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去看看他。
推开门,从积满灰尘的地上拾起这张粗硬的纸片的时候,我这样想。
这是一块从包装纸箱上撕下来的纸片,厚厚的,硬硬的,很不规则的。留在上面的几行字,和这纸片一样的风格,象是一些树枝儿搭起来的:“谭谈,听说你到冷水江来了,我来看你。你不在。我还在老地方,想见见你。”下面署名是:周忠汉。
他来了?还呆在老地方?
我沉默了,心在别别地跳。
屈指算算,十八个年头了。这老兄,一直果在那荒芜、偏僻的山顶上?那一年,我们一起从部队复员到这座矿山,都分在矿区最繁华的地段工作。当时,我二十四岁,他长我一、二岁,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他还在部队时就结婚了,爱人是矿上的一名女工。回到矿山不久,他就当爸爸了。偏偏在这时,组织上决定调他上山,他心里不大愿意,但他不善言辞,要他找领导上说一句话,比要他下井上一个班还感到为难。他终于带着家人和家当,上山去了。那座山,我们叫不出它的名字,大家都管那里叫四风井。他上山不久,我邀了几个伴,到那里去看他。上山没通公路,一条羊肠小道,串连着这里的坡坡岭岭。花了两个多小时,才走到那里。山坡上,仅搭着两栋棚子似的简易平房,住着二、三十个工人,十分的荒凉、清冷。他见到我们,非常高兴,从山里拣来蘑菇,扯来小笋子,还炒了腊肉,美美地招待了我们一餐。此后不久,我便离开了这座矿山。直到十年以后的一九七九年秋,我在《工人日报》当记者时,回到这座矿山来采访,一打问,他们夫妇仍旧在山上。山上仍旧没通公路。我在矿部一位干部陪同下,翻过木丝坳,走了十五、六里山路,去看他。
他挖了自己种的脚板薯,又煮上春、夏时日采来的蘑菇招待我。餐桌边,我们交谈着。我才知道,他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老大和老二,都上学了。可山上没有学校,只好放一个在奶奶家,放一个在外婆家。这时,我才更深一层地体会到这山顶上生活的艰难!
不觉问,又是七、八年过去了,他竟仍然在那山顶上。去年底,我到这座小城来深入生活,兼任这里的市委副书记。他那座矿,是自己的一方偏僻的“领地”。他这么远跑来找我,是不是有求于我,要我帮忙将他调下山来?我捏着那块纸片的手,不禁抖动起来。是呵,他领着他的妻子和孩子,在那里默默地度过了十八年,这是他一生中最宝贵的年华呵!他应该下山了,应该下山了啊!
我终于上路了。现在,山上通了公路。小车,在这条一个之字又一个之字的公路上奔跑着。为了便于解决他提出的什么要求,我特意让小车开到那个矿区最繁华的地段,把工区党委书记老张拉了来。路上,我忍不住问老张:“他干得怎么样啊?”“很难说具体。没听人讲他好,也没听人说他坏。这也许是我太‘兵僚主义’,也许是他太普通了。”这话我信,在涟邵矿区四万多名工人里,他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那么,他有没有提出过要下山呢?”“也没有呀!”
很快,车子爬到山上,停在井口边的坪里。老张领着我朝山坡上的那栋平房爬去。随着我的几声大喊,从一个门孔里走出来一个矮矮的女人。那是他的妻子陶素莲。
“忠汉呢?”
“洗澡去了。”
一会,一个穿条裤衩光着膀子,袒露出一身结实的肌肉的汉子,从坡下陡陡的石级上爬上来了。是他,是我的战友周忠汉。
“身体可好?”
“好!”
“家里呢?”
“好!”
“孩子们呢?”
“好!”
他一边给我们端来自己煮的糯米甜酒,一边用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言辞回答我。经我细细盘问,方知他的大孩子初中毕业后在家待业,老二和老三读书。还是那样,一个在奶奶家,一个在外婆家。
“你,有什么想法就讲呀,我特意把你们书记喊来了。”我慎谨地启发他。
“没、没什么想法。”
“有没有想过要下山?”我知道他秉性迟钝,便进一步地启发。
“想过。可是,我又想过,这山上横竖要人搞呀!”
我沉默了。心里热热的。忍不住抬起头来,放眼望去。顿时,眼前苍山如海。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山头,全都默默地立在自己的位子上,朴实无华。我顿觉面前的世界,是那样的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