历啦。要不,怎会叫‘长鱼沙’这个怪名儿呢!”

“奶奶告诉过你吗?”荷叶什么都想知道。

小狗子说:“奶奶常讲这个故事。她说呀,很早很早以前,江里边是没有这个岛子的。在这片水里有个深得没底的大窟窿,船开到这儿,一不小心,就被窟窿吸进去了。有一回,一条渔船走到这儿,突然碰上风暴啦,又是雷,又是雨,一丈开外就看不见东西。江水翻腾得厉害,人在船上根本掌不住舵。那条渔船三颠两颠就碰上了窟窿,一转眼连人带船全没了,多惨哪!

“那个打鱼的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这下可让他们哭得死去活来。你想,那时没有生产队,又不是五保户,又不能拿救济钱,你让他们怎么过活呢?

“那家的大儿子才十岁。岁数虽小,性子可强了。他恨死了那个大窟窿,就日日夜夜想着怎样把窟窿填上,不让它日后再作孽害人。想得多了,梦里也常常应上这事。有一回,他梦到一个白胡子老神仙走到床跟前,朝他说:‘你要真想为民除害,你得把小命舍上。’他答道:‘情愿舍己一命,请仙人指点。’老神仙就从袖中摸出一只小葫芦,放在他枕边,说:‘这里头盛着仙水,你喝下去就会变成一条硕大无比的长鱼。你游到窟窿上头,趴着不动,窟窿就堵住了。’那孩子一听,高高兴兴地说:‘多谢老仙人指点。’说完便醒了。

“醒来一摸枕边,果然有个小葫芦在。那孩子抱起葫芦,二话没说,就跑到江边,喝下仙水。仙水在肚子里咕噜咕噜翻滚,周身烧得像要着火似的。他渴极了,趴在江边咕咚咕咚喝水。喝着喝着,回头一看,身子已经变成一条大得吓人的长鱼,尾巴一直伸到江水拐弯的地方。他一头扎进江里,游到窟窿上头,趴下再也不动了。身子变成了这个小岛。世世代代,人们在他身上开荒种地,生儿养女。为了纪念这个孩子,大家管小岛叫长鱼沙。听人家说,如今每到打雷下雨的日子,这岛子就有呜呜的吼声,这是长鱼的魂儿在哭他爸爸呢!”

荷叶到底是演员,听完这个故事,那眼泪就一颗颗滚下来了。有有和铃儿虽不是头一回听,却也呆呆地坐在一堆干芦叶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大家仿佛都在思念那个舍生忘死的小英雄。

小狗子一看大伙儿都愣在那里,连忙说:“你瞧,我讲个故事倒把你们讲得伤心了。好了,还是荷叶讲一个好听的吧。”

荷叶说:“时间这样紧,玩别的吧!故事我可有的是,下次再讲。我爸爸给我买了本《安徒生童话集》,是一个叫安徒生的外国人写的,里面有趣的、好听的故事可多哪,有《海的女儿》、《卖火柴的小女孩》、《丑小鸭》……看上这本书,连吃饭也要忘记的。”

“能……能借给我看看吗?”小狗子不好意思地问。

荷叶“哎哟”一声说:“我没有带来呀,在家呢!要不,我回家以后给你寄来吧。”

“真的吗?哎呀!哎呀!”小狗子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一跳跳到有有背后,把他按在地上,两个人笑得滚成一团。

笑够了,小狗子又坐到荷叶跟前,问她:“你要我寄什么吗?”

荷叶笑着说:“你这儿的东西不好寄。等下次来,我再到你们家吃红薯,到江边嚼芦根吧。”

小狗子听她提到分别的话,心里有些难过,眼巴巴地望着她说:“下次真的要来呀!”铃儿也说:“还看你演《小放牛》。”

荷叶被他们说得眼圈儿都红了。她哽哽咽咽地应道:“当然还来。你们这儿多有意思呀。我在城里,一次也没这么高兴地玩过。”

有有插嘴说:“你在城里天天干什么?”

荷叶说:“一早起来练功,吊嗓子,完了就上课。我们剧团有老师教语文、算术。还要排戏,做作业,洗衣服,哪会儿也不闲着。”

“不回家吗?”

“星期天才回呢!平常日子出去要跟团长请假。”

“你没有好朋友吗?”铃儿关心地问。

荷叶吸口气:“哪有你们这么好。排戏的时候,谁都想演个主角,有时候一争就争得吵起来。你们不是都认识演红娘的花妮吗?她跟我住一间屋。她戏演得好,团长最喜欢她,还送她一个洋娃娃玩。我们想摸摸洋娃娃,她都不让,说怕我们摸脏了。”

“这个臭丫头!”有愤愤地骂了一声。

小狗子忙捅了他一拳,凑过去悄声说:“别骂人啦,荷叶还在这呢。”

“那怕什么?我帮她出气!”有有不服气地分辩。

小狗子着急了:“那也不能骂粗话!叫荷叶听了,就像我们是些没念过书的野孩子似的。”

有有这才闭住嘴。

回家后,小狗子乘荷叶不在,问奶奶说:“奶奶你会做洋娃娃吗?”奶奶说:“奶奶没见过洋娃娃是个什么样。小时候,倒做过布娃娃。”小狗子连忙缠住她:“布娃娃也行,给我做个布娃娃吧。”奶奶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去去去,玩得不耐烦了,想起要这东西。你见哪个小小子抱娃娃的?不怕人笑话!”

小狗子撅着嘴,想了想,又去找嫂嫂。嫂嫂是个机灵人,一听小狗子开口,就哈哈笑着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这个傻小子,不说我也知道是给谁的。好咧,好咧,嫂子给你做个漂漂亮亮的布娃娃,将来有什么好事,可别忘了你嫂子啊!”把小狗子说得直恼火,又不能驳她,怕她生气了不给做。

嫂嫂虽是个刀子嘴,倒是好心肠。当晚,她躲在房里,找出好些花花绿绿的布头,左一比画,右一打量,不一会儿就做出个尺把高的娃娃来。那小裙子是用一块粉红的确良做的,头发是几缕黑丝线,身子用芦花填得结结实实。哥哥回来给娃娃画上了细眉毛,大眼睛,还有红红的小嘴唇。嫂嫂说:“倒有点像荷叶呢!”

小狗子把布娃娃小心地收好。直到荷叶临走时,才拿出来,悄悄塞到她背包里。他想像着荷叶发现布娃娃时那副又惊又喜的样子,自己忍不住也笑了。

不久,小狗子就收到荷叶从城里寄来的《安徒生童话集》,还有一封信。信上说,她到了剧团宿舍,解背包时,才发现这个漂亮的布娃娃。大伙儿都夸这娃娃做得精巧,那个洋娃娃反而没人夸了。她高兴得要命。还说,团长现在比以前喜欢她了,特地让一个最好的师傅指点她,还不时跑来听她唱一段。最后,荷叶说,这本书就送给小狗子,留个纪念。让他问奶奶好,问有有和铃儿好。请他们有空进城玩。

小狗子真想进城去看看她,可是始终也没得到一个机会。

长鱼沙的芦苇黄了又绿,绿了又黄。两年过去了,小狗子已经考上了县中。他现在是一个中学生,要到城里去上学了。报到的那天,是好叔亲自开着手扶拖拉机,爸爸帮他扛了行李卷儿,欢欢喜喜送进学校的。

小狗子在城里没有任何亲戚,他唯一的熟人就是荷叶。开学后头一个星期天,他就跑到县剧团去看她。

小狗子已经忘了荷叶星期天要回家的惯例。可是也不知怎么的,偏偏这一天荷叶没有回去。两人一见面,荷叶高兴得简直要扑上来抱住小狗子。还是小狗子害羞,红了脸让到一边,等荷叶笑够了,才从背包里倒出一堆炒花生,炸胡萝卜干儿,晒红薯条儿,说,这都是奶奶硬要他带来的,奶奶还带信要她去玩。

荷叶边笑边吃,絮絮地问了小狗子很多事。怎么考上县中的?奶奶可还那么健旺?有有和铃儿上哪个学校?芦花还是那么白吗?然后,突然想起什么,起身从箱子里翻出一只毛茸茸的小狗。小狗的眼睛是两颗黄玻璃球做的,晶亮晶亮,骨碌碌地盯着人。头微微有点侧,仿佛在悄悄想着一件什么事情,脖子上还扎了一根绿丝带,丝带上拴了一个小铜铃,这是只又可爱又调皮的小狗。

“喜欢吗?我特地留着给你的。”荷叶笑着说。

小狗子脸涨得通红:“不,不,这么贵的东西……”

荷叶说:“这是团长送给我的。我第一次上台演红娘,完了团长祝贺我,说要送我个洋娃娃。我说我有布娃娃,你要送,送一只小狗吧。团长就买了。那时候,我就想,我要留着送给你……”

小狗子心里热乎乎的,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布娃娃,它还立在荷叶床头,细眉毛,大眼睛,红红的小嘴唇,粉粉的小裙子,两年了,它还在呀!

荷叶在朝他笑,笑得那么开心。小狗子突然想起了花妮,那个神气像公主的小姑娘。“她还演红娘吗?”他问荷叶。荷叶说,花妮因为生了一场病,吃了很多激素,长胖了,不能上台,团长把她转到工厂去了。荷叶挺惋惜地说:“她真的会演戏!”

临走,小狗子约她到村里去玩。他说,过些时候好叔随拖拉机进城买东西,可以把他们带回去。那时芦花也该放白了,一切还像两年前一样,他们约上有有和铃儿,炒了花生,胡萝卜干儿什么的,到芦滩上挖蟛蜞,嚼芦根,讲长鱼沙的故事,让雪白的芦花飘满了头上、身上。

荷叶说,她会去的,一定会去的。有好几次,她还在梦中看见了碧绿的长鱼沙,看见了飘飘荡荡的芦花。她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地方。

哦,芦花快些白了吧,小狗子和荷叶都盼着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