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我最看重的教堂——纪念2002年7月的俄罗斯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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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的事物,真正吸引我的,俄苏文学算是极重要的一项。我老家在黑龙江,那一大片黑黑的土地,是和俄罗斯长长地粘连着的。我上中学时的外语课,也是俄语,小时候听大人讲的故事里,也有关于俄国人和苏联人的。所以,俄苏文学,以及她所描写的自然风光,还有那里的人,一直对我有着恋人一般的魅力,只要她稍稍招个手,我肯定就会向她奔去的。我一直默默地等着,可一直也等不来。直到今年7月,我终于等不住了,相邀了几位同样心情的作家朋友,结伴向她飞去。
俄罗斯辽阔啊,她的不肯给沙漠和戈壁丝毫栖身之地的大森林和大草原,让我在飞机上看疼了眼,还是不见边际。贝加尔湖大得天天管着中、俄两国甚至欧、亚两洲的天气,大概连最小心眼儿的人看了她也会去想大事的吧。十数日飞天驰地的周游,真的很难有什么东西触你去想私人小事的。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小东西是麻雀,有好几次我遇见了它们,那小东西见了我们外国人也大大方方旁若无人的样子,你手都要摸到它羽毛了,还不飞。而我国的麻雀呢,贼似的,一见人老远就跑了。这不也说明俄罗斯不仅土地大,人心胸也大吗,区区麻雀管它干啥,随它玩去吧!而我们国家,把麻雀当四害之一,曾经全国共讨之全民共诛之,想让它断子绝孙。中国人太多了,以至与麻雀争红了眼。真个是地广人稀人心才容易宽广。以前去日本,感觉和俄罗斯绝对不一样,日本太拥挤了,根本就看不到麻雀。俄罗斯真算得上大气魄的民族,她的帝王将相的官邸、寝宫及各种纪念碑和雕塑,尤其是比中国寺庙地位还显重要的许多教堂,辉煌宏伟得让人不能不张大了嘴巴。但既不是教徒也不是学者的我,对那些大同小异千篇一律的教堂看不出什么好心情来,只觉得她们大,甚至过于金碧辉煌,过于铺张和浪费,艺术品也放置得过于密集,而使去见她们的人显得过于渺小。教堂把过大的位置都让给上帝了,布道的气氛又过于浓重,没法儿给人以人间烟火气息。所以,尽管每座教堂几乎都是无数精美艺术品的博展馆,但却无法使我获得激情与灵感,看过后也便很快印象模糊了。可是,一句刻在圣彼得堡胜利广场的诗,一目过后竟如刀刻斧凿般印在了脑中:“石头啊,请像人们一样坚强吧!”这句诗,简直是对俄罗斯性格最为动人的赞美。女导游员汪洋(她是在普希金语言学院留学的中国姑娘)雨里送伞雪中送炭般及时告诉我们,这是苏联诗人佛洛尼亨的诗。为了加深对这句诗的理解,她讲了一个故事。传说彼得大帝迁都圣彼得堡后,下令全城所有建筑都要用石头,他要把大帝国首都建成一座坚固的石头城,以区别原来木头的首都莫斯科城。可是后来石头越来越少,很远处都难以找到了,他才不得不允许可用少量木材,但那木材也必须涂成石头色。所以,后来石头便成了俄罗斯民族性格的象征。苏联卫国战争期间,法西斯惨无人道的炮火把圣彼得堡这座石头城都烧焦了,石头砌造的许多建筑被炸毁,可是坚强的人民献出上千万生命,硬把最凶残的敌人抵挡在城外,直到最后胜利。我从心底感谢前苏联那位诗人,他的这一句诗,就把苏俄人民的坚强性格赞美得如此淋漓尽致,以至今天还能把我已不易激动的心感动得久久不能平静。我不由得感叹,产生过普希金、果戈里、托尔斯泰、契诃夫、托斯妥耶夫斯基、高尔基……的俄罗斯文学大气啊!同时又一次深深感到,文学艺术的确是民族精神的火炬。于是,在看了一所又一所富丽堂皇得不能再富丽堂皇的各种教堂之后,我们又在别人给定好的计划之外,挤时间参拜了一座研究人间烟火的教堂——高尔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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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年前,高尔基文学院就在我心中有了教堂般神圣的位置。那时,我刚考入我们中国的鲁迅文学院。鲁院的前身,叫中央文学讲习所,就是五十年代初,丁玲访问苏联后仿效高尔基文学院创办的。我入学那一期,正赶上中国思想解放的高潮,而且给我们讲课的老师们,不论是作家,还是评论家、画家、音乐家和教授,他们差不多都受过俄苏文学的浓重熏陶,于是,以一个没念过大学的人命名的作家大学,便理所当然在一群没念过大学的作家心中显得重要起来。当时,我们这群还留有红卫兵造反遗风的青年作家,一是为了弄到正规大学文凭,二是要和苏维埃共和国联盟的高尔基文学院比肩,便一再闹腾,要求将文讲所改名鲁迅文学院。开明的中国作协领导,支持了下属这些会员有历史责任感的热情。从此,中国也有了一所与苏联老大哥同样名正言顺的作家学府。所以,当我走进高尔基文学院这座慕名已久的文学教堂时,恍兮惚兮的又像回到了我的鲁院,而当年在鲁院学习时,我又常常跑到并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其面目如何的高尔基文学院梦游。高尔基是苏联文学的奠基人,他的长篇小说《我的大学》曾风靡世界,对我也产生过很大影响,以至我在鲁院上学期间也写了一篇《我的大学》小说,并且有了这样一种心理感觉:高尔基文学院好像也是我的大学一样。就为这原因,当我们到了离莫斯科红场不远的特维尔花园街,就要迈进高尔基文学院大门了,我还在后悔,没能赶回宾馆换上一套西服。高尔基文学院在欧洲,不穿西服而穿旅游休闲服去参拜她,是不敬的。我就一再请求翻译同志,见面时一定先跟主人解释一下,我们是于旅途中临时赶来的。
尽管我事先已有思想准备,高尔基文学院不可能像刚看过的皇宫和教堂那样豪华,但见到高院后,一件往事还是不由自主涌上了心头。有一年,也是培养作家的辽宁文学院开学,一个远道而来梦想当作家的女生报到后就哭了,她万没料到自己梦寐以求的文学圣殿竟是那样的寒酸。高尔基文学院也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当然,再怎么出乎意料我也不可能哭,伤心都不可能,我毕竟已懂得了文学是怎么一回事,文人是怎么一回事了,再寒酸的文学教堂我也会虔诚地对待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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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尔基文学院的大门实在离高大相去甚远,竟有点儿像某些大单位的便门,悄悄躲在林阴遮掩着阳光照耀着的大马路边儿上,必得经过寻觅才能发现。校牌子也不像中国大学的那样顶天立地,不过是极不显眼的一块白色小方匾,默默地挂在极其平凡而又过分谦虚的校门柱上。高尔基的形象也一点儿不显眼,躲着藏着似的,非得走进只有三层的教学楼狭窄的过道才能看见,而且也只是塑在墙上的平面头像。大门外行人透过栅栏就能看见的那尊立于校园林间的全身铜像,是俄国著名思想家和作家赫尔芩的。高尔基之所以同意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文学院赫然立上赫尔芩的全身塑像而不是自己的,可能因为这里是赫尔芩的旧居所在地吧。赫氏在十九世纪俄国思想文化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不仅列宁写过关于他的纪念文章,高尔基在《俄国文学史》中对他也有专论。高尔基是苏联文学的奠基人,毕竟有着与苏俄辽阔国土相称的宽广胸怀,他的名篇《人》和《在人间》《我的大学》《隐者》等,无不体现着他博大的人道主义胸怀。他能冒着风险为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出版问题去找斯大林说情,也是他胸怀宽大的佐证。他论及前辈托尔斯泰时曾说过,“一日能与此人生活在相同的地球上,我就不是孤儿。”他是不是也想到过,有赫尔芩这样的思想家和作家占据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文学院,不仅更加荣耀了自己而且自己也不孤独了呢?这不仅体现了高尔基博大的文学胸怀,也体现了俄罗斯民族的实事求是精神。而这在一再强调实事求是的我们中国似乎不大可能,中国讲究名正言顺。为此,我不再去想高尔基文学院寒酸不寒酸的事了,反倒觉得她高深阔大而且极其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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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是星期天临时联系的,学院领导都不在,代表学院接待我们的是个叫玛莎的年轻姑娘。她漂亮却朴素热情而又稳重,着一身素色素花如她们校牌子一样极不显眼的连衣裙,发式和表情都极不张扬,但看上去却有魅力。她的这个星期天原来计划是什么我没问,但临时被找来接待我们,她脸上满是适度的笑容。她对我没来得及换西服的解释,似乎表现出有些不理解:不穿西服有什么好解释的?好像接待亲戚朋友似的友好而随意。很快我就知道了,她是研究生兼任着的学生会联络部长。她没有父亲,母亲是莫斯科一所高级中学的语文教师。看来她是为母亲的理想之树再生了一根枝条的。不一会儿她就和我们没了丝毫的隔膜,我感觉她就像我国一个少数民族女文学爱好者一样,我们提出想看什么,她就领我们去看,没有丝毫的防范,似乎她和我们都是这座文学教堂的信徒,不分彼此的。进到学院不大的图书馆时,我忽然产生和她以林立的书脊为背景合个影的想法,她也欣然同意了。不仅和我,也和其他人一一合了影。我们一行老、中、青中国作家和年轻的玛莎合影时,上了年纪的女图书管理员一直用教徒般虔诚的眼光羡慕地看着。她使我想到鲁迅文学院的那些老教师们,便也极诚挚地邀她一同合影。她一时高兴得露出有点不配的表情,谦逊了一下特意跑到镜子前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着,然后才认真地站到镜头前。与她们合过影,我们再往下走,才在教学楼的过道里遇见伏在墙上的高尔基半身像。我又让玛莎为我和墙上的高尔基合了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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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狭窄而过分老旧的过道里,玛莎自豪地说,高尔基文学院已经建立八十多年了,学院自建立以来,一直着力于培养崭露头角的青年作家。二十世纪苏俄的许多知名作家都在此进修过,还有不少著名作家到此讲过课,或与该院有过某种联系。这所全国惟一的培养作家的大学,不仅为俄罗斯文学也为世界文学做出了巨大贡献。玛莎领我们一一看过的教学楼里陈列的参加过卫国战争并写下重要作品的一长串作家名字和画像,就是佐证之一。面对许多的荣誉,学院里却没有一个专门的荣誉展室,各种展览都是利用并不堂皇的走廊完成的。但玛莎还是自豪地说,莫斯科甚至俄罗斯的不少家博物馆里都有高尔基文学院的展品。
高尔基文学院的教学楼,著作为保存文物,其价值是没说的,若论教学条件,也实在出乎我的想象。因年深日久,不宽的木板楼道已变了形,人一走过竟能踩出并不单调的乐声来。为了好看,通往高级研究班教室的地板走廊,铺了一层人造革,看上去像是新地板,但我们走过时,仿佛到了中国南方夏夜的荷塘边,此起彼伏地响起一片蛙鸣。那踩出的蛙声,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至今还不肯从耳边离去。铺了人造革的破旧走廊,还有走廊通连着的教室,与中国普通的初中学校比,似乎也没什么优越处。只是高级研究班的一间教室,与我国好点儿的高中差不多,课桌和黑板是较新材料做的。那间高级研究班教室,要不是著名作家安德烈耶夫在此当过清扫工,可能也修缮不到这样子。教室正面墙上是块大黑板,两侧墙上分别挂有安德烈耶夫的像,和介绍他当年在这里的情况,以及关于他作品的评论。我只读过他的《毒蛇的自白》,构思奇特,想像力超常,我十分喜爱。安德列耶夫无疑给简朴的教室增添了无穷的光辉。我想,当年我在鲁院就读时的条件,远不如安德列耶夫当清扫工时的这间屋呢。那时鲁院所有的房间都是平房,厕所在室外,师生并肩蹲着解手,连相互遮挡一下的间隔都没有,哪有什么地板啊。后来搬进了新楼,也不过是水磨石地面,根本没有地板的。在简朴方面,高院和鲁院这对难兄难弟真有惊人的相似处。高院的教研室、阅览室、资料室、办公室我都一一看过了,甚至还特意钻进厕所看了看,并亲自使用了一下。感觉还是那两个字,简朴。如果不是办公室的电脑作证,给人感觉会是一所相当老旧的文物保护单位。高院和鲁院都是社会主义产物,虽然俄罗斯已改换了制度,但这个国家的社会主义遗风还在。高院仍然是国家拨款单位,院里等、靠、要思想好像仍很重,甚至重于我们的鲁院。看来,政府不拨款,他们是无力改进一下设施的。普京当总理时曾到高尔基文学院视察过,至于他因何而去,去后解决了什么问题我没细问,但他视察后学校显然并没发生明显改变。当然,国家总理能去看看,不管什么原因使然,已经很难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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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待我们的玛莎,她的言谈举止时时让我感到,她对在这所学校读书十分自豪。她指着送给我们的招生广告说,教工和学生们的宿舍在别处,那里的条件很好。她特别强调说,她们学校面向全世界招生,共有三十多个国家的三百多名在校生就读,她们学校除培养有前途的作家,还培养文学评论家、文学编辑和文学翻译人才。除翻译人才外,其他培养对象和鲁院是一样的,甚至连办学精神都极相似,即,宁可学校清贫,也不多收学员,也不高收学费,却尽量多请国内著名专家、学者、教授授课。所不同的是,她们的高院已有权授予副博士以下学位,而我们的鲁院只能颁发大学本科毕业证。
我们是星期天中午去的高院。那天烈日当头,衣着像高尔基文学院一样端庄朴素的玛莎,像莫斯科的天气一样热情,她丝毫没有吝惜自己的休息时间,有求必应,还带我们看了只有一间屋子的书店,和只有两三间屋子的出版社。可想而知,这几间屋子会是怎样的简朴。但是,我们随团的翻译跑多个书店都没买到的一本语言工具书,竟在这一间屋的小书店里买到了。这不能不使我们惊叹,高尔基文学院虽其貌不扬,其务实精神真是少有的强。还有一点感受相当强烈,即浓厚的文学氛围。文学的香气时时扑鼻。楼梯间、走廊间,以及所有能利用的空间,都能让你看到文学家的画像或塑像,真的如一座文学教堂,俄罗斯的许多文学大师都在里边,果戈里、托尔斯泰、普希金等等,我们都看见了,还有许多我一时对不上名字的作家。连临街的楼墙上也塑有我不知其名的俄罗斯少数民族一位作家头像……
要离开高院时,我才认真看了一下校园的自然环境。与并不宽敞也不高大的三层旧教学楼相比,院子里的树林和绿地是宽敞的,幽静而美丽。高大的似有深刻思想的一株株杨树和银杏树间,是一片片绿地,一畦畦鲜花。这无疑可使作家们能有一块放飞思想之鸟的开阔空间,何况那幽静而美丽的宽敞空间里,有思想家赫尔芩在作伴!而教学楼里,还有历尽人间苦难,饱经世事沧桑的伟大作家高尔基在陪读!赫尔芩曾尖刻批评自己等一类贵族知识分子是“置身于人民需要之外”的“聪明贵族”。高尔基十分钦佩赫尔芩的这种自我剖析精神,所以他才让赫氏的塑像立于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学府吧?大概也是意在警示自己和所有作家学子们,千万别成为“置身人民需要之外”的“聪明的废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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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得似乎是上帝安排的,我刚从俄罗斯返回沈阳,就接通知去中国作协开会,地点竟是刚刚改造一新的我的母校鲁迅文学院。我不想描述鲁院如何之新了,反正一应硬件设施要比高尔基文学院先进许多。据说这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丁**亲自定的改造方案,并亲自筹拨了九百万元人民币加以实施的。焕然一新的我的母校,大牌子跟省、市级党政机关的差不多气派,只不过字是绿色的,比红色和黑色更充满了鲜活的文化色泽。在校门前认真拍了几张照后,再到校园的花草和树林间转悠,让我的心灵之鸟又在高尔基和鲁迅这两位文化伟人的精神家园返飞了好久。林间的小路和热乎乎的风儿提醒我,作为鲁院培养过的作家,到现在,我还是个文化的流浪汉啊,刚步入青年就远离了故乡,正是不惑中年,又告别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军营,在他乡的城市安下身来。自己的文化家园和精神家园在哪里呢?
要离开鲁院了,我又是忽然发觉的,院子的花草间,应该立一尊鲁迅先生的全身铜像。这样,鲁迅文学院,才更像是鲁迅精神的家园,才更像是一座有人主宰的文学教堂。
2002年10月6日写毕于沈阳·听雪书屋
原载《鸭绿江》文学月刊,入选中国散文学会主编的《2002中国散文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