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憔悴难对满面羞 盼妻归

楚良

接龙桥宛如一具恐龙化石骨架架在运河上,攀龙附风的雕栏被日月风雨磨钝了棱角。几株野桑艾蒿扎根在骨缝间,无视古城伸出的庞大触角卷去桑田蚕房的趋势,在黄昏晚风中韵着那桑女蚕娘的江南小调。吴语越歌伴着那乌篷船的橹声,仍是宋曲元调。桥东是古代著名的烟花柳巷,桥西一截小街名“宿舟河下”。再往西是长征桥。这一截是大运河的一支小汊。二十年前两岸是桑园菜地水稻田。墨汁般的臭水边尚有两三丛芦苇,芦花上裹满工业降尘。

阿毛是宿舟河下的老户,几十几代以来种桑卖菜,在河岸边的小屋里钻进钻出忙忙碌碌永无休止。他生得又矮又黑像废墟里的一截石柱。

这条百五十米的窄巷既是城市又是农村。被吞噬的郊区交出了他们的土地,户口册的那道栅仍将他们卡在城外。随着土地被征阿毛的长子和儿媳也被征入国家工人行列。小儿子阿强长得比他还糟,又矮又瘦,外号“僵佬”。他到了够征的年龄,政策紧了,征去也不成料。老父弱子仍是农民——没有片土的农民,在城市包围农村的持久战中,他们成了缴械的战俘,过着优待俘虏的生活。无忧无虑,无所事事。从无产阶级变成有产阶级。当地农村利用国家征用土地的资金和祖宗遗留下的地皮,每户都盖起了远远超过市长住房标准的几倍的小洋楼。有几个儿子就盖几幢。最无能的阿毛也拥有两幢小洋楼和一间旧屋,这决不是某个人的本领而是时代的造化。

房产出租也够他吃穿无虑还有剩余。城市居民住房日益紧张而阿毛们楼上楼下空着愁没房客?51路电车站就在巷头,每五分钟一趟。

你说阿毛日子怎么过?他不会下棋,也不会钓鱼,不识字,不看电影(看不懂),什么都不会,打扑克也不会。只会种菜却没有地了。巷里十有九家除了出租房产都去做生意发财。阿毛不会,只会成天地摸他的房子,抱抱孙子。

他没有妻子,不,他有妻子,妻子没跟他离婚,应该说他有妻子。他有两个儿子还有孙子足以证明他有妻子。

他的妻子而且还长得不错,也是个厚道的女人,许多女人都想嫁一个忠厚老实的丈夫,生孩子居家过日子。阿毛绝对是忠厚老实的丈夫。把妻子当圣人的那号男人。宁愿为她累死,替她死也在所不惜的男人。他没有脾气,连骂人也不会,只会干活。搬砖弄瓦耕田刨地。

二十三年前他们的劳累只能换写成账本上的工分。在连自留地也被割掉的公有化生产中,阿毛除了会在地上种瓜秧子的本领外就只会在妻子肚子里种孩秧子。工分值三四毛,返销粮就那么几斤,会吃的口越来越多,会做的手就那么两双。阿毛怕官,见了队长连话也说不清,别说偷鸡摸狗似的拔几颗菜拔点豆类儿去城里卖。队长见他老实,也尽从老实人身上挤油。阿毛实在想给妻子买一件人人都有的的确良衬衣。妻子太寒碜。有一夜轮到他守菜地,便放下泼天胆摘下一小筐瓜藏起来。偷运到城里去卖被抓住了。阿毛只会哭,像受了委屈的小孩那种哭法,没词,也不敢放声。妻子骂了他一顿,下半月日子怎么过?

阿毛跟妻子生活了八年,八年零五天,阿毛伯除了老实和偷一次瓜(这在别的社员是常事,几乎是一项收入)再也没别的财富了。而且晚上有人抠她的房门,阿毛吓得比妻子更厉害,他知道外面是谁却不敢张声,怕得罪人家遭报复,阿毛不傻,人间的事他都懂。

他饿着肚子去浇地。他知道家里只有一餐的米。他不回家吃午饭,饿。他不知道明天怎么过。

傍晚下工蔫蔫地沿着运河走回家,钻进屋。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菜做好了摆在桌上,大强刚放学回来,二妞坐在门槛上看小河里来来去去的小船。小强不满周岁,乖乖地睡在破摇篮里,看起来已吃足了奶。他进房去叫妻子,房里空空无人。破旧的被子洗得干于净净,破旧的衣裳叠得整整齐齐。连蚊帐也洗过,破洞也补好了。他好诧异。默默地等妻子回家吃晚饭。天黑了,实在等不得才问大强:“你娘呢!”“不知道。”问二妞,“不知道。”他跑遍全村,不知道,跑到岳丈家,不知道。

他的妻子走了。妻子的衣物不见了。

河下有许多小船来来去去。

妻子留下给他三个孩子、一件忘了带的内裤和一张结婚时的照片,一面破镜子。

妻子已从这屋里消逝。他这次却没有哭泣。“她实在太苦了,跟着我太无希望。走吧,我是个无用的人,太穷了,永远不会富有,没有资格娶妻。”他默默地祝愿她找个能比他富的人去过日子。他也不怨妻子扔下孩子。孩子是他的,跟他受苦吧。谁能否认女人比男人多一条生活之路呢?一个女人嫁错了人并不是一个不能改的错误啊!他想给妻子扯件的确良衬衣的心思永远埋葬在心里。

好好地抚养孩子来报答她给他八年的夫妻生活。他甚至为妻子而庆幸。他本打算去寻找。他充分估计到是跟门前常常荡停泊的乌篷船上的汉子跑了。那些山里汉子常常来乌篷船,船舱装些笋干或鲜笋到城里来卖。有一只船常常泊在他的门前,把缆绳系在他门前水边的苦楝树上。运河里的水二十多年前就不能食用了,那汉子偶尔到他家讨一桶自来水。时而给妻子一两斤笋。偶尔给大强二妞买两支棒冰之类。他从来没有跟他讲一句话。他少言寡语,极不善交际。那汉子比他略年轻一点,长得比他强。能到省城来挣钱的男人肯定比自己行。他很放心。他舍不得也只得舍了。

妻子的出走倒改变了他的困境,全村人都同情起他来。生产队不仅免了处罚反给了救济。邻里街坊,东家给他一碗西家一瓢相助。大队为此事不平,邻居和舅家也骂妻子不仁不义弃夫拋子。公家出钱,由大队长经办在省日报上登一则《寻妻启事》并配登照片。其言词凄婉动人,意在呼唤那女人回心转意,告之世人某某是有夫之妇。他却没有为大队帮他寻妻提供任何线索。他穷,自己受罢。

一个性格内向懦弱的男人,二十三年含辛茹苦,勤扒苦做,除了姐姐抽空帮助料理一下孩子们的衣裳之外,全是他当爹做娘。小强缺奶,无娘。二妞带小强,大强也不上学,八岁学做饭。小强营养不良自然就僵住不长了。他从不打孩子也不骂一句,只怨自己无能,连累儿女失去母亲。他更爱儿女。孩子们终于熬大了,连小强这棵僵芽也终于长到一米五六。而且上完小学。女儿也嫁了。大强居然出息得当了两年民兵排长,会谈恋爱而且娶妻子了。

儿女们很敬重他。他们知道父亲就是母亲,早把母亲忘了。

可阿毛从妻子出走的那天起,没有哪一天忘记过妻子,口里却从来不念,当着孩子们连“娘”字也不提,仿佛孩子是他一个人所生。

他收起妻子的那面小镜子。把报纸上的《寻妻启事》剪下来嵌在镜子里,放在枕头下的垫絮里,夜深人静时拿出来瞧瞧。放在腮边与她同眠。难熬的漫长的冬夜,他才取出妻子遗漏下来的那件红花内裤,把它放在被子里捂得发热。那上面留下妻子的体味。他从不敢洗它,但常常偷偷地晒。

常常泊在他门前宿夜的那只乌篷船再也没有来过。那苦楝树根上换了别的船家的缆绳,偶尔也有船家上岸来讨一桶自来水。

他常常望着河上,尤其是傍晚,那些进城卖笋卖鱼卖其他农副产品的小筏子越来越多,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他看了数万只小船。有时苦楝树上同时系两只。他渴望有一个黄昏或者月下,某一船上的席篷掀开,露出一张妻子的脸。他失望了五千次一万次仍在盼一万一零一次。他绝望了十年又希望了十年。后十年他渐渐地富起来。他卖菜、打零工,队里分钱分地皮,直到盖楼房。盖房当然是大强谋划,但一砖一瓦一木一钉都是他过手的。院子里种了莆萄栽了花。

他一生只做了一件不依别人的事。坚决住在靠河边苦楝树的那一间,而且执拗地在靠河的一方开了个大窗。这点与别家不同。儿子也只得依他了,虽然破坏了房子的外观美。

他不用出屋就能看河下的乌篷小舟。他从不生病也不外出,二十三年没有间断过一天,他坚信有一天(千万别在他没看的那一天),妻子的小船出现在河下。那熟悉的脸探出来瞅一瞅。她毕竟有儿子在这岸上啊!城里早已比山里好,她也许该回来度晚年了。他总觉得妻子是昨天走的。该回来了,这儿女、这楼房都是她的。

妻子三年前就回来过了。那是一个楼房落成不久的下午。妻子早在十年就常常进城卖笋,她只是不走宿舟河下。她见到原来的农村变成城市,电车通向宿舟河下。一切她都看到了,只是没看到丈夫和孩子。她偶尔也碰到村里人,便急忙逃躲。她老了,估计村里的人难以认出来才怯生生走进这条小巷,小巷也变了。那株苦楝树长得很粗。那旧房仍在,那旧房檐下的自来水龙头依然。

就是这水龙头旁她与他相识有了交往,跟他去了过上温饱日子又生了一男一女,直到他去年不幸死去。留下那只旧得穿孔、堵了又漏、漏了又堵的乌篷筏子。他的儿女也大了,而且很出息。她仍习惯进城来卖笋,每月两次。她越来越渴望看看阿毛看看大强二妞,不知小强活下来没有,还是因她弃他们而去全都死亡。她越来越觉得负罪严重。她没想到宿舟河下会变成这样子。假若那天熬过去,如今不也是这里的主人?女人啊女人,就熬不过那一阵子。与其说抛弃别人倒不如说拋弃自己?有什么脸再在这小巷里抬头见人?她用斗笠把脸遮住,用头巾包住。她认识许多人,人们不认识她了。

她连续来了三次,一切清楚了。她更愧于进门,她看到扔下的小强僵僵的终于长大。那是放在摇篮里的孩子吗?他悠闲地听录音哼流行歌曲。阿毛穿着整洁,款式虽老料子很好。一切像发生在昨天。她去了二十三年回家来了,她羞愧得不敢举步。退出院子,但这个家诱惑力太大了。她的丈夫她的孩子。

她终于在夜半人静时将乌篷船泊在河下,把缆绳系到苦楝树根上。盖好席篷,与阿毛一窗之隔,连咳一声也听得清楚。她一夜未睡。她到了家,睡在门外。孙子要尿尿,大强的声音,小强的声音,阿毛起来开窗,他到楼下厕所去……家的夜晚的音响一丁一点敲得她难眠。她无颜上岸。当初是从这苦楝树旁下河的……那一步迈出多么艰难。她怕阿毛发现她,天没亮就摇着小舟回山里去了,但心留在宿舟河下。她欠了他们的。五天后她又来了,她发觉自己无法在山里过下去。儿女对她不错。她不欠他们的。儿子结了婚,女儿要嫁了。她多余。她觉得在朋友家住了二十三年,该回去了。她在城里滞留了十天,小舟孤棹在运河里徘徊,在宿舟河下夜泊。

中午时分,她把船摇到家门口。停下来,望着窗口。阿毛出现在窗口。他在晾那件花内裤。晾得那样认真,那样诚笃,搓一搓抚一抚闻一闻。

妻子看得真切。好痴的男人啊!她的心寒心酸心疼心绞痛。她记起了那件内裤。那时她还年轻。她泪如雨注。

黄昏后,她又摇回宿舟河下。她想试一试胆量上岸去。果真上了岸,走进院子。

阿毛一家人在吃饭,客厅里的大彩电正播放喜剧小品,一家人边吃边看,乐不可支。她拎着塑料桶站在门外,在没有灯光的墙边踯躅。她发觉自己没有勇气迈上台阶。她只好去水龙头边,拧开龙头。好熟悉呀!这龙头她拧过八年,拧坏了又换,换了又拧。

“谁呀!”阿毛闻声而出。

她提起半桶水就走。她心慌意乱不能对答。

“你这人,讨水嘛也得说一声,干嘛偷呢?”阿毛见是一个老女人,也没重斥。黑暗里也看不清面目。他也没追上前,任她下河去。

她心绞肠断百感交加,“偷水”我偷自家的水?这不是我的家?这明明是我的丈夫和儿女。

她拎着半桶水,艰难地爬上乌篷船,钻进棺材似的船舱,将黑色的席篷盖上,藏了进去。她已是一天没有吃喝,再无力解开缆绳把船摇开。又是一夜……半夜,人静后她起来喝了几口凉水,听到丈夫那熟悉的鼾声。

天不亮她把船摇走,卖掉了全部笋干。吃不下,一碗面只咽了一半。胃里全是苦涩的胆液。她进不了这个家门也回不了山里的那个家。

晚上,她又鼓起勇气把船摇到宿舟河下,咬着牙上了岸。没有养也都是我生的,他为我鳏居了二十四年,没忘记我,他们会认我的。

她终于走上台阶。

彩电的荧屏上刚好播放一则《寻母启事》。

姓名年龄照片全是她。她呆住了。

“……妈妈,请您看到电视后速回家,儿女们万分焦急。有知其下落者请速告××县××乡××村×××,一定重谢。”

阿毛对着荧屏也呆了。

儿媳们却开玩笑:“这老太婆,疯啦?五十多了找老头,跟人跑哪!”

她退下了台阶……

她病倒在乌篷船里,发起高烧来。她无力解缆。死吧!是这只船带走我又把我载回来。无颜见人哪。她心安理得:死在门外总算回了家,丈夫和儿女是会给她收尸的。

“阿毛——阿毛——大强——二妞——小强——”她神智不清,喃喃呼唤着……

阿毛被唤醒,起来听,走到窗口听,走出屋听,走到苦楝树下听,扒在乌篷船上听,掀开篷听……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息。他将电筒光照在她脸上:“啊——你回来了。”用手抚摸着她的额头,烙铁般的烫。他抱起她!

“大强,小强,快,你妈回来哪!”

这是阿毛有生以来在宿舟河下最响亮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