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还没上班的时候,他俩就匆匆地赶到了中华宾馆。外面飞着鹅毛大雪。男的脱掉手套,女的摘下头巾,互相掸拂肩头的雪花,很仔细,好象有点舍不得把一九八四年第一场瑞雪的这些恩赐除掉。女的还用眼神提醒男的,在门口踏脚的棕垫子上蹭蹭鞋底子,然后才走到电梯间前面去。
从大西北到b省来的老高刚洗漱完毕,推开阳台的门窗,把雪花过滤了的新鲜空气放进卧室,深呼吸着,又抬胳膊伸腿地舒动筋骨,愉快地叫了一声:“瑞雪兆丰年哪!”
“笃笃笃!”
有人敲门。嘿,真积极呀!老高心想,招贤广告昨天刚见报,今天一早就有人堵被窝儿来啦。
老高和另外四个同志,奉命组成了招贤小组,到内地来招聘自愿支援边疆建设的科技人才。b省的省会就是头一站。他们事先摸过底,这里的厅局院校、部委厂所,藏龙卧虎,人浮于事,真可谓知识分子成堆!但是,省委的组织部和科委并不这样看,所以对老高一行颇不热情,那部长和主任,心眼里甚至觉得他们是来挖墙脚的。要是真的“挖”走了一些小有名气的科技人员,岂不反过来说明我们b省不能团结知识分子吗?嘿嘿,你们的招贤广告写得真轻巧啊,什么“负责解决夫妻两地分居”呀,“优先分配住房”呀,多么好听!我们可不行,b省就是住房紧张,处级以上的干部才能住三室一厅;知识分子这样多,唉,可惜呀,普普通通的技术员、工程师,可以装他几列火车,把话说白了,你老弟级别不够嘛!哈哈,实在对不起,现在讲究实事求是嘛,诸位从祖国的大西北远道而来,我们实在是连一间临时办公室也拨不出,委屈你们啦,就在宾馆的客房里招聘人才吧。
现在,送上门来的两位“人才”就被请进了这间客房兼招聘办公室。
老高跑到服务台去提了一暖瓶隔夜的开水,赶回来给“人才”沏茶(因水温不够,应改日泡茶),同时偷眼打量着他俩。
还行,文质彬彬的,年轻,体格也行……老高已经在心里默默地给“人才”打分了。
那男的,身材瘦高,或曰尚未发福,看全貌,四十五岁以内;细审面容,额头高高的,头发稀疏,竟然开始拔顶了(应该加五分,并且减五分),眼角布满了细密的鱼尾纹(再减三分);不过,双目炯炯有神(应加五分),脸色红润(再加三分)。好,有加有减,正负相抵,总评八十分。
那女的,身材丰满,充满了青春活力,多说也不到三十岁;大眼小嘴,头发乌亮,反应机敏,脸蛋儿更红(其实这是刚才在外边冻的),总之,只能加分不能减分,总评90分吧!
这外貌评分,是在三十秒钟之内结束的。当然不会宣布“成绩”啰,只是把这些信息贮存在老高的肉脑(不是电脑)里。不过,这第一印象很重要,往往能够预示未来的结局。老高已经暗暗地喜欢这一对小夫妻了。
几句简短的寒暄过后,立刻接触到了谈判的实质性问题,双方短兵相接了。
“我要求马上离开此地。到新疆、西藏、青海……什么地方去都行。”
男的说得极其简单而肯定。话音刚落,女的立刻跟着说:“我也一样。”
“唔,好……”老高觉得他俩过于爽快了,便主动提出许多问题,诸如:原先在什么单位工作?什么专业和职称?原单位是否有可能同意调出?家里几口人,是不是也立刻离开b省?以及对新工作有些什么要求……等等。
对这些必须回答的问题,那男的只是微微摇头,一言不发。老高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耳聋。
“我的话您听见了吗?”老高提高了声调。
男的嘴角掠过一丝苦笑:“都听见了。这些事……一言难尽。以后再谈吧,到了新单位也可以填表嘛。我要求马上离开此地,马上,今天就离开!到边疆去,先开始工作。”
“我也一样。”女的说。
“好好,不过,总要有一封原单位的、或者b省有关部门的介绍信吧,我们才好通过组织去联系呀!”老高知道自己遇见了一对儿性情古怪的“人才”,才故意绕了这个圈子——只要找到你们的原单位,一切都能问清楚嘛。
那男的还是守口如瓶,却从衣兜里掏出来一张文凭。这是清华大学动力系内燃机专业一九五九年本科毕业生的文凭。上边填写的名字是陈立,还贴着盖有钢印的照片。
“好漂亮的小伙子啊!”看着陈立年轻时的照片,老高几乎失声喊叫起来。
简直是“夫唱妇随”,那女的也递过来一张文凭。这是北京大学图书馆系本科毕业生李晓青的文凭,上面也有照片和钢印。毕业时间则是一九八一年。
捧着这两张炙手可热的文凭,老高心头怦怦直跳。真是难得的人才呀,名牌大学,金字招牌,他简直是喜出望外,跳将起来与两位人才重新握手。
“欢迎!欢迎!你们夫妇二位,当然可以立刻到任,立刻……工作,单位,住房,由你们挑!”他高兴得语无伦次了。
“不不,我们是……一般的同志!”
李晓青想明确地告诉对方,她与陈立不是夫妻。可是,辩解心切,话出嘴边,反而没说明白。
“不一般,不一般!年轻夫妻志在四方,当然应该受到优待嘛!”
老高一边说着,便跑到隔壁的客房里,向招贤小组的组长魏大姐报告好消息去了。
这屋里只剩下了陈立和晓青。男的心情沉重,依然不说话。女的看着他,觉得好笑,便笑了几声。对方毫无反应,她又感到自己笑得有些尴尬,有失分寸……是呀,有什么值得发笑呢?我真不应该在此时此地笑出声来!我们b省堂堂正正的总工程师,竟然被逼迫到了如此田地,我还要笑,不!我应该哭!对,我决不是笑这个。那我为什么发笑呢?是啰,我是在笑那位老高同志,搞人事工作的干部,眼力不该这么差——我比陈立小二十二岁,他竟然把我俩看作了夫妻……不,别错怪老高吧,也许他有他的道理:当代的姑娘,有一种风气,就是喜欢嫁给有学问的、自然也是有一大把年纪的男子汉,比如,基辛格就是五十岁才作新郎的呀……想到这儿,李晓青的双颊突然泛起红晕,比刚才在路上冻的还要红,象一块红布。她感觉到脸上发烧,赶紧低下了头。
姑娘的几声笑、大红脸、忙低头,陈立全都听见看见了。他采取了不闻不问的超然姿态。这也是一种美德吧——当女人在你面前莫名其妙地发笑,然后又自己羞红了脸的时候,你最好不要刨根问底,也不要听她的解释,以免出现“越描越黑”的情形。
三分钟之后,头发花白的魏大姐,领着招贤小组的全体成员,笑吟吟地走进了这间客房兼办公室,一边致“欢迎词”,一边是十只眼睛同时审视这首批送上门来的“人才”。
“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啦!你们小俩口儿也许有什么难处吧?没关系的,一会儿可以跟我个别谈谈,哈哈,放一万个心,我负责保密。人事工作嘛,我干了三十多年啦,什么千奇百怪的事儿都见过……哈哈,先不谈这个。不过,请二位先把你们的工作单位告诉我。哈哈,打开窗子说亮话,我们调入干部,总得通过对方组织办个手续吧?”
魏大姐满脸堆着笑,口气亲切,态度宽厚,娓娓道来,十分动听。
晓青望望陈立。陈立依然不说话,不点头也不摇头,那眼神深邃莫测,变成了两潭苦涩的死水……室内的空气也因之而停滞了。人们脸上的笑容渐渐变成了皮笑肉不笑的尴尬表情。
还是魏大姐打破了沉默,老练地笑着:“哈哈哈……没关系!慢慢谈。人事工作,就是要通人情、达事理。也就是咱中国人常说的通情达理!决不能强人所难呀……唔,该吃饭啦,二位还没吃早饭吧?请,一块儿请。这个中华宾馆的餐厅,还比较干净……”
陈立摇摇头。晓青也说了声:“我不饿。”
魏大姐动手拉她了:“别客气,我进门就说过了,咱们已经是一家人啦!怎么不饿哩?小妹妹,在你这岁数,我是个女兵,哈哈,走到哪儿吃到哪儿!”
晓青挣脱她的手:“是不饿,真的,习惯了,这一年我们经常不吃早点……”
陈立瞪了晓青一眼,等于给她嘴上贴了封条。魏大姐也看透了他俩之间有主有从的关系,只好把期待的目光转向陈立。陈立也决非不通事理的人,在魏大姐诚恳而热情地催请之下,只见他从衣兜里又掏出一卷硬纸来,递给了招贤组长,同时说道:“再重复一遍,我唯一的要求,就是马上离开此地!”
魏大姐赶紧展开硬纸卷,她的心震颤了!没想到啊,这是一张省科委颁发的“重大科技成果奖”获奖证书。获奖人陈立。获奖项目是“拖拉机及农用汽车快速修理法”。
她的脸色变得肃穆了,却又掩盖不住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兴奋神情,紧紧握住陈立的双手,慨然说道:“陈同志!不论你们遇到了什么困难,或者委屈……一切由我负责去排除!虽然我不会相面,可我看得出来,你们只是想换个地方去干一番事业,去施展才能!”
“请你们代买两张火车票。我身上连坐公共汽车的小钱也没有……我想今天就走!”
“可以!当然可以。不过,别这么急,俗话说急中有错……咱们还是先去吃早饭。”
有了共同语言,陈立点点头,晓青也同意去吃早饭了。但她还是憋不住地多说了两句话,象是自我解嘲:“我们可不是要饭的。更不是逃犯!回加拿大应该往东走……我们是要求往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