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鄢陵舞蜥(公元前580年-公元前575年)
楚共王可不是轻易买账的人,他不信邪也不信神,“打晋国个屁滚尿流兮!”即使变独眼也在所不惜!
一
新即位的晋厉公认为:在想征服楚国之前,先得肃清西边秦国人的骚扰,以免自己两线作战。
这些年,秦人常从西边骚扰牵制晋人,导致晋人与楚的争霸不够尽兴。楚国很喜欢秦人这么干,秦、楚关系越来越好。秦楚结好的历史传统,就是从这时开始的。后来到了战国时代,楚怀王顺从亲秦的历史惯性,对秦人一直心存幻想和依赖,被张仪骗也好,挨秦人打也好,都无怨无悔地结好秦人。
于是乎晋厉公跑到陕西、山西夹缝里流淌的黄河边上去(l形黄河的竖部分),想约秦桓公谈谈,时间是公元前580年。可是老秦胆子小,不肯涉河。于是搞了个夹河而盟——晋文公的重孙子晋厉公与秦穆公的重孙子秦桓公,在互相猜疑之中,隔着黄河,互相宣布对方是自己的好朋友,互相不要动干戈。两个秦晋之好的国家,已经互不信任到了这个地步。究其主要原因,仍然是五十年前先轸那场崤山歼灭战,使秦国人太伤心,太伤心,恨死了晋国人,总想找机会打架。
秦国人虽然宣布不动干戈了,但依旧暗中磨剑,怂恿白狄进攻晋人,结果白狄被晋人碾成了炮灰。晋厉公在大举反击秦人之前,先派出大夫吕相去把秦国人骂一顿,算是先礼后兵。吕相于是跑到秦国强词夺理地骂道:“过去啊,我们晋献公跟你们秦穆公相好,戮力同心(成语出处),结为秦晋之好,儿女亲家(晋献公女儿穆姬嫁给秦穆公)。当我们献公辞世以后,秦穆公呢,虽然不忘旧德地使我们的晋惠公继承了晋国大统,但是(一‘但是’就坏了)却在韩原用兵,打我们。(其实是‘我们’背信弃义在先,不卖秦国人粮食还想打秦国人。)不过呢,秦穆公良心发现,后悔了,又让我们的流浪汉重耳登上君位。(瞎解释,人家几时后悔了!)
“我们晋文公重耳登基以后,在国际上到处替秦国着想,算是还了你们秦国的恩情了。(就这么容易呀?)我们又联合你们秦国出兵围郑,可是你们擅自撤兵,偷着跟郑国人讲和。这事被诸侯知道了,都骂秦国不义,要打秦国,还是我们晋文公拦着,使你们秦军顺利撤回,对你们秦国简直有再造之恩啊。(承让承让!)
“不料,我们晋文公刚死,秦穆公不来吊慰,还派出远征军打我们的相好国家(灭滑),于是我们就在崤山搞了那么一下子。(一下子就搞死了好几万人。)但是,秦穆公还是不觉悟,还想联合楚成王跟我们作对,好在楚成王死了,秦国才没有得逞。(有没有这事,死无对证。)”
接下来,吕相又继续向秦国国君脑袋上吐唾沫,矫饰夸张,委过于人,不论秦曲晋直,一概都赖在秦国身上。这份檄文被后人收到《古文观止》里边,是一篇经典,写得深文曲笔,避重就轻,是一篇了不起的气势汹汹的颠倒黑白的好文章。实际上,秦穆公无负于晋,一辈子帮晋国做好事,三次扶立晋国国君,中间却是晋国人反复无常,有目共睹。(崤之战,晋人还偷偷摸摸往秦国远征军脑袋顶上下毒手,这些下作招数,吕相自然是不提了。)
不管怎么样,“吕相绝秦”绝得劈头盖脸,虎虎生风,鼓动诸侯恨秦国。这个目的达到之后,晋厉公于是大举挞伐秦国,派出中、上、下、新军以及齐、宋、卫、鲁、郑、曹、邾、滕八国联军,虎狼之师,在元帅栾书、新军帅韩厥以郤克族人指挥下,跨过黄河移师入秦,跟秦军接战于麻隧(今陕西泾阳北)。秦军“败绩”,败绩就是超级失败,失败的二次方,兵溃如崩,死人无算。
晋军乘胜渡过泾河,追到秦国腹地,威胁秦都雍城(今凤翔,西凤酒产地)。唉!老秦穆公过世以后,秦国的作为再无可圈可点之处了。晋国人拎着成串的秦人耳朵,凯旋回国,并且有两员秦国大将当了俘虏。此次麻隧之战使秦军主力损失惨重,从此几十年不敢过河争锋,使得晋国西线安定,西线人民纷纷把征战的戈戟交给铜匠铺子,铸成种地的锸耒。从此晋人可以全力南下斗楚。
二
接下来,如您所预料的那样,楚国要和晋国比试个你死我活了——这就是春秋五大战役的鄢陵(念“烟陵”)之战。战争的导火索,自然又燃在中原“巴尔干”的郑国人身上。郑国人真不让人省心啊。春秋时代的战争,归根结底是两极的战争——北方联盟的晋国vs.江汉流域的明星楚国。而争夺的焦点,是对中原河南省(我所谓巴尔干地区)的控制权。而郑国又是“巴尔干”的核心,牵制天下的机枢,是楚晋一南一北反复争夺的焦点。
郑国身处四战之地的中原,必须行妾妇之道以求生存,傍住霸主,吃他的白饭。从前,楚庄王红火的时候,郑就当楚的小弟。近几年来,随着晋景公、晋厉公霸业中兴,郑国人觉得给晋国当小弟更有前途些。但楚共王把叶县附近的一些庄稼地给了它,又使郑国宣布给楚国当小弟了。郑国真是个制造不和的“金苹果”。于是,晋厉公以栾书为四军上、中、下、新元帅,以制裁从前的尾巴国郑国为名义,从山西南下过黄河,陈兵郑国边境。楚人赶紧尽起精锐人马北上,昼夜急行军,以不怕跑出个盲肠炎的速度,前来解救,于是拉开了鄢陵大战之序幕,这时正是公元前575年的春天(春天打仗不和农时啊,耽误下种)。
鄢陵在河南中部,新郑市的东南,颍水从其南边流过,景色绝佳,千峰云起,十里翠屏,如果不打仗,这里是个绝佳的干部疗养胜地。楚军带有急行军性质,从湖北省远程疾进而来,军队疲劳,队列不整。在此情况下,应该择地集中,警戒对峙,休整后再求决战。但楚共王听说晋国人还想叫上鲁、卫、齐军来帮忙打自己,担心吃亏,就抢先进攻,清晨逼近晋军营垒,摆开战斗阵形,将战车和轻甲步兵一直压到晋营大门,晋营门几乎无法打开。
晋国人虽然以逸待劳,’但来势汹汹的楚国子弟兵如此剽悍,贴得如此靠前,晋兵的腿肚子开始哆嗦,鲁、卫、齐友军怎么还不来呀。晋元帅栾书想坚守壁垒不出,指望着盟军来到,楚军会自行退去——这实在是鸵鸟战术。他的佐将范文子则根本反对这次出征,他是这么想的:如今国内冒出一些很不好的苗头,各卿大夫家族纷纷崛起,上干国君,家族之间又矛盾尖锐,国内形式不稳。留下楚国这个外患,还能唤起国内的精诚团结和干部队伍的谦逊谨慎,包括对国君的尊崇。如果把楚国打败了,外宁必有内忧。群臣居功不和,晋厉公更加骄奢,变乱说不定哪天就要爆发,国家就会被削弱。范文子的辩证法学得很好,他的预言也很快就被未来晋国君臣的窝里斗所证实。但是,两军已经相遇,战事一触即发,范文子的螳臂已无法挡车。(范文子是从前士会的儿子,封地在范,所以得此姓,是范姓的祖先。)
范文子的儿子,小将范匄(念“丐”)却不理会老爹,嚷嚷着要打,为了解决出门难的问题,他说:“楚军虽然堵住我们营门,我们可以把取水的井和吃饭的灶填平,在军营里摆开战阵,然后拆掉营门冲出去。”
高!真是“雏凤清于老凤声”啊。可是雏凤说完,老凤(范文子)却拎起长戈追着凿他,一边骂道:“国家的胜败存亡,是上天决定的,轮到你个小兔崽子在这里胡说啦?”众人赶忙把他拦住,范小将才得以走脱。众人说:“别骂自己孩子是‘小兔崽子’,因为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讲,这对家长是不利的。”
范文子老爹为什么生这么大气呢,其实他根本不是骂儿子,而是骂元帅栾书不听他的罢兵意见,追打儿子属于指桑骂槐。众人意见正难统一,新军佐将郤至开始发言(郤至是从前罗锅郤克的族人)他反对“鸽*”范文子意见,也反对“鸵鸟战术”,力主出战:“我们晋国人,有三大耻辱,一是韩原之战,我们国君被秦穆公俘虏;箕之战,元帅先轸被狄人割下脑袋;邲之战,我们被楚人打得溃不成军,逃跑的时候争抢战船,砍断手指无数。现在,我们绝不能再增加耻辱的记录了。”
郤至继续分析说:“楚军有六大弱点:第一,楚司马子反和令尹子重关系不和,令尹本来是百官之首,司马向他汇报,这次却由司马担任总指挥,内部必有不和;第二,楚王的亲兵精锐和老旧士卒战斗力悬殊;第三,楚同盟的郑国肾虚,军阵不严;第四,楚同盟的其他蛮军,简直连阵列都没有;第五,楚军在月末挑战,不吉利;第六,楚人军中喧哗,没有纪律。我们以逸待劳,一定会打趴下他们的。”郤至冷静的分析和热情的动员,字字入木三分,精辟动人,激起了晋军上下死战的决心。那些望着剽悍的楚军而双腿打颤的晋国人,也有了勇气,不再一心盼望友军前来支援了。晋厉公遂坚定了打的决心。
楚共王在晋营外边,忐忑不安,不晓得晋营里的动静,他也在为打还是不打而难以抉择。打的话,又怕晋国的鲁、卫、齐盟军突然赶到,围击自己。于是他登上高高的巢车,站在杆子顶上那个鸟巢一样的板屋里下望晋垒,想看看晋军的态度。
楚共王拿着望远镜观察,又问站在地面上伺候着的伯州犁(从晋国跑来的跳槽者):“我看见晋兵一左一右乱跑兮,这是什么意思?”
“报告,一左一右乱跑,是在召集军吏。”
“那现在怎么又聚到中军了兮?”
“那是开会谋划。”
“张开了一块幕布兮?”
“战与不战的占卜。”
“幕布撤掉了兮?”
“马上就要打了。”
“啊?”楚共王差点扔掉望远镜。接着他看见晋营里尘土飞扬,夹着喧嚣,楚共王急喊:“甚嚣,且尘上兮。”(“甚嚣尘上”成语出处,暴土狼烟,夹着喧嚣。)
“这是他们填井平灶、排兵布阵呢。”
“都上车了,左右拿着兵器兮。”
“那是听领导讲话,誓师呢。”
“那他们一定要打吗兮?”
“也未必呢。”
“怎么又下车了?是不是不打啦兮?”
“是作战前祷告,求鬼神保佑啊。”
“到底打不打啊兮,你们晋国人真麻烦兮!”
战斗迫在眉睫的时候,楚共王徒然观察了半天皮毛,还是犹豫不决:既没有发布进攻饬令,也没有设障埋伏加强据守。一般来讲,谁下的战斗决心早,战备程度高,军队行动快,谁就占了主动和先机。打仗靠的是一股士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嘛。楚共王犹豫迟疑,致使军心懈怠。楚军一连跑了上千里路,被太阳晒得黢黑,现在又晒在战场上,疲乏劲就上来了,斜歪着腰,倚着兵器,表情茫然,瞅着巢车上面的楚共王。此时后者正像猴一样顺杆爬上爬下。“到底打不打?不打就买票回家!”剽悍的楚卒说。
晋厉公这时候已下了决心,他听从了郤至论述的“三大耻、六大胜”,获得吉兆占卜,决心不再等待诸侯友军,立刻与楚军开战。
猝然间晋军把战鼓擂得山响,惊起澄川翠岭数百万只飞鸟。晋军填井平灶,先发制人,摆好阵列,打开营门,战车像张开的强大的两翼,随中军进展全面钳击敌人。重耳的重孙子晋厉公,与楚成王的重孙子楚共王的鄢陵鏖战,在继双方祖爷爷之间的城濮之战五十七年后,正式爆发。
刚一爆发,就开始搞笑。晋车一出辕门就遇上一个大泥坑(瞧它扎营这地方),晋国的战车们都知道绕着泥坑走,惟独晋厉公的车一下子陷进泥里去,晋厉公一头栽进泥里(王牌驾驶员怎么都这么笨啊,以前韩原大战、鞍之战都抛锚过)。楚共王眼睛好使,1.5,远远看见,立刻率领中军部分王族亲兵猛扑晋厉公(中军都支援两翼去了,因为楚军两翼弱)。“抓活的兮——就在泥里兮!”
晋元帅栾书正好在中军,吓得麻了爪子,浑身冒汗,慌忙伸胳膊请旁边的晋厉公换到自己车上。这个主意当然好,但是栾书的儿子却不同意。这位栾小爷乃晋厉公车上的保镖,直呼他爹栾书名字:“栾书同志,住手!你不要丢弃了元帅的职守,侵犯别人的职责。保护国君,是我的事情。你指挥三军是正经。”这孩子喝令他爸躲开(直呼其名更不留情面)。他爸爸栾书顿时醒悟,扫眉搭眼儿地勒车走掉,专心调度三军去了。否则的话,三军无人指挥,势必阵势大乱。好悬啊!
栾书的儿子跳下车,像拔萝卜一样把晋厉公从泥坑里弄出来。这时候楚共王已经扑到跟前,刚要行凶,晋军将官魏锜(念“奇”)拈弓搭箭,一箭命中楚共王的左眼。楚共王1.5的眼睛一下子就剩0.75了,疼得牵肚剜心。要知道,这时候的箭头已经抛弃了从前的扁体型,进化为三棱锥体,三条侧刃向前聚集成锋,再加上倒钩,青铜质地,把眼珠子射个粉碎。楚共王捂着眼睛张着嘴,疼得像鱼一样喊不出声来。车右(副官)赶紧把盾立在车上,护住共王,但是兵车上的盾狭而短,意义不大,远处魏锜作势又射。楚共王歪着脸急叫:“传养由基!”
“养由基在哪里?大王叫你——养由基!混蛋,快过来——”养由基的战车一溜趔趄,飞奔过来。楚共王递给他两枝狼牙箭。养由基临危领命,一箭射出,正中魏锜前颈,魏锜应弦而噎,伏地而亡,手里兀自捏着射瞎楚共王的那把弓。养由基着实厉害,技能百步穿杨,但遗憾的是他手里一枝箭都不许带。替主子报完一目之仇,又毕恭毕敬把余下的另一枝箭还给共王。
这里需要插一句:几天前,养由基搞了一个“射穿七层革甲”的表演项目,向楚共王夸耀,遭到楚共王怒斥,骂他逞强:“逞强的人必然死在个人技艺上,太给国家丢人,给自己丢人!箭矢全部没收兮!”楚共王也够迂腐可爱的,对能人限制使用。于是楚国第一神射手养由基空着箭袋子上战场,也是古来战争史上一大搞笑。只有当楚共王给他箭的时候,他才敢用。搞笑啊搞笑,用完一枝,多余的那枝,居然还还回去,是等着老楚的另一只眼睛瞎了再来领吗?晋、楚两军角斗,潮起潮落,风卷云舒,场面惨烈异常。由于战前犹豫不决,楚军一开场就处于被迫应战的防御地位,并且倒霉的楚共王还负了眼伤,军心动摇。郑国盟军附在楚右军尾巴后面,遭到晋军左军与部分中军集中攻压,力不能支,慢慢后退。“楚虽有才,晋实用之”,郑国人跑去为晋国效力,告诉晋厉公楚军的虚弱在于两翼,教晋厉公把部分中军合并整个左军,集中殴打楚右军。楚的左军也是遭到晋人部分中军与右军的合压。于是楚左右两军形势窘迫,慢慢后退。楚中军净是精锐,但受左右两军影响,亦向后退却。楚共王不顾中箭疼痛,坚持擂鼓指挥,命令楚人箭发如蝗,但受制于弓手的臂力,威力终究有限,不足以阻滞对方战车的冲击。晋国战车兵一边进攻,一边把车上的皮盾排成“短墙”,连成上百米的横墙,蜿蜒在旷野上,压向楚军,抵制楚人的箭雨。楚三军被逼后退,直退至颍水北岸,后面就是急流漩涡,失去退路了。楚共王再次陷入险境,大批的敌人朝他围攻上来,马上就要被挤下河里喂王八了。
楚共王魂飞魄散,赶紧杀猪似的叫唤:“养由基给寡人连续射击。”养由基这回可算得了圣旨,他驻车弯弓,挥手如猿,整梭子整梭子的,一连串猛发,箭去好似流星。虽然是站在颠簸的车上,但箭无虚射,五步、十步、百步,敌人应弦而噎,远远近近,伏尸满地。成语“百发百中”就是说他呢。后面的晋军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呢,都伸着脖子往前挤,直到看清一枝三棱箭来拜访自己的脖子,才满意地倒下。养由基号称“养一箭”,专射人脖子(因为就那儿没甲胄),一射一个死。
养由基一边射,还一边冲对方招手:“come on,come on,come on,baby。gogogo,呕哎呕哎呕哎,gogogo,呕哎呕哎呕哎——yeah,yeah——”
养由基射击的同时,楚大夫叔山冉也赶来护驾。这牛人更猛,拎起一个晋国兵当作手榴弹,抡圆了投掷晋兵,砸断晋人车轼,打法骇人听闻,晋军不由自主纷纷倒退。楚共王才得以脱险。(星宿老怪的打法,是跟这儿学的吧。)
楚左右两军虽然败退(因为晋人分拨了中军去压挤楚两翼),但楚中军武器精良,兵员素质一流,凭着刚才的射击和投掷,奋力抵御,保着楚共王,竟然战退晋中军,反败为胜。
这时天色已晚,两军胜负未判,双双罢兵休整,明天再战。从早上起,饭没吃一口,连坐下来休息的机会都没有,军士们累得倚着矛戈直喘气,炊事员招呼吃饭都不动弹,缓了半天才下场。
三
公元前575年的春天,白日既匿,继以朗月,星星也闪烁起来啦,这星星就跟今天我们在山林春郊看到的一样,眨着同样的节奏。战士们主要都是城市平民,文化水平较高,望着天空的星星作诗道:“慧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念‘素’)夜在公。”勤劳于王事的士兵们,像无名的星星一样,注定是明月的辅衬。
在刚刚过去的一天里,楚军与晋军从早晨激战到晚上,楚开始表现较差,但是到了后半阶段,楚中军战士凭着骁勇的单兵作战能力,越战越勇,水平发挥越来越正常了,反击得晋人节节退却,直至天黑见星,楚人犹鼓勇不止。如果不是天黑得及时,也许晋人就得躺着下场了。所以,晋人那边非常惊慌。担心明天接茬打下去,孔武善战的楚中军主力,将成为晋人噩梦的主角。一些晋人担心着,能不能活着见到明夜的星星。
宿营地里,篝火跳动着,除了巡哨的口令,寂静一泻无遗。晋人由于早上“填井平灶”了,现在没法做饭,只能啃压缩饼干。偶有料峭的山林寒气,吹在每一个战士的身上。春天是生而勿杀的季节,“可是我的伙伴他就倒在了我的身边”,晋国人的肚子更饿了。楚国这边,指挥官司马子反连夜布置士卒喂刷马匹,治疗伤员,修理盔甲,磨砺武器,调试战车,做好明日再战的准备。明晨鸡鸣而食,整装待发,惟命是听!经过这样有条不紊的补充休整,楚军当夜恢复元气。战士们枕戈待旦,预备次日再行攻击。晋人凶多吉少。不过,事情坏就坏在子反身上了。从名字上判断,子反是王族出身。(“子什么”都是国君一族的子弟名称。我知道有一个人叫“子腾”,本来挺文雅,偏偏他老爹姓杜,他叫杜子腾,郁闷ing!)自古英雄出草莽,从来纨绔少伟哥。子反本是犬羊之质,却披上虎狼之皮,打仗不是他的特长,喝酒倒是他的钟爱。他检查完营地防卫,还没有睡意,觉得口渴,就让服务生拿饮料来。服务生抱着黍子酿的酒送给他。子反呵斥道:“哼!快拿下去,这是酒兮!”
“这不是酒,老爷。”
“谁说不是!”
“真不是酒,不信您尝尝。”
子反接过来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这人要是酷爱喝酒,遇上了甘美的醇酿,也就想起了从前,想起了从前,就又喝了第二杯,喝了第二杯就又喝第三杯,就这样一杯接一杯,美酒加咖啡地喝起来了。子反不能自己,结果把自己给喝醉了。
次日不等天亮,子反迷迷糊糊正睡呢,别人喊他:“元帅,元帅,醒醒,老板叫你!”
子反喝得太多了,头痛,没去。楚共王乘车跑来,找他商议军机,一进帐中,闻到酒味就全明白了。楚共王转身出去,叹道:“昨天的战斗,我眼睛瞎了,能依靠的只有司马了。可是司马又这样,这是忘记了楚国的社稷呀。天败楚也!我没法呆了兮!”
“醉卧沙场君莫笑”的子反不能议事,晋军又伪装出杀气腾腾的样子,“蜥蜴技穷”的楚共王自料难以取胜。他更怕晋国同盟军日内到达,如果吴国人再从背后掏自己的老窝,那就简直有社稷之危了。越想越害怕的楚共王干脆一早收拾东西走人,以主动退出战斗来结束会战。“报道敌军宵遁”以后,晋军于次日进驻楚营,把楚国人没吃完的罐头全部报销,然后腆着肚子凯旋回国。直到这个时候,仅齐国盟友到达指定战场。
此次战斗只一天就结束,骁勇的楚人打得晋兵心怀畏惧,但楚军却连夜宵遁,这算是失策。不过楚共王保全了楚军主力,也还不算大错。楚司马子反酒醒以后,发现人全走光了,就剩自己“杨柳岸晓风残月”了。他在薄雾轻拢的时刻,徘徊于败土残垣的战场壁垒,干脆畏罪自杀,以谢天下,实现了“惟有饮者留其名”的境界。那个送酒给子反喝的服务生,自认为是爱子反,忠于子反,想让子反喝点可口的,却恰好害了他。所以古人总结说:小忠是大忠的祸害。子反自杀并不意味着他有多么慷慨激烈,实际上他是别无选择。众所周知,楚国有“覆军杀将”的规矩,败兵之将哪怕是王族公子(如子反)也只有死路一条。楚国令尹二十六人,从最早的屈瑕,到令尹子玉,被迫自杀或被诛死的竟有九人,个个都没有善终,真是个高危职业。贵族伏诛是楚国法律的特点,体现出法律面前一律平等,这跟中原“刑不上大夫”的优待是不同的。
楚国法律严苛,对大世族毫不留情,目的就是想打击他们,避免他们势大欺主,从而加强王权。加强王权有利于国内政令统一,避免大世族自行其是,便于集中军事力量,统一调度指挥。而中原诸侯包括晋国在内,都还沉迷于分封制下多家族联合体执政的国家形态,逐渐引发出君权旁落、六卿专政的可怕局面。楚国率先走上“君权一元专制化”的道路,惟其如此,才在整个春秋时代霸气逼人。但“君权一元专制化”也给楚国带来了不可忽视的副作用,为了维护王权,楚国必须法令严苛,使各大世族不敢抗拒王命。这帮大世族之中也不乏贤能之人,他们被限制使用,一不小心就有割掉鼻子挖掉膝盖之虞,束手束脚,气急败坏,干脆跳槽到敌国效力,纷纷成为楚国的死敌。这也就是所谓的“虽楚有才,晋实用之”。鄢陵之战中,就有楚人帮晋国谋划,教晋军把中军兵力分开,增强两翼去殴打楚军战斗力较弱的两翼。
控制和限制使用贤能之人,扼杀创新与变革,一直是“君权一元专制化”国家的主要弊病,这也体现在中国后来两千年的“皇权专制社会”中。
四
春秋时代,想走“君权一元化专制”道路的不只楚国,鄢陵之战的胜利者晋厉公,也是高瞻远瞩,得胜回国以后就着手肃清威胁君权的三郤家族,加强自己的君权。
所谓“三郤”家族,就是鄢陵之战的最佳男配角——郤至及其哥儿们郤锜、郤犨(念“抽”)。他们都是鞍战英雄郤克的亲戚。作为卿大夫,他们从国君手中领取封邑,封邑中有自己的武装,但要率领着封地上的武装向国君效忠。这就是分封制,甚至干脆叫封建制也不为过。
在这种封建制下,国君只在名义上是晋国土地的所有者,而各大家族则是土地的实际占有者。所以国君一族与卿大夫家族必须联手共处,是一种“多家族联合执政体”,国君得给大家族留面子,要求“刑不上大夫”(大家族的人犯罪可以减刑)。后来到了皇权社会,皇帝一个人说了算,不再怕什么别的家族了,所以“刑不上大夫”的话也就很少提了,还动不动就在朝堂上用板子打大臣的屁股,以示羞辱。
但在分封制下,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生产力的提高,特别是铁器在开荒、生产中的使用,有的受封家族富强起来,他们不断突破礼仪规格,国君往往处于劣势,受欺负,于是意识到专制的必要性。晋厉公首先就要拿三郤开刀。
三郤在封邑上经营有方,积累出雄厚的经济基础,搞得比国君还肥,所谓“夫八郤,五大夫三卿,其宠大矣”,占据了不少政府席位,借此也可以左右君王。而且,三郤“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军”,他们封地上的家族军队,占了全国兵力的一半,压倒了国军——比如从前郤克吵吵着打齐国以报羞辱,晋景公不允。郤克就要求拉自己的家族军队去打齐国。郤克家族军队,可以对抗齐人,足见其兵员战斗力之盛。但这种势焰也使郤氏家族招来了国君的忌惮和杀戮。俗话说:月满则亏,弦紧则断。老子就是这一时期的人,他的道家理论就是从这一时期卿大夫家族与国君之间的势力消长、互相扑杀的案例中体味出来的。
三郤咄咄逼人的富贵和左右君权、扭动政坛的能力,给了晋厉公以巨大危机感。晋厉公想灭三郤,又急又紧张,眼中仿佛长了钉子。但国君一族的力量还不够,这需要几个信得过的人来帮忙。于是胥童、夷羊五、长鱼矫遂成为“保皇党”。
胥童的爷爷因为闹病,被迫赋闲,执政官的位置让给了老郤家,两家因此结下了梁子。现在胥童终于出人头地了,成了晋厉公的gay。在床上的无数次亲密接触之后,他们建立了对彼此的信任,积极准备向郤氏发难。
于是,在晋厉公指使下,胥童、夷羊五、长鱼矫假装打群架,闹到一个郤的府门,正好另一个郤也在,请求二郤给他们断案。二郤刚要拍惊堂木,这群恐怖分子一拥而上,一个冷不防揪住二郤就揍。二郤的卫兵来不及反应。在一通群殴之后,二郤变成了片片儿,尸体被拖到朝堂上晾着。接着,晋厉公的军队开来,豪富至极的郤家族人,人头滚滚落地。
第三个郤——郤至,听说了这个消息,大义凛然,拒绝逃跑,他说:“信义的人不背叛自己的国君,勇敢的人不会选择作乱,国君要我死,一定有国君的道理。那我死掉好了。”鄢陵之战中表现出色的郤至(曾论述“晋人三大耻、楚人六必败”的那位),就这么死在他所供职的国家中。
郤至临死说的不错,他虽无造反之心,但有造反之力。这就足够了,足够定死罪了。浮华如花易散场,老子的持盈保泰、见好就收、过强则必折的理论,是真理啊!三郤的田庄,被国君和其他大家族瓜分。
晋国未来的“老油条”叔向在他有名的“叔向贺贫”里边说太有钱了不好,把三郤的死因简单归结为三郤没有“德”。事实上,三郤的死,纯粹是卿大夫家族与国君一族争锋的结果,是权力和势力在斗争中寻求平衡的问题,不全是三郤个人品德的问题。春秋时代的战争,明线是南北方之间的晋、楚争霸,暗线则是分封制下每个诸侯国国君与卿大夫家族之间的争斗,保持国君一族与卿大夫家族的权势平衡。三郤灭族案以及更早的赵氏灭门案,就是卿大夫家族膨胀,导致国君反扑,斗争白热化的结果,不单是德不德的问题。看历史,光着眼于这人是不是好人,是不够的。
五
也许是受了初步胜利的鼓舞,也许是贪得无厌,晋厉公及其“保皇派”们并没有就此止步,他们的目标是除去所有威胁君权的“白眼狼”家族势力。于是胥童继续发难,逮捕了执政官栾书,想灭掉栾氏。栾书为了保住自己,赶紧向晋厉公表忠心,说跟三邵划清界限,大骂郤至是楚国的特务。晋厉公变得犹豫了,觉得一朝死掉太多大臣不吉利。也不能把所有大家族都灭掉啊,国家还得依靠他们建设与保卫呢。于是就释放栾书并好言安慰。
栾书回家以后,战战兢兢,杯弓蛇影,中行偃就找他串联来了。中行偃不是俗人,是未来执政官,他怂恿栾书拿出辣手:“既然主公已经不信任我们这些大家族了,我们干脆先做了他,先下手为强。”于是这两人合伙趁晋厉公出游到旧都绛城的时候,拘捕了晋厉公,随从人员胥童(保皇派)被就地处决。栾书、中行偃把晋厉公抓在手里以后,不知怎么处理才好,想召开各界精英大会,协商一下。当时晋国的社会名流,最知名的就属新军将领韩厥了。韩厥不愿意分担造反派的罪名,闭门不出。
栾书、中行偃等了五天没动静,晋厉公又整天歇斯底里的,于是就在过年准备杀猪的时候,把晋厉公给杀了。用一辆破马车埋葬了他。诸侯葬礼应该用七辆马车做陪葬,油漆大棺材里外三层,三十根原木垫底,殉马几百匹。而栾书只埋了一辆马车和薄皮棺材为他殉葬,是为了寒碜晋厉公,并且商议了一个恶谥给他:“厉”,跟西周暴君“周厉王”的美称一样。“厉”,原意是头上癞疮,谥法解释为“杀戮无辜”。其实晋厉公还是有能力的,对外获得鄢陵之战的胜利,对内毕竟灭掉威胁君权的三郤家族。我们更愿意称呼他“鄢陵蜥蜴”——春秋十大蜥蜴之第三。
晋厉公灭掉三郤,是为了强化君权,稳定国家政治,无可厚非。但他打击面太大,又向栾氏伸手,终于在大家族的反扑下死去,并被谥为“厉”,不但没有强化君权,反倒给自己弄了个“杀戮无辜”的谥号。看来,做事手段过激,反而效果不美。后来汉武帝、武则天等人就高明得多,他们任用酷吏去残杀豪强望族,自己躲在幕后,等豪族被杀得差不多了,再赶紧杀掉酷吏当替罪羊。
由于晋厉公的失败,晋国最终还是慢慢走上君权旁落的路子。变成六卿专权,政出私门,最终君权作废,三家分晋。
这样的结局给中原诸侯敲响警钟,诸侯们到了战国以后开始启动“强化君权”工程。这个工程是交给法家人物来完成的。法家就是从立法角度来夺卿大夫的权,而不是采取晋厉公这种非常过激手段。于是一系列手段相近、目的同一的“变法”(都是为了强化君权)开始了:不再让大家族拥有封地了,而是改成郡县制——中央委派郡县长官治理地方,随时任免,以便以被国君控制的职业官僚体系,取代不容易被国君管控的、势力容易累积坐大的世袭卿大夫家族分封体系。大家族没了封地,没了自身经济实力,没了封地上的私人部队,也没了世袭,没了势力的积累,总之被骟掉了。全都没了脾气,变成了皇权时代唯唯诺诺的皇帝的奴才——春秋时代士大夫那刚烈直朴的性情也一去不复返了,张扬个性与创造力的自由年代也结束了。但君权毕竟稳固了。
法家在战国时期的这套强化君权的改革,稳定了各国的内政。这套体系顺理成章被秦始皇继承,开创了未来的“皇权社会”。同时我们也看得出来,“法家”这个名字,不是像它字面暗示的那样健全“法制”,而是借助“法”来实现并维护“君权专制化”。法家了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