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西游记》里的女儿国。没有女皇逼迫唐僧成亲的佳话,也没有猪八戒喝了什么河水就怀孕的趣闻。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北京城里的一个小小的“女儿王国”。她们的国王,却是个三十五岁的男人,叫余宏业。
一架从巴黎飞来的国际客机,舒展着银光闪闪的双翼,在北京机场平稳地着陆了。她会来接我吗?当然会来的。余宏业心情激动地想着……两年前,分手的那天,也是在这个机场;彼此间订下了山盟海誓:
“宏业,你一定要回来呀!”
“当然!我们的事业在祖国,在北京!信任是爱情的支柱。相信我吧,梅梅!”
“宏业,虽然我三十三岁啦,但决心等下去……”
“我决不超假。回来就结婚!”
当时,一切都来不及了。余宏业的爸爸病危的电报从三藩市如雪片飞来……否则,如果是从容的探亲,他一定先结婚,再申请出国护照,带着美丽的妻子,一同到大洋彼岸去度蜜月。也好让年迈的双亲看看他们的儿媳妇。
余宏业飞到三藩市,在爸爸的骨灰盒前恸哭一场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梅梅写信……后来,很少收到她的回信。别怪她,还是怪自己吧,跑了欧美七国,几十个城镇,当旅行家,连个固定的通信处都没有啊。
现在,总算回来了。亲爱的祖国,我回来了!亲爱的梅梅,我回来了!走出机舱的一刹那,余宏业的心里十分激动,好象看见了年轻的美工师黄梅梅,手捧一束金菊,飘飘洒洒,象只大花蝴蝶样儿地飞迎过来了……
赶到了提取行李的大厅(这里聚集着迎接旅客的人群),余宏业焦急地扫视着,转着圈儿到处寻找,最后竟然大声呼唤那可爱的名字了:“黄梅梅——”
“嗳——”一个老头儿浑浊的答应声。
前来迎接余宏业的,竟然是梅梅的父亲老黄师傅。
坐到出租汽车里,余宏业第三次追问梅梅为什么没来迎接?可怜的老头儿板着脸,神色忧郁,只是含混地重复着一句话:“唉……回家再说吧。”
回到家里,老黄师傅依然不说话。他铁青着脸,忙忙乎乎地又打洗脸水,又钻进小厨房去亲手给宏业煮挂面。
这个家,是黄梅梅的家——大杂院里的一个小跨院。出国前,美工师余宏业在美术工厂里只有一间单身宿舍,那房里,除了一张单人床之外,摆满了画案、画架、摆雕塑品的木架子和大大小小的颜料罐罐。既无厨房,更没有卫生间。所以余宏业与黄梅梅商定,将来就在这个小跨院里结婚。他俩还亲自动手裱糊过梅梅的卧房哩。梅梅的卧房,就是眼前这个家的一间西屋。
余宏业把四只从国外带回来的大皮箱搬进堂屋,就立刻掀开了西屋的门帘儿,却撞见一把锁!他追进小厨房,焦急地叫着:“爸爸!梅梅上哪去啦?……您别煮挂面啦,我不饿……您怎么不说话呀!”
两年前,余宏业就已经管老黄师傅叫爸爸了。
还在出国之前,老黄师傅就年满六十退休了。他的名字黄满仓,只有在填写这些退休表格时才被使用。而他的绰号“绢花黄”,却是远近驰名、蜚声京城的。在同行业的扎花能手们中,他是数一数二的巧匠!建国初期,“绢花黄”一度受到政府和单位领导的敬重,还当过区的人民代表哩。后来,政策左了,一顶小业主的帽子压弯了他的腰。文化大动乱开始不久,他就跟美术工厂的厂长范保刚等“牛鬼蛇神”一道被“横扫”到“历史的垃圾堆”里去了。幸好,他的大女儿黄梅梅此时已在美术学院读书,否则,她的命运将同小妹苹苹一样,初中毕业就去农村插队。
所有这些往事,老黄师傅都可以理解,并不过份在意。只有一件事叫他实在想不通——“牛棚难友”范保刚复职了,这位非常痛恨“***”的老厂长,却依然喜欢***发明的“红海洋”。范厂长常说:“红颜色代表革命,代表烈士的鲜血,代表红军、红旗、红星、红太阳!”因此,他只生产大红花,而把别的绢花打入了冷宫。
退休以后,老黄师傅耳不聋,眼不花,身板挺硬朗,实在闲不住,就亲手教小女儿苹苹做绢花。苹苹这年十七岁,插队锻炼结束了,回城待业,也是个大闲人,就跟老爹学手艺吧。爷儿俩做的绢花很少,却极精美,特别是花色品种很多,藏在苹苹的东屋里。为啥做这么多品种哩?用老黄师傅的话说:“传手艺呀!也为了留下一批花样子,北京城里二三十年也没见过的花样子!”
老黄师傅亲手教苹苹做花样子的事,余宏业并不知道。
现在,他从国际市场上选购了三百余种新式绢花的样品,装满了四只大皮箱,遵照两年探亲假的期限和梅梅的婚约,兴冲冲地赶回家来,撞见的却是西屋一把锁!连这位开朗、健谈的泰山大人也变成了有口难言的闷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