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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怪才解读春秋五霸.下 第四章 祸起萧墙(公元前555年-公元前545年)

第四章 祸起萧墙(公元前555年-公元前545年)

到了晋平公当总统的时候,他已沦为“窗边站”了,而东边齐国的总统庄公又自幼患有多动症,最后终于死在了女朋友家里。

楚共王和晋悼公的死,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南北争霸结束了,两国渐渐都无力染指于中原。为什么呢?楚国在接下来的年代里,被东边的吴人吸引了火力,最终被吴人打残废了,一直完蛋下去,细节我们以后再说。而晋国这里则发生了君权旁落、六卿内斗的悲哀局面,对中原的控制也就因此走向颓势。晋、楚两国都成了笨蛋,从此金盆洗手,互不相问,诸侯间的战事消停了。

关于晋国的六卿内斗、君权旁落,正是我们本章的主题。其实早在晋景公、晋厉公时代就已有这个苗头。晋景公灭赵氏,晋厉公灭三郤,就是维护君权的举措,但没触动分封制的根本。卿大夫家族势力的膨胀,不是靠几次灭族,就能打压下去的。

我们知道,周天子分封了诸侯,诸侯又分封了卿大夫。怎么分封的呢?比如说,国君封给自己太子以外的二等儿子一些封地,就形成了卿大夫家族。另外,国君派卿大夫带兵出去兼并一个邻居小国,得手以后,国君一定要把新得地面的一部分或者本土的一些良田,封给卿大夫作为嘉奖。于是,这些受封者越来越多,各自拥有大片土地和土地上的军队,就成为我们所谓的卿大夫家族。有的家族思想进步,实行新式的实物地租(就是像大地主刘文采那样,收取农民的租子),这比国君一族沿用传统的“劳役地租”(把“井田”上的一片地作为公田,收成归国君,其他收成归农民),更能调动农民的积极性。因为农民很容易忽视公田,尽力于自己的自留地,而让公田荒芜。

劳役地租制的使用以及其他一些好的用人措施,使得卿大夫家族经济发展很快,可以养出更多的家族军队,独霸一方,拥兵作乱。但是国君一族又要靠这些家族保卫社稷,管理地方,所以也不能尽灭卿大夫家族。于是卿大夫家族与诸侯国君(公族)之间的冲突就多起来了。卿大夫家族向上侵蚀国君权力,国君也进行了残酷反扑,就发生了晋景公时期的“赵氏灭族案”、晋厉公时期的“三郤灭族案”等血案。

晋景公、晋厉公还能反扑,诛灭了赵氏、三郤,维护君权,但自己也没得好死。到了晋悼公,鉴于晋厉公没得好死,就不得不主动让利给卿大夫家族,善待卿大夫家族,这是不得已的。当晋悼公死后,把位置传给了儿子晋平公,却没把权力传下来,权力都滞留在卿大夫家族(六卿)手里了。卿大夫家族累代积累,羽翼十分丰满,晋平公无论如何只能等着受气了。

晋平公的办公室,成为大臣们跑来打架的战场,根本不拿领导当回事。有一次叔向跟不同政见者吵起来了,撩起衣服就要动手,在殿上拔剑过招。晋平公还挺乐:“大臣们为国家的事这么动真格的,责任心蛮强的嘛!”瞎子师旷在旁边冷笑说:“敢当着您的面在这么神圣的朝堂上打架,恐怕您要靠窗站了。大臣们不是斗智而是斗力,六卿之间就要内讧了。”师旷说的不错,晋平公正在失去驾驭各大家族的权柄与威严,大家族不但要打他,而且家族之间的内讧,也拉开了帷幕。

卿大夫家族之间的斗殴,是怎么在晋平公时代开始的呢?众所周知,晋国的各卿大夫家族,势力并不平衡,其中某一家族的掌门人会出任晋国整个三军的元帅兼执政官。晋国执政官从郤克、栾书、韩厥、智莹、中行偃、范匄一路下来,各领风骚五年上下,很有“民主内阁首相制”的味道,大家轮流坐庄,不搞干部终身制,这种好传统保障了晋国国力一直很强,但“轮班制”靠的是各大家族之间的默契而不是依据宪法,所以打破默契,展开窝里斗是迟早的事情。比如范氏与栾氏就在晋平公时期发生了生死之搏,借用孔子的话,可以叫做“祸起萧墙之内”。

关于范氏和栾氏是怎么结下梁子的,需要回顾从前的一次对秦战役——叫做“迁延之战”。当时晋兵越过黄河,进入陕西去教训秦国人(因为秦国人曾协同楚国出征,帮助楚人对付晋人发起的三驾之战,还把闺女嫁给老楚)。不料“西毒秦景公”使用大规模杀伤性生化武器,在泾水上投毒,也许是致病微生物。晋军人马在泾水被毒死很多(泾水就是“泾渭分明”的那个泾水,不过,估计这两条河现在都被污染了,都不分明了)。晋兵一边拉肚子一边前进,斗志低靡。元帅中行偃没办法,向士兵发出指令:“明天起早点儿啊,鸡鸣而驾,惟余马首是瞻!”(成语出处。)

栾家的栾黡,就是那个缺乏团队精神的高干子弟,听了以后一撇嘴:“这算什么鸟命令,到底是打还是不打?一点儿作战计划都没有。什么叫惟你马首是瞻,跟着你的马头乱走?你算什吗东西!我的马头偏要向东。”说完,栾黡带了自己的军队,拨转车辕开回晋国老家去了。三军看栾黡撤了,更泄气了,车马轰隆轰隆都掉头回家了。

但是栾黡的一个弟弟有志气,说我们晋国人从来没有无功而返过,于是叫上范家的范鞅,领着部属冒死向秦人进攻,由于寡不敌众而死。范鞅没有他那么死心眼,逃了条命回来,被失去弟弟、为人霸道的栾黡堵住了大骂:“我弟弟本来不想打,都是你小子怂恿他,一起去打秦国人。结果你把他弄死了,自己活着回来,我今天非——!”吓得范鞅抱头鼠窜去了外国,从此范家与栾家结下梁子。范鞅的爹是范宣子(这是他死后的谥号,名字实际是范匄,就是那个曾在鄢陵之战雄心勃勃地叫嚣“平灶填井,扩大作战回旋余地”的小将范匄。现在他已经不小了,变成一个老油条,还有一个儿子范鞅。),看见儿子范鞅被逐国外不得回来,心里气得鼓鼓的。后来,范宣子成为晋国三军元帅兼执政官,在写完一部知名的刑法之后,范宣子开始利用职权打击栾氏一家。

怎么打击呢?蛮横自用的栾黡,此时已经死了,打击不了了,但是他的儿子栾盈还活着,活得还挺好,是栾氏的掌门人。与老爸不同,栾盈天真纯净,肩负着拯救苍生的责任,不惜破费家资周济落魄群众和三无人员。很多缺吃少穿的大侠和三无人员,都来投奔他。在他家里吃,在他家里住,帮他花钱。

整天傻呵呵地勤于公益、乐善好施的栾盈成了公众人物,知名度快要赶上执政官范宣子了。本来两家就结了梁子,现在两家更加敌对了。范宣子为了维护本家族的利益,保护本家族的持久强大,避免被栾氏压倒乃至侵吞,就不管什么国家利益了,立刻跑去找现任国君晋平公(晋悼公的儿子)造谣,说:“雪呀,一片一片一片一片,在天空静静缤纷,眼看春天就要来了,而我也将,也将不再生存。”这是台湾那个“范小宣”唱的,不过范宣子说的意思跟她差不多。范宣子跟“范小宣”差不多,后者估计是他的后人。

晋平公吓了一跳:“爱卿,不至于吧,我看你挺硬朗呀,天天还跳健康操呢。”

范宣子说:“不是。我听说栾盈到处收买人心,乐善好施,豢养大侠,早晚不利于国君您啊。很多三无人员都去给栾盈捧脚,栾家人气指数贼高,危及您也危及我,我们赶紧想对策吧。人多少都有些坏习惯,今天这样,明天那样,怎么办?我建议,杀一儆百,不惩罚惩罚栾家,大家都想弑君啦。咱给栾盈来个调虎离山吧,让他到外地组织筑城施工去吧。”

范宣子说的这些东西,有真有假,栾盈乐善好施是真的,但没有反心也是真的。

但是作为“三不领导”,晋平公腰板不硬,说话不灵,地位不稳,都是六卿说了算。既然执政官范宣子是这个意见,晋平公也乐得看这些卿大夫们之间互相仇杀,自己坐山观虎斗,没准君权还能趁机强大起来。心想,你们愿意互相打架消耗,就消耗去吧。晋平公于是把栾盈调往外地修城。

栾盈带上施工安全帽前脚刚走,范宣子就宣布栾家罪大恶极,派出三百名警察,发扬连续作战精神,挨家挨户,捕杀栾氏党人。一夜之间,栾盈手下的大侠箕遗、黄渊、羊舌虎等十一人,遭受突袭,寡不敌众,都给杀死在被窝里了。这些不明不白掉下来的脑袋,挂在新绛城的城门上,干枯以后,吸引很多野鸟跑来筑巢。

无辜的栾盈还不知道呢,他头戴安全帽,正在外地指挥修筑城墙,却看见野鸟从空中衔来好多自己党人的脑袋。他没辙了,准备往楚国寻求政治避难。但是,爷爷栾书指挥鄢陵大战,砍掉过好多楚国人的脑袋,现在自己跑过去,不等于送脑袋吗?他只好横穿华北大平原,山程水驿,一路坎坷,往大东头的齐国跑。当他路过周天子的洛阳时,洛阳郊区的一伙强盗还把他给抢了。栾盈慷慨陈词了半天,说自己是坏蛋,你们抢坏蛋的东西,是平方级的坏蛋。周天子听说了,赶紧追缴失物,抢东西是不对,特别是抢你这样坏蛋的东西就更是“效尤”。效尤这个词,就这么来的。(栾盈说自己是坏蛋,乃激愤之语。因为晋国驱逐了他,视他为坏蛋,故而也自称坏蛋。其实他不坏,是个好青年,就是命苦点儿。)

周天子派人护送栾盈出境,顺利到达齐国。栾盈天天思忖着反攻晋国,陷入深深的抑郁煎熬中。他在齐国坐立不安、终日不笑。齐国的女孩儿们都说,我们国家来了一个很酷的山西人。

齐国女孩终于有了帮忙的机会。江苏的吴王诸樊正在选王妃。吴、晋一贯联手,为了加强两家关系,自然吴王诸樊定下娶晋平公女儿为夫人,拿媳妇作为两国关系和桥梁的纽带。按照买一赠多的原则,其他诸侯国家也要送去陪嫁,这是春秋的惯例。于是,几个漂亮的齐国女孩被齐庄公选出来了,坐车前往晋国集合,预备与晋平公的女儿一起,往江南吴国去找吴王诸樊过日子(真是美死诸樊了)。

齐庄公打算借尸还魂,把栾盈偷着藏在姑娘的车子里,一路往晋国送过去。齐国最近灭掉了东夷最大的莱国(今山东昌邑),国土扩大一半,胃口随之大开,又有重做山东霸主之想。齐庄公倾巢出动,大军远远地跟着花车,想让栾盈当先遣队,趁栾盈先在晋国闹起来,自己跟进在后,追上来给晋国致命一击,最后称霸北方。

“伴郎”栾盈坐在花车里,一路闻着女孩们的清香,像一个去女生宿舍串门的人,感觉心猿意马。他们越过中原(今河南省),向北登上山西黄土高原,到达晋国曲沃,这里是栾盈从前的封地。栾盈从花轿里出来,舒展了几下坐僵了的腿,立刻召集曲沃城里的老部下开会。会上先有人发言:“如果胡汉三回来,我们愿不愿跟着他干?”大家振臂高呼:“愿意!愿意!我们世受栾家恩德,栾家被姓范的无罪灭族,我们不服,愿意跟着他去复仇!”

栾盈一看大家还忠于自己,赶紧从幕后转出来,满眼含泪:“弟兄们,我现在还活着啊!”

弟兄们都吓了一跳,十分激动。

“我们栾家历代对晋国有大功,范宣子无故驱逐我们,我死如何能瞑目。如果能得到各位相助,重人新绛城,铲除朝廷坏人,死我也瞑目啦。”

大家非常感动,踊跃参军,凑出曲沃的几百辆兵车,约期出发。栾盈的队伍像一条小蛇,游向西北一百里外晋南明珠新绛。战马的屁股上烙着“栾”的字眼。

俗话说,秦桧还有俩朋友呢。栾盈比秦桧强多了,他在新绛城里更有朋友,就是魏舒(他爹叫魏绛,是赵魏韩的魏国先人)。魏舒受过栾家小恩小惠,所以两家关系好,支持栾盈。魏舒现掌管新绛防卫,于是他撤掉城门守御,掩护栾盈族人在大白天轻而易举进城,并跑步向范宣子家前进。

范宣子听说好多反政府武装盔明甲亮,正往这里跑呢,立刻懵了,在院子里大呼小叫。别人说:“赶紧挟天子以令诸侯啊。”他明白过来,飞跑进了王宫,把晋平公捞在手里,带往一个叫固宫的台殿“保护”起来,给自己垫背。

这个固宫,是重耳时代为防备恐怖分子而留下的,顾名思义,它建筑在一个高台上面,台上起宫殿,修得异常坚硬,固若金汤,内存三年粮食和全套守城工具,没有现代化的穿甲弹是攻不破的。范宣子把各家大夫纠集到固宫里边,关上大门,既是保护他们,又是防范通敌。范宣子又派儿子范鞅,单车赶奔魏家,深入虎穴,揪拿魏舒,避免魏舒跟栾盈纠结一起。

范鞅风驰电掣赶到魏家,魏舒的私甲车队已经列阵待发,准备响应栾盈共同向范氏发难。魏舒打仗很牛,搞过有名的“魏舒五阵”。院子里兵器寒光闪烁,魏舒站在院中正给栾盈打手机:“喂!到哪儿了?还不快来!”忽听外边一阵嘈杂,有人大呼:“栾盈造反,主公走避固宫。奉主公命,请魏舒过去!”

呼声未落,范鞅右手执剑抢身而入,大踏步跳在近前,揪起魏舒的腰带,不由分说,拉着他分群而出,登车叱马,绝尘而去。整个过程不到十五秒钟,只剩下一帮目瞪口呆的魏家兵将,省不过味儿来。魏舒就这么糊里糊涂被缴了械,光身儿一人被劫到固宫,战战兢兢,不敢多嘴。范宣子赶紧安抚,许诺把栾盈的曲沃给他——等灭掉栾盈以后。魏舒本来爱贪小便宜,一听说给个大便宜,旋即背叛栾盈,改当范宣子的fans,还把手机电池给卸了。

栾盈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乱跑一气,到处找仇人范宣子,范宣子已经转移到固宫了。除了鸡飞狗叫的声音,街上什么都没有。栾盈打手机找“内应”魏舒,但怎么也打不通(魏舒已经不在服务区了)。虽说孤掌难鸣,但栾盈不准备从虎背上下来,他要做生死一搏。根据消息线索,栾盈迅速摸到固宫,将车马聚在固宫台子下面。他把自己乐善好施时期收容的大力士督戎(念“荣”)叫来,感慨地说:“你的武力独扫千军。听你的名字,国人无不战栗,今天我们的成败性命,就系在你一人身上了。”说完,抚摩着督戎的后背。督戎眼睛湿润:“主人放心,督戎绝不独活!”说完,登车率兵攻打固宫。督戎有万夫不挡之勇,仿佛斑斓猛虎一样,固宫下面的守御早闻其名,吓得四散奔逃。有俩将官前来过招,被督戎挥戟断喝,做成了一盘叫“拍黄瓜”的菜。

固宫上边各家大夫,范宣子、晋平公等人,吓得缩在堞墙后面不敢出去。督戎威风凛凛站在战车上,横戟指画,教士卒抬土推石,填充壕沟,跃沟进到固宫台下。然后拆老百姓门板,制作仰攻云梯,一边呐喊着让范宣子出来投降。范宣子吓得俩爪发麻,屁股扭扭,脖子扭扭,耶?你们这帮人别这么坐着啊!可是谁也不敢下去,正发慌呢。这时他家一个叫斐豹的官奴,请求出战。

斐豹以前是个劳改犯(估计也没犯过什么大罪,可能偷了老乡一个鸡蛋),因而判为奴隶。他主动向范宣子请缨,出宫跟督戎单挑。范宣子打量了一下这个孔武有力的家伙,随即应诺。既然他是劳改犯,武功应该了不得(加里森敢死队的人不都是犯人吗?)。俗话说,锤棍之将不可力敌。说明使锤的人力大无比。我们认为,奴隶斐豹没经过军事训练,最简单的长锤就是他的最好选择:一条木棍子,一头套上长圆形青铜的棍头。这类砸击型的兵器是钝器,对付身披犀牛甲、甲片上钉有青铜片的大力士督戎最是好用。大力士督戎的皮甲上还绘有彩画,像马蜂那样色泽耀眼,都是怪兽,令人心颤。

格斗双方呼呼怪叫,一个力比大猩猩,一个轻捷似猿猴,声声高亢的啸叫刺人双耳,兵器的猛烈撞击更是揪心震胆。双方把千钧锤、戟运转如飞,搏击之势使人想起“许褚裸衣战马超”。栾盈属下的督戎两膀一晃,两只手戟转动如轮,吼叫连连,声震屋瓦。范宣子的奴隶裴豹毫不示弱,一弛一骤,腾挪推挡,斗得酣畅淋漓。几十回合以后,奴隶斐豹毕竟无名,有力气却不会使,被督戎的戟翅上下翻飞,刮得浑身是血,就像被实习理发师刮伤的下巴。斐豹看看不行,干脆撒开两腿,一瘸一拐就跑。大力士督戎杀气腾腾,一声长啸,撇下战马长嘶的后队,单身追赶。追到一堵断墙后面,裴豹不见了。督戎左扭脖子右扭脖子找不着他。人哪去了?人哪去了?出来!正说着呢,忽觉后脖颈冷风习习,一只大锤抡圆了,“砰”的一声闷在了他的脑袋上。

督戎眼花缭乱,心问:“怎么这么早星星就出来啦?”身子左摇右晃,大戟咣当掉地上了,人却还站着,捂着脑袋。“你晃什么?”奴隶斐豹从短墙后出来,问他。“我在找北——”

斐豹又上去“砰——砰砰——!”抡圆了补了五十多锤,督戎终于软软地旋转着倒下去了,砸起了很多尘土,就像放倒了一棵大树。斐豹把对方脑袋割下来,发现已经被大锤给“砰”瘪了,像踩坏了的旧草帽。

固宫上边一看栾盈所倚仗的骁将督戎已死,齐声欢呼,士气大振,都敢站起来了,拼命向下面的反政府武装射击。栾盈一派殊死仰攻。族人栾乐单手执盾,攀登云梯,率先登上高台,跳进去杀出一条血路,又顺台阶下去从里边打开宫门。范鞅带领士卒赶紧阻击,栾乐毕竟人少,硬被从宫门撵了出去。栾乐返身再攻,固宫里边大队兵甲一拥而出,迫使反政府武装节节败退。栾乐看看没办法,也干脆上车,且战且走,往后撤退。但他光顾了瞄准放箭,车轮撞在了大槐树根上,胳膊跌了个骨折,被乱军用大戟扎死。

栾盈被残兵败将裹着退回曲沃。他像热瓮中的游鱼在城中混了俩月,一夕三惊,终于被晋军攻破曲沃。巷战不利,栾盈被俘。临刑时刻,他怀着未能吐尽的怨仇,当着久等未至的春天,回顾自己三十几年的人生,记忆中传来阵阵花香——那是当初坐在姑娘们花轿子里,从山东旅行到山西的这一段坐看云卷云舒的清闲时光,这也许是他一生中真正快乐的时光吧。栾盈的族人、党人,全部在曲沃掉了脑袋。

其实栾盈犯了什么罪?什么罪也没犯,只是威胁到了范氏家族罢了。他本是个优秀青年,乐善好施,但命运一直追逐捉弄着他。栾氏就算绝户了。如今只剩下栾这么个姓以及“栾书铜缶”这么一件精美文物。栾书铜缶出土于晋国国都的侯马地区,是迄今发现的最早的错金、错银青铜器(在青铜器表面以金丝、银丝打造图案,这个技术据说失传了。后代的景泰蓝工艺有点儿接近它)。“栾书铜缶”的主人就是栾盈的爷爷——栾书,曾担任三军元帅指挥鄢陵大战的那个。

栾盈死了,干净了,别人还要跟着他受罪。那些跟老栾家沾亲带故的人,都被一片一片一片一片,从人堆里蒸发出去了,连他的同性恋朋友也不放过。帅哥叔鱼是栾盈的“同志”,被绑在朝外候审,一同陪绑的还有他同父异母的哥哥长舌男叔向——捆在那儿顾盼神飞,谈笑自若,还摇头晃脑背诵书本上“优哉游哉”的成语,好像在等待记者拍照。

鸭哥叔鱼说:“哥哥啊,咱就别这样了,您看咱俩都快死了,就别乐了。快看,那边有人过来了,赶紧求求他,让他找主公说两句好话,没准儿能放了咱。这人可是主公面前的红人儿呐。”

叔向说:“啊呸,什么叫红人儿——主公说是,他就说是,主公说不是,他就说不是,这样才能当红人儿。这种人能帮助我们吗?你说!”鸭哥叔鱼不信,向那人哀求了半天。那人进去,果然一会儿出来宣判:“主公说不审了。”

鸭哥大放异彩:“谢谢谢谢!”

“不用谢不用谢,那谁,直接把他们下狱吧!”

啊!是这样啊?鸭哥差点儿哭了,你没救我啊!鸭哥使劲挣扎,大骂黑暗势力腐朽。

“不要急,我们先去监狱住吧。祁奚大爹自然会救咱们的。”叔向讲。

“没有道理呀,祁奚跟咱没交情啊。”

“看看就知道喽。”

祁奚就是那个“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的老家伙,这时候退休赋闲在家抱孙子,听说叔向因为栾盈的事陪了绑,觉得叔向多少还算有点儿小聪明,似乎不应该现在就死,于是连夜出发,咯咯吱吱坐了公共汽车,一早跑进都城,来见范宣子。当时的公共汽车有两种,一种叫“传车”,是慢车,一种叫“驲”(读“日”),是快车,停站少,速度快。祁奚就是乘驲而来,救人事急啊。

他对范宣子说:“古代的鲧,治水失败,脑袋被割了。他的儿子大禹却得到继续任用。管叔、蔡叔和周公,都是周文王的孩子,管叔、蔡叔谋反,周公前去平定。这些例子都说明,骨肉亲戚之间,都有好有坏,不能一概株连。栾盈犯罪,但叔向好谋能断,是社稷的根本,怎么可以随便株连呢?”

精辟!

范宣子鼓掌,马上放了叔向和老鸭哥叔鱼。祁奚的话高明,就在于暗把范宣子比为大舜。大舜杀鲧用禹,如果范宣子也灭栾氏但是放叔向等人,岂不是大舜一样的功德。范宣子能不爱听吗?为了免于祁奚他老人家再坐公共汽车颠簸,范宣子赠他一辆私家马车,让他高高兴兴返回老家。祁奚临走,别人问他:“祁大爹,要不要去瞧一眼叔向,既然您专为他而来?”“不要,没有必要,我跟他也不熟。”

叔向和鸭哥出狱以后,听说果然是祁大爹搭救了他们,鸭哥喜不自胜,要去登门道谢,叔向却说没这个必要。鸭哥硬去登门道谢,结果吃了祁大爹的闭门羹。祁大爹说:“我救你俩,不是为了你俩,而是为了公家,我无恩于你们,你们也无谢于我。”古怪的祁大爹真是有个性啊。君子之交淡如水,叔向跟祁奚自始至终,不交一面,也不交一语,但是生死之际,却能够倾力相助。春秋时代的古人性情,真是格调优美啊。如果你哪天去山西祁县古城玩,还可以想起祁奚,那里是他的家族封地。

但是,鸭哥叔鱼还是没有得到好死,他后来当了代理法官,给巫臣的两个儿子裁定土地纠纷案。其中一个儿子有点儿理亏,就以“礼”换“理”,送叔鱼以贿赂(贿赂品是一个大闺女。鸭哥叔鱼还男女通吃)。叔鱼于是袒护贿赂的一方,另一方就急了,在朝廷上当着晋平公的面动武,杀了叔鱼。叔鱼死后被判为“贪墨”罪,这是有史记载的第一例贪污受贿案,也是“贪墨”一词的出处。

潇水曰:

这些栾盈、范宣子你打我杀的故事,头绪纷乱,要想理清它,我们必须分析一下当时的社会性质。这段分析粗读起来吃力,其实却也有趣得紧。

我们说,大周朝有六类人。站在金字塔尖上的周天子是第一类人,周天子分封诸侯,形成第二类人——封建诸侯国君。这两类人之间的权力冲突导致周天子日益肾虚。周天子管不了他们了,他们之间就互相掐架,就是我们的列国兼并争霸战。

诸侯国君再往下分封,形成第三类人——卿大夫家族,这帮人经常上侵诸侯国君的权力,就像诸侯国君经常上侵周天子的权力一样——这是封建制的特色,西方中世纪的封建时代也是如此,比如法国内部就是几大公国割据。但我们从秦朝以后就不存在这种现象了,所以秦以后是皇权社会,不宜叫做封建社会,而商周适合叫封建社会。

当然,这第三类人——各卿大夫家族之间也常爆发内讧,比如这次“栾盈之乱”,就是“范氏”与“栾氏”间的争斗,并且掀起了六卿内讧的序幕,六卿斗得不可开交,君权更被打得七零八落,晋国国力衰退,直到最后“赵、魏、韩”三卿通吃其他三卿而胜出,三分晋国。上面说的这三类人——周天子、诸侯国君、卿大夫家族,全算是贵族,白吃饭的家伙,即孔子所说的“君子”。这三类君子之间,都是分封的关系,即周天子分封土地给诸侯,诸侯颁赐采邑给卿大夫。这是典型的封建制度(feudalism),跟西方中世纪一样。

第四类人是“国人”,即城市平民。打仗是他们的权利,遇上战事就参军,平时在城里各司本业,跟现代城里人的状态也差不多,都是打工族。但他们参军的时候,多数是拎着武器在车下面走,当徒兵,当不了战车兵。战车兵是卿大夫家族的子弟来担当,他们美其名曰:“士人。”而国人中的佼佼者,也可以叫“士人”,如曹刿、督戎、孔子什么的,这些士人也有资格当战车兵。

第五类人是“野人”,也叫“民”,就是乡下的农民,他们一大宗族合在一起,天职就是种地,是当时社会的主要阶级。他们人口数量最多,种地的事都是这些人身体力行,从而使我们有理由确定大周朝绝不是奴隶社会。

第六类人才是少量“奴隶”,比如斐豹。斐豹想出战,还需要经过范宣子特批,这是因为奴隶没有打仗的资格。奴隶在军队中,只能当炊事员,干杂役,负责搬运道具,发盒饭等等。奴隶们都干什么工作呢?奴隶不种地,种地是宗族农民的职业,虽然有少量很有钱的农户也可以买来奴隶种地,但人数很少——花钱买奴隶种地,不经济,还不如自己养活孩子呢。一定要奴隶数量极其充裕,价格极其便宜,奴隶才会涌入农业——因为农业是个低成本低获利的行业。用奴隶在制造业更划算些。怎样才能使得奴隶充裕、价格低廉呢?那就要像同期的希腊人那样,通过战争去捕捉或者像美国那样——贩奴。希腊的雅典人口四十万,奴隶占了二十万。美国建国时有七十万奴隶,占全国人口六分之一。中国,就是商周,都远远达不到这个奴隶比率,根本谈不上奴隶社会。一定是基于奴隶的经济,才算奴隶社会,而不是使用了奴隶,就算奴隶社会。商周的农业,都不是奴隶从事的,不是基于奴隶的经济。

在史书记载中,周朝奴隶主要在城里工作,给主子家里干活(相当于小保姆),出门也负责抬轿子,睡觉也当性奴,这从他们的称谓中可以看得出(舆隶、仆妾、僮)。手工作坊里也会使用少量奴隶,负责其中简单粗糙的工种,但主体还是一种叫“百工”的职业工人。想去从事“奴隶”这种很有前途的职业吗?一个自由人怎么才能变成奴隶呢?答案是有三条路:一是打仗的时候你当了俘虏,比如鄢陵之战的楚国俘虏,献给周天子,周天子安排他们在官府或大臣家里当奴隶。甲骨文的“臧”字,就是一个竖立的眼睛被人用戈刺割,表示把战俘刺瞎,使他失去反抗能力,改当奴隶,听主人家旨意,没有人身自由。(所以“臧”字又是顺从、良善的意思。现在已经成了个姓。)但是春秋时代的战争频度和规模都不大,战争奴隶没有多少人。另一个当奴隶的办法是申请破产,卖身为奴,签几年奴隶合同,以劳役的形式还完债就恢复自由。第三个是去犯罪。当时监狱修得不多,犯人及其家属经常被变成奴隶,发给卿大夫家和官府,进去干活,时间长短不等。这就像请“黑五类分子”的子女去扫大街一样。

栾盈在晋国伏法了,掉了脑袋,齐庄公非常失望。他本来偷送栾盈当伴郎进入晋国,乘晋国之乱,殴打晋国,可是计划落空了。他气撒不出来,就带着军队回山东找附近的莒国人打架。费了好大力气,死了好几个参与作战的勇猛的士人,才践踏着鲜血汇成的小沟,攻破了莒城,却被莒国人一箭射在他大腿上,疼得哇哇乱叫。患有多动症的齐庄公这才算舒服了,一瘸一拐回了老家。

这位齐庄公志大才疏,每每以大蜥蜴自居,他最喜欢的人就是大侠,门下养了一大帮子闲人,都是能一把西瓜刀杀出一条街的主。这些人在他家里角力斗剑,天天叮叮当当,天天都有人丧命,每吃一顿饭都会少掉几个。齐庄公还创造了一个“螳臂当车”的成语。有一次,他出行看到一只愤怒的螳螂挥舞着大刀挡在路上,齐庄公笑着说:“咱让道吧,这家伙张牙舞爪的,是个勇士啊!”这个事迹使得投奔他的真假大侠更多了。

从齐庄公身上,也看出了齐国人好勇好胜的尚武风俗,栾盈以前从晋国流亡过来时,随身也带了包括大力士督戎在内的几个武林高手,其中州绰(念“辍”)最勇。在前不久一场晋齐大战里边(具体战斗诱因我们不讲了),州绰曾一人抓获过两员齐国大将。州绰在临淄城门洞里,冒着箭雨迎着齐车与飞舞着的戈戟一边搏斗,一边还伸手去数齐国城门上的金属门钉(防火防破坏用的),以表现自己的勇敢和对敌人的无限轻蔑。齐庄公非常喜欢他,硬把他抢来,封在自己的“勇爵”里。

封在“勇爵”里的这位山西大汉州绰,傲气得很(跟关羽一样),对齐庄公手下原有的那班高手动辄喝骂。“食肉寝皮”这个成语,就是他叱骂的原话,说你们不老实我就吃了你们的肉,剥了你们的皮睡觉当褥子。栾盈带着督戎战死在晋国了,州绰因为事先归了齐庄公而幸免于难,但他不久也找到了自己的死亡归宿。

齐庄公喜欢大侠,又患有多动症,在国际上到处惹是生非,齐国大夫崔杼看不过去了,想换上一个踏实点儿的领导人。崔杼于是拿自己的lp(lp就是老婆的意思)当糖衣炮弹,猛轰齐庄公。崔杼的lp善于调情,是个小花狐狸,二婚,屁股一扭一扭,在齐庄公面前晃:“我是女生——,女生——,漂亮的女生——腰妒杨柳发妒云的女生。”于是她当上了老齐的马子。

齐庄公经常在八位大侠的护卫下,公开出入崔杼府第,包下崔杼老婆当二奶。绯闻曝光以后,舆论普遍同情崔杼。齐庄公的伟大形象遭到了恶心。时间并没有过太久,北国柳丝的风,伴着捉弄人生的恼人的雨,在如醉如痴的忧愁中,宣布齐庄公的末日到来了——莒国的领导人来齐国朝拜。齐庄公在城里设宴招待。崔杼没有出席,他隐忍在家,说:“我病了,浑身上下脑袋疼,不参加国宴了。”齐庄公在宴会上喝了两杯酒之后,就欲火中烧起来,想起了崔家的lp,正需要寡人的抚慰哩。他说:“我去看看崔相国的病吧。摆驾!”齐庄公歪歪斜斜的脚步,进到正在磨刀的崔杼家里,大门随之就在他身后锁上了。他的八个保镖(含有猛士州绰),叉着膀子跟着齐庄公进了正堂。崔杼正在堂上歪着呢,站起迎接。齐庄公说:“好凉快的屋子啊,熏的什么香啊?椒兰吧!老崔,有病就不要硬挺着了,先下去歇着吧。我跟贵夫人聊聊就行了。”

崔杼老婆赶紧出来赔笑,引着齐庄公往内室去。熟门熟路的,又不是第一次,齐庄公说:“你们几个保镖就别进去了,在外边保着吧。”八个保镖接令,叉胳膊立在门口。齐庄公干这种龌龊事,保镖州绰也必须保着他,因为这是士人效忠主子的铁样原则所注定了的。在门口立了一会儿,先是听见里边男女私聊,偶尔咯咯地笑,后来齐庄公唱起了流行小曲儿,一边还在打拍子,手敲着柱子。哼唧到第二个小曲儿上时,就听轰轰隆隆一阵乱响,有兵器撞到墙上的声音。州绰、贾举从外边大喊:“不好!有恐怖分子!”四掌拍出,“砰”地击在门上,震得屋瓦乱颤。“攻进去,护主!”州绰大叫。

霎时,无数装甲保安,咔咔咔咔拎着大戟跑进院子,从背后围攻这帮保镖。保镖们没有长兵器,盔甲也没有,凭着肉掌对付崔家甲士。州绰能征惯战,曾在千军万马之中横冲直撞,当然最猛。他抱起一块上马石,和崔家保安殊死搏斗,扫倒了好一片。但其他保镖却成分复杂,既有游士、战将,也有家臣和同性恋伙伴,不乏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者,花拳绣腿了几下,就倒地吐血了。

屋子里则在上演老鹰捉小鸡的好戏:崔家一帮如狼似虎的保安,拎着棍子把齐庄公追得从窗户跳了出来,又蹿上了墙。齐庄公也喜欢耍剑弄棒,力气很大,所以能破窗而出,轻功也不错,大伙都上不了墙,就他一人蹿上去了,想往墙那头跳,跳出去就是院子外边了。州绰、贾举大喊:“主公出来啦,出来啦,别攻门啦。出去——护主!”可是墙那头也有崔家保安,剑拔弩张,蹲着向齐庄公瞄准,像记者拍照那样。齐庄公不敢蹦了,赶紧猫在墙头喊:“不要射,不要射,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保安喊:“你叫他们住手,放下武器,不放下武器就射。”

“放下武器,叫你们都放下武器。”齐庄公对自己的保镖们喊。活着的几个保镖赶紧把武器放下了,州绰也扔掉上马石,看着庄公。齐庄公蹲在墙头:“我已经放下了,该你们了。快放下!我是你们的主子,听我的命令。”

保安的头儿说:“只有崔大夫是我们的主子,崔主子有令,只管抓贼,谁认得你是谁?”

“别开玩笑了。老崔在吗?去叫他来,我向他发誓,放我走,我绝不会加害于他的!今天的事就算大伙谁都有错。”

“崔主子有病,不能来!我们不敢自作主张放你!”

齐庄公开始闻到死亡气味,哀哀求命:“我错了,对不起了,行了吧?放了我吧。”

“不行。”

“那就——好,我有罪,我知道,请容许我到祖庙里自裁,以谢老崔如何?”

“想得美,还想耍我们。你还想出去搬救兵?”

无可奈何的齐庄公看看没戏了,决定铤而走险,捂着眼睛就往保镖圈里跳。下面乱箭齐发。“不要啊——”齐庄公一头栽到墙下,左大腿中箭。浪头一样的甲士们端着武器涌上来,像一帮抢新闻的记者。等记者们抢到新闻再次散开的时候,恃勇好斗的一代多动症“顽主”齐庄公,已被乱矛刺死。

活着的保镖们,失去了主心骨,乱打了一气,全部毙命(分别是贾举、邴师、公孙敖、封具、铎父、襄伊、偻堙)。州绰把自己的脑袋在大石头上磕了三四下,石破头裂,也舍身殉主了。消息传出以后,齐庄公家里还有两个大侠也闻讯自杀;另有一个大侠,私下祭奠齐庄公被杀;余下两个侠客逃亡他国,伺机复仇。这些都是士人在国君或卿大夫家族里做事的风范,是未来战国游侠精神的先声。

勇武爽直的齐庄公本来想做一番彪炳的大事业,却像浪子一样死在二奶的家里。莺啼鸟啭,草木生芽,从前的风采荡然无存,只剩十几只苍蝇围着他躺在墙角的body飞翔。崔杼把他的尸体扔在那里不管,而是抓紧时间进行了重点清洗,杀掉齐国西部的平阴守将,换上了自己的人,以防诸侯从西边攻过来干涉。

潇水曰:

齐庄公活着的时候,很会办案子。有一个案子三年没审清,齐庄公最后找来一只独角羊。当庭陈述完了,让羊跑过去往人身上顶。顶谁谁就算输。倘使你好久不洗澡,身上带咸腥味儿,那就倒霉了。羊非顶你不可,还要咬。齐庄公办案,大致如此。其实这也不荒谬。这叫“神物裁判法”,西方也有。比如让被告手捧一块炽热的铁走三步或九步,三天后检查,如果手上没有水泡,就判其无罪,否则有罪。也可以把一只手臂浸入滚开的热水中。还可以把九个烧红的铁犁铧隔一定距离排成一列,让被告蒙上眼睛赤脚踩热铁。

还有一种适合大嘴巴的人的裁判方法,如果能把一大块面包一口吞下,就算无罪,哈哈。其实,“神物裁判法”有实际用意。每当审判官裁决找不到法律依据时,就会利用“神物裁判法”上下其手,达成其心目中合理的裁决。比如齐庄公知道诉讼双方谁没理,但是没有完备的法令或者举证不能齐全,他就使用羊顶这个简便的方法,直接唆使大羊顶他认定的坏蛋就行了,总比喷着唾沫无休无止地辩论爽快。

齐庄公死了,他的生前好友闻讯后都不敢露头。惟独晏子大夫飞蛾扑火似的急惶惶跑来看热闹。底下人问晏子:“主子爷,您去是要自杀殉主吗?”

晏子是个小矬子,还没潘长江高(所以后来能钻楚国城门狗洞),他不想死,嘴上却硬:“国君不仅仅是我的国君,国君是大家的国君,大家自杀,我就自杀,大家不自杀我也不自杀。再说了,国君是为社稷死,我就殉死,为私情死,那跟他相好的人应该殉死,我怎么敢抢这风头?”

“那您是要出逃吗?”

“又不是我杀的人,我跑什么?”

“又不死,又不跑,那咱回家吧。”

“不行,我要进去看看。”

“啊?不等于送死吗?”

崔杼没有想到晏子坦然闯人杀人现场,还不顾一切地趴在齐庄公尸体上痛哭不止,又把庄公脑袋倚在腿上,抚摩两下,然后晏子站起来,跺了三次脚,不顾而去。(边哭边跺脚,这是哭丧的礼节。)“快追上去杀了他。晏子也太猖狂了!敢跟您叫板。”崔杼的狗腿子说。

“这人群众基础较好,算了,饶了他吧。”崔杼未动声色。崔杼也是惧怕晏子的大家族出身,晏家世代都是齐国的望族。对于没有厉害家族背景的齐国学术界带头人,崔杼就颇能张牙舞爪发其淫威了:齐国史官被崔杼拖出去杀了,因为他在史简上写:“崔杼弑其君。”接着,史官的弟弟接班照写不误:“崔杼弑其君。”崔杼勃然大怒:“拖出去,再杀!”

老三也过来了,还是“崔杼弑其君”。字更大了。杀!连杀了三个,老四来了,说:“崔爷,您把我也直接杀了吧。我写不出别的。”崔杼杀得自己都有点儿哆嗦了,这回算是服了:你们知识分子骨头又穷又硬,我怕了你们!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旁边一个诸侯国的老太史,生怕齐国太史都死光了,没人写“崔杼弑其君”了,也抱着一箩筐竹板儿,慌慌张张跑到齐国来,准备接茬写。一看崔杼已经屈服了,才笑呵呵地抱着竹板儿回去。崔杼杀齐庄公,本来无可厚非。齐庄公这条疯狗,生前逮谁咬谁,死也死得风流。但崔杼遭受后人唾骂特别多,原因就是他杀了三个齐国太史,惹怒了知识分子界,这可捅了马蜂窝,世代遭受口诛笔伐,满脖子满脑袋都是唾沫。同时齐国太史不畏强权,万死而无悔的精神,深深激励着后代的知识分子。其实,不是有了知识就可以叫“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最重要的标志是:为自己抱定的理想和主义而活着、而死去。符合这个标准的人,古往今来,能有几个呢?崔杼和庆封策划了一下,决定让齐庄公同父异母的弟弟齐景公即位,因为觉得他比较乖,没有多动症。崔杼自任右相,庆封为左相。然后让大夫们在警察虎视眈眈的注视之下,在姜子牙的庙里集体宣誓:“我们要是不效忠崔杼、庆封,我们就不是人养的。我们要是不效忠于崔杼、庆封,生了孩子没屁眼儿。”

大家纷纷跟着喊叫,轮到晏子了:“我晏子要是不效忠社稷,就不得好死!”说罢,一口喝下血酒。崔杼气坏了,命令晏子重新喊。晏子翻着眼睛不说话。劝架的连忙打圆场:“使不得啊!崔相爷,您效忠的正是社稷,大家效忠您,跟直接效忠社稷不都一样嘛。”崔杼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杀晏子。崔杼是大家族,晏子也是大家族,大家族就像势均力敌的刺猬,互相保持距离,必要时也会相互取暖。崔杼也不能树敌太多。于是,晏子玩的这些高难度系数的动作给他赢来了更大更好的声誉,等崔杼、庆封倒台以后,他成为齐景公的红人儿,也成了排在管仲后面齐国最有名的执政官。

宣誓仪式一结束,晏子的驾驶员打马飞跑,生怕崔抒变卦追杀上来。晏子一边擦汗一边给自己打气:“急个啥儿?跑快了也不一定能活;慢了也不一定死。鹿跑得快,鹿肉还不是给送进了厨房?跑有什么用!”

晏子的这个驾驶员,也是一个有趣的坏人,他跟现在给领导开小车的司机一样,气焰骄人。这家伙拥华盖,策四马,赶起车来“意气扬扬”(成语出处)。他媳妇就劝告他:“活该你命贱。人家晏子身高不满六尺,却身居相国,名显诸侯。他老人家坐在车上,恂恂自下,低头思索;而老公你身长八尺,男子汉大丈夫却只会给人家当司机,真是满瓶子不摇半瓶子晃。我不跟你过日子了!”那时候办离婚手续很简单,立个字据就完了。老婆这么一闹,司机傻了,赶紧反省,补习文化知识,弄了个专升本,再坐在驾驶位上时,仪态谦逊,常若不足,颇像个教授什么的,终于被晏子提拔为大夫。

齐国的大权被崔杼掌握以后,他的副手庆封就心怀妒忌了,也想坐第一把交椅。这种事如果搁在美国,可以通过竞选来实现,但是在两千五百年前的齐国,只有流血才能帮助他。但庆封毕竟是文雅的老狐狸,他装病不上班,蓄势待机,静观其变,通过打猎喝酒搞女人的行为来松懈崔杼对他的警惕。就这样假痴不癫地等了三年,终于崔杼自家出乱子了。

崔杼的儿子崔明(好像现代人的名字,一般当个销售代表),为了争做继承人,就在崔家两个大管家的协助下,使劲抓他同父异母的哥哥的小辫子。崔哥哥被抓急了,就在庆封的挑拨离间之下,率领保安,拿短剑把崔家两个大管家给花了。崔杼正在跟人玩下棋(当时已有围棋),一听说家里出人命了,怕误伤自己,就赶紧往外跑,就跟躲地震似的。跑到临淄大街上以后,天云皱着眉头,月亮老大老圆。崔杼惶然不知所从,盘算了一下,就去了他最不该去的地方——庆封家。

庆封赶紧将他让进客厅,端上水果,问:“出什么事了吗?大半夜的怎么想起串门儿来了?”

崔杼说:“家里诈尸了,几个小子打起来了,保安也都上手了,管家给花了俩。”

庆封说:“亲兄弟间能动手,也就不会认爹了,您跑出来是对的,要是回去的话就太危险了。这样吧,我派人先去把孩子们拉开。”于是他派了自己的甲士,中间还裹了一两个从前齐庄公的保镖,跺着脚齐步跑到崔杼家。一看,大门开着,崔家的人已经不打了,仆人们正在打扫战场,擦地板。少爷们在用布头塞住流血的鼻子。庆封家的人说:“先不要着急收拾,接茬还得打呢,最后一起收拾吧。”说完一挥胳膊,甲士如狼似虎,跳进崔家大院,黄鼠狼抓鸡似的就开杀起来了。呱呱呱呱,崔家被杀得鸡飞狗跳。

前齐庄公的保镖为了给旧主子报仇,杀得最卖力气,把崔杼的妻儿老小以及宗族亲属全部杀光,还烧了崔家大院,然后兴冲冲跑回庆封家报告崔杼:“报告,已经把他们都杀绝了。您大儿子的人头在这儿,二儿子的在这儿,都还热乎呢,您摸摸。”

崔杼惊得魂不附体,嗥叫:“你……你,谁让你杀的。”

“不是您少爷造反了吗?您说的。”

“你……你!”崔杼举着手指头,差点儿背过气去,“我让你杀人了吗?不是说去拉架吗!”赶紧下堂,鞋也来不及穿,就跑回家。一看,人呢,全没了。崔杼放声大哭,这才知道中了庆封之计,自己是鸡给黄鼠狼拜年。求谁不好,怎么跑去求庆封了。赫赫相府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万念俱灰的崔杼手端残烛,在家里和鬼影一起游荡,他想了半天,越发绝望,就找了截绳子,上吊自杀了。外面微云淡月,正是清宵良景,人生无限美好。(崔杼到底是个感情脆弱的人啊,这要换了勾践,出门接茬找人“弹棋”去,根本不当回事儿嘛。)被崔杼、庆封扶立的齐景公第二天听说崔杼全家都死了,装出悲伤的样子点点头。于是,庆封从副司令升为正司令。齐景公深以为苦,就故意给庆封使坏。他偷着削减大臣们在朝堂上的工作餐,从一人两只鸡(古代人饭量够大)降成一人一碗鸭子汤,说这是庆封的意思。大家吃不饱,纷纷埋怨庆司令。

庆封对管理国家没什么兴趣,他喜欢享受:早上坐着车子转,中午围着盘子转,晚上抱着裙子转。渐渐地,目中无人的庆封跟当初的崔杼一样麻痹自大了。在一个风花雪月的早晨,他从三陪家出来,就拉着一帮发烧友又出城打猎了——这也是东夷族的遗风,齐人痴迷于打猎。

庆封前脚刚走,临淄城里的陈、高、鲍、栾四大家族,就各自凑了些家族武装,去抄庆封的家。费了吃奶的劲儿,却怎么也打不过庆封的儿子。庆封的儿子有拔山扛鼎之力,据守高台奋力还击。齐庄公从前的两个保镖突然从他身后跳出,大喊:“我是卧底——!”一剑刺中他的后腰,另一个用戈卸掉了他的左肩。庆封的儿子疼得仰脖暴叫,抓住柱子,一用力,撼倒了房顶。屋梁掉下来拍死好几口子。接着他抓过青铜祭器,又砸死一个,方才力竭而亡。好恐怖啊!——齐国净是这样的“隆技击”的好勇之士。当时如果搞全国武术比赛,山东绝对垄断第一。

庆封装了好多车猪啊羊啊地往回走,听说临淄城里出事了,儿子们都被围歼了,赶紧往城里冲,想看个究竟。他攻打临淄西门,不克,绕了一圈打北门,冲了进去。庆封跑回家捡了些东西,又上街列阵骂战,但是谁也不敢出来。庆封像疯狗似的在城里乱冲了一气,猛攻内宫不下,就落荒而逃,往南跑到鲁国去了。

庆封把一辆漆得华美得可以照出人影的车子送给鲁国执政者(这辆车,从手工艺的价值上讲,也许比现代的一辆奔驰还贵)。老鲁很高兴,收留了庆封。可没几天,齐国来人了,责备鲁国。庆封只好再逃跑,去吴国,因为吴国比较远,安全。他的狗腿子说:“如果您这脾气不改,跑到什么地方也不安全。”

庆封到了吴国,吴王很高兴,天天跟着庆封学普通话,并把朱方(江苏丹徒)分给庆封当食邑。庆封在朱方混了几年,日子过得竟比在齐国时还阔气。但是,落下的花朵不能重上枝头,庆封的脑袋已成为未来世界宪兵购求的对象。

晏子因为在崔杼、庆封之乱时期表现得刚强忠贞,得到了齐景公的信任,被任命为新的相国。晏子最大的特点是身高不足一米五,而且性格刻板,寒酸悭吝,天天穿旧衣服,一件皮袄穿了八百年。(当然,后代更穷的士大夫,还羡慕晏子呢:毕竟晏子还有件皮裘呀,我连皮裘都没有。)晏子祭祖,猪肘子块头微小,连祭器底儿都盖不过来。他出门坐二手车,驾一匹瘦马,让人感觉国君好像从来不给他发俸禄似的。去晏子家里一看,更寒碜,地势卑下潮湿,外面喧嚣聒噪,就在农贸市场旁边。

有马千驷的大富豪齐景公趁晏子出差期间,把他的家给搬了,离开农贸市场,换到清洁寂静的富人区。晏子回来气得要命,硬把新房子毁了,就剩一间破屋子住。齐景公无奈,又派人把农贸市场的一部分税收送到晏子家里,增发给晏子相当于两个采邑赋税的工资。看到晏子的老婆又老又丑,齐景公又把自己的女儿赐给他。所有这些,都被晏子一次次婉言谢绝了。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晏子违逆人性,猥琐小气,喜欢过原始穴居生活,开历史的倒车,这真让人讨厌。其实他很有钱,但偏不肯花,也没有去接济穷人。据他自己讲,钱是都给了亲戚们了。亲戚长辈们拿了他的钱,都肥马轻裘了,他为家族做了贡献,自己却装作清廉自守。本家族得到了实惠,他自己得到了名声,真是一举两得。只难为了他的老婆,一天只有一顿饭里有肉,且只是一盘,还不准穿丝织品。晏子的老婆,活得真像在地狱里一样。晏子这么干,不表明他清廉,只说明他世故,是个老油条,他是被崔杼、庆封家败人亡的故事吓出恐惧症来了,所以物质生活上格外装孬种。正因为如此,他才历事三代君主,从政长达五十余年,执政将近四十年,成为长命的“不倒翁”。

从前管仲当相国的时候,排场很大,乘坐彩车,身穿美服,照样得到人民的爱戴。排场显示国君的恩宠与大国的威严,身边娇妻美姬,丫鬟奴仆,烘托着相国的权势。管仲敢这么干,是自信能把国家搞好,不担心别人指摘自己奢侈。晏子未见什么政绩,只是一味装穷作秀。这个中国古代第一虚伪人得到了好报,当政四五十年,不知这算是齐国人的幸事还是不幸。我们不禁要问,晏子老霸占着茅坑,别人怎么拉屎?贤人哪有提拔空间?而晋国就很好,晋国在春秋时代一共有七十二名执政官竞争上岗,平均任期三至五年,互相交流经验。

晏子执政时期,齐国不仅没有恢复霸业,反倒民生悲惨,政治腐败,家族哄斗。当然,在《晏子春秋》中这些责任都被推给了齐景公,说他昏庸腐败。关于晏子的政绩我们看不到什么,看到的却是著名的“二桃杀三士”。据晏子自己在《晏子春秋》中交代: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三人都是齐国的勇士,号称“齐人三杰”,都能赤手空拳打死老虎。

有一天,晏子从“齐人三杰”身边经过,这哥仨可能一贯看不起晏子,或者干脆就没看见晏子,所以都没有站起身来打招呼。于是晏子老羞成怒,找齐景公告状,说这哥仨无礼,不讲究长幼之序,简直是祸国殃民,不如除掉。这样的小事,齐景公不会有什么异议,因为这三个人是士人,级别很低,几乎没有官职(依附卿大夫家族过活,打点儿工,做办事小官什么的),当然就由着相国看着办了。于是,晏子送了俩桃子给这哥仨,说:“国君说了,你们哥仨按功劳大小,挑吃桃子吧!”

公孙接仰天长叹:“晏子果是聪明人啊!我不要桃子,那是不勇敢;我要了桃子,别人又怎么办呢?不管怎样,国君命令我们按功劳大小吃桃子,我别无选择。那我就先说说吧——我第一次打死过一只野猪,第二次又打死过一只母老虎。像我这样的功劳,可以吃桃子。”于是,拿了一个桃子啃。

田开疆说:“我独自一人,挡住大批敌人两次冲击,把他们击退,我够资格。”于是,也挑了一个桃吃。

古冶子说:“我保着国君横渡黄河到晋国去,一只大鼋(念“原”)咬住了我们的马,把马拖下水。我跳下黄河,逆流潜行百步,又顺流起伏九里,才抓住那大鼋,把它杀死。我左手握着马尾巴,右手提着大鼋头,像仙鹤一样跃出水面,渡口的人惊讶呼喊,都以为见到了河神。像我这样的能耐,理应独吃一个桃子。”说完就站了起来。前面那俩人说:“还是你厉害!我俩的勇敢赶不上你,能耐赶不上你,拿桃子却不谦让,这就是贪婪啊。知耻不死,算什么勇敢?”于是,俩人交出了桃子,刎颈自杀了。

古冶子说:“其实你俩合吃一个桃子,我独吃一个,就可以了。可惜你俩都死了,惟独我活,这就是不够哥们儿。羞辱别人,吹捧自己,这是不义。自我悔恨,却不敢去死,这是无勇。”于是也放下桃子,拔剑抹脖子了。

晏子真毒,真缺德啊!齐人三杰深明大义,从容蹈死,气度宏远,令人仰慕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可恶的晏子却硬说他们是祸国殃民之人。晏子这“二桃杀三士”的损招,对君子有效,于小人无效。这哥仨中招,就说明他们是君子——君子热爱荣誉,讲原则,所以二桃能杀之。小人自私爱命,才不会为了俩桃子而着急呢。从三人的对话中,三人都是泱泱君子、慨然侠士,哪是什么坏人!晏子却偏要杀这样的君子,这就是其政治污点。好人都活不长啊。后人把对三士的哀怜和对晏子的鞭挞,写在古诗《梁甫吟》之中: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

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又能绝地纪。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晏子残杀齐人三杰,看得出来他对当时贤人、能人是压制、限制使用的态度,这也是他老人家得以在政坛鬼混四十年而不倒的原因。我们如果生活在他那时的齐国,等着受气去吧!

说完晏子,再说说他的领导齐景公。齐景公这人有骨气,继位之初就想跑到国外去抢滩。他在访问晋国期间,叫嚣“与君代兴”,意思是我想称霸,取代你们晋国。

为了打击齐景公,晋国出动战车四千辆(简直是天文数字,武王伐纣时才三百辆,春秋五大战役一般单方不过几百辆),气焰如火如荼,跑到齐国的家门口去大阅兵。齐景公嘴还挺硬,不服!晋国人以威严的辞令将齐景公吓唬住,并把旌旗顶子加上飘带,表示将要用兵,齐国方才老实。

齐景公从此明白,当霸主是要拿出行动来的,于是他找来了司马穰苴(念“瓤居”),训练齐国陆战队员。司马穰苴是个兵法家,在一本知名的兵法《司马法》中贡献了很多篇章。不过这本书现在只剩五篇了(原来155篇),而且真假难辨。司马穰苴主持军事以后,一度赶走了一小拨晋国骚扰者和燕国入侵军,但由于他是新兴田氏家族的亲戚,齐景公遂对他限制使用,没多久就革掉了他的职,使他悒郁不乐,抱病而死。

齐景公为政到了第三十个年头时,也不想“代兴”,也不想“争霸”了。他开始懂得享受,大造宫殿,广聚狗马,厚敛重刑,穷奢极欲,残酷盘剥贫下中农。当然,这也许是事实,也许是被晏子在自家著作中大肆渲染后的,以推诿自己治国无功的罪责。据《晏子春秋》里说,野有饿殍的季节,齐景公后宫的马儿却吃着香喷喷的小米,睡着文绣绫罗的台阁。国君仓库里的好东西,多得吃不了;牛马老死在栏圈里,牛肉都硬得嚼不动,酒都放酸了,小米变成土块块,衣服也多得穿不完,长了虫子。

齐国的滥刑却到了戏剧化地步,被刖(念“月”,砍脚)了脚的老百姓太多了,只好买假脚装上。市场上的真鞋很少有人问津,假脚倒是非常走俏。走在临淄的穷人区里,鬼影比人影还多,鬼们衣衫破烂,面黄肌瘦。鬼孩子瘦骨嶙峋,瞪着大眼;老年的鬼佝偻着身子在地铁口乞讨,晚上就睡在建筑物的排气孔旁边(那是纽约)。晏子于是在《晏子春秋》中劝齐景公说,“咱们收的税太重了,政府必须厉行节俭”。据晏子说,齐景公当即表态:“以后少砍些人脚,多砍些政府预算。”可是没过两年,齐景公又要大修宫殿了。接着,晏子又在书中给他的国君扬恶,以衬托自己的贤明:齐景公是越老越喜欢饮酒,有时候召人聚饮,连饮七天七夜。饮一阵,乐一阵,睡一阵,房事一阵,朝廷政事全荒废了。陪酒的官员和宫女们都累坏了,齐景公醉得摇摇晃晃,还毫无收场之意。大夫弘章以死相谏,齐景公不以为然,哈哈大笑,说:“弘大夫,来,跟寡人一口闷。”

晏子拱手对弘大夫说:“恭贺大夫啊!你刚才进谏,有幸遇上的是我们贤明的国君,如果你遇上桀纣那样的暴君,你早就身首异处了。”齐景公一看晏子把桀纣都抬出来了,酒吓醒了一半儿,认识到了错误的严重性。齐景公立马改正,不喝酒了,改出行了。阳春三月,风和日丽,齐景公带着小老婆和宦官们前呼后拥,笙歌乐舞,到鸟语花香的世界游玩,却不料遇上一堆白骨,骷髅们正笑嘻嘻地咧着嘴。齐景公大喊晦气。晏子说:“大王每次出游,方圆几十里的老百姓,都得交出车马供您驱使,献出财物供您消费;而他们自己却在饥寒交迫中化为白骨。如果老百姓造反闹事,诸侯乘机入侵,国家就完蛋啦!”

齐景公赶紧检讨,收殓白骨,赈济百姓,还给自己下禁令,三个月内不许出游——晏子的能耐,也不过就是叽叽歪歪地提点意见。作为相国,像管仲那样拿出一套政治经济的改革方案来推行是正经。提点儿意见,不过是谏官的职责,晏子在书中屡屡规谏齐景公,且不说其中虚构的成分,难道他这么写是想证明自己充其量是个谏官的料吗?国家闹到这个地步,首先是晏子的责任,这家伙不知引咎辞职或者兴利除弊发动改革,而居然只是在书中一味挖苦自己的老板。他说,齐景公不出去远游,在家也不闲着,就哄自己小儿子嬉戏。齐景公口衔着绳子,学做牛,让小儿子牵着走。儿子跌倒,齐景公的门牙全部拉折(这就是“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出处)。这个老顽童还找人做了一双腐败的鞋,鞋带是黄金做的,上边嵌银并缀以珠宝,鞋孔是上乘的玉石,鞋长一尺,美不胜收。他穿着这双大鞋上朝,因为太重,能抬起脚却迈不开步。齐景公的后半生,大体如此。

据说齐景公还是个美男子,有一天发现有人色迷迷地盯着他偷看,就抓起来盘问。这人是个gay(同性恋者),齐景公打算处死他。晏子又来了,劝道:“压抑人的正当性欲是不道德的,仇视人之所爱也是不吉利的。”齐景公觉得有道理,不但赦免了这家伙,还命令他服侍自己洗澡,随便看,免费看。(晏子天天不干正事,不去上班,只是处处时时盯着齐景公随时准备提意见,还能干点儿别的吗?我觉得他是当太监的料。)

其实同性恋不是我们的专利,同时期的古希腊也盛行同性恋。富家儿子年满十三岁就被托付给一个大男人,由他用全部智慧去关爱培养,包括一起睡觉。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柏拉图都有同性恋事迹。老柏的“精神恋爱法”其实就是针对同性的。据说,斯巴达军队很少战败,原因之一就是士兵之间盛行同性恋,有“爱人”在身边,宁愿战死也耻于退缩。

由于齐景公整天奢侈昏聩地混日子,晏子又不好好上班,天天陪着他浪费时间,俩人就把齐国搞得乌烟瘴气,直接导致君权旁落。相国晏子惊叫:“齐国快要完蛋了。”(那还不是你搞的,首先就应该追究你相国的责任,还好意思喊!)

但是晏子非但没自我反省,反倒在出使晋国期间,向晋国的叔向拼命埋汰自己的国家并透露情报给晋国说:“我们齐国的社稷多半都转到了田氏手里。在我们齐国,老百姓把三分之二的收成上缴国税(很高的税!)。国库里的东西都堆得腐烂了,老百姓却冻馁啼号,很多人没有房子,也没有鞋,因为他们已经没有脚了——我们的刑法太滥。趁这个悲惨局面,田氏抚恤百姓,散发家财。陈家(即田氏)大斗借出,小斗还回(注意:是大斗借出,小斗还回),让借贷的人白占便宜,从而收买人心。陈家卖的木材,市场价跟山里价一样。陈家卖的鱼虾鲍盐,也跟海边产地平价。陈家这是赔本赚吆喝,老百姓敬爱他们如同父母,追随田氏好比江河。所以说,田氏快要接管齐国了。田氏祖上的鬼,已经附在我们的宗庙里了。”田氏开明进步,有新家族的朝气,一百五十年后,田氏代齐。晏子身为相国,除了跑出去抱怨,难道对田氏一点办法都没有吗?下一章我们会看到,鲁国那边也发生了三桓专权的状况,鲁国的孔子、阳虎与之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付出失业的代价。而晏子对于田氏只有哀叹罢了。他不敢碰田氏,只求官位稳当。唉!选他当相国,真是齐景公的悲哀啊,姜子牙、齐桓公的在天之灵瞎了眼了。当然,国家没弄好,我们也不要过多责备晏子。身为相国但是没干好工作的人多了去了,何必单单责备一个晏子。但我们至少有理由说,古往今来把晏子当作知名贤相来崇拜,是大错特错。希望历史教科书能改正过来。

齐景公时代的齐国虽然一塌糊涂,但这家伙为政时间极长,长达五十八年,创下了世界纪录。无论如何,我们为了鼓励他,还是封他为春秋第六大蜥蜴——“老不死蜥蜴”吧。当然,他越老越怕死,曾经向晏子慨叹道:“生活啊,多么美好!要是古来都没有死,该多好啊。”晏子宽慰他:“要是都没有死,一代代的老国君都健在,怎么轮到您享福啊。”再次证明了晏子的本事不过就是个侍卫性的弄臣罢了,像纪晓岚那样给乾隆提点儿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鸡毛蒜皮意见罢了。

虽然幻想着再活五百年,“老不死蜥蜴”齐景公还是死了,用六百匹活马做了陪殉,非常阔气和浪费。现在都挖出来了,在山东临淄附近的高速公路下边,可以去参观。据说场面宏伟得紧,都是马的白骨和石化了的车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