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间,这里建城17年了。
来来去去,去去来来,这座小城的领导换了不知多少批。有些,从这里激流勇退,过起了让位于贤者、年轻者的离休生活;有些,从这里走向新的更高的领导岗位;然而,岁月的流水,无情地把他们的面容、身姿,从这座小城百姓的心目中渐渐冲淡了。唯有那个普普通通老者的身影,在小城百姓的心灵屏幕上,却愈来愈清晰。
那一年,他结束了几年“牛棚”生涯,组织上委派他到这座处于襁褓中的小城担任“副主任”。如果说,这是让他来做“官”,那真会让人哭笑不得。他,曾是省里一个举足轻重的老厅长;他,曾亲手建起过一座称雄于全省的工业大城。比起他过去的那些“官职”,这个县级小城的“副主任”,太有屈于他了。然而,他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个共产党员,是一个为新中国的诞生流过血和汗的老兵。
他来了。
小城以一副什么面貌迎接他呢?
沿着河岸,有两排低矮的木板铺房,全是一些几十、上百年前出生的“老太太”。那堆满垃圾、尘土飞扬的粗糙的公路边,七零八落地耸立着几幢红砖屋,这大概是“大跃进”年代留下的产物。说好听一点,这是资江边的一座小镇;说挖苦一点呢,则只能说是一个沿江村落。那么,国家为什么要批准这里为“市”呢?这是因为,这里地底下太富有了!锑,举世瞩目;煤,全省称雄……好几家中央和省属的大厂矿,就耸立在这块方圆不足100里的土地上。确切地说,这里的“城”,还“躲”在地下,是一座地下城。那七八家大厂矿,为这座新城,搭起了一个骨架。要如何才能把这座地下城,变成地上城呢?才能在那孤零零的“骨架”上,挂上丰满的“血”和“肉”呢?才能有宽广平直的街道,有琳琅满目的商店,有七门八花的工厂,形成众星捧月,变成一座真正的“城”呢?
一张白纸铺展在他的面前。
这座一张白纸般的小城,为这个身挂伤疤的老兵,提供了一个新的战场!
白天,他和他的同事们、助手们奔走在这块富有的土地上;夜晚,他伏案灯下,在运筹着、描绘着这座小城、新城的蓝图。决心在这张白纸上,画出美丽的图画;决心在这个“骨架架”上,尽快地添上丰满的“血肉”。
一批小星星般的工厂,相继动工了。
开办一个工厂,有多少难题要解啊!资金、设备、材料、运输……每天,他一顶草帽,一身旧衣,外加一根戳路的木棍,从这个工地,奔到那个工地。那一天,在电石厂的工地上,他被人们围住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向他反映:没有汽车,材料运不回来,建厂进度卡脖子了。
他沉思片刻,突然果断地一挥手:“市里给你们一辆!”
“这可太好了!”
工地上的工人、干部,高兴得蹦了起来。
“那我们什么时候来取呢?”
“马上!”
“真的?”
“真的!把市里那辆小轿车给你们。”
“小轿车?”
众人愣住了。建市的时候,上级考虑到他的年龄,他的身体(是不是还考虑到他的资历?),分给了市里一辆小轿车。如果换一个人,也许这辆漂亮的小轿车,将成为显示自己身份的资本,而他……
“你们派人四处访一访,看有没有单位愿意用大卡车换小车的。或者,把这辆小车卖掉买一辆大卡车回来。”
在场的干部和群众,全都沉默了。这是一种令人激动的沉默……
不久,这辆小轿车不见了,而电石厂的工地上,奔跑着一辆大卡车……
市里唯一的一辆小车换成了一辆大卡车,他到地区、省里开会、出差,便和普通干部们一样,上火车站搭火车。那年月,火车上常常挤得放不正身子。有一回,他和市委宣传部一位青年干部搭火车去长沙开会,车过娄底,还没有找到座位,一直站着。当时,正值酷暑,车厢里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他站在车门前,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上直往下滴。又过了两站,宣传部那位青年干部,终于找到了一个座位,连忙喊他去坐。他却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你也该站累了。这座位是你找的,还是你坐吧!”
这位青年干部,不禁心头一热,一时哑住了,不知该说句什么话好。
他终于走了。告别这座小城好多好多年了。
他没有走向高位,听说现在离休了,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了。而我们这座小城,在他和他的后来者们的奋斗下,一步一步走向高处,一年比一年变得“丰满”了。如今,成了全省锑、煤、生铁、电力、化工、耐火材料的重要生产基地。宽广的街道有了,漂亮的大楼有了,一家挨一家的商店里的商品琳琅满目了,美丽的公园也有了。真正成为了一座全省瞩目的新城!
这些年来,他没有忘记这座小城,这座小城也没有忘记他。电石厂举行建厂十周年的庆典活动,邀请他回来,聘请他担任这个小小厂子的顾问,他欣然接受了……
这篇小文行将结束了,理该亮出他的名和姓来。细一想,似属多余。他的名字,哪时哪刻不响在这座小城人们的心海里呢?
是啊,有些人没有走,人们却遗忘了他;而有些人虽然走了好多好多年,人们却牢牢地记着他!这里面的奥妙又在哪里呢?