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渺
我曾经爱过人,也被人爱过,但却都没有结果。原因十分单纯,不是因为家庭出身、成分,便是对方父母的什么政历问题……
在那种“政治可以冲击一切”的年代,既然视人性为异端,青春的追求和幻梦,好像开始便注定了它破灭的命运。
我带着心灵的创伤,刚刚踏入社会,竟遇上了你。
我刚刚分配到单位不久,便以“四清”工作队队员的身份,进驻了这个滨海市一家最大的戏院。这个工作队的成员,上至市、区委宣传部门的领导,下至各演出团的书记、团长,此外便是我们这帮分配在文化系统的大学生了。这其中便有你。
在第一次全体大会上,我是从工作队长的训话中,知道在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年轻伙伴中,还有一位上海姑娘。于是,大家的目光一齐投向你。你佝着身子,把两手夹在两膝间,显然通红了脸。我只是看见了你的侧影和发红的耳根。
很快我就知道,你毕业于戏剧学院的编导系,在这个剧团报到之后,未当团员,便先当工作队员。我们开始生活在一起,好像谁也没有注意谁。
工作队的任务,是搞阶级斗争的。用后来的说法,是整人的。挨整的对象,几乎是这个戏院、剧团所有的成员。按照整人的需要,工作队分为前台组、演员组。演员数量很大,于是又分成一组,二组……
我们虽然同在一个队,但并不是一个组。坐在我办公桌对面的,是那位憨朴的陕北老兄。他埋怨领导的偏心,无休无止地发着牢骚,却从来不检讨自己的办事能力。渐渐,他的言外之意,好像是我挡了他的道。我觉得好笑。
有一次,领导派我和一个“重点”谈话。因为对象是女演员而且年轻,按照这个工作队的特殊规定,就必须有一名女队员一起谈。只是这个人为的缘故,我们开始有了接触。
在我的眼里,你不过是个未谙世事的小姑娘;而且你那并不纯正的普通话,说得是那么柔那么慢,似乎怕惊吓了什么。我怀疑地打量着你,你有幸参与这项工作,也许只是沾了性别的光……
领导虽没有明确我们的分工,但我还是暗暗期待着做这场谈话的主角,却又不好启齿。这时,我发现你自动坐在记录的位置上,而且预备好了纸和笔。我脸有些红,不过还是礼貌地谦让着。你连连摆手,摇着头笑笑说:“你行。你来吧!我喜欢记录……”你笑得那么灿烂,说得那么真诚,我为我的狂妄感到惭愧……
谈话整整持续了一个下午。你除了埋沙沙地记,从没有插过一句话。停了笔,你便严肃地注视着,间或向我丢个眼色,制止着我不时升起的暴躁。每当我们不期而然地交换一个眼色,我却感到了鼓励,感到了力量……
在那种近乎“审讯”的谈话中,我们几乎心心相印,息息相通,配合得那么默契。我觉得,两颗陌生的心,似乎开始了默默的交流。
谈话结束后,我在你身边的办公桌上翻看着记录。你揉着手腕,偏起头望望我,羞涩地笑笑说:“记得不好,你莫要笑人呵……”
我头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听你说话,看你微笑。我好像头一次发现,你的牙齿是那么整齐、洁白,你的眸子是那么明净、黑亮,你的皮肤是那么细腻、鲜润……女孩子特有的那种温馨气息,一阵阵冲击着我。我的心怦怦跳着,突然变得很不自然。
你好像并没有发觉这一切,还是一页一页翻着记录,同时把那些做了特别记号的地方,誊写在另一张纸上……在我还没有弄清你在做什么的时候,一篇谈话纪要已经整理出来了。
当你从记录上抬起头,顺手理一理那青年头的发式,对我轻爽地笑笑说:“请审查吧!”
对这位戏剧学院毕业的姑娘,我突然生出一种崇敬的感情。我不仅欣赏你那豪放、潇洒的字体,而且佩服你那才思敏捷的结构能力。如果放在我对面那位学中文的陕北老兄手里,这篇谈话纪要怕要整一个通宵吧!
我刮目相待,情不自禁地笑笑说:“惭愧!原来是位才女……”
你瞥我一眼,红了脸,微微垂着眼帘说:“不要取笑人吧!我读过你发表的小说……”
你记得吧,这是我们第一次这么无拘无束地说笑,我觉得幸福。有生之年,这一幕将永远活跃在我的心头。
从此,我好像发现了你。你那娇小的身影,你那轻盈的步态,你那质朴无华的发型,你那含蓄又柔媚的笑靥,总是不期而遇地闯入我的眼帘,仿佛一股股清泉滋润着我干涸、荒芜的心田。即使你那下唇微微突出的口形,我也觉得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也觉得无比的美……
你是不是也发现了我呢?我想是的。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树影在北风中瑟瑟发抖。前台锣鼓铿锵,丝竹盈耳,依然在不厌其烦地演着样板戏。“样板”的台词既然可以背得烂熟,除了受指令填满戏院的座位,人们几乎完全失去了欣赏的兴味。于是,戏院的后楼,便是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青年人的天下了。
也许像队长批评我的,是因为自负和清高吧,我总是落落寡和,喜欢独自静静地思索。夜虽未深,我已经在我的办公室兼宿舍里睡下了。拿着一本什么书在看。而隔壁的办公室里,却时时传来伙伴们的说笑声、嬉闹声,那位绰号“矮黑胖”的姑娘,总是比别人高八度,说笑得最响。我知道,这种不拘形式的聚会,往往要闹到散戏后才会散场。
我有些鄙薄,又有些厌烦,只好集中精神继续看书。这时,并没有听到敲门声,那门却启开着。我连忙丢掉那当时视为禁物的书,只做假睡……
蹑手蹑脚进来的,原来是你!你从容,又有些慌张,很迅速地把一捧糖果放在我床前的案头上,看了我一眼,却没有开口,便急急地走了。你无声无息地悄悄带上门,好像是怕被隔壁的伙伴们发觉吧!
显然,你是来自隔壁的聚会。可是,在那么多的伙伴中,为什么单单是你想到了我?为什么又不避嫌疑地破门而入?……你知道吗?这一夜我辗转不能入睡,后复地思索着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从此,我一改常态,开始讲究修饰、衣着了。可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矮黑胖”嘴里听到,在我们这些年轻的伙伴中,你认为我“最有风度”了。我感到说不出的激动、幸福。继而后思,我究竟有什么风度?是那不修边幅的生活习惯?是那不拘小节的名士派头?还是那落拓不羁的处世态度呢?我当然猜不到你欣赏哪一点,反正我又故态复萌,依然故我了。既然你喜欢本色的我,我何必又矫揉作态呢?这种心照不宣的曲意迎和,不知你觉察没有?
在我的心目中,我已经把你认为知己。越是这样,越觉得你高不可攀。也许你没有发觉,在你的面前,我渐渐变得怯懦,甚至有些自惭形秽了。对着你那坦然、明净的目光,我往往紧张得局促不安。在你的目光里,我分明发现了异样神色,但我不敢贸然去捕捉它。如果那是爱情的种子,我愿意让它在心底慢慢萌发……
令人意外的是,情况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我突然发现,那个音院作曲系毕业的小子,仿佛航船靠拢码头,在悄悄向你靠近。他本来是在前台组,但却往演员组跑得勤了,有时只是为了和你说几句话;而在食堂排队买饭的时候,他也总是不早不晚,排在你的身前身后。他不无矜持和造作地同你搭讪,你却谈笑如常,往来若素……
这一切,当然不会逃出我警觉的眼睛。我开始狐疑、苦恼,人生那种最古老的感情——妒嫉,渐渐在我心里膨胀。我本来对他毫无恶感,但现在却憎恨他那总是保持笔挺的裤线,憎恨他偏着头拉出的小夜曲……把这一切,都看成是对你的撩拔、挑逗……我慢慢寻找着报复的机会。
记得是一个周未,我们演员组这一伙年青人,也包括你,一边排队买饭,一边议论晚上看什么节目。我拿出“天外天”曲艺场的入场卷,像发传单那样发到每个想要的人手里。你也要了一张,而且两眼兴奋得亮晶晶地说:
“我还没有听过你们的什么单弦、大鼓,和我们家乡的评弹真的不一样?”
我们正笑你那孩子般的天真,不想那衣冠楚楚的“音院”,很不自然地板着面孔,径直走到你身边,而且掏出一张电影票……
你的手迟疑了一下,“音院”便连忙补充说:“还有前台好几个……”接着便数出一串我们熟悉的名字。
你应该推却,理由不是很充分么?可是你却很随和地点点头,默默接过了那张入场券,而且向我微微一笑。
他好像取得了什么重大胜利,嘴里哼着我并不了然的曲子,昂首挺胸地走了。
我只做不理,大有“石头城上,眼空无物”的气概。但是,嫉恨和沉重的心情使我再不能开口。你好像又问了我一句什么,我胡乱点点头,依旧没有开口。
这天晚上,我们去了“天外天”。路过你住宿的办公室,我虽然下意识地向门看了一眼,却并没有邀你。当然,不是怕你为难,而是那种男性的自尊制止了我。我不愿像“音院”那样死皮赖脸地献殷勤。我就是我!尽管内心有说不出的痛苦,但外边的架子不能倒!
舞台上已经换过几个节目,我怏怏地总也打不起精神。当一个徐娘半老的演员很有韵味地敲起云板时,突然身后有人轻轻拍起我的肩头。我诧异地转过脸,便看见一对亮晶晶的眸子,原来是你!我大喜过望地问:
“你没去看电影?”
“我一直坐在这里。”你委屈地说:“你不邀人,还不许人跟随着吗?”
我激动地辩白着,你连忙在口边竖起一根指头,意味深长地笑笑,诡秘地向我眨着眼,显得是那么高兴。我突然发现,我的惊喜几乎震动了整个剧场,引来了不少或探究或愤懑的目光。
除了一两句简单的解释和议论,我们一直安静地看到终场,你的感想是“别有风味”。当我们相伴着走到门边,在末排的阴影里,我意外的发现了垂头丧气的“音院”。我看看你,你轻轻呼着他的名字,只是歉意的向他笑笑……当时,我内心并没有那种胜利的自豪,反而生出一股淡淡的怜惜……
我的心安定下来,朦胧中好像把握到了什么。但我想到工作队禁止队员之间谈恋爱的纪律,只得焦急地等待着工作队散伙的日子。
半年后的春末夏初,这个日子终于等来了。当开过总结大会,我们每个人的身心,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解脱,等待转移的队员们,有的上街,有的访友。在空旷的大楼里,我却寻寻觅觅,似乎失落了什么。一直转到你住宿的办公室门前时,我才忽然明白,原来正在寻找你……
我隔门谛听着,很快便失望了。办公室里阒无声息。但是推门时去,我却发现了奇迹:原来你静静地睡在屋角的床铺上,单薄的素花夹被,齐胸覆盖着你的身子,随着体形,隐约显出起伏的曲线,你自然地抿起双唇,睡得那么香甜,那么安详,我痴痴注视着,你俨然成了一尊睡神。同时我也恍然记起,头天晚上赶排新戏,你整整忙了一夜……
我很快便意识到,这样傻里傻气看着一个熟睡的姑娘,不仅不礼貌,对你简直是一种亵渎……直到今天,恐怕你也不会想到,曾经有一双火辣辣的眼睛,那么深情地注视着熟睡的你……
我庆幸又不安地退出,明白了我现在应做的事情。
我应该去请示,请示在这个城市工作的我的叔叔,在这远离家乡的异地,他不仅是我唯一的亲人,而且是家庭的代表,主宰我命运的监护神。我向他毫无保留地倾诉了我的衷曲。
他听着我的诉说,时而看我一眼,目光中越来越显出那种严重的神气。他不时难而地反问着:
“什么,什么?上海姑娘……”
他并没有听完,便悻悻然来回踱着,毫不留情地开始训斥我:
“你怎么总是想入非非呢?上海,多么复杂!你了解她的家庭出身么?了解她的社会关系么?你要记住,你是贫农的儿子!可你过去找的那些对象,不是富农的闺女,就是右派的女儿,如今又要找什么上海姑娘!你怎么总也不能吸取教训呢?况且,什么戏剧学院……”
我认真的辩解着,他简直不容置辩地说:
“她的家庭有没有问题,你敢打保票?你怎么不想想自己的政治前途……”
自然,还是谆谆地开导,情真意切的教诲。我只是默然垂着头。
我应该承认,在我短短的历程中,面对严峻的生活,我是个逆来顺受的懦夫;在追求政治上的虚荣时,我是那么违心地自私……如果我真的有过什么悲剧,这就是那致命的根源吧!
你当然感觉到了,此后,我在戏院逗留的日子里,尽管你那么热情地围随我,大胆地暗示我,我却忽然变得迟钝、麻木了。我想对你说:“我爱你,我就不应该伤害你。我不愿再伤害一个纯洁无瑕的心灵,我不想给一个纯洁无瑕的心灵再留下终生的憾恨……我不是辩解,我并不想掩盖我的懦弱和自私!”
记得分离那天,你是那么楚楚可怜。你默默送我走过幕布遮掩的舞台,默默送我走过空寂的剧场,默默送我到大门外,心里装着千言万语,却没有说一句话。
我们毫无顾忌地四目相视,你那变得黯淡的眸子,显然失去了昔日照人的光彩,但依旧含着希冀和期望,也含着狐疑和哀怨……
诚然,我并没有什么许诺,但我知道,我辜负了你那颗白璧无瑕的心,对你负下了难以偿还的感情的债……
我凝视着你那脉脉含情的眼睛,我久久握着你那绵软却冰凉的手,心里滴着泪,终于没有说出我应该说的话……
一别音容两涉茫。时间的镜子,已经映照着我们的华发,不知你会不会想到,依然有人纪念着你,纪念着你给他留下的那一段缠绵又痛苦的亲切回忆;同时,也吞咽着他自酿的苦酒……
我只能在梦中呼唤!我的上海姑娘,你在哪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