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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怪才解读春秋五霸.下 第一章 大晋风流(公元前600年-公元前580年)

第一章 大晋风流(公元前600年-公元前580年)

当晋景公试图夺回被楚国抢去的中原霸权的时候,他想到了与齐国联手。聪明人吗,一般都会拉上一个同盟者,并怂恿对方去当炮灰。

在一个景色凄清的春天,一队木轱辘车马,越过纷纭多事的中原,顺着滚滚的黄河缓慢地向东移动,如同一截被风吹皱了的黑线。从旗号上看,这支队伍来自晋国。晋国号称表里河山、人才鼎盛,但最近霸业中衰,被南方的楚庄王在“邲(念‘必’)之战”打败了。为了抵御所向无敌的强楚,晋人自觉力量不够,故抛出橄榄枝,寻求东西两极合作,与齐国联手抵制南方强楚。要知道,想要单独跟楚国打斗的那必定是傻子。聪明人一般都会拉上一个同盟者,并怂恿他去当炮灰。这一队前往东海齐国的车马,肩负的就是这样的使命。车队中部,出身世家的晋国使臣威武地坐在最华丽的车子上。此人祖上是重耳时代的恐怖分子郤芮(念“隙瑞”),但从爷爷郤缺以后就都是老革命了,他本人现任晋上军佐将,有过三军皆败而上军不败的光荣记录(在“邲之战”),大名叫作郤克。但如果此英雄一下车,缺点就立刻暴露出来:一罗锅!身材矮小,驼背。

车行千里,渐渐进入一片青葱的山东森林(那时山东森林很多,因此后来又被称作“青州”),我们不要想像他们是在野外草丛里跋涉,大周朝的诸侯国都之间都修筑有齐整的干道,沟通彼此。尤其是洛阳的那一段最是笔直,在《诗经》中被形容为“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平得仿佛磨刀之石,笔直得好似远射的箭矢)。

终于来到青翠掩映的齐国临淄城下,晋国人得到了齐国人民过于友好的接待。齐国国君齐顷公是齐桓公的孙子,他的老妈正值更年期,心情郁悒。为此,他精心打造了一场残疾人模仿秀,让老妈藏在帷幕后面偷看一下山西的郤罗锅的风采。

郤克罗锅着腰,上殿陈辞:“外臣不远三千里跋涉而来,是奉我主之命,带给您一个绝妙的福音。众所周知,南方的楚国虎视眈眈,在‘邲之战’大败我们晋人,如今他们又伺机尽吞华夏。为了避免文明涂炭,鄙国发誓励精图志。鄙国称雄于大河之上,贵国纵横于大河之下,倘若我们两国联手,并肩战斗,试问天下谁还能敌,南蛮狂楚也只得俯首称臣……”

“说得好!”齐顷公有些心不在焉:“但这事先不要着急,先生请入坐。”

于是可爱的郤克顺着齐顷公的指点,向侧边几案走去,随即就引起了一阵骚动。原来,齐顷公安排了一个很正点的齐国罗锅,挤眉弄眼地跟着他,好比克隆出来的一样。俩人一前一后,就像金龟子推着一个粪球。臣僚们无不掩口而笑。在帷幕后边偷窥的齐顷公的老妈更是赞叹郤克那妙不可言的尊容,对侍女笑道:“哈!这位身材酷似陶锅,身穿晋国西服的酷先生……真是绝色啊!”

“都怪小时候不注意补钙啊!”侍女说。

“咯咯——”齐妈妈憋不住笑了起来。

“是谁啊?不要这样毛骨悚然地笑好吗?”郤克扭头,视线吃力地越过脊梁上的阻挡,寻找笑声的来源。最是那一回头的温柔,引得齐妈妈笑得更厉害了。

齐妈妈仰头大笑,更年期症状得到明显缓解,但郤克的症状却显露出来了:“怎么还笑,这么庄重的场合,怎么敢笑!”郤克在大殿上满腹狐疑,还纳着闷呢!

“对不起,宝意思(不好意思),请您看身后!”齐顷公站起来,嘻嘻哈哈地道歉,指着郤克身后,正是丑星荟萃。郤克当场faint,直翻白眼儿,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搞了个模仿秀哇——这人很像您吧,百里挑一的,跟您开个小小玩笑。just kidding!善意的,您别介意啊。”郤克却根本没有如此幽默的细胞,羞辱啊!羞辱啊!他立直身子,举起双手大叫:“士可杀而不可辱也!哇呀呀!胆敢如此对待外国政府大员!”

“just kidding!just kidding嘛,干吗这么着急呀!”

“我我我!如果你不交出笑话我的人,我就立刻自杀。每次我被侮辱的时候我都当即自杀,这是我的一贯做法!”郤克满脸通红,气得语无伦次。

“可是,那是我的老妈哎。”

“啊?是吗?好!”郤克拧身朝着帷幕那边咬牙切齿地喊道:“那个谁的老妈,我记住你啦!”说完,一弯腰,绝尘而去。

后边还有人喊呢:“喂!喂!大夫,鞋还没穿上哪!鞋落这儿了。”(上殿需要脱鞋。)

“我不要了!”郤克怒火冲天地冲出宫殿,带着车队出了临淄,一路跨过中原(今河南省),向北渡过黄河回到山西。他举着拳头向黄河咆哮:“我要报复!报复!报复!否则,我誓不再过黄河!”

性格刚烈的罗锅郤克回到绛城后便向晋国的老大叫嚣:“主君,齐国戏弄大国使臣,我请求发兵齐国,以雪志士之耻。”这时候晋国的老大是晋景公,晋文公重耳的孙子。

“公报私仇没道理耶。而且,我本来是叫你联合齐国打楚国的,怎么你跟齐国先打起来了?”

“现在齐顷公傲慢至极,我们只有打疼了他,他才会服服帖帖地跟我们联手呢!”

晋景公依然犹豫不决,担心一旦发兵,南方的老楚会从中间拦腰戳他肚子一矛。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晋景公对于五年前在“邲之战”大败给楚国仍心有余悸。但不久,楚庄王去世的好消息传来了,他儿子楚共王忙着哭丧,一般丧期不会对外兴兵。晋景公这下可乐了,痛快地批准了郤克的作战计划。郤克背着罗锅跳了起来,高高兴兴地统率着晋景公拨给他的政府军以及自己的家族私人部队(卿大夫家族在封邑上有私人武装),合计八百乘兵车,总计七万士兵,从山西省南部(晋国)出发,踏着公元前6世纪的新曙光从黄土高原冲进了中原。

到了山东省靡笄山地区,就是济南南郊,晋军驻扎下来。传说这里是东夷族大圣人舜耕种过的历山,当时叫做鞍地。齐军主力闻讯而至,集结于此,双方形成剑拔弩张的对峙之势。公元前589年,楚庄王死后第二年,春秋五大战役之第四战役——齐晋“鞍之战”,爆发了。

双方作战序列:

在开战以前,齐左军统帅上卿高固,做了件春秋战史上少有的事情。这个两膀一晃有千钧之力的家伙突然发足猛奔,冲击晋军营垒。他用抛石器抡出去一枚石球,投击晋军兵车。石块打伤了车上的士兵,驾驶员吓得撒腿就跑,高固跳上这辆兵车,一脚踩着伤兵,两手驾驶兵车跑回齐营——大伙都看傻眼了。

高固系车于营前桑树,宣示于部下将士:“欲勇者,贾余余勇可也!”——想要“勇”的,花钱到我这里来买啊,我还剩了好多勇呢。众人闻言,无不踊跃。这就是“余勇可贾”的成语出处。高固抛出去的那块用以缴获晋人战车的石头,不知道现在寂静地废弃在济南郊外的什么地方,也许无意中已被老乡垒了某个鸡窝。在创造了“余勇可贾”的成语之后,高固报告齐顷公说:“报告!晋兵虽众,能战者少,不足惧。”

齐顷公也喜欢创造成语。他看见晨曦初晓,炊事员端上早餐热粥,但是非常烫嘴。齐顷公没耐心了,放下饰有美丽花纹的漆碗,吹出了一句很酷很狂的话:“姑灭此而朝食!”(等灭完了晋国鼠辈,咱再回来吃饭,即“灭此朝食”。)

当时,一顿早饭不吃算不了什么。在战斗进行中最长可以宣布三天紧急状态,都饿着,怕吃饭时被人偷袭。所以春秋时代的士兵个个都赛长着骆峰,十分抗饿,一饿就是三天。

齐顷公几步蹿到战车后面,从车厢后门蹦上车,拔出青铜宝剑,当空一指:“传我的命令,列锥形阵!”据《左传》记载,齐军战马都来不及披甲,就直冲了出去——费那麻烦劲儿干吗,就光着马头、马脊梁吧。得儿——驾!挂上挡就冲出去了。真是比高固还勇呀!齐军五万人扬鞭击鼓,倾巢而出。五万人什么概念,就是清华大学所有师生员工及其家属的总数。五万人一起涌动,出去打群架。他们盘旋飞奔,真仿佛大海的漩涡,光是车轮的声音就似滚滚的雷霆。晋军也赶紧整装起立。战车兵穿上表面钉有青铜护片的皮甲,脚蹬钉满铜泡的战靴,手执三四米长的戈、戟,登上战车,拨开营栅,鱼贯而出。

晋军的战车驷马,都是马甲覆体,马胄护首,只露出两只大眼睛和四条马腿,远看像披鳞的惊龙。

双方战车“迈”着虎步,稳健地相互逼近。到了可以看见敌人鼻子的时候,双方都整顿阵形,争取在战车交错的瞬间,两两合作,夹击对方。刚一交上手,郤克就吃了大亏,一支带着倒刺的硬箭,“嘣”一下命中在郤罗锅儿上了,准确说是穿透他的鲨鱼皮或犀牛皮甲,命中在锅底的右半部分。郤克疼得哇哇暴叫,血水从右脊梁骨一直流到鞋上。这一箭入肉很深,失血很多,他哼哼着说:“不行了,不行了,我疼得不行了!”

郤克的驾驶员解张回头瞪眼:“钧座,忍忍吧。我也中箭了,箭杆子从手一直穿进肘,我撅了箭杆子继续驾车。血把车轮都染红了。您还是忍忍吧!”

罗锅说:“不行,气儿都喘不上来了。我得蹲下歇会儿。”

“站直了,别趴下!”

“不行啊,泰山压顶腰不直了!咱们不能再打了,撤吧!”

战车的一次冲锋,活动半径是一公里,接战之后,斗上一段时间,战车就要返回原位,重新组织二次冲击。郤克由于箭伤钻心,疼得不行,打算中止第二回合交战。驾驶员解张急了,大喊:“咱车上的战鼓和旌旗,就是全军眼睛死盯的地方。疼不怕,疼离死还远着呢!拿起鼓槌!快接着敲吧!别坏了国君的大事。再冲!”说完他把两手缰绳交在一处,腾出右手协助郤克擂鼓。郤克也玩儿命了,把鼓擂得像过年放炮。鼓声碰撞在四野的山崖,山崖蓦地变成了牛皮鼓面。隆隆隆隆,隆隆隆隆。军士们听见密急的鼓声,就像西班牙的斗牛见了红布,全军振吼,杀声冲天。

鼓声和喊叫,把郤克的马给吓惊了。驾驶员手臂负伤,单手控制不住缰绳,战马歇斯底里了,狂奔不止。在箭雨中,郤克的车搅起飞泥,像彗星一样划破漆黑的敌群。后边晋军将士误以为中军已经获胜,遂奋勇冲杀,形成排山倒海之势。战车下的附属步兵紧密跟进,挥动戈戟,与齐人展开近身肉搏。

齐军晕头转向,抵抗不住,全线崩溃。晋军铜马萧萧,无坚不摧,无垒不克,把纷纷曳了兵器饿着肚子奔走的齐兵追得四散逃窜,直冲杀进了齐军营垒。很多奔逃的齐兵掉进了滚热的粥锅里,只在临死前才吃了两口。

潇水曰:

齐军在“鞍之战”大败,败得一点儿都不冤。

高固在战斗开始前,用一块石头缴获了晋人一辆战车,叫嚣“余勇可贾”,这是一件大坏事。

高固贵为上卿,却单身趋驰,以军帅身份逞匹夫之勇,不足为训。而且“勇”是一个不可数名词,也不可以一份份地兜售。但他的行为确实很有典型性,代表了齐人好逞个人之勇,在“勇”这方面虚荣心较强的特色。

当初姜子牙继承东夷族勇武率真的古风,但是这种古风没用到正地方。齐国人好逞能,勇于“私”斗,而怯于“公”战。《晏子春秋》讲:“齐人甚好毂击,相犯以为乐,禁之不止。”毂击就是以车轮上突出的轴相撞。齐人在大街上驾车,相遇不让,彼此撞击,并以此为乐,以此为刺激,标榜勇敢,可见当时齐人确实好胜、好斗、好虚荣——“勇”这方面的虚荣。

又据记载,即便到了汉朝,一般人出门也只是带个钱褡裢,惟独齐人出门却要带刀,跟江湖大侠似的,可见其轻生犯死之勇源远流长。又据说,齐国人“隆技击”,就是崇尚练武,强调个人杀敌技巧。但齐军败就败在只讲究个人杀敌技巧,而忽略了团队协作战术,遇上弱小的敌人时,固然可以大胜而归,但若遇到组织严密、配合有度的敌人,齐军就会很快溃不成军。这就是时人说齐人“怯于众斗,勇于持刺”的原因。齐顷公在战前狂妄已极,叫唤着“灭此朝食”,在“不介马而驰”的状态下,就挥军直冲。放弃了一切军事作战理论,妄图只靠“技击”取胜,真是幼稚啊!

齐国的幼稚,缘于没有大战经验。从前,老一辈霸主齐桓公靠的是胡萝卜加大棒,组织联军连哄带吓,实战经验不足。所以后来的齐人其实不懂战术,以为打仗全靠个人勇敢就行了。而晋人则在长期对楚对秦的争霸战中久经沙场,总结出很强的军队组织和进攻技巧,能把七八万人的军队调度有方,这是晋国人的强项。

“鞍之战”齐军大败的时候,晋军司马韩厥(念“觉”)赶上来,把伤势严重的元帅郤克替下,继续指挥追击齐军:“瞄准中间那个华美的金舆!”他喊。

金舆上的齐顷公像翘起前腿儿的壁虎一般狂奔,尾巴都已经脱落了。韩厥把他撵得绕着山腰跑了三圈儿。齐顷公跑得好似釜底游鱼似的,一边跑还一边朝后面放箭,压制韩厥的追击距离。

齐顷公箭法极准,第一箭射掉韩厥的左边保镖,使之像一捆葱一般倒栽下车。第二箭,把韩厥右边的副官射死车中。箭法还真厉害呀。时人说齐人“隆技击”,不是白吹的。

齐顷公逞起威风,抽出第三枝箭,从容不迫地在鞋底子上磨了一下,瞄准韩厥。韩厥已经是“光杆司令”了,还跪在马屁股后面捏着缰绳死追呢。齐顷公说:“小子,我让你追!”

刚要射,却一个趔趄趴车里了,原来他的战马给树枝挂住,动不了窝了。关键时刻掉链子,这不捣乱嘛!

齐顷公赶紧让保镖(车右)逢丑父下去推车。可是逢丑父昨天夜里睡觉跟一条毒蛇搏斗,胳膊给咬伤了,现在还麻痹着呢。真是天亡我也。

韩厥的部队从后面蜂拥而至,形势危急万分。逢丑父想出个李代桃僵的办法:跟主子换了衣裳,准备替齐顷公受死。这时韩厥追至,一看其中一家伙穿得还真阔气:腰带上玉佩就别了七八串儿,还有什么扇子啊、钥匙啊、印章子啊、镜子啊、宝剑啊,没跑儿,准是国君齐顷公。

韩厥下车,拿了一个酒杯子(觞),一对白玉,到齐顷公(假的)面前匍匐在地,拜了两拜,行臣子见诸侯国君的礼,然后说:“我们晋总统派我们来找您,向您说说情,请您饶了鲁、卫两国,别再欺负他们。我们晋总统还要求我们,不准把军队推进到贵国领土上去。但是,我这个当兵的动起手来就没了准,使您受辱。您的驾驶员太疲劳了,请让我替他赶车吧。”

那意思是明摆着的,您齐顷公被逮捕啦。你以为韩厥会给你赶着车送你回齐国吗?不过,韩厥的话说得很有才情,比现代人讲话雅致多了,这就叫“为战以礼”,维护着国君的尊严,哪怕战败了,国君也要得到尊敬。

齐顷公(假的)嘴上笑了笑,嗯嗯啊啊答应了几声,拿出一个瓢,指指嘴,说:“寡人口渴得很,嗓子眼跑冒烟了。哦,哦,早上粥也没喝。保镖啊,下去给寡人弄点儿水。”

保镖(真齐顷公)赶紧接了瓢,连滚带爬下了车就奔前边跑,假装找泉水去了。他绕过山角,越跑越远,遇着部将郑周父,赶紧登车急驰,跑了。

韩厥看看“保镖”也不回来了,就给假齐顷公赶着车,送到中军元帅郤克处。郤克正趴在车上挺尸呢,后背的驼峰因为伤口敷了草药、糊上了牛皮,耸得更高了。一听说抓住了大蜥蜴,一骨碌就爬起来,眼冒金星又跌倒,只好趴着审俘虏:“不好意思,不能下车见驾施礼。不过……”郤克揉揉眼睛说,“我看不像真的耶!请问阁下!你真的是齐顷公吗?”

“you ask me,me ask who啊!”

果然是假的,连英语说的都是假的!郤克暴跳如雷,假齐顷公哈哈大笑。左右推逢丑父下去,接受开膛手术。临刑的时候,逢丑父胳膊已经不麻痹了,他振臂高呼:“老子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从古至今,代国君受难的,就老子一个,老子今天就要开膛破肚啦!”(果然勇啊,视死如归。)

郤克觉得他说得也对。逢丑父也算是个好汉,冒君代死,有追求,值得钦佩。于是命人把他从菜板子上拉起来,预备押回晋国当俘虏。后代的人就没有这么宽宏大度了,项羽抓住假刘邦后,一刀斩了。与此同时,真的蜥蜴齐顷公还在外围整顿人马,像赵子龙那样,又杀回晋军车阵,目的是要救出逢丑父,不管活的还是死的。据史书记载,齐顷公饿着肚子杀了个三进三出,最后抢逢丑父而归。齐顷公确实很勇啊,也很讲义气。

但最终不论齐顷公个人多么猛,把自己的裤子、袍子、玉坠子和马车都输了,教训也太深刻了。

“袖中血洒地,车上旌拂云。”郤克在“鞍之战”,用自己坚强的毅力,赢回了作为罗锅的尊严。

他指挥晋军在齐人的粥锅旁,饱餐了一顿小米大豆粥(这是当时的主食)。然后,指挥部分兵力绕过沂蒙山区,进攻临淄以东的战略要地马陉,形成东西夹击齐都临淄的态势。形势对齐顷公极为不利,有亡国的危险。齐顷公像一个初生牛犊,终于知道老虎的厉害了,只好派人向郤克说好话,送了一组打击乐器“玉磬”当见面礼(磬是当时的乐器,类似架子鼓那样吊着敲,玉磬是玉制的)。郤克趴在床上,脊梁上依旧扣着一口锅,说:“讲和是可以的,但必须把齐顷公老妈拿到晋国作人质,谁让她笑话我来着。”

齐国使者不高兴了:“打人不打脸,骂人别骂妈啊!你骂我们主公的妈,我们主公的妈就相当于你们主公的妈,晋总统的老妈也可以骂吗?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你……”

“那好,那好。你把齐国的庄稼地变成东西方向的田垄,方便我们以后随时开坦克来打。”

“田垄变成东西方向,不符合先王古制耶。您也别欺人太甚。我们齐国人收拾余烬,背城借一(成语出处),谁输谁赢,还未可知呢!”这话气冲牛斗,铿锵有力。齐国毕竟是老牌恐龙,虽然现在已经堕落为蜥蜴,但依旧皮糙肉厚,真较量起来,未必好斗。郤克还最怕硬的,而且此次战役意图不在“歼灭敌有生力量”,而是要把齐国降伏在晋国盟主座下,形成黄河上下游的联盟以自固,联合对楚。于是郤克同意讲和,趴在床板上得胜回国了。不过郤克因伤势过重,回去又带病工作了两年,落了个偏瘫。在灭掉山西中北部地区的赤狄以后,就以半身不遂之身殉职了。

鞍之战失利后的齐顷公变得很低调:周济穷人,照顾鳏寡,让流浪汉拿着麻袋住进施粥棚。一直到齐顷公死,国人都很敬服他。齐顷公成为我们“春秋十大蜥蜴”出场之第一名,号为“灭此朝食蜥蜴”。他死前还天天缠着晋国,像鼻涕虫一样不远三千里前来朝拜,甚至提议尊晋景公为王,跟周天子平起平坐。晋景公连称不敢,但钻在被窝里乐了三天。

既然齐国人变得对自己忠心耿耿了,晋国出于回报,命令鲁国把汶阳之田交割给齐国。汶阳之田本来是鲁国的,从齐桓公时代起开始在齐鲁之间抢来抢去。“鞍之战”以后,作为对战败国的惩罚,晋国命令齐国退出汶阳之田,交还给鲁国。可是这块肥肉在鲁国嘴里没叼几天,晋国又要它吐出来还给齐国。鲁国人牢骚满腹,一些鲁国人引用《诗经》“氓之蚩蚩,抱布贸丝”那一段,嘀咕晋国无德无信。在这首诗里,鲁国人把自己比喻成了被泡过之后又遭抛弃的妞。而这以后齐国捐粮、捐钱、捐军队,和晋国人联手对抗中原公敌——蛮楚。当时楚国的长江文明跟黄河文明曲调相异,争夺焦点就是中原。所谓中原,是指黄河中游与长江中游所夹持的地面,说白了就是如今的河南省,中国的巴尔干火药桶。

晋景公与楚共王(楚庄王的儿子)展开中原混战。混战之中,还弄到了一个了不起的楚国囚徒,名字叫钟仪,是楚国郧县的县长。他被存放在晋国战车库里边,一放就是一年,差点儿长毛。(古代的监狱不多,犯人不蹲监狱,而是直接割掉鼻子、砍掉腿,卸完了就可以回家了——好像从医院回来似的。因为缺少监狱,钟仪就被关进了战车库。)

晋景公视察战车库时,瞥见胡子邋遢的钟仪,吓了一跳:“呔!是人是鬼?”对方没有动静。晋景公大着胆子走近这个发霉了的东西细看,却是活人,卧在一堆白森森的老鼠骨头中间,他所以能活下来,多半是啃军人的皮甲充饥以及抓老鼠当点心吃。衣服已经被老鼠或者他自己吃光了,惟独帽子还端坐在头上。我们知道,帽子对于春秋时代的古人来说,是须臾不可缺省的。当时不加冠的只有平民、小孩、夷人、罪犯和女同志。

“你是什么人?”

“我是来自楚国的囚犯兮,名叫钟仪!”一口纯正的楚国话从这个人鬼兽的结合体传来。蹲了一年寂寞的监狱,他不但没变成哑巴或“白毛男”,居然“兮兮”的乡音未改。

晋景公让他来一段儿楚国小调,他唱起故国乡音,凄婉哀绝,闻者泣下数行。晋景公觉得这个“楚囚”钟仪的一举一动都恪守着故国礼仪,很有股子信仰,值得敬佩。这家伙光着身子也要坚持戴故国的南冠(楚民族帽子),为保住自己的民族帽子,跟老鼠们不知英勇搏斗了多少次,不忘本、不懈怠,估计一年都没敢睡大觉。于是晋景公就礼遇钟仪,把他当成一个守节不移的爱国模范来宣传推广,以教育本国的白眼狼卿大夫们(他们越来越有势力,越来越不听君主的话了)。而与此同时,战场上传来坏消息:楚共王奋起爹爹楚庄王遗威,北上解救晋人对郑国之围,攻服陈国,远袭山东莒国威胁齐人。并且晋国西线又遭受了秦军、白狄的联合骚扰。晋景公想一举击溃楚人,重新夺回被楚庄王时代抢走的中原霸权的希望已告破灭。于是,浑身不爽的晋景公只好先跟楚国妥协,把钟仪释放回去,以和平大使的身份向楚国人民讲晋总统的好处。钟仪回去以后,楚国回应了晋国的示好,双方谈判议和,晋国也释放了扣押的亲楚派郑国国君。

潇水曰:

“浪迹江湖忆旧游,故人生死各千秋。已摈忧患寻常事,留得豪情作楚囚。”这是当代楚地名人、烈士恽代英同志被老蒋俘虏后,在监狱里作的绝命诗。诗中用的就是楚囚钟仪的典故。钟仪先生矢志不渝,忠于信仰,把牢底坐穿的楚囚精神,不绝于中华历史。“南冠客”、“楚囚”,成为刻苦卓绝、舍身守义者的代名词。

冠对楚国人的意义特别重大。楚国人因为被中原人看扁,辱为蛮夷,所以他们故意标新立异,在帽子上做文章。什么长冠、远游冠、法冠、切云冠,名目很多,屈原在《楚辞》里多有描述。包括他老人家自己戴的巍峨高冠,再配上修长倜傥的奇装异服,故意跟中原人唱反调(如同不被主流承认的小青年儿穿喇叭裤烫公鸡头)。鉴于冠的作用如此重大,楚国那个俘虏钟仪,才死活都要戴着他那南冠不撒手,感动了晋景公,得到释放。

记得东晋南渡之后,亡国之余的士大夫们星期天没事,一齐到郊外新亭玩赏。看着江南安逸柔媚的美好景色,有的官僚叹息说:“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众官僚听了,勾起北方亡国之痛,都相视流泪。只有王导(不是姓王的导演,是王丞相)愀然变色说:“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楚囚”就又成了束手无奈者的代名词。

晋楚议和以后,晋国人不晓得为什么,许是得了外星人的暗示吧,纷纷议论着要迁都了。

人说山西好风光,山西南部资源丰富、山川富饶、树木葱郁,风水很是不错,是晋人聚集之地,最养人的。即便现在也是晋南比晋北富裕,尤其是运城地区的解州、临猗一带(关羽的老家),更是家户殷实。晋国人就是想迁都至此。这倒不是为了给关公面子(关公老爷再神,也还得再忍些年才能下凡),主要是因为这里乃我国北方重要的池盐产区。每逢夏季暑热,池中盐分自然结晶,捞采即得,据说也叫蚩尤血,因为蚩尤的头葬在这里。

晋国的池盐与齐国的海盐,都是既好吃又好卖钱的。晋、齐两个国家富裕,跟这有一定关系。盐这东西,无价,高了去,比金子都贵。盐业是国家的摇钱树,司马迁所谓“河东盐铁之利甲天下”是也。但是鞍之战的司马韩厥却反对迁都解州(韩厥就是那个抓假齐顷公的),他担心老百姓迁到富裕地区,争夺私利而不顾国家,天朝老子我第一,骄奢淫逸,孳生出愚蠢和封闭,并且盐地居住不卫生,容易得脚气。那么,迁都哪里好呢?韩厥说:新绛是个好地方,那里有河,城里居民垃圾可以排到河里,这方法最卫生。韩厥同时批评了传统的垃圾掩埋法,说它容易对土壤构成污染,使人得传染病(这是有关城镇卫生的最早论述)。

于是晋景公按照韩厥的意见,从绛城向西一百里迁都到新绛——这个依山傍水的卫生城市就是现在的侯马,现残存九座晋国古城以及铸铜、铸币、制骨、制陶、制瓦作坊的遗迹。很多存世的陶范还可以继续使用,真是匪夷所思,用它重新铸造出青铜器,拿硫磺熏一熏,还能当假古董卖给真老外。

迁都后的第二年,当政十九年的晋景公却被厉鬼克死了。具体情节是这样的:晋景公正在睡觉,突然看见一个厉鬼:面目狰狞,披发及地,眼珠血红,手舞钢叉就像撒旦那样,还一边眨眼变脸,“刷”一个牛头,“刷”一个马面,“刷”一个孙悟空,“刷”一个牛魔王……

晋景公看得非常开心,拍手叫好儿。那时候白天祭祀经常跳鬼舞。晋景公可能白天鬼节目看多了,半夜也见了鬼。

但是夜里的这位鬼突然吃错了药,发起疯来:顿足捶胸,厉声尖啸,抬起房梁粗的大腿,一脚踹坏大门,嚎叫着逼近晋景公。晋景公迷迷糊糊爬起来就跑,钻进内室,厉鬼拍碎门户伸手掏他。晋景公“啊呀”一声从噩梦中坐起来,大汗淋漓,就病了,左右赶紧找来神汉驱鬼。这个神汉翻了翻书,登时吓得要死,嘴唇苍白,哆嗦半天——看到了我们凡人看不见的东西。他欲语还休,欲语还休,却道主公你命……怕是吃不到今年的新麦子了。

晋景公叹了口气,就呜呜地哭起来。虽然自己要死了,但病还是得治呀。于是派人从西边请来秦国名医。不等名医到来,晋景公又梦见有两个小鬼儿趴在自己肚子上说话:“听说秦国名医要来治咱俩,怎么办?”

“咱俩藏在晋总统膏的上边,肓的下边,看他能把咱怎样!”(膏,不是螃蟹的膏。肓,念“荒”。膏肓大约是在心脏胸口一带,就是西施小姐经常以手按着的地方,蹙着眉头,优美得紧。)这里就有了两个成语“病入膏肓”、“二竖为虐”。二竖就是这俩小鬼。“竖”是骂人的话,小王八羔子的意思。

等秦国的老中医赶来,背着药箱捋着白胡子进屋以后,两眼的超声波往晋总统肚子里一探,说:“病原体已经占据膏以上,肓以下了,针灸不敢扎,药力渗不到啦。”

晋景公一听,跟梦中两个小鬼约定的伎俩一样,敬佩地叹息道:“良医啊!”吩咐人送钱让良医回去吧。晋景公“病人膏肓”,挪到床上等死。

那时候的床,专是给病人或者临死的人睡的,好人都睡地铺。“疾”这个字,就表示一个病人躺在短脚木床上。好的人,平时宁肯睡地板。地板铺上兽皮褥子,上边再加上丝麻被褥,是理想的寝具——所谓“食肉寝皮”嘛。而穷人只好“卧薪尝胆”——睡麦秸了。晋景公卧床等死,发觉躺床上还是很舒服的。从这一时期起,贵人家都改在原用来挺尸的床上去睡觉了。

晋景公睡在床上等死,等到了初夏,发现自己还没死。麦子眼看就熟了,他突然萌生了活下去的希望。终于,麦子碾粉,蒸了糕,端到了景公床前。他高兴极了,把神汉叫过来说:“你讲我吃不到新麦了。胡说!大胆!你看看这是什么!这不是麦子吗?推出去杀了!”神汉挣扎叫唤着,被推出杀了(不知道他事先有没有预测出自己的死)。晋景公踏实下来,刚要拿糕吃,突然肚子生疼,赶紧上厕所。据司马迁记载,晋景公一头栽在厕所里,再也起不来了(可能是心脏病)。麦子终于还是没吃上。他的一个小宦官,前一宿做梦,梦见自己背着主公飞上天。果然,主公死在厕所里,小宦官把他从厕所里背出来,并且骄傲地表白自己的梦。晋大夫们听了,就把这小宦官杀了,殉了主人,让他背着晋景公继续上天。

公元前580年,这位曾经于“鞍之战”大败齐国的一代骄子晋景公驾崩于厕所,留下了“二竖为虐”、“病入膏肓”两句精神财富,成为春秋十大蜥蜴之第二——病人膏肓蜥蜴。晋景公是继晋文公重耳之后,较有能力的晋国国君,试图恢复重耳时代的中原霸权(这个霸权被楚庄王、楚共王两代人抢去了)。晋景公战胜齐国,促使齐晋东西联合,形成对南方楚国的战略优势,为下一代——他的儿子晋厉公彻底夺回中原霸权做好了铺垫。按《谥法》,“布义行刚”为“景”,所以他被谥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