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由猴子变来的,这个说法很容易得到乡下孩子的认可,道理很简单,乡下的孩子像猴子一样喜欢树。大人们也喜欢树,但是,他们有他们的理由,都是功利性的。大的功利是这样的:“植树造林,绿化祖国”;小的功利则有些好笑,他们在墙上写道:“要想富,少生孩子多养猪;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发财是多么简单啊,人没了,遍地的树林、满地的猪。
祖国绿不绿、家庭富不富,这些和我们没关系。我们就是喜欢爬树,爬过来爬过去,树不再是树,成了我们的玩具了。有一点我要强调一下,我说树是“我们的玩具”可不是“比喻”,是真的。我们没有变形金刚,没有悠悠球,没有四驱车,不等于我们没有玩具。我们是自然人,只要我们想玩,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成为玩具,脚丫子都是。脚丫子最多只能开四个叉,可一棵树能开多少个叉?数都数不过来的。
爬树最难克服的还是树干那个部分,它们可不是脚丫,不开叉的,这样一来树干就没有“把手”了。我们的办法是“蛙爬”。“蛙爬”这个词是我发明出来的,简单地说,像青蛙“蛙泳”那样往上爬——先趴在树上,胳膊抱紧了,两只脚对称地踩在粗糙的树皮上,用力夹稳,一发力,身躯就蹿上去了,同时,胳膊往上挪,再抱住。以此类推。说到这里你就明白了,从表面上看,爬树考验的是腿部的劲道,其实不是,它考验的还是胳膊的力量。如果胳膊的气力不足,没能死死地铆住树干,你的身躯就滑下来了。这一滑惨了,不是衣服被扯破,就是皮肤被扯破,也可能是衣服、皮肤一起破。当然了,哑巴吃黄连的事也偶有发生,那就是“扯淡”,男孩子都懂的。
村子里到处都是树,但我们也不会不讲究,逮着什么就爬什么,不会那样的。正如商场里的玩具可以标出不同的价格一样,我们眼里的树也是明码标价的。最好的,最贵的,只能是桑树。
我们是这么定价的。
第一,桑树不像槐树、杨树那么高,它矮小,枝杈也茂密,这样一来爬到桑树上去就相对容易、相对安全了,即使掉下来也不会怎么样。但这一条不是最为关键的,楝树也不高大,我们几乎不爬它。棟树的木质有一个特性,脆。脆里头有潜在的危险,在它断枝的时候,咔嚓一声屁股就着地了,一点缓冲的机会都没有。这就有了第二。第二,桑树的木质很特别,它柔,它韧,有充足的弹性。即使桑树的枝丫断枝了,那也是藕断丝连的,最后能撕下好大好长的一块树皮——摔不着的。在这里我愿意普及一个小小的常识,做扁担的木料大都是桑树,主要的原因就是桑树的弹性好。弹性可以最大限度地减轻重力对肩膀的冲击——弹性的美妙就在这里,当我们爬上桑树,站在树枝上,或坐在树枝上,或躺在树枝上,只要轻轻一个发力,我们的身体就得到了自动性,晃悠起来了,颠簸起来了。那是美不胜收的。荡漾不只是美感,也是快感。
通常,我们三五一群,像巨大而笨拙的飞鸟栖息到桑树上来了。鸟要“择木而居”,我们也“择木而居”。我们选择了弹性、韧性和荡漾。我实在记不得我们在桑树上度过了多少美妙的时光,那样的时刻大多在傍晚,也可以说,黄昏。很寂寞,很无聊,很空洞。这个空洞可能是心情,但更可能是胃。我们的食物是低蛋白的,一顿午餐绝不可能支撑到晚饭。在饥饿的时候,我非常渴望自己是一只鸟,这不是该死的“文学想象”,是切实的、普通的愿望。我希望我的腋下能长出羽毛来,以轻盈和飞翔的姿态边走边吃。当然了,饿了也没有关系,我们有桑树,桑树的树枝在晃悠。桑树的弹性给我们送来快乐,这快乐似是而非,不停地重复。
重复,我想我终于说到问题的关键了。我们的晃悠在重复,日子也在重复。重复真是寂寞,那些傍晚的寂寞,那些黄昏的寂寞。我都怕了黄昏了,它每天都有哇,一天一个,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我儿子五六岁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人了。有一天的傍晚,我和我的儿子在小区的院子里散步,夕阳是酡红色的,极其绵软,很大,漂亮得很。骄傲地,也可以说寥落地斜在楼顶上。利用这个机会,我给儿子讲到了李商隐。现成的嘛,“夕阳无限好”嘛。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小家伙的眼里闪起了泪光,他说他“最不喜欢”这个时候,每天一到了这个时候他就“没有力气”。作为一个小说家,我是骄傲的,我的儿子拥有非凡的感受能力,也许还有非凡的审美能力。但是,作为一个父亲,我突然就想起了那些“遥远的下午”。在乡村的一棵桑树上,突然多了一个摇摇晃晃的孩子,然后,又多了一个摇摇晃晃的孩子。我没有给孩子讲述他爸爸的往事,我不希望我的孩子染上伤感的气息——那是折磨人的。从那一天开始,我每天都要在黄昏时分带着我的孩子踢足球,我得转移他的注意力,我要让他在巨大的体能消耗当中快快乐乐地赶走那些该死的忧伤。差不多是一年之后了,在同样的时刻,同样的地方,我问我的儿子:“到了黄昏你还没有力气么?”儿子满头是汗,老气横秋地说:“那是小时候。”这个小东西,从小就喜欢把一年之前的时光叫做“小时候”。苏东坡说:“世人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但愿此儿愚且鲁,平平安安到公卿。”我不是苏东坡,我的儿子也不会去做什么“公卿”。可无论如何,做父亲的心是一样的。
我要说,乡村有乡村的政治,孩子们也是这样。我们时常要开会。所谓开会,其实就是为做坏事做组织上的、思想上的准备。到哪里偷桃,到哪里摸瓜,这些都需要我们做组织上的安排和分工。我们的会场很别致,就是一棵桑树。这就是桑树“高价”的第三个原因了——世界上还有哪一种玩具可以成为会场的呢?只有桑树。一到庄严的时刻,我们就会依次爬到桑树上去,各自找到自己的枝头,一边颠,一边晃,一边说。那些胆小的家伙,那些速度缓慢的家伙,他们哪里有能力爬到桑树上来?他们当然就没有资格做会议的代表。我们在桑树上幵过许许多多的会议,但是,没有一次会议出现过安全问题。我们在树上的时间太长了,我们拥有了本能,树枝的弹性是怎样的,多大的弹性可以匹配我们的体重,我们有数得很,从来都不会出错。你见过摔死的猴子没有?没有。开会早已经把我们开成经验丰富的猴子了——总有那么一天,老猴子会盘坐在地上,对着它的孩子们说,孩子,记住了,猴子是由乡下的孩子们变来的。
既然说到桑树,有一件事情就不该被遗忘,那就是桑树果子。每年到了季节,桑树总是要结果子的。开始是绿色,很硬,然后变成了红色,还是很硬。等红色变成了紫色,那些果子就可以当作高级水果来对待了,它们一下子柔软了,全是液汁还等什么呢?爬上去呗。一同前来的还有喜鹊和灰喜鹊,它们同样是桑树果子的发烧友。可它们也不想想,它们怎么能是我们的对手?它们怕红色,我们就用红领巾裹住我们的脑袋,坐在树枝上,慢慢地吃,一直到饱。它们只能在半空中捶胸顿足,每一脚都是踩空的。它们气急败坏了,我们就喜气洋洋了。
——到了大学一年级我才知道,桑树果子是很别致的一样东西,可以“入诗”。它的学名优雅动人,叫桑葚。“吁嗟女兮,勿食桑葚。士之耽兮,尤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不要摇头晃脑了吧,《诗经》的意思是说,美女啊,不要吃桑树果子,吃多了会上男孩子的当。男孩子上当了可以解脱,女孩子一上当你就玩完了。这是怎么说的?桑树怎么会长出迷魂药来?无论《诗经》多好,它的这个说法我都不能同意。在我看来,在桑葚面前,女孩子不仅要吃,还得多吃。解馋是次要的,关键是能把口红的钱省下来。吃桑葚多魔幻哪,嘴唇乌紫乌紫的,像穿越而来的玄幻女妖,另类,妩媚。男孩子上她们的当才是真的。
所以啊,我要说第四了,桑树也是好吃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