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常漫步街头书摊,对那些流行的热门书,我作过粗略的分类,大致有三:一是言情行侠、筮卜谶纬、秘幕轶闻之类,二是“棒棒针”、烹调法、处世决窍及五花八门的生活实用大全之类,三是格调高雅、内容健康、对人生具有启迪作用的纪实读物。此类数量虽不多,但颇受读者青睐,在书摊占有一席之地。或许得益于中国大自然的瑰宝神农架扑朔迷离的自然景观和颇富传奇色彩的人文景观的诱惑力,曾凡华、李德禄合著的长篇报告文学《神农架之野》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后,居然摆上了街头地摊,众多读者竞相争购的场面,那是笔者在北京街头亲眼目睹过的。然而,我不能不说,《神农架之野》的的确确属于我分类中的“第三”。它是一本内容高雅、手法新颖、创作态度极为严肃的有价值的好书。作品所蕴含的社会意义不仅在中国,就是在世界也具有普遍的意义。作者写的是大主题,反映的既是自然也是社会的重大问题。
文学是人学,然而文学又不能仅仅表现人,还应该表现人类赖以生存的大自然(我们通常把人类生存的自然环境称其为“第一自然”,把人类创造的文明叫做“第二自然”)。特别是在人类生态环境遭到的破坏日益严重的情况下,作家更应拿起手中之笔,义不容辞地担负起保护大自然的神圣使命,在这方面,《神农架之野》为我们开创了一个很好的范例——以上这段话是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冯牧同志一次充满激情的谈话中说到的。我以为,这是对《神农架之野》恰如其分的评价。近几年,随着工业化的迅速发展,呼唤保护自然环境的文学作品零零星星散见报端,人们对保护环境的关注似乎比以往有了某些紧迫感。然而,像《神农架之野》这样高扬“环境文学”的旗帜,以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创作出反映人与自然关系的宏篇巨制,是为数不多的,这部作品应属首例。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应是“环境文学”的奠基之作。本书的作者之一曾凡华曾一再声称,他“是一个大自然的崇拜者”,“大自然是一本绝妙无比的奇书,每一页都具有无穷无尽的意义。”因此,热爱自然,崇拜自然,寄情自然,成为他散文及诗歌创作的最基本的内容。读他的具有代表性的散文集《月蚀》,你会伴随作者那支细腻而柔美之笔,沉醉于大自然的景色,融于作者为我们创造的清新、幽静的大自然的氛围里,《神农架之野》这部作品的题材选择,也许更适合作者崇尚自然的艺术追求。神农架,这块大自然赐给的魅力无穷的原始生态,它色彩斑斓的山岳风光和独特的森林景物,被称为中国旅游界未经雕琢的一块碧玉,具有“东方奥地利”之美称。它的野人之谜,它的传奇色彩,颇可以大做文章。然而,两位作者并没有停留于对这块大自然瑰宝的歌赞咏叹,并没有从一般意义抒发对这片神奇之地的热爱之情,而是站在全人类的高度,站在整个地球之上,以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向着整个人类发出了保护自然环境的热切呼唤。是的,当我们通读全书之后,每个读者都会真切地感到一种危机感,一种生存面临威胁的求生意念会袭占我们心灵的空间。当我们听那些具有远见卓识的政治家喋喋不休地告诫人们要警惕核军备和核战争的威胁时,却往往忽略了环境恶化、资源短缺、人口膨胀对人类的威胁。其实,这种威胁要比核战争的威胁更为深重。作者预言:在即将来临的若干世纪中,人类将要成为受到绝种威胁的全部动物的一部分。这决非危言耸听。由于“森林滥伐,草原沙化,水资源污染……从太空俯视我们的地球,陆地表面的环球干燥带上沙化已经严重扩大,出现了大片惊人的褐黄色的疮疤和伤痕。”在北美,伊利湖一带的动植物几乎殆尽;在东欧,贝加尔湖的自然怡和之态已不复存在;在非洲,尼罗河也同莱茵河一样,失去它原有的风采和瑰美;而在我们自诩为“地大物博”的中国,由于建国以来两次人为的生态环境大破坏(50年代的“大炼钢铁”和60年代的“以粮为纲”),如今每年浪费的工业资源和能源以及工业污染所造成的损失达300亿元,水土流失的经济损失超过300亿元……这些触目惊心的数字和事例。使我们感受到一种强烈的环境意识和每个公民为保护环境应负的社会责任;也同时感受到作者对大自然那种深沉、焦灼、炽热的爱,比起那种一般意义的歌咏山水的赞美诗来,我以为对大自然这是一种更深层的爱,是更崇高和意蕴更丰富的爱。
作为一部报告文学作品,《神农架之野》之所以引起社会各界的热情关注,之所以具有那样诱人的艺术魅力,不仅在于作者善于体物,长于叙事,运用一支生花妙笔再现了神农架这片保持大自然原生态的美丽风景,最主要的是作者把自己强烈的环境意识化作火热的激情渗入到自然风景的描写中去。在作品中作者因迷恋自然所具有的艺术天赋得到了较为充分的发挥。作者笔下的神农架是人化了的自然,是富有生命、充满感情的自然,是饱含诗情画意的自然,是人性、社会性与大自然本身的调和。因此,当我们读到那扑朔迷离、令人神往的《神农架之谜》、那令人沉思和引起无限遐想的《野山的回声》、那奇妙无比的《动物联合国》……我们感受到的决非是一般的山水游记所具有的情致和韵味,也决非这块大自然瑰宝的神奇给我们好奇心理的一时满足,而是作者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之后诉诸读者的独特的美感效果。作者对大自然的挚爱之情,是通过许多感人的细节描写来展现的。书中有这样一段描写,一只被猎人追捕的母金丝猴走投无路,于是携抱婴猴从树上跳下地,向猎人不停地叩头求饶、泪流满面,哀求猎人不要再伤害它们母子。面对这称为“活化石”的国宝遭惨杀的描写,任何一个有点血性的公民都不能不为之痛心。同样,从枪杀“东方神鸟”金丝雀和“森林舞女”金鸡的枪声里,从国宝娃娃鱼被捕杀时的哀鸣声中,从几十吨重的参天巨树在滥伐者斧锯下倒地时的动地轰鸣中,我们看到了作者痛心的泪,听到了作者震聋发聩的呐喊:救救大自然吧,否则,若干年后,人类最终将会失去繁衍生息之地。在这里,对大自然爱的激情由田园牧歌式的颂词变为愤慨激越的呼喊。读到此,我们便会在更高的层次上加深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理解。作家严肃的历史责任感也得到了集中而鲜明的体现。
作为一部环境文学的奠基之作,富有哲理性的议论使《神农架之野》具有强烈的思辩色彩,从而给读者以警策和颖悟。关于“人和自然”的关系,不仅是古今中外的文学家、艺术家通过文艺作品表现的主题之一,同时也是科学家、哲学家和社会学家研究的重要课题。中国从春秋战国的孟子开始,就有了关于自然保护的专门论述,此后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论述在史书中屡有记载;在国外,法国人曾提出“人与自然”关系的道德准则,认为人和自然的关系应当是特别紧密的互相尊重的关系,此后世界上不少哲学家都发出了“冲破人类中心主义的传统思想框架,尊重自然的权利”的呼吁。作者的精心筛选的大量第一手材料,说明了神农架在东西方不同人眼中的鲜明反差。世界不少科学家都认为:神农架已是保持大自然原始生态为数不多的据点之一。早在鸦片战争时期,美国植物学家威尔逊就把神农架作为攀登诺贝尔奖金的阶梯,不惜漂洋过海,以在小神农架寻得十几担植物标本而誉满天下;抗战胜利那年,一位年轻美貌的日本女人背着残废的妹妹走进神农架蛰居至今;国际晚前寒武纪地质考察讨论会上的21国代表组成的神农架考察队中,一位28岁的加拿大小姐忍着伤痛,躺在担架上也要跟随行动;还有那位日本富士电视台高级参士佑腾乙四郎听说尚未获准进神农架采访之后,急得要剖腹自杀……相比之下,我们有些人则显得麻木不仁,滥砍滥伐,猎杀珍禽,生态环境遭受破坏,由此导致的雹灾、火灾及其它种种自然灾害屡屡发生,真正的原始森林在神农架只剩下少数地方的一鳞半爪。然而,一些人滥砍乱伐的板斧仍未停歇。在强烈的对比之中,作者发出了充满哲理性的论断,“生态环境的改善必将带来人性的改善与文化的发达。反之,一个社会‘反自然’的结果,绝对会悄悄走进‘反人性’、‘反人道’更进一步‘反文化’的歧途。要说是危机,这才是真正的危机所在。一个没有危机意识的民族注定不会有久远的发展,同样,一个没有坚定的生存态度的民族也只能任其沦丧。”这些精辟的论断,不仅引发人们对自身行为进行深刻反思,同时,也有益于人们在更高的层次上认识环境危机意识和民族生存意识的关系,在环境面临的危机面前应该采取的正确态度。这一点,也正是《神农架之野》较为深刻的社会意义。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神农架之野》的成功之处,还在于作者为我们塑造了一批长年在神农架生活的众多人物。他们当中,既有林区领导,也有普通工人;既有知识分子,也有平凡山民;既有来自各地的中国人,也有肤色语言不同的外国人……尽管他们身份不同,职业有别,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共同热爱和保护着神农架。那个为保护和开发神农架而呕心沥血的林区书记徐少杰,省里调他去林业厅任更高职务,他请求坚持留在神农架;那个长年坚持自费考察的黎国华,对神农架爱得那样炽热,那样深沉;那个来自迢迢千里之外的青岛的纤纤淑女柳华,瞒着父母偷偷参加了神农架野考队,历经了连男同胞也难以忍受的痛苦;还有那些迷恋这片绿色王国的美国人,至今不肯离去的日本女人,……这其中许许多多感人的情节,读来常常催人泪下。由他们组成的多姿多彩的神农架人物的艺术画廊,是神农架这块绿色宝石的希望。随着他们所张扬的环境意识得到全人类的关注,整个世界将会显现勃勃生机,应该说,作为一部纪实文学,《神农架之野》对人物的刻划是成功的。
文学已经走进了神农架,“环境文学”的旗帜也因《神农架之野》的面世而飘展文坛。愿更多的作家朋友以满腔热情来关注我们人类赖以生存的大自然,用手中之笔来保护我们得以繁衍生息的这个星球。
(原载《文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