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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北少年“堂吉诃德” §草房子

曹文轩有一本书,叫《草房子》。我也很想写一本书,写什么都不重要,书名就叫《草房子》。

曹文轩老师是苏北盐城人,他的家离我的老家兴化只隔了几条河。他写《草房子》一点都不奇怪,这个世界上有《草房子》这本书一点都不奇怪。曹文轩是我的师长,所以《草房子》是他的,不是我的,这就叫命。

离开了庙宇之后,我的童年和我的少年几乎都是在草房子里度过的——请允许我说一句不靠谱的话:什么样的房子里都可以出小说家,但是,最幸运的小说家会来自草房子。

草房子,离大自然最近的家,它是人砌的,同时也是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

最典型的草房子是这样的:土基墙,没有窗户,上面覆盖着麦秸秆。它的建材只有三样东西:泥、草、木头,史前一般原始。

砌墙的理想材料当然是砖头,但是,砖头需要花钱去买。没有钱怎么办?当然有办法。做土基。

做土基的第一步是到河里头去罱泥。河床上的淤泥都是河水积淀下来的,很纯,没有杂质;因为在水里头泡得久了,这就有点黏。对土基来说,黏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要素。第二步,把淤泥从船舱转移到一个大坑里,让它发酵,这对提高淤泥的黏度是有好处的。到了这个时候,也就是第三步了,往淤泥里头添加一些稻草或者麦秸秆,不要小瞧了这些稻草或麦秸秆,在淤泥的内部,它们就是混凝土内部的“钢筋”,因为它们在内部的支撑,土基的整合度和抗压度都能得到极大的提高。

把调好的淤泥压到模子里去,再打开模子,一块土基就这样做成了。很容易。

但是,千万不要以为容易就没有技术上的难度,事实上,只要是一样东西,就一定存在质量上的差异。土基的质量完全取决于你的耐心,你越是有耐心,土基的质量就越好,反之,土基就脆,不结实。怎么叫有耐心呢?你不能把新土基放到阳光底下去晒,一晒就开裂了。最妥当的做法是用草毡子把土基盖住,让风,让时间,而不是让大太阳带走土基内部的水分。这就叫“阴干”。

土基墙砲成之后还有一道工序,那就是泥墙。这是保护土基的。泥墙用的是很稀的淤泥,用手把它们在土基墙上抹匀了——这还不够。泥毕竟怕水,雨水一淋,泥土会把雨水吸收进去,这样一来泥土就稀松了。最保险的办法是用麦秸秆编成毡子,蓑衣一样,用竹钉钉在墙上,雨水就再也淋不到土基了。

用土基做墙的房子一般都有两个特点:一、比较矮小,土基的承重能力毕竟有限,太高和太大都很危险;二、没有窗户,这个很好理解,窗户的上框土基没有支撑,这在技术上是很难完成的。

盖草房子的草料最好是茅草,因为茅草结实,不易腐烂。次一等的是麦稻秆,麦秸秆是圆的,中空,这对下雨天泄水有极大的帮助。

新草房通常都很漂亮。因为麦秸秆是金黄色的,所以,新盖的草房子金光灿灿,在阳光的照耀下,几乎称得上辉煌。但是,用不了半年,屋顶就成酱黑色的了,看上去很衰。新房子和新娘子通常联系在一起,新房子变得难看的时候,新娘子差不多也就是孩子他妈了。

可无论新草房多么好看,我还是更喜欢老了的草房子。因为是纯天然的,每一座老了的草房子都是妙趣横生的,它们在骨子里都是一座独立的生态园。动物是必不可少的——

燕子。这是当然的。乡下人有一种顽固的传说:燕子能带来财运。这句话我其实不信。在乡下,每一家的大梁上都有燕子窝,可我从来没有见过“有财运”的人。我情愿把这个传说看作乡下人的善良——你有房子遮风挡雨,燕子来到你的家里,跟着你沾一点福气,似乎也是应该的。

麻雀。和燕子相比,麻雀的确要等而下之。燕子穿的是“燕尾服”,而麻雀穿的是“麻布”,这能一样么?麻雀没有燕子漂亮,它自己是知道的。所以,除了特别大的房子,麻雀一般不进去,它们会很自觉地选择室外,也就是屋檐。

蝙蝠。蝙蝠藏在哪里一直是一个谜,没有人知道它们在哪里。和许许多多的飞行动物不一样,蝙蝠只在夜间飞行。在满月的夜里,蝙蝠们鬼鬼祟祟的,它们在夜空中划拉出怪异的弧线。大人们说,只要你愿意把鞋子脱下来,往天上扔,蝙蝠就会钻到你的鞋子里。我们就往天空扔鞋子,我们臭气熏天的鞋子如同烟花一般升上了天空。我要说的是,我们没有成功过一次。但是,热情和失败无关。一代又一代的孩子们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重复着这个游戏,鞋子在上天,在入地。是什么东西支撑着这个古老的游戏呢?太匪夷所思了。

蜜蜂。蜜蜂也有窝,这个许多人不知道。它们会用细小的、柔弱的嘴巴在土基墙上掏洞,飞进去之后再把身体转过来。如果你有兴趣,你可以站在洞前和它们对视。它们小小的眼睛会望着你,它们小小的眼睛里也有小小的惊慌。在我的少年时代,捉蜜蜂是一件很惬意的事,你可以拿一个瓶子,把瓶口对准洞口,用一根草进去拨几下,蜜蜂就飞出来了,一头撞进你的瓶子。

蜘蛛。我们一直把蜘蛛叫作“喜喜蛛”。因为占了两个“喜”,蜘蛛在我们的眼里是吉祥的。每一间草房子里头都有大量的喜喜蛛,人们从来不碰它。如果你的运气好,又有足够的耐心,你能看到喜喜蛛结网的全部过程,那是默无声息的,却也是惊心动魄的。丝线如大便一样,从喜喜蛛的肛门里拉出来了,这才是真正的“拉”。它是天才,它是最伟大的行为艺术家。除了喜喜蛛,天下再也没有一样东西只靠自己的肛门就能保证自己生计的了。

蛐蛐。到了秋后,草房子的墙角少不了蛐蛐,当然也有纺织娘。对孩子们来说,蛐蛐的叫声更具召唤力。我们的耳朵专业素养很过硬,会听的。怎样的叫声预示着怎样的战斗力,我们一听就知道。但是蛐蛐特别地机警,你一靠近它就沉默。你要等,蹲在那里,别动。时间久了,蛐蛐就以为你离开了。在它再一次吟唱的时候,我们的耳朵如同,一下子就锁定了它的方位。

油葫芦。油葫芦和蛐蛐很像。它的叫声比蛐蛐还要嘹亮,身躯也比蛐蛐硕健。不同的是,蛐蛐的尾巴是两根须,而油葫芦的尾巴则是三根须。许多人分不清油葫芦和蛐蛐,他们会把油葫芦当作魁梧的蛐蛐,那是很丟人的。

除了鸟类和昆虫,草房子其实也是植物的天堂,尤其是半新的草房子。你会看见伸出檐口的椽子上长出木耳,你还能从屋顶或土基墙上意外地发现一株麦子,像模像样地结出麦穗。当然,油菜花也有。油菜花孤零零地,煞有介事,开放着金黄色的花朵。

最夸张的就是草房子上头长出木本植物,也就是树。它们一般都长不大,但是,你不能拔,一拔就会带下来一大块土。对草房子来说,那是灾难性的。聪明的做法是把它们锯了,光秃秃的,不可思议的树根就那样不可思议地长在我们的头顶上。

草房子意味着贫穷,这句话没有错。可是,伴随着四季,草房子它生机盎然,草房子有草房子的夏荣与秋实,说它像天堂,这么说似乎也不错。

可我想强调一件事,每一座废弃的草房子都是地狱。它们没有屋顶,只有残败的土基墙。残垣断壁是可怕的,它们和家的衰败、生命的死亡紧密相连。本来应该是堂屋或卧房的,却蓬生蒿长了,那些杂生的植物像疯了一样,神经了,格外地茂密,格外地健壮。这茂密和健壮是阴森的,那是老鼠、蛇、黄鼠狼出没的地方,也是传说中的鬼、狐狸精和赤脚大仙出没的地方。色彩诡异的蝴蝶在杂草的中间翻飞,风打着旋涡,那是极不吉祥的。在我看来,蒲松龄的出现绝不是空穴来风的一件事,蒲老先生一定见过太多的孤宅和太多的断壁,哪一条断壁的拐弯处没有它自己的狐狸呢?在乱世,意外的死亡是常有的,悲愤的死亡是常有的,那么多的亡魂不可能安稳,所以,狐狸的尾巴会无端地妖冶,那是冤魂的摇曳。

草房子就是这样,新的有多灿烂,破的就有多凄凉。从新到旧,是现实的全部,也是想象的一个零头。

草房子里成长起来的灵魂是波动的,一直会朝着远方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