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憔悴难对满面羞 雾锁山村

蔡洪声

早晨起来,他打开窗户,眺望层层叠叠的山峦。看不清半山腰的村庄(尽管村庄就在自己的脚下),村庄的上空浮动着白蒙蒙的雾气,起起伏伏。

他伸伸腰,舒展舒展筋骨,然后拿起英语书,刚想念,却响起了拍门声。

“郝医生,开开门……”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声音不大,但可以听出正在哭泣,大概是得了急病。

他赶紧开门。随着一股晨雾的凉气,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人扑通一声跪在他的跟前,呜咽着说:“郝医生,帮帮俺,帮帮俺!”

“你这是干吗呀?快起来!快起来!”他赶紧把她扶起。他记起这个年轻女人的名字:春妞,一年前嫁到这个山村的新媳妇,和他来这里创办卫生站的时间差不多。几个月前,她来看过病:尿道发炎,检査时羞得满脸通红。

现在,他请她坐在求诊者坐的那张木椅上,她却径直走向上次检查尿道发炎时躺上的那张铺着白床单的病床,靠在床沿上。

他只好跟过去,问:“又发炎了?”

她摇摇头。

“那你看什么病?”

“郝医生,帮帮俺,帮俺……”她略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出来,“帮俺生个孩子吧!俺家那个死鬼骂俺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夜夜打俺……”

“你到医院去检查检查,说不定是你丈夫的问题。”

“俺这么一说,那死鬼打得更凶,硬说下蛋是母鸡的事,与公鸡没关系……”

“那我就没办法了。”

“你有办法!”她低下头,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郝医生,你和俺睡一次吧……”

“什么?”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抬起头来,眼中噙着泪水,稍微加大了声音说:“真的,郝医生,俺这么早来找你,就是想求你和俺睡一次,俺不信不能生孩子,俺要生一个让那死鬼看看!”“不行!我是个医生,我不能这样做!”他感到心头发冷,两手交叉着放在胸前。

“就因为你是医生,俺才找你!报纸上登过的,外国的医生会帮女人生孩子,叫做什么‘试看婴儿’。”

“不是‘试看’,是‘试管’。”他纠正说。

“那你帮俺做一个!”

“做不来!别说是我这里,就是县里,省里的医院,也都做不来!”

“那,那,只好求你啦,就一次……”

“不行!半次也不行!因为我是医生。你去找别人吧。”

“别人?俺不愿意!俺敬重你,你有本事,有学问,还有,除了俺家那死鬼,就你看过俺的身子……”

“那是看病……”

“不管咋说,俺得生个孩子!你要肯帮,俺打心眼里谢你!你要不肯帮,俺不怨你,只怨自己命苦,就从你后山跳下去!”她擦干眼泪,忧怨地望了他一眼,缓缓地向外走去。

“别做傻事!”他从她的眼神里知道她不是在故意吓唬人,急忙冲上去,一把拽住她。

她没有挣扎,木头般地站了片刻,然后缓缓地解开衣裤,裸露出她那被丈夫抓出一道道血痕,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胴体,眼泪又像泉水般地涌了出来:“郝医生,你看,这样的日子,俺能过下去吗?”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终于闩上了门……

两个月后的一个早晨,春妞挎着一只竹篮子喜滋滋地跨进已经开门的卫生站,把十个鸡蛋,半篮子红色的小野果摆放在桌上,羞红着脸说:“郝医生,俺有了……谢谢你!”

郝健的脸也红了,不知该说什么好,好半天才想起一句,问:“你丈夫不打你了吧?”

“不敢打了!他知道自己没用,认输啦!”

“你……你把那天的事情跟他说啦?”

“说啦!怕啥?他不敢折腾。俺跟他说明,要敢闹,咱就打离婚,闹得方圆百里都知道你没用,看谁再嫁你!还不得断了香火!”

“你别说得太过了,得给他留点面子。男人是很爱面子的。”

“活该!谁让他以前那样对待俺。不过,俺还是给留了面子,俺对婆婆说,是医生给俺治好了病,俺才怀上孩子的。”

郝健苦笑了一下,没有答话。

“你放心,俺在外面不会乱说的。”临走时,她说。

送走春妞,他无意识地抓起两颗小野果往嘴里送。嚼了嚼,是甜的,但吞下之后,却觉得舌头发涩。真怪,他心里想……

傍晚,乡长旺叔风风火火地闯进卫生站,大声大气地嚷嚷:“嗬嗬,郝医生,你还真有能耐!”

郝健被吓了一跳,摸不清乡长是在表扬他还是讽刺他,小心翼翼地问:“什么能耐?”

“你呀!就别谦虚啦!春妞婆婆说,你把春妞的大病治好了,说你是神仙显灵呐!”

“哪里!哪里!”郝健心头的石头这才落了地。

“当然罗,说神仙显灵是迷信。不过,你年纪轻轻就有这么高的医术,了不起!”旺叔自己搬了张凳子,坐在郝健的对面,“俺跟你说句实话,不知咋弄的,俺乡这两、三年来过门的新媳妇,十有八、九个有病,不会生孩子,怪愁人的。春妞不错,有胆子到你这里看病,一看就灵。别家小媳妇脸皮薄,从来不看医生,就知道烧香拜佛,可咋烧香拜佛肚子也大不起来。这回,挺好,有春妞的实际例子,俺和乡干部再做做思想动员,让她们破除封建迷信,都到你这里来看病,免得日后俺乡断了香火。”

郝健听罢,不禁心中叫苦,说不出话来。

旺叔是个滔滔不绝做惯报告的人物,并不理会别人对自己的讲话有什么反应。讲完,他见郝健桌子上放着的红色小野果,伸手提过一串就吃,边吃边问:“这时俺山里的特产,你也爱吃?”

“吃过几颗,又甜又涩,别处没见过,不知叫什么名字?”郝健很高兴乡长转过了话题。

“早先没名字,长在山沟里,也没有人敢吃,说是有毒。头两、三年有人喝醉酒糊里糊涂摘来吃了,没事!还挺好吃的。慢慢地,大伙儿都去采吃,胡乱起了个名字,叫神仙果……好了,俺该走了。好好干,小伙子!”临走乡长重重地拍了郝健的肩头。

“怪果!”郝健凝视着桌上的红果,自言自语地说。

乡长、乡干部的思想动员工作果然奏效,那些不孕的小媳妇们一个个都来看病了。

郝健在医学院学的是内科,虽说也懂点外科、妇科知识,但对不孕症却从未研究过。不过,现在既然名声在外,又无法向人解释,只好硬着头皮一边看病一边学习了。

感觉告诉他:不是这些小媳妇有病,而是那种被称为“神仙果”的小野果有问题。旺叔前后讲的两件事在他心中很快扯在了一起。一件是:头两、三年这里才开始敢吃小红野果;一件是:这两、三年来过门的新媳妇十个里有八、九不会生孩子。他怀疑这小红野果中有种导致不孕的物质,对男人起作用(这是从春妞怀孕得到的反证。)但怀疑毕竟只是怀疑,不能随便说出。他昨天给母校寄去了一小包,请求化验分析。在分析结果没有寄来之前,他只能边看病边揣摩,无法得出准确的结论。

他的诊断方法很特别,除了询问病史处,还仔细询问患者和患者丈夫的饮食习惯,特别是吃不吃生菜、生水、小野果?结果是几乎每一个患者的丈夫无一例外都爱吃“神仙果”。于是,他除了给两个有炎症的患者开了消炎药之外,其余人统统只开口头处方:“夫妻俩都不要吃生水、生菜、野果,两个月后再来复诊。”

两个月刚过,急着想怀孩子的小媳妇们急切切地来复诊,有几个还大大咧咧地嚷嚷:“郝医生,俺还是没怀上,咋办?”

他心中也有点着急,因为一直没收到医学院对“神仙果”的化验分析报告,只好继续摆出一副十分认真的样子,一一询问患者夫妻是否按照他的要求去做?然后告诉他们:“初见成效,过两个月再来复诊。”

没到两个月居然大见成效,八个患者中有五个人先后兴冲冲前来向他报告怀孕了。有的还向他讨教怀孕期间该注意哪些事情,他便现炒现卖,一边翻书一边解答。

“几家欢乐几家愁。”那三个仍然没有怀孕的小媳妇的日子可就难过了。到了规定的日子,一个个哭丧着脸来到卫生站,一副抬不起头的样子。

第一个叫金桂。她说丈夫骂她:生不出孩子,“金贵”个啥?

第二个叫银凤。她说丈夫还好,可婆婆说:再生不出来,打离婚算了,让儿子再娶一个……

郝健老老实实地告诉她们:“大姐,我本事不大,也没有设备,找不出你们的病因。你们得空到城里,省里的大医院去看看,或许能治好。”

金桂、银凤听完没有吱声,但也没有走,似乎觉得在卫生站一直呆着,就能把郝医生感动得为她们想出办法来。

第三个叫秋香,刚问上两句话就抽抽搭搭地哭起来。郝健见她脸上,身上几处青肿、淤血,明白她在家里挨打,不由得怒火中生,对她说:“你没病!你丈夫有病,你去把他叫来!”

“我不敢。”秋香仍抽抽答答。

郝健望了一眼银凤。银凤反应挺快,说:“我去叫。”

过了一会儿,银凤带进来一个粗粗壮壮的小伙子。郝健见他满脸横肉,心想,怪不得秋香身上那么多地方有伤痕。

“你是秋香丈夫?”他问。

“是。秋香是俺的媳妇。”小伙子答。

“你叫什么?”

“铁娃。”

“好,铁娃,我给你媳妇检查过了,她没有病。现在应该轮到你检査。”

“检查男的?没听说过?”

“我问你,地里的庄稼是自己长出来的吗?”

“不,得撤种。”

“要是撤上不能发芽的死种,能有收成吗?”

“不能。”

“那你说,你媳妇没怀上孩子,是该怪还是怪你?”

“这……”

“告诉你,以后不许打媳妇!想打,打你自己。”

金桂、银凤在一旁哈哈一乐,忍不住大笑起来。秋香偷偷瞅了一眼丈夫,见他憋得满脸通红,不禁也抿嘴笑了笑。

“笑个屁!”铁娃冲着秋香吼了一声。

“别耍脾气,以后你要好好治病,也治一治自己的脾气,”郝健走到铁娃的跟前,板着脸孔说:“再敢打媳妇,我请乡长给你开个会,评评理。”他知道山村的男人最怕别人知道自己不行。

又是一个傍晚,乡长旺叔又风风火火地闯进卫生站,在郝健的肩头上重重地捶了一拳,高兴地说:“郝医生,你出名啦!俺把你的事迹报告了镇上,镇上又报给了县里,县卫生局过三、两天就要派人来总结你的经验咧!”

这一夜,郝健几乎没有合眼。

第二天上午,正好春妞前来看病(自从怀孕之后,她每隔几天总要找点小病到卫生站来找他看看),他请她再送点小红野果来。下午,春妞送来了,是刚从山沟里搞来的。郝健很感动,告诉她自己要离开这里一段时间,带着这些小红野果回省城医学院去做分析试验(医学院已经来信告诉他,上次寄去的那一小包在路上耽误了,收到时已经腐烂),如果分析试验有个结果,他很快就会回来,如果没有结果,他将改行,找个地方去当个体户,请她千万不要声张,更不要为他担心。春妞听完,哭了。她说她一生一世都感激他,把他当神一样敬奉,因为有了他,她才不再挨打受气,像“人”一样生活……

第三天早晨,郝健在桌上给乡长旺叔留了一封信,说是老母得了急病,请半个月假,然后背起行李悄悄地踏上了离去的山路。他回首俯望山村,村庄上空依旧浮动着白蒙蒙的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