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苹上街卖完了绢花,匆匆赶回家来,把插花的草把往堂屋门后一放,就掏钥匙开了西屋的门锁。她知道家里发生了最难堪的事情,也不说话,便将余宏业的大皮箱一只只的提进西屋去。
余宏业跟进西屋,立刻被惊呆了。“人去楼空”,只有自己两年前和梅梅一块选购的那张双人床还摆在屋里,床板上积了一层细细的黄土——这是北京春天刮大风留下的特殊飞尘。
“爸爸他没脸儿告诉你吧?反正是瞒过了今天,也拖不过明天……姐姐她春天就嫁人啦。”苹苹拿着笤帚和抹布,一边打扫,一边冷冷地说着。
余宏业象根桩子似地钉在地上,全身木然。从机场到家中,不见黄梅梅的影儿,他作过多种猜测:她病了?上班离不开?因公出差了?……却万万没有想到,命运竟然如此安排!他额头淌着汗,心头涌着血,脑袋胀成了巴斗,耳朵嗡嗡响,有如遭到了晴天霹雳的轰击。
两年不见,苹苹已是个十九岁的大姑娘了,身材苗条而丰满,很象大学时代的黄梅梅。她扫完地,抱来一套被褥,铺着床说:“全厂的人,包括范厂长,都说你绝对不会回国了。姐姐开始不信,后来……唉!”
余宏业感到莫大的委屈。我自费旅行,到处调查中国绢花的销路,采购最新式的花样子,这都是为了回来好好干一番事业呀!……他看见苹苹铺床,只说了一句:“我不住在这儿!”
“住这儿吧。工厂里你那间单身宿舍,早被别人占啦。”
余宏业现在才知道,自己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了。他由委屈而变为悲愤和震惊。我十六岁回国求学,决心为建设祖国贡献自己的青春,这信念即使在最艰难的岁月也没动摇过。现在,祖国走上了康庄大道,难道工厂里的领导和同志们,反而不相信我会按时回来么!
“收到你回国的电报,姐姐当场就哭晕过去了。我一点儿也不同情她。可是,你原谅她吧,她是个性格软弱的女人。”收拾完屋子,苹苹扭身就出去了。
这间西屋怎么能住呢!睡这张新床吗?仰脸望着二人亲手裱糊的顶棚,看着二人共同选购的窗帘儿,再与“爸爸”和那酷似黄梅梅的小妹朝夕相处吗?……
余宏业一分钟也不能呆下去了。只因为无家可归,他撂下了皮箱和行李,逃出了这个“家”。
他来到了燕京美术工厂的设计室。从前,他和黄梅梅都是这个室的设计人员。他害怕见到梅梅,却又不能不来报到——这里才是他最留恋、最热爱的工作岗位啊!他大步走进了室主任白兰大姐的办公室。室内无人。一个滚圆的女人脑袋从门外伸进来,亲热地叫了声:“余老师!快上我屋里来。”
她是全厂出名的“饭桶小姐”——范厂长的女儿,硬塞到设计室里来白吃饭、躲清闲的“混混儿”。她把余宏业招到自己的办公室里之后,赶紧关上门,又忙乱地穿上了一件肥大的衬衫,好象有许多秘密话儿相告。
经过“饭桶小姐”的一番叙述,余宏业才弄明白,原先的室主任白兰大姐荣升了,这位三十九岁的美术学院毕业生,被破格提拔成美术公司的女经理啦,当了五十九岁的范保刚厂长的顶头上司。而空下来的室主任位置,则由于范厂长和李副厂长的鼎力推荐,让黄梅梅占据了。刚才余宏业就是闯进了黄梅梅的办公室,幸而她不在屋,否则这出戏还很难演哩。
黄梅梅当了设计室主任,这对余宏业来讲,无疑又是一个很大的难题。背叛了爱情的未婚妻,如今变成了他的直接领导人,今后的关系如何相处啊!
小范凭着厂长小姐的身份并不怕黄梅梅。她把黄梅梅嫁人的经过全部告诉了余宏业。
“你出国以后,信来得少,又老换地方。那些小地名,地图上都查不着,黄梅梅就犯了疑心。鸡蛋没缝儿苍蝇不下蛆。副厂长李宝曾刚办离婚,就准时机吹冷风:一会儿说你继承了遗产,当了资本家,跑到欧洲做买卖去了;一会儿说你变成了花花公子,到处旅游,吃喝玩乐,绝对不会回来了。我爸爸也在一旁帮腔。你想,这些风言风语,在正副厂长嘴里说出来,别人能不信吗?黄梅梅当场就哭啦。紧接着,李宝曾不断地向她进攻,又是封官许愿,又答应把她妹妹黄苹苹招进厂来就业,又送手表衣料,又准备了三室一厅的新楼房……嗐,简直是把黄梅梅拐骗过去的!当然啰,最主要的是黄梅梅自己没主见,经不起引诱。这种女人不值钱!别去找她。”
听了这些话,余宏业心里好比打翻了许多调料罐罐,酸甜苦辣,搅在一起,真说不出是个啥滋味啊。
“饭桶小姐”说得口干舌燥,圆胸脯上下起伏着,啐了一口:“呸!李宝曾算什么东西!离过婚的人,还追过我哩,比我大二十岁,谁要他。不过,黄梅梅也三十五啦,老姑娘,沉不住气了呗……算啦,你跟她虽然是同班同学,可也是同岁呀——不合适。北京大得很,你要找个年轻姑娘一点儿也不难嘛。喂,你不知道吧,北京到处都有嫁不出去的大姑娘,咱们厂就是个女儿国……”
余宏业听她这话说得离了谱儿,心里焦躁,想走了:“我是到厂里来报到的!”
“嘻!”小范笑了一声,“那就到厂部见我爸爸去呀!爱国华侨光荣回国,他敢不欢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